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
2015-05-30杨逍
1
郭成被抓了。这是李素素告诉赵传的最后一句话。之后,赵传就永远失去了李素素的消息,那个女人似一缕轻烟,蹿到了人间深处,连个气味也寻她不着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赵传正在人堆里“挑红四”,连着四把,他都很背,一口气输了二百四十块,这四把他是下了狠,回回都卯足了劲,想打个翻身仗,他就不信这个邪,而钱却像是长了眼睛,老往别人的口袋里钻,可不信归不信,输了钱总是要给的,他浑身的火渐渐就从各处云集到头顶,没多久冷汗渗出。一群人黑压压地捂在赵传头顶,唉声叹气,也许他们都是为赵传的不得意而叹息,但听在赵传耳朵里,简直就是欺负人,他愈加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赵传在有人大喊了三声真臭之后,一甩胳膊,把扑克甩出老远,一片片扑克牌秋叶一般落下,他便在众人的责骂中怏怏地离开了。
挤出人群,赵传把破帽子向下一拉,钻进建材市场北门口的两辆卡车中间撒尿,就在这时,李素素把娇柔短促的声音传到了赵传的电话上,话一出,赵传就打了一阵尿颤,硬是把未了的心愿收起来,一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当赵传再次打过去意欲问个究竟的时候,这个号码便永远地关机了,直至成为空号。
对于李素素,赵传还是陌生的,他只见过两回。头一回是郭成领他去的,他们在黄河边的啤酒摊上见到了美丽妖艳的李素素,她穿着月白的裙子,戴着紫色太阳镜,在赵传当时看来,她就像对面山上公园里的某个仙人塑像一样超俗和神秘。她抽烟,喝酒,姿势优雅淡定。她的话不多,却能看出她和郭成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那时,赵传几次话到嘴边,都被郭成的眼色轻描淡写地压制了回去,他是多么想问问这个女人有关钱的事,他生怕她放鸽子,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郭成已经多次明确地表态,他仅仅是个帮手而已,或者说就是个保镖,虽然他并没有做保镖的能力,但郭成还是信任他,他也知道,在郭成眼中,他就是个摆设,与其说是帮手,还不如说是郭成领他开眼界来了。郭成说,东西和钱,你就不要操心了,你只要放眼看着就行,知道什么是个事就好。赵传努力地点过头,所以,他在多次跃跃欲试之后就静下来喝啤酒。至于那次交易,他只记得郭成小心地从内衣口袋里拿出那枚藏了很久的印章,递给李素素,李素素假装若无其事地观察了许久,才点头说果然是好货色,郭成有点高兴,压低声音问,是战国的吧?李素素没说话,莞尔一笑,就向后面和他们相隔三个桌子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挥挥手,那家伙立马跑过来,把一个布袋子扔在桌子上,转身就走,郭成把袋子拉开一看,提起来,戳了一下赵传的后背,他们就离开了,在转身的瞬间,他看到了李素素后面的三个彪形大汉,他们一齐严肃地瞪着眼。赵传当时深吸了一口冷气,为事情进展得顺利而暗自庆幸。那时,赵传是多么地想回头看个究竟。
后来的日子里,郭成一直没有向他提起关于李素素的事,所以李素素便在赵传的心里愈加神秘,他坚信她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能呼风唤雨。关于那枚印章,郭成只让他看过一眼,那是个手掌大小的东西,上面的字他没来得及看清,只觉得晶莹剔透,色泽鲜亮,印章的背面是一只小狮子,栩栩如生。这个物件,赵传看着有点眼熟,经过他搜肠刮肚地回忆,他觉得似乎在电视剧里看过,大约是皇上专用的东西,也就是皇上专用的印章——赵传只记得叫玉什么,他把那个玉玺的玺字一直都念不对,曾经念成了玉尔,还被人笑话过。郭成一直把它揣在怀里,他说这个东西足够他们享一阵子清福。不过,赵传还是心存疑惑:对于倒卖文物的事,就目前的形势看,也不是什么犯罪的大事,如今大街上到处都是摆摊设点,或是大张旗鼓开店设铺做文物买卖的,电视上还经常播放鉴宝节目呢,郭成和李素素他们又何必搞得像地下党那样偷偷摸摸的呢?