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群出没的村庄
2015-05-30秦羽墨
与蛇为邻
一条蛇混迹在棕绳中,从横梁挂下来,样子和棕绳没什么区别。窗外挤进的风出卖了它,所有的棕绳都吹荡起来,只有它纹丝不动。这是一条活出经验的蛇,此刻,它眼里只有老鼠,丝毫不为其他因素所扰,在这座废弃的老宅中,还有其他同类,不然墙角的影子怎么黑得那么沉?
七八月间,石灰窑、废弃的老宅和那些残垣断壁是蛇最爱出没的地方,它们喜欢沾着人气走,它们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粮食,有粮食就有老鼠。蛇把村庄当成自己的狩猎场,四处制造血案,青蛙的哀鸣此起彼伏,惨烈而悲壮,为村庄涂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起就知道永州是产蛇的,毒蛇遍地,为祸人间,很多人以捕蛇为生,《捕蛇者说》只是一个寓言,“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的是人,不是蛇。
和一条蛇相遇是一种缘分,它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总是人先伤害蛇,蛇才会伤害我们。
那是条金环蛇,我们在山道相遇,几乎一脚踩在它身上,从而引发一场乡间的交通事故。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它,它也因为庞然大物的出现愣住了,停下脚步,只是睁大眼睛惶恐地看着我。从那羞涩和不很自信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是一条初次与人打交道的蛇,它很快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是一条人道,便很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在这个季节,有经验的蛇常常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就算遇见人,也不怕,走得不慌不忙,人模人样,千百年来村子里的人习惯了与蛇相处。走夜路踩到蛇是常有的事,蛇知道这是一条可靠的路,人已经在上面走了几辈子,只要顺着这条路就能找到村子里去获得它们所需要的东西,绝不会徒劳无功。人聪明一世,在这个问题上一点办法都没有,完全沦为蛇的工具。也有喊打的人,说是为民除害,他们因为被蛇占了这么大便宜而愤愤不平,他们一辈子都在琢磨怎么占别人的小便宜,蛇这样做了,就看不下去了,其实,让蛇走走又有什么损失呢,路修出来不就是让人走的么?
蛇不像人把时间浪费在吃上,它们吃一顿能管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在世时,常骂我是懒秋蛇,其实蛇才不懒呢,它们替我蒙了很多冤,挨了很多骂。它们冬眠绝非因为偷懒,这是人的浅薄无知,它们是把大半时间都用在了思考。孤独和思考让蛇活得更加长久,不像人,一辈子奔波到死,也不知道为个啥。一条聪明的蛇陷入冥想之中,终于忘了年龄,以至成了妖,山里的传说,蛇占据了半壁江山。我一点都不怀疑那些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他们的内心孤独丰富,安贫乐道,像蛇一样活到百岁,最后老成一个神仙。
有两年我在村里是个闲人,既不肯死心塌地做个农民,又无力把书念好,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整个人心浮气躁。因为找不到出路,只好暂时窝在村里,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想干。我正处在长身体的年头,精力过剩,总想找点什么事干干。那些年我对家里的现状很不满意,总觉得父母太没出息,一辈子什么像样的事都没整出来,看啥都不顺眼,东挖一锄头,西砍一斧子,让所有事按我的意志来。
村里有很多山边地,那是先人们依山开垦出来的。通往地里的路都是些陈年老路,曲曲折折,绕很大一圈才能到地头,那些路常常失陷在荆棘和柴草之中,每隔两年就要修理一次,是件很麻烦的事。那一回父亲要我把地里的玉米挑回家,我走到半路就没力气了,望着那条七拐八弯的路,满肚子怨气。这路咋这么远,干嘛不修一条近的?村里人也太懒了,太笨了!第二天我就扛了锄头拿着柴刀修路去了,我要造出一条新路,一条更直溜、更便捷的路,这样就用不着把那么多的时间花在路上。经过两天的努力,我终于在以前的基础上修通了一条新路,从村头到地里距离缩短了近一半,比老路宽敞得多。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村里人一定会感激我,甚至以为要是村里人都像我这么想,村庄早就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尽是些羊肠小道,平白无故把半辈子时间浪费在路途之中。
可是我错了。我开的路大家都不走,他们还走以前的现路,新开的路不到两个月就长满荆棘,从大地上消失了。我想过再次修通那条路,看见满眼的荆棘,再也提不起半点信心。
