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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不能的贤妻

2015-05-30王肖潇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钱瑗钱锺书杨绛

王肖潇

她从来把钱锺书看得比自己重,心甘情愿做“灶下婢”。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

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1990年,根据钱锺书小说《围城》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国内播出,每一集的片头都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吟诵。用一座“围城”比喻普通人对生活中大多事物的感受,形象生动,流传至今。很少有人知道,这段话是杨绛写的。

夫妇间能对彼此的作品了解如此深刻,体味如此准确,这样的婚姻当然不是“围城”。文学理论家夏志清曾将他们的婚姻誉为:“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界再没有一对像钱杨夫妇这样才华高而作品精、晚年同享盛名的夫妻了。”杨绛的学生、外文所研究员董衡巽也说:“你如果问杨先生,他们的婚姻和《围城》里的像不像,她是会生气的。”

“我没有订婚”

“我也没有男朋友”

杨绛本名杨季康,小名阿季,1911年出生在北京,排行老四。杨绛出生时,父亲杨荫杭在北京一所政法学校教书,后来历任江苏、浙江高等审判厅厅长,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杨绛的母亲生于生意人家,小名细宝,婚后杨荫杭给她改名唐须嫈(音同“英”),很是古雅。杨荫杭鼓吹革命,被清廷通缉,逃往日本和美国求学,一去4年多,唐须嫈就在无锡老家与婆婆、妯娌一起生活。杨荫杭回国后,不论南下北上,唐须嫈总携儿带女同行,把家务操持得有条不紊,以致孩子们都深信母亲“无所不能”。在杨绛的记忆中,父母没吵过一次架,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这种和睦的夫妻关系在旧时代很少见,深深影响着杨绛:“我们姐妹中,3个结了婚的,个个都算得贤妻。我们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亲对父亲那么和顺,那么体贴周到。”

1917年,时任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的杨荫杭因秉公执法得罪其他官员而被停职。他无意继续做官,带着家眷返回无锡。到无锡后,夫妻俩不满意预先租的房子,亲友便介绍了无锡流芳声巷的一处旧宅,他们带上杨绛一同去看。没想到当时租住那所房子的正是钱锺书家。这是杨绛第一次走进钱家大门。不过,这所房子杨家没看中,仍住原宅;钱家也没有立即搬出,5年后才迁入他们自建的新屋。

以后,杨绛在无锡、上海、苏州等地求学。1928年,她进入苏州东吴大学政治系。1932年,她和孙令衔等4名同学北上求学。杨绛的老同学、已在燕京大学读书的费孝通心仪她多年,把他们接到燕大参加借读考试。考试一完,杨绛急着去清华大学看望老朋友,孙令衔也急着去清华看望表兄。这位表兄正是钱锺书。晚上,孙令衔和表兄一起来清华女生宿舍古月堂接杨绛回燕大,杨绛和钱锺书第一次见面。

这匆匆一面,彼此竟相互难忘。杨绛觉得钱锺书眉宇间“蔚然而深秀”,瘦瘦的,书生模样。孙令衔却告诉她,表兄已经和叶家小姐订婚了。钱锺书觉得杨绛与众不同,孙令衔又莫名其妙地告诉钱锺书,说杨季康有男朋友,指的是费孝通。然而钱锺书自有一种“痴气”,不管不顾定要说清楚,他写信给杨绛,约她在清华大学工字厅相见。见面后,钱锺书第一句话是:“我没有订婚。”杨绛说:“我也没有男朋友。”方知是一场误会:叶小姐自有男朋友,只不过钱、叶两家父母有牵红线的意思;费孝通自认最有资格做杨绛的“男朋友”,也是一厢情愿。俩人从此用英文写信交流。钱锺书越写越勤,一天一封。

那时,钱锺书已在清华学习了3年,杨绛则从燕大转入清华借读,后来又考入清华外文系研究院。钱锺书跟杨绛说,他“志气不大,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杨绛觉得“这点和我的志趣还比较相投”。钱锺书去世多年后,杨绛面对丈夫留下的无数手稿、笔记,感慨道:“这个志愿不大,却也不小了。”

“见她之前,从未想结婚;

娶她之后,从未后悔”