他对郭成说,这有什么可怕的?直接拿出来找文物店交易不就成了?郭成没等他说完,就封住了他的嘴,吓出了一声冷汗,他瞧了瞧四下无人,才低声说,不可乱讲话,我在江湖行走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理,但你晓得咱们手中的货是哪儿来的吗?赵传瞪大了眼睛,不得其解。郭成又压低声音说,咱们是从人家古坟里挖来的。赵传说,挖坟的也不见得就这样害怕。的确,赵传的老家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专业的挖坟队,那些人白天勘探,晚上才动手,但他们却不避讳外人,有时候喝多了,还跟大家讲最近的收获,搞得正大光明。郭成说,道理你不懂,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咱们怎么能跟那些人相提并论呢,总之,你不要多问,嘴上把好门才是硬道理。赵传一时也弄不明白——郭成又不是挖坟的,但他知道郭成说得没错,也就不再多问。
第二次见李素素的事,赵传一回想起来就觉得有愧于郭成。因为他们的会面,郭成压根就不知道。那个晚上下着小雨,赵传在租住的房子里听收音机,正当睡意袭来,李素素说要见见他,当时,赵传被短暂的快意淹没了大约十秒钟,至于快意的来源,他一时说不清楚,有点像激动,又有点幸福的感觉,是以他忽略了李素素召唤他的原因,也没有质疑李素素何以有他的电话,他的电话是他刚来到郭成身边时,郭成给他的,连号码也是新的,郭成曾一再嘱咐他这个电话不能让外人知道,也就是说这个电话基本上只属于他们两个。而赵传并没有做过多的思考和停留,就以最快的速度去了李素素身边。
他们见面的地点是汽车西站东口的地下酒吧,赵传在泛黄的啤酒和巨大的噪声中见到了李素素。深夜九点钟的李素素,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口喝着啤酒,慢慢抽着烟,只身一人,一件浅灰色的休闲上衣和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让她在赵传的心目中亲切了很多。李素素一见赵传就强调了这次会面的隐秘性,她说千万不能让郭成知道,至于原因你以后会明白的。尽管赵传觉得有些对不起郭成,但他还是答应了李素素的要求,因为李素素说事成之后,会给他数额不少的分成。
赵传为李素素所作的事情也极为简单,他只是按照她的吩咐,坐车去北大街的邮政大楼下等候一个叫王瞎子的出租车司机,然后从他那儿得到一个背包,之后又把这个背包送给汽车东站内扫垃圾的余大姐,五十多岁的余大姐,收到背包后,给他一双鞋,他拿着鞋在南大街的百汇鞋店见到了李素素,看她的样子是这家鞋店的主人,正准备打烊关门,见到赵传,她只把鞋子翻看了一下,就问赵传穿多大号,赵传说是四十码,李素素就左翻右找地找到了一双四十码的蜘蛛王男鞋,说是给他的。紧接着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鞋子里,说上面有五千块,最后催赵传离开。
赵传再次回到租房的时候,刚好是十一点。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极度的紧张中,他感受到了五千块给他带来的快感。
郭成则在赵传偷着见了李素素之后,有些忧心忡忡,他在一段时间里没和赵传有任何联系,最后赵传按捺不住,给他打电话,他总是拒绝接听,好像生了很大的气,当然,以郭成的个性,赵传也不试图向他解释什么,他知道,一旦郭成有用到他的地方,会来找他的。
其实,赵传还是有些担心郭成知道他和李素素的事,如果那样的话,赵传就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信任他了,那他待在这个城市还有什么意思,他知道,如果没有郭成,就没有赵传,至少没有赵传现在的良好生活局面,那他对于生活的希望也就随之如烟散去。在过多的担忧中,赵传每天混迹于建材市场的巷道里责备自己。
