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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照相簿

2015-05-30指尖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谷穗禾苗

第一幅

最令人讶然难信的时辰是夏日黄昏。

远方的天空突然坠下来,边缘低垂,并山接水,云层向四下里弥散,渐呈温暖而壮大的桔色。云朵袅袅散开,一片一片,一团一团,缓慢移换着它的形状。如果你恰巧站在泉子沟的顶坡上,站在唯一那株旱柳旁,此时你的手心里一定残留着温热的土腥味,那气味盖过你身后正在落日之中悄悄收敛起来的庄稼成熟的味道。麻雀从谷地上方飞回到村庄的槐树上,喧闹的知了因为比自己体积大的物种的来临而委屈噤声。蛐蛐们在阴暗的地角,开始试探性地发出一点弱声。这时候,大人们正赶着牲口从温河对岸的田地里往回走。清喧喧的河水中,灰色的小鱼忽闪忽闪地游动。黑色的蝌蚪晃着个大脑袋成群结队地寻找。一只青蛙跳到石头上,逃避似得咕哇唤叫。牲口们驮着的那股凉风突然从它们的脊背上窜下来,跳进河水中,很快钻出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向着村庄逶迤而来。鸡鸭正在赶着回窝。不安分的家犬冲出院门,在街上乱跑。饲养处的月亮大爷刚刚把马槽添满,正将水洒到院子里。祖母开始将柴禾点燃,烟囱里灰色的烟带与更多的灰色的烟带纠缠在一起,像一根通天的软梯,与远处接山近水的桔色的云天相互辉映。

四周的山峦和村舍很快被染红。你扭身看到身边的禾苗,她也是红的。她的圆脸,她的发辫,她的花衣,甚至她露出脚指的布鞋,都因为这团温暖而凉爽的红光而变得异常俊美,你看到她的眼睛之中的红,看到她眉毛和鼻梁上的红,看到她上唇与下唇之间的红。她推推你,快看。于是,你们同时看到,天边滚滚的云团,正像万花筒般变幻成你所熟悉的影像——一头牛,一匹马,一些戴草帽的男人们,风吹起的一角汗衫,腰里的一根短烟袋,还有锄头,犁铧,耙子,镰刀……一条迎接他们的家犬,几只踯踉着不想回窝的公鸡,一些树冠茂密的树,还有飞向枝头的最后几只掉队的麻雀……你们同时屏住呼吸,生怕不小心,毁掉眼前的美。

许多年后,你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那景色,遥远,温暖,绚烂,明亮,令人惊叹。你同时也看到身后的村庄,逐渐陷入黑暗,变得暗淡,晦涩,沉重而苍老,带着无边的惆怅、谓叹和伤感。

第二幅

春天,用干透的玉米秸做栅栏,在院子东南角圈了一小块地,这块地便成了家里的菜园子。刨喧的地里,洒上大粪,埋住,几天后再刨开将种子洒下,春天的营生基本就结束了。因为紧邻猪圈和鸡窝,飘来飘去的风中,亦没有多少异味。园子里种了豆角,韭菜,青辣角,小葱,瓜,还有烟叶,为省去给豆角搭架这一流程,又种了玉米。栅栏不高,但密,鸡们突然看到一个围墙,有几分好奇,整日卧在栅栏前晒太阳,打架,公鸡涨红脸飞起来,进了园子里。偶尔它们躲开祖母的视线,在园子里找到虫子和菜籽,吃好了,玩好了,有时甚至睡好了,才被祖母发觉,这时会用恶声骂它们,或者用棍子赶它们,它们委屈,嘀嘀咕咕地反抗,又说不清缘由,便跟卧在外面的鸡们一起被赶出街门。

韭菜长得细,拿剪刀要不断地剪,慢慢地根才粗壮起来,颜色也从浅至深,但这时候的韭菜基本也就老透了,吃到嘴里,香味大减。最好吃的是春韭,颜色鲜艳,嫩,清爽,入口有回甘。《南齐书》太子文惠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千年前的事了。几场雨后,豆角开花了,细小的花长成女子的弯眉,攀缠在青玉米瘦弱的杆上。不几天,豆角突然长得倾长饱满。宛如谁摁下了机关,豆角此后会不要命地、不断地、不留余地地成串成串,成批成批地结。园子里该绿得绿透,该黄得黄遍。夜里萤火虫成群地从园子里飞出,拖着一条亮尾巴,试图要赛过天上的星。时序已夏。蛐蛐在园子里叫,声音忽高忽底,似乎就在耳朵边上蹲着呢,一只,一群,喳喳的闹,可惜就是无法得见它真模样。

