筑梦小丑

糖小忧

我背着一个乌龟包，包里有本厚厚的名著，我带着它穿过一穿杂草丛生的小路，绕到镇子的拱杉后面，再左拐，那里有我常去的川网吧。打开左边的第二台电脑，登录进我那个不常用的邮箱，有几封未读邮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透过电脑微蓝的屏幕，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南方的程前给我写信说：“我今天连续钻过了三个火圈。”我正要为他高兴，却又看到他说：“火苗烫伤了我的脚。”

程前在南方的一个小马戏团里工作，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那里。在团里，他当了七年的小丑。这七年里，几乎每一天，小丑程前都涂着厚厚的粉妆，戴一个夸张的红鼻子，偶尔会披着金色的披风，迈着外八字，在舞台上跳来跳去，卖力地逗乐观众。有那么几年，他很享受这样的掌声。

但梦想总会觉醒。再后来，掌声越激烈，他便越悲伤。当时，他年纪虽小，但也明白这不是一生一世。

“都没人看见我的脸。”程前悲伤地说，“我不会只做一个小丑的。”

很多个夜里，他一个人偷偷地练功。某个夜里，被保安看到，不久便传遍了整个马戏团。同行是冤家，有人拍拍他的肩，说：“你是小丑程前，倒过来念就是——前程丑小。”说完还叹了口气说，“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

程前在给我的邮件里说：“我不信。”

那一年，我14岁，他18岁。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生能给他什么安慰？可我有我的办法。每次我都会从图书馆里借一本厚厚的名著出来，摘抄一些句子到邮件里安慰他。如果词语匮乏，我回信的时候就会简洁一点，比如这一次，我说：“亲爱的程前，伤口会痊愈的，梦想也会实现的。加油！”

第一次收到程前的邮件，是个意外。他在信里老实交代了一切，说：“我心情不好，随手打了一个邮箱地址，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说来也巧，为了注册一款小型游戏，我申请了一个QQ号，系统赠送了一个邮箱。我好心回复了他，从此一发不可收。

每次偷偷溜到网吧的时候，我总会去看看他又写了些什么。他似乎天生心情不好，而我恰恰有一点好脾气。当我安慰完他，总会萌生一点小自豪。在学校里，我是那么讨厌老师，而这时，我把他看成情绪多变需要安慰的学生。我像一个老师，对着他说教，要他明白所谓坚持、努力以及未来的意义。我们都那么好为人师。

如果他知道我的年龄，一定会失去和我写信的乐趣。网络的优势就在于，我们彼此沟通，却相互陌生到在路边擦肩也不会认出彼此。

他的那些人生疑惑，在我看来像是天问。遇到不会回答的问题，我会说：“这取决于你。我相信你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你不需要我来帮你选择，你要做的，只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你自己。”

问题得到成功解决的时候，他会说：“你是对的，我应该相信我自己。”如果事情碰巧搞砸了，他会说：“真遗憾，原来我一直都困在错误的答案里。但是，不走到最后，又怎么知道自己做错了呢？”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为自己的小聪明而窃喜，窃喜之后便是好奇。我好奇的是，程前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想他走路时一定是低着头的，不自信的人都是这样子。

后来，程前所在的城市刮起了台风。灰色的尘埃里，帆布被刮上天空，彩旗乱飞。演员们因为害怕都停止了表演。那一天，程前又一次戴上面具，冲到舞台上，以小丑的身份完成了一次杂技表演。不幸的是，他失败了。

在别人看来，他的失败是必然的。小丑是要给人乐趣的，制造乐趣的最好手法就是过得比别人惨一点。他重重地摔在台上，观众们哈哈大笑。程前没有爬起来，不是他不想，而是真的爬不起来。他越挣扎，观众就越开心，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很多人都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冲上舞台，蹲在程前的面前，怯怯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小丑哥哥，你哭了吗？”

她没有得到程前的回答。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谁会去注意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呢？

团长见程前趴在地上久久不动，派了两个滑稽剧演员用夸张的方式把他抬了下去。看似天衣无缝，但只有程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日子有多无聊。

“他们都笑我。”程前说。

“我都没有忍住疼，眼泪掉得真狼狈。”程前说。

“那小姑娘一定长得很像你，有张圆圆的脸，有颗善良的心。”程前说。

我只是看了看那段时间的新闻，从他的话里知道了他所在的城市。

那个城市的台风，一直刮了很久。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聊了九年，终于等到了他的好消息。这一年，我读大三，已经可以用足够老成的口吻来矫正他的人生观。他说：“你知道吗，团长看到了我的努力，决定给我单独表演的机会，足足有三天时间呢！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我要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们会后悔曾经小看我的。”

我们一直坚持用电邮的方式沟通，如同他固执的小脾气。我们通了这么多封信，这是最长的一封。读着读着，我也被他对梦想的坚持给感动了，更何况，我对他努力的细节了如指掌。

我说了很多恭喜他的话，关上电脑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去看看他。

人生的重要时刻，总需要老友相伴。

12个小时的火车，两个小时的汽车，我站在了他所在的马戏团前。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招牌很不分明，门庭也很冷清。门前贴着一张被风吹落一角的海报，我走上前，把吹落的一角掀起来，紧紧地贴到门上。我看清了上面的广告词，有一点小文艺——很多年前你就见过他，但你未必知道他是谁。旁边是一个黑黑的剪影，似乎就是程前。

到了晚上，灯光闪亮，我买了一张前排的票，静候程前出场。我无数次想象过他的样子，却没想到，他面容清瘦，很好看。即使带着激动与兴奋，也能看出他表演的生疏。在一个竞争的舞台上，没有人会因为你是新手而网开一面。买票的观众想看的是结果，而不是陪你缓慢成长。很明显，我的程前，他让台下的观众失望了。

表演还没有结束，原本不多的观众便走得只剩两三个。到最后一个节目的时候，观众只剩我一个。我站起来，看着他卖力地表演。最后，我鼓掌，他谢幕，然后低着头缓缓走到后台。

凌晨的时候，我收到程前的邮件。他说：“真遗憾，我演砸了。最后只剩一个好心又耐心的观众，还好那个观众不是你。可是，我又觉得她像你。可你怎么会来呢，你只知道我叫程前，又不知道我工作的地点。”

南方的小城市，马戏团少得可怜。这城市更是如此，一共两个，非此即彼。老友间是有默契的，要不怎么做老友？可是我没有告诉他，我只是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站在舞台中央，为我一个人表演了这近10年的梦想。”

我坐了第二天的火车回学校。几天以后，我收到了他的另一封信。他说：“团长请了一个有名的小丑来 ，这里客串表演，他已经很老了，却仍有一颗热爱表演的心。在这个南方小城市的马戏团里，我一直没有机会向别人学习，所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小丑也是有生命的。我的生命在舞台上，在每一个观众遗忘忧愁与烦恼的笑声里。在小丑的路上，用一辈子的时光来探索都不够。所以，我不会再三心二意了。”

那一夜，我仿佛听见，南方的某个马戏团里笑声不断。

（摘自《快乐阅读·开心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