在等待郭成召唤的日子里,赵传的生活是散漫的,没有节奏,也没有激情,他每天只是例行公事般地从租房来到建材市场,然后找人挑红四或是躲在某个昏暗的楼梯拐角处和几个同样找活干的农民工喝二锅头。他并不急于被人雇佣。每当那些小打小闹的农民工围在城里人的身边,像各色的狗一样乞求他们雇佣,看着他们一味地贬低自己或是同行的时候,赵传就眯着眼看笑话,心里却总是无限的悲凉,有时,赵传也会把自己融进角色里,为自己难过一回。
2
所以,赵传感激郭成。正是郭成的出现,才使他认识到人原来有很多种活法。人活着,关键的问题是必须看到希望,赵传以为郭成就是他的希望。
见到郭成的时候,赵传正在制造一起自杀事件。不过,导致他自杀的原因是他的谋杀计划未遂造成的。半年前,赵传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他在新疆的建筑工地呆了整整三年,为了确保那份仓管的肥缺不被别人抢去,三年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老板的训斥和建筑工友的咒骂,以及太多的圈套陷害,他都挺过来了,他节假日从不休息,帮忙看护工地,尤其是春节的时候,偌大的工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想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也想着和他们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放鞭炮,但这些他都忍了,他给自己规定了一个三年的期限。他曾不止一次地在电话里给女人说,等到了三年以后,等他挣了足够的钱,他们就翻修房子,盖全村最好的房子。女人总是以最大的温柔和善解人意让他忘掉一切孤独和烦恼,希望他好好干活,保重身体。听到女人的话,赵传就会兴奋很多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总算是值了。
然而,回到家里的赵传并没有见到女人的愉悦和幸福,随之而来的却是与美好的想象相去甚远的冷漠,他一时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为了弥补她三年来受的苦,他给她买了三件衣服和一副银手镯,然后把无限的温存在天还没有擦黑的时候倾囊给她,可女人却在万般陌生中拒绝了他。赵传心底一阵抽凉,潜意识里觉得女人肯定是背着他有了别人。天明,赵传对女人说新疆来电话了,有紧急活干。他仍然背着来时的行囊与当天中午离家而去。走的时候,女人仍然说让他在外面保重,好好干活,她会想他。然而,当天晚上,赵传复又潜回家,他在自家的炕上抓住了一对欲仙欲死的贱人。他一出手就下了狠,把准备在包里的一块青石头砸向了那个陌生的男人,不料,那男人却拿女人做了挡箭牌,石头落下,正中女人的脊梁,女人倒下去了,和她没有完成的一场性事一起瘫软在了炕上。
赵传在深深的自责和警方的调查中想到了自杀。那是一个飘着小雨的中午,赵传把三万元的罚金交到了公安局后,在车站附近的小卖铺里买了瓶二锅头猛灌,他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与他作对,就连迎面疾驰而来的那辆白色轿车也挡了他的道,于是,他冲过去,大骂着,说要一脚把它踢到天上去。
是郭成拦住了赵传。郭成从城里回到乡下,他情急中一把抓住这个不要命的人,等看清是赵传时,大喜过望。他们去了一家饭馆坐下,聊天南地北和赵传当下的不幸。对于郭成,赵传当时只记住了个大概:他在城里贩卖文物,现在赚大钱了。后来,郭成说要带赵传去挣大钱,见世面。赵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他觉得抓住了郭成,就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
赵传跟郭成去城里的那天,再一次对郭成感激涕零,他紧握着他的手说,就是叫他死,他都愿意。郭成只说,他需要人手,希望赵传能跟着好好干。