1935年,钱锺书与杨绛在无锡举行婚礼。当时,钱锺书已经考取庚子赔款资助的第三届中英公费留学。婚后不久,他们便到英国去了。

钱锺书进入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读文学。杨绛本打算进女子学院研修文学,但名额已满,于是她自修西方文学,有时间就钻进图书馆,按照文学史的顺序,一个个经典作家的作品往下读。“作为锺书的妻子,他看的书我都沾染些,因为两人免不了要交流思想的。”“我们文学上的‘交流是我们友谊的基础。彼此有心得,交流是乐事、趣事。”

钱锺书不擅家务,到了英国,家事全由杨绛操持。两人初到牛津时,吃房东做的饭。开始伙食还好,后来越来越糟,钱锺书饿得面黄肌瘦。杨绛决定改租一套带炉灶厨具的住房,自办伙食。她悄悄寻觅报纸广告,自己跑去找房。等终于找到满意的,再带着钱锺书来看。钱锺书看了很喜欢,随后就搬入新居。

有了厨房,杨绛就“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汤”。钱锺书吃得饱了,人也快活许多。做家务并不容易,有时出了意外,杨绛也不告诉钱锺书。一次,杨绛出门送钱锺书去上课,忽然一阵风刮来,把门带上了,钥匙还在屋里。杨绛就转到楼背后的花园,借了园丁的长梯爬上卧室的阳台。没想到阳台通向卧室的木门也关着。这时园丁已走,长梯也带走了。杨绛只得侧身一蹿,双手搭上了木门上面的气窗,脚踩在门把手上,再用脑袋顶开气窗,手脚并用,翻进屋内。等钱锺书下课回来,家里一切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1937年,女儿钱瑗在牛津出生,小名圆圆。钱锺书致“欢迎辞”:“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痴气”的钱锺书不想别的孩子跟钱瑗分享父母的爱,也不想杨绛再受生育之苦,没再要孩子。

杨绛产后虚弱,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钱锺书常在家闯些小祸,不时愁兮兮地告诉杨绛: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的桌布弄脏了;他把台灯弄坏了;门轴两头的球掉了一个,门关不上了……杨绛总是回答:“不要紧。”钱锺书一听就放心了。果然,杨绛回到家,把桌布洗得干干净净,台灯、门轴也一一修好。

多年后,杨绛回忆道:“我已不记得哪位英国传记作家写他的美满婚姻,很实际,很低调。他写道:1.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结婚;2.我娶了她十几年,从未后悔娶她;3.也从未想要娶别的女人。我把这段话读给锺书听,他说:‘我和他一样。我说:‘我也一样。”

“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妻子、

情人、朋友”

1938年秋,钱锺书学成归国,被母校清华(当时为避日寇南迁,是西南联大的一部分)破格聘为教授,前往昆明。杨绛带着女儿回到迁居上海的钱家。在上海,她不再是钱锺书一个人的贤妻,而要学会做一大家子的贤媳。

钱家是传统大家族,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有“江南才子”之名,与杨绛父亲那种留学归来,投身革命的开明作风自然大不相同。早在结婚时,杨家办新式婚礼,钱家办旧式婚礼,杨绛一进门就磕了不少头。

当时,杨绛和钱家上上下下挤在一处。时局混乱,住处逼仄,杨绛没有自己的房间,她不便公然看书,好像看不起妯娌姑婆,就借了架缝纫机,在蒸笼般的亭子间里缝纫,为钱锺书和圆圆做衣服。有时婆婆也请她给小叔子缝点东西。杨绛满脑子西方文学经典,却默默学做一切大家庭中儿媳妇所担负的琐事,敬老抚幼,诸事忍让,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1941年,钱锺书回到上海。一天,他对杨绛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你支持吗?”杨绛大为高兴,催他赶紧写,这便是《围城》。为支持钱锺书的写作,杨绛让他减少授课时间,又辞掉女佣节省开支,自己包揽所有家务,劈柴生火做饭。杨绛不抱怨,心甘情愿做“灶下婢”。钱锺书每写完一章,她都先读为快,读完又急切地等待下一章。