烟叶上擎着露珠,莹莹一叶间,全是诗情画意。绿得冒水的阔叶子后来要变成祖母烟笸箩里微枯、干脆、燥呛的烟沫,是件令人惋惜的事。蝴蝶、蜻蜓出现了。整个园子里陷入一种杂乱的情景当中,青玉米的包衣也散了,露出金黄的颗粒。倭瓜沉甸甸地摊在地下,像怀孕的妇女。植物的叶子开始凋蔽,零落,呈现枯色。各种成熟的味道像各色酒液,迷醉的让人麻木。繁盛极处,会消减。栅栏经过大半年的风吹雨打,有了腐烂的迹象,有些地方松散了,风一吹,开了个大门,有的鸡钻进去会在豆角秧下生几枚蛋出来,或许它以为这些蛋也可以是种子,被种到地里,长出根茎和叶,结出无数的蛋?不晓得。

理想中的园子里还有条窄窄的河,河里有灰色的小鱼,黑色的蝌蚪,当蝴蝶和蜻蜓飞过,天地凝成一统。

第三幅

麻阴天,男人戴着脱了边的草帽,腰里别一把镰刀出门,去杨树沟给牲口割草。

杨树沟在温河对岸,沟内有早年间人们挖运煤留下的无数巷道和洞口,据说是野物的蛰居地。沟两边山脊倾斜,土壤肥沃,庄稼茁壮,草木茂盛,间有药材无数。黄芪长有白色的绒毛。甘草根嚼到嘴里甜而有味。远志有紫的的小花瓣。见得最多的是蒲公英,秋天风一吹,满坡满梁飞,村人叫它没根窝。没根窝的根用水煮了,可洗可饮,对疮、藓等皮肤顽疾极有效。特别是刚生下的小孩的胎藓。杨树沟像一个大宝库,既长满牛羊牲口喜欢吃的各色青草,又有治愈人们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药材,同时还掩藏着一些人们所看不见的居所,供那些在夜晚出入的动物和神灵们歇息。

铅灰色的云不断下沉,镰刀砍在草根上,男人凝重的呼吸,却不见了人影和镰刀。到他出现,帽沿下流出热汗,草帽变得软沓沓的,腰里的麻绳解下来了,面前有了一大捆绑好的草。他坐到草上,短烟杆插到绣了鱼闹莲的烟包里,打火机的火石冒出火星,烟杆已在嘴里了。

茂密乌绿的草丛中,穿了深蓝布衫戴着脱边旧草帽的抽烟的男人,看不见他的脸,只能见到一团烟,通过草帽的掩盖上下弥漫。那时,你会看见天幕上空,深色的云里透了风,正缓慢地移过来。男人根本没抬头,起身在鞋底上磕掉烟灰,背起小山似的草。宛如地上移动的一片重云。

午后雨点落下,屋门上的竹条帘子被卷起来,男人的草已成为牲口槽里的美味。牲口懒洋洋地将嘴伸进草里,也不吃,只嗅着那股熟悉而迷人的味道。精瘦的男人脱得剩下一个背上布满小窟窿的红背心,坐在板凳上开始编扫帚。檐前的雨溅到门槛上,又跃过门槛溅到男人的脚面上。女人坐在炕上纳鞋,针在黑发里刮两下,利索地扎进了厚厚的鞋底,鞋底已纳好了脚掌,均匀细碎的针角,像一粒粒喜悦的豆子。孩子们无聊地坐在炕沿边,女娃用手绢叠了一只老鼠,去逗弟弟玩,弟弟想要,做姐姐的偏不给,弟弟便张开嘴仰天干嚎。做哥哥的不过七八岁,在看爹编扫帚,看他的手灵巧地穿过谷秸,将麻齐整地绑在上面。眼里有无限的佩服。偶尔,他也会注视窗外的大雨,有超越年龄的担忧。

但爹在门口挡着,雨再大,也进不了屋。

第四幅

小孩的仇人有不成熟的年龄,调皮的眼神,还有跟其他小孩一起扭打时眼里的短暂寒意。

他们之间很少交接,按常人理解,他们跟别人并没有多大的不同。他有他的同伴,她有她的同伴,最靠近的那次是在场院高高的谷堆上,那时她正在学着张开手臂,想象有双翅膀,从高处向下飞翔。他从下面冲上来,一把推开她。于是,当他飞翔的时候,她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鸟,从旁边趔趄着滚下谷堆。她抹着眼泪死死盯着他,他笑嘻嘻地看着她。