第一次帮郭成做事,就是那次和李素素的交易,赵传在无限的担忧中体验了成功的快感,他深深地折服于郭成的魄力,他相信有郭成在,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后来,他在郭成的安排下,混迹于城北的建材市场,以做短工的名义,帮郭成联络买卖,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郭成只说是掩人耳目。而在赵传的感觉中,这样的买卖大约和犯罪有点关系,但也不至于身败名裂,所以他就经常和文物贩子和小盗墓贼打交道。
郭成的生意主要是从盗墓贼手中低价回收他们刚出土的文物,然后转手卖给香港人或台湾人。那些盗墓贼不识货,他们刚刚于深更半夜累死累活地挖到东西,就迫不及待地找买主,这样郭成便在他们急于脱手的愿望里,把价钱一压再压,甚至有时候威胁他们若不及时出手,定会被警方发现,那些人到后来还会央求他买走,当然,这样的事在郭成的述说中只有一次,据说是那次的物件比较大,容易暴露,才有了那桩油水颇多的买卖。有时候,他们会等在盗墓贼的家里,等挖到东西,就现场给他们钱,然后拿东西走人。而香港人和台湾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比郭成还抠,他们也明白郭成手中的东西仍然急需脱手,所以也是尽量压价,甚至比郭成还狠一些,有一次,还让郭成赔了钱,所以,郭成在整个买卖链中,所得的油水也是微不足道的,但尽管这样,这样的买卖总比出苦力要强上几百倍。
在跟随郭成的半年里,赵传也或多或少地积累了一些与文物有关的经验,比如仿做较次的赝品,他能掂量几次后分辨出来,还学会了简单的估价,有时还可以根据色泽和锈迹大致地看出年代来,当然,他主要还是凭感觉,这就暗藏了很大的误差,这与他见的东西太少有关。更多时候,他压根就见不到东西,他只是个跑腿的,就像给李素素跑腿那样,并不参与到交易的内幕,赵传也不多问,他只做该做的,这也是郭成喜欢和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每次办完事,赵传的农行账户上总会多出一些钱来,最多的那次就有两万,所以他从没有打消要死心塌地跟着郭成干大事的心思。而今郭成被抓了,这就意味着,他今后的生活方向将出现新变化。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突然不敢想象未来,未来就是一个险滩,能把他吞噬。
赵传想,一定要把郭成救出来。
3
一定要把郭成救出来。这是赵传思前想后用“人不能忘恩负义”这样的江湖定律得出的结论。他经过多方走动,见了一次郭成。那时,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夕阳洒下一片绯红,照在郭成的脸上,沧桑立现。赵传把特意买来的香酥鸡和一条红塔山香烟推给郭成,就急切地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郭成用左手挡住射在脸上的阳光,点上一颗烟,说走背运了。
郭成对整个事件做了这样的阐述:他说,有三个甘肃人,在老家挖了一个战国时候的金战车,那东西目前在市场上只有这么一件,是个无价之宝,长约一米,高五十公分,浑身都是纯金的,看一眼你就会为它着迷。可就是因为东西大,那些人就把东西切割成三份,当金子卖,我见到的时候,真想上去扇那个家伙几个耳光,那简直就是一群蠢猪。我想把它们买下来,可那些家伙在分了东西之后各奔东西,再也不联系,我碰到了其中的一个,快四十了,还是个光棍,他答应卖给我,还说尽可能帮我找到另外的两位。最近,我一直在忙这个事,因为那家伙只和我谈,所以我没有告诉你。郭成显然对坐在对面的赵传略有愧意。可谁能想到,当我约他在小西湖茶楼见面的时候,就被抓了,据这帮警察说,甘肃人的案犯大了,很有可能枪毙,他们跟踪很久了,鉴于我在这件事中的参与程度不大,只是涉嫌,它们就把我暂时押在这儿,他们要赎金。
赵传瞪大眼睛看着郭成,若不是他手上的铁铐,他甚至有些不大相信他说的话,这简直就是传奇故事。在赎金价码的问题上,郭成向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叹口气说要三十万。