抗战后期,物资更为匮乏。杨绛不得不精打细算。比如烧煤,煤球里泥掺多了,烧不着;掺少了,又不禁烧。为了省煤,杨绛自己和泥,把炉膛搪得细细的。有一次煤厂送来300斤煤末子,杨绛如获至宝,掺上煤灰自制煤饼,能抵四五百斤煤球。她还负责买菜、洗全家人的衣服。钱锺书的婶婶见杨绛一位千金小姐,在家什么粗活都干,很是感慨,对杨绛说:“你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钱锺书小名)是痴人有痴福。”后来,公公病重,问婆婆:“我死后,你跟谁过?”婆婆说:“跟季康过。”杨绛之贤,由此可见一斑。

抗战胜利后,钱锺书的新篇旧作陆续出版,第一本是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假使这部稿子没有遗失或烧毁”,那是因为“此书稿本曾由杨绛女士在兵火仓皇中录副,分藏两处”,钱锺书特此说明。该书出版后,钱锺书在两人保存的样书上写下了一句话:赠予杨季康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1946年,《围城》问世即引起轰动。钱锺书在序中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菜园相会的老夫妻

解放后,两人仍在学问中得乐趣。外文所研究员朱虹告诉我们这样一个故事:“杨先生曾说,她和钱先生晚上在家面对面泡脚时,喜欢玩一个游戏——杨绛说一个西班牙语单词,钱锺书就对一个意大利语单词,或者钱锺书说一个意大利语单词,杨绛就对上一个西班牙语单词。虽然他们学问很高,但玩起游戏就像孩子一样快乐。”

1970年,钱锺书、杨绛相继下干校。“我们的干校在河南信阳的息县,我和杨先生分在菜园班,钱先生一开始被分去烧开水,但他老是烧不开,后来专门负责去邮电所取信。”郑土生说,“钱先生经常借着到邮电所取报纸、信件的机会,绕道来菜园,隔着小溪和杨先生说几句话。”

很多下干校的人见过这对老夫妇菜园相会的场景。在杨绛看来,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旧戏剧里的“情人私会后花园”。有一回,郑土生遇见钱瑗来看父母,一家三口在菜园散步,看上去平和安静,其实这个家庭刚刚经受一场巨痛——钱瑗的第一任丈夫王德一,因坚决不写黑名单冤枉他人,自杀而亡。后来,杨绛写道:“上次送默存(指钱锺书)走(下干校),有我和阿圆还有得一(指王德一),这次送我走,只剩下阿圆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自杀去世。”寥寥数笔,难掩惋惜女婿、心疼女儿的酸楚之情。

有时,杨绛为了见钱锺书,也要冒风险。一次下雨,她穿着雨衣、雨裤、长筒雨鞋去钱锺书的宿舍看他。路上泥泞不堪,她穿田地、渡水塘、涉小河,一脚水,一脚泥,终于到了钱锺书的宿舍。推门进去,钱锺书很吃惊,杨绛只说:“来看看你。”还有一次过年,钱锺书来杨绛这里吃年夜饭。饭后杨绛送他。因为怕钱锺书近视眼,雪后看不清路,就一直把他送到了宿舍。这时天已黑,杨绛一离开宿舍灯光所及的范围,便落入一团昏黑里,打开手电也找不到路。她只好默默在心中回忆方向,大着胆子在荒郊野外、树林中、田地里摸黑向前,途中还摔进了沟里,一路跌跌撞撞,好在最终安全返回。

1972年3月,钱杨夫妇被遣送回北京,先是搬到钱瑗在北师大的集体宿舍住,后又搬进北师大教职员宿舍。搬家忙乱,已经着凉感冒的钱锺书也想帮忙,“拙手笨脚”地想扫除一堆陈年积土。等杨绛发现时,他已吸进大量尘土,引发哮喘,打针吃药也没见好,直到1974年1月送入医院抢救近4小时才得以缓解。

此后,他们又搬进文学所一间堆杂物的办公室。那里有三灾:一是鼠灾,大老鼠经常出没,专咬钱锺书的中文笔记稿;二是蚊灾,蚊子多得往脸上撞;三是白毛虫灾,白的毛毛虫变成白色飞蛾,飞来飞去。杨绛最怕软虫,但她还是用筷子夹了小虫,埋在土里。郑土生回忆说:“我记得那是一个临时办公室,墙都裂了缝。钱先生的哮喘病一发病就特别难受,杨先生每次都非常精心地护理。有一次,因为护工不在,杨先生就自己代替护工,整夜不睡。当时杨先生年纪已经很大了,还有糖尿病。但她总是把钱先生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郑土生还记得,一次他去看望两位先生,“钱先生感冒了,坐在椅子上,两边、面前都堆着高高的书,像城堡似的,全都是书。钱先生难受了就拿本书看,减轻病情和内心的苦闷。”这些书都是杨绛堆的,只有她才知道什么能缓解钱锺书的病痛。