他偷出家里的手表,戴到大胳膊上,炫耀的时候,需要将整个袖子抹起来。

他笑的时候喜欢前仰后合。

他走路的时候喜欢跳,像马。

他回家总是最晚,因为父亲不在家。

太阳雨里他是队前的领队,她是队尾的跟随。许多未成熟的青白的西红柿被急雨敲离了枝头,滚到他们的脚边。变电站在雨里发出巨大的轰鸣。

河水清澈,柳叶低垂,夏天的风吹移河流尽头的山峰,云穿过。那时他站在她对面远远的地方,沙子埋住他半截黑黑的小腿。他汗净净的脸对身边另外的同伴,手指着她说,我长大了要娶她。

一句话,他就成了她的仇人。

第五幅

九月,地里的谷子成熟了。熟了的谷穗抬不起头,都垂着,连谷秸都斜斜地被它们带歪了。午后一股风,谷子们便在风中摇动,那衣裳零乱眉目模糊的稻草人在此刻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平展展的地里,没有一株谷子听从它的指挥,却齐心向着同一方向摇摆,左或右,低下,再低下,像做一个高难度的动作,直达极限,然后升起,再升起,升到比自己还要高的高度。那是一种令人心惊胆颤的摇摆,你恨不得去咒骂风,咒骂节气或者立在地里东倒西歪的稻草人,还有那些远远飞走的鸟雀。这时候大人们会笑你,傻丫头。哦,原来,世上最傻的是人。

雨季来临之前,男人们会戴上草帽,穿上那件蓝或红色的晴纶秋衣,到地里割谷。这时候的谷穗刚刚成熟,如果用手摇动,不会有一粒果实掉落下来。男人们在手心里啐两口唾沫,将磨得锃光瓦亮的镰刀握在手里,弓下腰身,拉开驾势。于是,他们身后,很快出现成捆的谷秸,像谁变了个戏法,令人目不暇接。天地徒然就大了,空了,远了。再过几天,谷子大熟之后,男人们收起镰刀,女人们便顶上那块蓝或红的围巾,手里拿着小小的招镰,到地里轻巧巧地将谷穗割下来,放到臂弯里的篮子里。谷地里最后上场的是小孩,谷子被收完以后,小平车将地里的谷秸和谷穗拉回大场里,小孩在大人们的指挥下,提着篮子拾拣地里撂下的一颗或者半颗谷穗,那些谷穗因经了几夜秋露,变暗,变黄,湿,沉,麻雀在前面不停地啄食,祖母骂它们是些没出息的东西。有地鼠从夜里打好的洞里出来,滚着个毛绒绒的身躯跟人们抢谷穗,女娃胆小,看到那滚圆的东西就哇哇大叫,男娃胆大,拣了土柯垃就朝它身上扔去。看地鼠逃跑是很有趣的事,无数的土块砸向它,它的身体很快就变成了土颜色,于是,你会看到在谷茬中间,一块移动的土柯垃。这种暗暗叫屈的逃跑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诙谐。

你总忘不了在平得像被刀削过的谷地里,割谷的男人们或蓝或红的秋衣,在黄色的谷浪中忽隐忽现的样子,像一簇簇忽明忽暗的灯火。

第六幅

猫飞快地从炕头跳到地上,无比疑惑地注视着父亲的手正通过它的通道伸进来,将门闩拉开。它在仰俯之间,看见了父亲身后的节日,带着鞭炮和香烛的味道,挤进门来。

天透亮,大雪将远山近树、温河的冰面、大片的土地、二保老汉的菜园子、祖母放在屋檐下的棺木、禾苗家屋顶上的秸草都覆盖了。你的新衣有夸张的颜色——大红、大绿,宛如嵌在这雪白天幕一统颜色里的一滴美人痣。带着穿有同样颜色夸张新衣的妹妹出门。雪停了。大地上的白光,耀眼,明亮,刺目,黑花黑花的枝痕让人产生无力、渺小和快要消失的感觉。狗正从外面跑回来,边跑边颠颠地抖掉满脊背的雪花,好像它在雪里钻了一夜似的。