三十万无疑等同于赵传生命中的三十个年轮,他一下子沮丧起来,在他看来,他和郭成之间良好的友谊即将在四面高墙和一条镣铐中瞬间崩塌,他们一起所谋划的未来也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而已。可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郭成身处困境而视若无睹?毫无疑问,不管花多大代价,救出郭成才是赵传目前要做的惟一大事。当赵传坚定了信心,再次振作起来的时候,郭成已经抽去了三颗红塔山香烟。他似乎更加颓废了,并且面对赵传眼中重新焕发的亮光,还深深低下了头。
当赵传再次表达了要救郭成出去的想法之后,郭成也向他表达了深深的歉意:他不该疑惑赵传救他出去的决心;也不该在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面前持有如此低调颓废的态度。所以,接下来,郭成大约花去了半个小时对他的生活重新做了一次梳理,他回忆了一下这些年他户头上的积蓄,以及多年来和他打交道的一些熟人。
当然,积蓄也只能用大约,可能,差不多这样的字眼来描述,因为郭成的银行户头存在着量大而质不高的缺点,这与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不好习惯有关。他一直认为自己终究能挣大钱,所以为了分散某些人的注意力,他曾经多次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银行开户,然后无非就是有个几百块,几千块存进去,最多的账户也不会超过三万,比如农行里,他就以郭成和陈国的名义开过五个户头,有时去酒店或是娱乐城消费,甚至是给某个人送礼,他都是把存折递过去,然后在对方的千恩万谢中,潇洒地挥挥手走人。可事实与郭成的想法大相径庭,他在混迹于这个北方城市九个年头以来,并没有像自己预期的那样一跃成为身价百万的富翁。他在起初的给人跑腿到自己做事,再从起初的屡战屡败到而今的稳步发展,经历了大大小小上百次交易,再加之文物行当中的财力较量,他有时也不得不大摆一下阔,所以真正能收入自己囊中的并不多。最后在与赵传的合力统计中,郭成得出了一个不足八万的结论,而这八万元在郭成眼中,那就是根,压箱底的,如果把它舍了,那他就是出去了,还凭什么东山再起。
理所当然,在赵传的引导下,对和郭成有关的人物的回忆便成了谈话的重点。郭成所说的那些人,有些赵传认识,有些则连听也没听过。所以赵传只能在俯首倾听之余,偶尔补一下漏洞。郭成在极度严肃的状态下,于一个个略带伤痕的事件中,把十几个人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边向赵传介绍,边合计他的可信度。他的回忆有时候细微到某件事的某一个环节中的某一个动作或是眼神,而这些事和人最终都被郭成以不适合的理由拒绝或是放弃了。赵传有时候甚至没有弄明白他之所以放弃某个人的理由,只是因为郭成放弃了,他也就不再多问。
在郭成把一个个人与一个个机会放弃的同时,赵传觉得他的信心也慢慢地又一次沦丧,甚至觉得,如果此刻还有人能救郭成的话,他也许会连他也放弃。
但不可否认,在赵传即将泯灭的念想中,一个女人的名字在某个瞬间把赵传的信心拯救了。也许,她本就在他的心里一直翻转着,只是因为郭成始终没有提及,而赵传也一直在郭成的回忆里寻找着曙光的原因,她被忽视了。
赵传在郭成的回忆即将结束的时候提及了李素素。他为郭成没有想到李素素而暗笑他真是糊涂了。没想到,郭成却苦笑不已。他说,赵传怂恿了他,他是多么不愿意提及她啊,可赵传偏偏就提及了。
郭成紧皱眉头,面对赵传探寻的目光,真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李素素。在香烟的迷雾中,赵传能感觉到郭成有话要说,而且必须一吐才快,他也知道在郭成的心里,那些话犹如三十万元那么多,他还知道郭成不愿意提及,也许是无从提及。这一切,在郭成的眼色中已表露无疑。赵传已经能看懂他的眼色了。要不是警察催促,他们也许还能呆坐更长的时间,更能长久的想想各自积压心中已久的心事。而郭成也只能在离开的那一刻,对赵传说,去找她,试试看。
4
跟第一次找李素素不同,赵传这次是主动的。郭成答应让他去找李素素,对他来说,那其实就是一个命令或者一次低调地首肯,但无论怎么说,他是有了找李素素的理由,同时对郭成的不久释放萌生了更大的希望。