在杨绛的悉心照顾下,钱锺书写完了《管锥篇》初稿,还参与完成了《毛泽东选集》的英译工作。在钱锺书眼里,杨绛“无所不能”,他称她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我一个人想念我们仨”

1977年1月,单位给了杨绛一串钥匙,让她去三里河新盖的国务院宿舍看房子。立春那天,杨绛母女由年轻朋友陪着,收拾行李迁入新居。杨绛怕钱锺书吃灰尘,把他当作一件最贵重的行李,下午搬迁妥当后,再用小汽车把他运回新家。

从此,一家人安顿下来,专心读书做学问。每月的工资、所需的书籍,都由外文所的董衡巽、薛鸿时等人领来、借来。如今,80多岁的董衡巽仍在感慨:“杨先生总批评我‘聪明人‘懒惰。她很勤奋,在她的熏陶下,钱瑗也十分刻苦。”

钱瑗在北师大英语系工作,也像杨绛一样,为他人忙得像陀螺,没有自己的时间。1995年春夏,钱瑗开始咳嗽,只当是感冒;当年秋冬腰疼加剧,起不了床,也只当是挤公交闪了腰。直到1996年1月,她连站立行走都已困难,住进北京胸科医院,临走前还轻松地对杨绛说:“妈妈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3月,确诊是肺癌晚期。

薛鸿时曾回忆说:“那时钱先生住在北京医院,钱瑗的医院在西山,两个医院相隔很远。杨先生是又伺候钱先生,心里又想着女儿。”钱瑗瞒着妈妈,只说是骨结核。杨绛明白女儿可能时日无多,但又要瞒着钱锺书,说女儿能治愈,一年或八个月就能好。钱瑗借故不让妈妈去看她,怕妈妈劳累,也怕妈妈见到她的惨状伤心。两人好不容易见面,“妈妈看着女儿,女儿看着妈妈,一句话都没有”。

1996年11月3日,医院给钱瑗发了病危通知,钱瑗的第二任丈夫杨伟成告诉了杨绛。8天后,杨绛到北京医院照顾钱锺书,钱锺书忽然对着她背后大叫了七八声“阿圆”,然后对杨绛说:“让小王送阿圆转去。”杨绛问:“回三里河?”钱锺书摇头,杨绛又问:“西石槽?”答:“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自己的家里去。”杨绛答应转告圆圆后,他才安静。此后,钱锺书不再呼唤阿圆,也绝口不问女儿的病情。

杨绛最后一次见女儿是1997年3月3日。第二天下午,钱瑗就在安睡中去世了。杨绛还得到医院看钱锺书,只能在心里为女儿送行。她最大的难题是怎么告诉钱锺书。百般思量,起初继续装作女儿依然安好。过了4个月,见钱锺书身体较好,杨绛才花了一个星期,一点一滴说出来。“圆圆现在没病了”“她没痰了”“她不咳嗽了、能安眠了”,以及她如何比爸爸舒服。其实杨绛第一天说时,钱锺书心里就明白了,但到第七天明说“她已去了”,钱锺书还是体温立即上升。不过,钱锺书从此也就心安了。杨绛问他:“若我聪明点,还能骗你吗?”当时已经不能说话的钱锺书摇头。杨绛又说:“我要写一个女儿,叫她陪着我。”钱锺书点头表示同意。

一年后,钱锺书去了。杨绛兑现对钱锺书的话,开始写《我们仨》。在她温润细腻的笔下,女儿活了,与妈妈相依相偎。写到动情处,杨绛的泪水落在纸上,不能自已。2003年,《我们仨》出版,扉页上一句“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叫多少人读之泪下。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杨绛曾这样感叹一家人的失散。在《我们仨》的结尾处,杨绛把自己比作一个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本刊责任编辑柳婷婷〕

〔原载《环球人物》总第26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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