通往禾苗家的路,已被人踩出一条蜿蜒光滑的小径,得小心拉着妹妹的手,才不至于彼此摔倒。但后来你们就专往旁边的雪里踩,新鞋上沾满白色的颗粒,一摇,纷纷的雪雾。妹妹嘎嘎地笑。禾苗家门口有昨夜燃放鞭炮后的痕迹,牛皮纸嘣碎了,黑色的火药难看地流到雪窝中。田园正从对面的坡上蹲着往下溜,脸蛋通红,又担遽又兴奋,她溜到我们跟前,一把抓住了你的腿,你张大了嘴巴,没叫出声来。

树上挂着的一串串玉米穗上都沾着雪,衬得玉米粒黄得发亮。几只麻雀傻傻地站在玉米和雪的上面,左顾右盼地寻找食物。你们都说那是傻鸟,守着金子找金子。

傻子文会刚起床,两手插在硬梆梆的袖筒里,冲着你们嘿嘿地笑。

禾苗家暖得从窗户和门缝里往外冒气。她爹依着炕桌吃烟,她妈今天也不用做针线了,也笑眯眯地坐在炕上。她说,小闺女们穿得真好看。你看看禾苗的花衣裳,禾苗看看田园的粉褂子,田园看看你和妹妹的红灯芯绒衣服,都裂着嘴羞涩地笑。

街上,小子们已经开始打雪仗了,你扔我一团雪,我扔你一团雪,你塞我脖子里一把雪,我塞你脖子里一把雪,哇哇乱叫,嘴里和头顶冒着热气。偶尔,谁悄悄点放从家里偷出来的炮,声音清脆,大得吓人。你左手牵着妹妹的手,右手捏着父亲给的一毛压岁钱,站在茫茫天地间。

面前的村庄和房屋因为雪的覆盖,仿佛故意隐藏同时又暴露出一些存在的秘密。

第七幅

最快的路在冰面上。倘若足够胆大,平衡能力足够强,你便可以成为一支射出的箭,脱弦而出,远去十里。那时寒气刺骨,风声凛冽,却有无比愉悦的骄傲和暖意。倘若没胆量独自滑行在风中,便可借助器具来完成冰面的行走。自制的冰车,将三四根木条订在下面方向相反的两根窄木条上,刚刚是一个小孩臀部的面积,盘起腿,冰车被挡住,要不是手里有冰锥,会感觉那是仙童坠入尘间,孤单单又热闹闹耍耍就飞回天上去了。冰车不是人人都有的。惯常下,村里的男人不屑做这玩艺,只有那些半大小子们,吃两大碗饭,个头噌噌地往上长,力气足,对生活满心新奇,才会用一个中午,满头大汗笨手笨脚地动手做个简单的冰车,做好自己不用,专送妹妹去冰上玩。他随在坐在冰车上的妹妹身后,仗着自己的力气和高大,在冰面上像风一样穿梭。那时,他前面世界阔大,一马平川。看不见身后冬天的山体僵得像老人的脊背。

站在冰面上没胆量走在最快路上的失败者,眼里充满羡慕和愧疚,又有勇敢,又有迟疑,既不敢将手臂张开,向着阔处滑翔,又没有冰车借力前行,却贪恋温河的冬天,寒冷的风,和世上最快的路上飞来飞去的人们的身影和彤红笑脸。

最慢的路在雪地里。下过雪的路是平展的,那些坑洼、石头、沙全被雪填平了,让人错以为之前眼见的都是曾经梦里的忧伤。连摔过跟斗的人都不再相信曾经的路途。第一步最舍不得的迈。眼前一望无际的白,似上天精心铺开的羊毛毡,完美得令人不忍踩踏。抬起腿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抬起来,脚下的雪踩出了一个大大的不规则的坑,脚印复叠着脚印,彷徨复叠着彷徨。长长吐一口气,鼓足勇气向着深雪中踏入,却进入一场旋涡,一场跋涉。轻飘飘天幕中落下的雪,变成沉甸甸的脚力。明明是单身子的行走,却像挑了重担,一会功夫人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大人们是深谙此道的,所以在雪地里跋涉的,大部分是小孩,身子小,力气弱,却有顽强不屈服的劲。

忘不了的是,嘴里的呵气,睫毛上的霜,上衣口袋浅,手插进去,半个手掌冻得生疼。

指尖,曾出版《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秘密》《雪线上的空响》《与爱人分享的50种浪漫》。先后在《人民文学》《散文》《青年文学》《格言》《读者》等刊发表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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