赵传后来以后悔的名义,向自己的脑袋猛击了五拳,因为他没有李素素的半点音讯。他后悔自己在和李素素的交往中,没有多留一个心眼,也后悔自己在走出看守所的时候没有询问郭成有关李素素的联系方式。事实上,他又返回去见郭成,但被那几个如狼似虎的警察挡了回来,他们说如果见不到钱,谁也别想再去探视。所以,赵传只能在之后的三天里,烦躁地在建材市场的缝隙里努力地探寻李素素的联系方式和从第二渠道得到三十万元的新途径。
诚然,如赵传意想不到的一样,在他行将沮丧甚至崩溃的时候,也在他找遍了那个酒吧和那家鞋店一无所获之后,李素素天外来客般地约赵传见面。当时,赵传正在擦拭他视为珍宝的烟嘴,那是他不久前新买的,没事就叼在嘴上解闷,而当李素素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赵传兴奋得手舞足蹈,一高兴,便将烟嘴扔出门外,摔了个粉碎。
李素素要赵传去文化宫十字路口的咖啡厅等她。为了礼貌,赵传着重收拾了一下,腋下夹个小皮包,一如郭成和李素素的见面一样,他尽可能地让自己显现出十足的派头来。
赵传按照李素素的指示,在咖啡厅等候,从下午两点一直等到了三点半,咖啡换了一杯又一杯,喝得他心里慌乱乱的,他真担心出门时付不起昂贵的咖啡钱。他三次拨打李素素的电话,但都是不便接听。赵传气得直骂婊子,可骂归骂,他还是不能离开,毕竟是求人家,万一人家有急事要忙也说不定。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五杯咖啡过后,漂亮的女服务生递给赵传一个信封,说是一个姓李的小姐让转交的。赵传看着女服务生,心中涌起莫名的怨恨,他真想骂,却不知道要骂谁,他一直盯着女服务生离去,才叹口气,悻悻地拆开信封。
信上说了两件事:一是声明了她目前所处的窘境。她说她很有可能也被警方怀疑,郭成被抓,或许对她有影响,当下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二是强调救出郭成的必要性。她说郭成的嘴不一定严实,说不定哪天,他会不小心把其他人供出来。最后她做了一项注释说要钱的话,务必于明天下午两点再到此地。
赵传看完信,狠劲地喝下了最后一大口咖啡,起身结账,服务生说已经被姓李的小姐付过了。他恼起来,恨不得抽那服务生的嘴巴,他真弄不明白这娘们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说好了要见的,却又中途放鸽子,还捎信过来,搞得像地下党,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倘若她不是怕被便衣盯梢,那她究竟搞的是哪门子鬼,连个正身也不显。赵传思来想去,终究没有理顺李素素玩神秘的缘由。但恼归恼,喝了不要钱的咖啡也让他心里平衡了不少。
事实上,赵传还想到了李素素于突然失踪之后又一次和他主动联系的原因,他觉得李素素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他,就是说李素素在某种程度上看好赵传。可她为什么关注他?赵传不知道,反而在慨叹生意场上的人情寡淡之后,脊梁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可不管怎么说,赵传一定要救出郭成,这是他给郭成许下的愿,也是给自己下的命令。第二天,赵传又如约去了那家咖啡厅,也要了同样的咖啡,当然在他坐下不久,仍然是那个漂亮的女服务生适时地递上一个信封。信中说,去南山小区找一个姓王的先生取钱。下方有一行地址。赵传在一杯咖啡未完之际起身直奔南山小区。
在王先生家里,赵传说明了来意,并把李素素的信交给他,矮小肥胖的王先生点了点头,从柜子里取出一份文件,翻到最后一页让赵传签上姓名并按手印,赵传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合同,确定无大的误差之后履行了手续。王先生面无表情地将合同收起放回,又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手提袋扔给赵传,赵传一看全是钱,就一个劲地冲他点头哈腰。王先生说,都是李小姐交代的,你去感谢她。在赵传抱着三十万出门的时候,王先生提高了声音强调了一句,别忘了一个月期限。