我和大家一样,回到了那条崎岖难走的老路上,心里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为啥大家新路不走,而坚持舍近求远,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从地里回来,一路上碰到好几条蛇,先是大黄,接着是金环,还有几条很大的赤练蛇。这一带蛇多我是一向知道的,但绝没想到有这么多,它们得了祖先的遗训,很清楚这是一条踏实可靠的路,借了人的足迹,既省力又安全。蛇很少自己开路,不走人的路就走其他动物的路,我们已经把路走好了,它们光捡现成的,它们知道重探一条路会付出多大代价。蛇都知道这些,何况在这里生活了祖祖辈辈的人?这条老路就像这里的生活,就像他们脚下的那双旧鞋,大家已经习惯,换一双新鞋他们就可能连路都走不稳,谁也不知道一条新路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个村庄不是谁想改变就能改变的,一条路不是谁想走就能走通的,村里看起来不起眼的几条路,兴许是祖宗几辈子才攒下的,每攒下一条路,就如同攒下一笔财富。年轻人不知道这个理,还以为祖宗们无能,直到碰了壁,摔了跤,才明白过来。难怪父亲见我干这些时不闻不问,既不劝解,也不支持,也许他当年也是这么错过来的。他知道,这些道理虽然浅显明白,却只能靠自己去领悟。他们的一辈子原本就是准备花在这些弯路上的,要是把路修直了,多出来的时间放到哪里去呢?他们多余的人生将无从安置。
经受了这次挫折,我的心绪开始明朗起来,开始明白接下来该干点啥。我还年轻,不能在村庄呆一辈子。先拼死一搏去考学,实在考不上再出去打工。这是一条被求证过的路,既然大家都这么走,我也应该这么走,总比胡冲乱撞好。
一走就走到了现在,虽说不易,到底还是走过来了。如果留在村庄,我不知道那里是否有一条路是我能走通的。
蛇占据了我原来的路,把我挤到了另一条路上,我是该感激蛇还是埋怨蛇呢?我说不好,我的路才开始了很小的一段。
新捕蛇者说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想离开村庄。响生就不,他是捕蛇人,离开大山就什么都做不了……
响生身上流的血和我们不一样,他家祖上几代捕蛇为生,他爹刘猛子是蛇精怪,能用鼻子嗅出蛇的气味,从而发现蛇的行踪,他爷爷黑皮号称“蛇见怕”,关于他的传说无人不知。有一年,黑皮进山和一条大蟒狭路相逢,捕了一辈子蛇的黑皮知道那条蛇和自己只能活下其一,他明白光靠人力与蛇斗绝难取胜。他想到了一个他也只是听闻的法子,他没有明确的信心,但只能赌一把。他把蛇逗起来,然后拼命与它追逐。那是一条饿坏了的蛇,一闻到活物的气息就亟不可待,蛇的身躯过于庞大,它跟着人跑了两个时辰,累得精疲力竭,这时,黑皮瞧准时机突然抡起石头把蛇头砸了个稀巴烂。当他背着六十多斤的蛇走到村口时也累得瘫倒在地,村里很多老人都见过那条大蛇,村里有史以来最大的蛇。
响生第一次抓蛇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二十几年前的那个上午,我们被一条蛇拦住了去路。那是一条大黄,估计有五六斤。大黄是比较温和的,平日里并不怎么放肆,可那天,它却怎么也不肯让路,它大概知道我们还是一群孩子,很好欺负。有些蛇跟人一样欺软怕硬,比如鸡冠蛇,会跳起来和人比高,要是高过对方就会主动攻击。鸡冠蛇毒性很大,却不值一文,抓蛇的人都不屑一顾。大黄如此猖狂无疑是少见的。那条大黄没想到这里有一个会捕蛇的孩子,响生拎着棒子和石块动作神速,蛇反应不及,在一场出人意料的混战中成了冤死鬼。我想,它就算到了地下也不会甘心的,居然死在了一个小毛孩手上。那年响生才八岁,第一次和蛇打交道就一鸣惊人。他爹刘猛子似乎还不太满意,他说:“可惜了一条好蛇,就这么打死了。”
没事的时候响生会跟我们说一些关于蛇的事:蛇走过的路土渣抹得特别平,蛇从来不会在蜕皮的地方再次出现;蛇要是进了洞才好,只要扯住尾巴不放,往洞里灌水,土被淋湿了蛇鳞使不上劲,很容易被拉出来;提着尾巴,用力登几下,蛇的骨节就散了,再也使不上劲,不能回头咬人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捕蛇是谁都能做的事。
捕蛇日久的响生越来越安静敏锐,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抹了一层油,一股特有的寒气从中射出来,那是一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很少有人敢和他对视。他的皮肤也晒黑了,比我这个外号叫“黑子”的人还要黑,早先他是很白的。
有一天,他激动万分地跑来跟我们说,他发现一只蟾蜍正在吃蛇。蟾蜍吃蛇?真是闻所未闻,大家都想去看个究竟。
在村口的石灰窑里,我们一个个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蟾蜍,正在吞吃一条小赤练蛇,蛇的身子已经进去了大半,只剩一截卷曲的尾巴挂在嘴边,那截尾巴还在动,在挣扎着摇晃。旁边有几条大一些的赤练蛇跟我们一样惊呆了,只是抬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切。大家害怕惊动周围的赤练蛇,赶紧跑开了。那晚我做了场噩梦,梦见被一群赤练蛇追赶,一直赶到悬崖边……
响生没上完初中。他爹觉得上学不如捕蛇有前途,响生是个独生子,他不希望他们家祖传的捕蛇技艺传给外人。
捕蛇者每年只忙三四个月,收入比普通庄稼人高得多。金环蛇和草鱼蛇一条能卖几百上千,五步蛇朝天喊价。当我们在地里忙死忙活时,他们父子却撂着双手在野外瞎晃悠,落得个自在清闲。那时候,真是无比羡慕他,他从来不用搞双抢,他们家种的那点田,没几天就忙完了,而我却要累半个多月。我更羡慕的是,他再也不用每天背书考试,为一个未知的前途削尖了脑袋,在千军万马中挤独木桥,一个农村孩子哪那么容易挤上去。我常想,我咋就没有一个会捕蛇的爹呢?有好几次看见他一手提着麻布袋,一手拿一根特制的短小“T”字行木棍在山里东瞧瞧西望望,神出鬼没,想喊他时却一晃就不见了。
我上高中那年,他在家盖了新房,我读大学时,他娶了地方上最漂亮的女人,没有人不羡慕他
但我的羡慕和嫉妒并未维持多久,因为他爹刘猛子死了。刘猛子是在响生结婚不久后死的,死于五步蛇。
五步蛇是山里最毒的蛇,也是价格最高的蛇,一旦被它咬了,可能五步致命。刘猛子当然知道这个,所以,他每次捕蛇时都带着蛇药。捕蛇人一辈子生死一线,这是他们的宿命,刘猛子没逃过这次劫难。他死的时候还一手拿着药瓶,显然想自救,只是一切没来得及就倒下了。
刘猛子死后,响生就和五步蛇干上了。这种蛇有严格的生活习性,活动范围有据可寻,它只在林子深处的潮湿地带出入,一辈子都不会走太远。接下来的好几年,每到七八月响生就要进山在那一带巡视,反反复复,路都踏出了好几条,却始终不见蛇的踪迹。每次见他失落而回,我是又难过又高兴。他要为父报仇,谁又为蛇报仇呢,这么多年来死在他们父子手上的蛇实在太多了。都说蛇毒,可事实上无故被蛇咬伤的人极少,总是人先惹了蛇,蛇才会去咬人。人和蛇要是能和平相处该多好,大家都平平安安该多好!如果我跟他说这些,他肯定以为我疯了,他这辈子就是为捕蛇而生的,他和蛇的关系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五步蛇到底还是被响生抓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咬死他爹的那一条。
五步蛇已遁迹多年,是濒临灭绝的种类,四斤左右已是天价。响生没有立即卖掉蛇,也没有杀掉它,而是放在自家的地窖里养着。他不再去捕蛇了,休息起来,隔三差五抓一些老鼠和青蛙去喂蛇。大家猜想也许这条蛇太难得,个头还太小,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逮住,就这么卖掉划不来,可后来有人出了大几千的价钱,他还不愿松口,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那天一早,响生心血来潮,给蛇喂东西时想把蛇提出来看看。五步蛇性情凶悍,大概是在地窖里困得太久了,一见天日便生猛异常。尽管响生倍加小心,手臂上还是挨了一口。不知道是伤口浅,还是他提前备的药起了作用,他虽中了毒,却还死死抓着蛇,倒地时,不但没松手,还在蛇七寸上反咬了一口。响生女人回家时,看见昏死过去的丈夫和死蛇倒在一起,几乎也吓晕过去。
响生被送到医院救了过来。可是因为蛇毒的渗透,再也不能说话,从此成了哑巴。那条蛇死了,被响生一口咬死的,都说蛇毒,没想到蛇被人咬后死得比人更快。一条几千块的蛇成了一堆蛇肉。如果他早点卖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事情过去多年,再问他这个问题,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这就是命吧。
响生依然在老家捕蛇。成了哑巴的他干事诸多不便,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出门打工,捕蛇是他唯一的活路。回老家碰到他,发现他的皮肤愈发地黑了,粗粝得可怕,起了一大圈一大圈的皮,像挂着一层蛇鳞,长年在太阳下的他晒得不成人形。他没能恢复过来,看见我只一个劲儿打哑语,像一条不会说话的蛇。他儿子已经在县里读四年级,问他是否会教儿子抓蛇,他使劲摇了摇头。他希望儿子能好好读书,以后干点别的,不想儿子步自己的后尘。
也许有一天他会收一个徒弟吧,以便将他的捕蛇绝技传下去,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
秦羽墨,湖南永州人,原名陈文双。1985年生,2008年尝试文学创作,有文学作品发表于《散文》《文学界》《啄木鸟》《西湖》《黄河文学》《广西文学》《佛山文艺》《湖南文学》《四川文学》《鸭绿江》《文学与人生》《草原》等刊物,入选过《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1》《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3》《散文中国》等多个选本,曾获新散文观察年度新人奖。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