赵传后来也思考过他和王先生的这次交涉,他承认自己有些大意,虽说是求人办事,但关于合同的事,也不能马虎,万一上面有个什么居心不良,到时候悔之晚矣,比如这一个月的期限,他就没有看清楚,否则他说什么也要和王先生磨叨一会儿,这个时间也太少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签好了,就不能反悔,再说若是把人家惹急了,人家要反悔岂不是更糟。所以赵传也没有太多的自责。
赵传抱着三十万,像是从彩票中心抱回了三十万大奖一样。他知道,郭成回来了,就一切都有了。他在大街上飞奔起来,他的眼前,是灰蒙蒙阴沉沉的天气,路边不断闪过的一棵棵苍郁的法国槐,以及几根白色的路灯柱子,一如惊飞的麻雀,在身后的城市飞散。他只想跑,跑起来,就像回到了儿时,那样的跑动才最安全。
5
赵传的思绪的确回到了儿时,回到了那跑步的年代。在赵传的印象中,只要他和郭成在一起,那他们就永远跑动着,而且一直是郭成在前他在后,他似乎永远都在跟着郭成跑,事实也证明,他跟着郭成跑动是正确的。
至于郭成和赵传的关系,微妙得让赵传很恍惚,记忆就像是粘贴在旧玻璃上的几朵湿雪,有时久久悬而不去,有时又瞬间即散,融化成水悄然滑落,似一串串莫名的泪,理不清头绪。
几十年前,郭成的爷爷领着儿子从陕西逃荒而来,无意中与孙寡妇结成了一段姻缘,暂且落下脚来,当时郭成的父亲还不到十岁。孙寡妇无生育,只尽心把郭成的父亲抚养成人,一家人过得倒也安闲自在。而孙寡妇则是赵传的二奶奶。按照严格的辈分,赵传和郭成应该是不带有血缘关系的堂兄弟,两家仅有一墙之隔。早些年,他们两家的院子是一个整体,并没有分开,由于赵传的爷爷和二爷分家之后,才在中间夯起一道土墙来。赵传的爷爷曾在郭成的爷爷进门后意欲打通两家院落,他说人家是外人,人生地不熟的,他得多照顾些,但郭成的爷爷却听信了传言,说赵传的爷爷和弟媳在一起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故而坚持没有答应,反而对赵传爷爷愈加误会,以至产生了仇恨,至赵传十岁时,两家便不再往来。
真正使赵郭两家断了关系的,还是因着一场持久的武斗,那时,两家的爷爷都已过世,由正值壮年的父辈执掌家政。郭成的父亲比赵传的父亲大五岁,为了顺应以长为尊的乡俗,郭成的父亲便执掌了赵氏家族的事务,为此,他还让儿子改姓赵。如果说事情能按照众望所归的那样,郭姓将在赵家的族谱中不再出现,郭成也肯定是赵成,但争斗却改变了一切。
在赵传的记忆里,那场争斗浩大得犹如一场天灾。那时,他还和郭成在云台山上狂奔。比他大三岁的郭成有着同龄人不可企及的勇敢和坚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闯进王秃子家的苹果园,和那条高大的黄色狼狗对峙,并试图攻击王秃子。他偷苹果屡屡得手,而赵传则只能在外面把风。若是被王秃子发现了,郭成就备足了劲飞奔,总是把赵传落在身后很远,好几回差点被狼狗逮住。也有被逮住的时候,但即使王秃子用尽各种惩罚,郭成都一声不哼。于是,赵传就一直跟在郭成身后偷苹果,用弹弓打女人的屁股,和人打架,以及练习飞毛腿轻功。他们总是很忙碌,也很快乐。那时,赵传以郭成为榜样,只要是郭成点过头的事,他做起来就绝不含糊。如果不是那场可恶的武斗,也许他们还会保持着比亲兄弟更甚的亲情和友谊,还能在一起闯出更大的天地来。
可斗争偏偏就在悄无声息中开始了,蔓延起来的怒火导致两个少年无所适从,他们还没有从与邻村孩子打架获胜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远远地,就看到了两个父亲扭打在一起,旁边有两个母亲及弟弟妹妹们的哭泣和咒骂。
父辈们的激斗远比孩子们凶猛。有意思的是,他们打一会儿,若是累了,便双方叫停,坐下来一边喝茶休息,一边隔墙大声辱骂,等骂得兴起了,便又越墙或是出门扭打在一起。起初,他们仅仅是以拳脚相加,彼此受伤不重,如此僵持了两天,期间,赵传的父亲还率领着老婆孩子在打斗的间隙里拉起二胡,唱过几段秦腔。其实,这种打斗在外人眼中则更像是表演,所以围观的人很多,也许,恰恰正是儿戏般地挑衅,致使郭成的父亲在人格刺疼的时候昏了头,他用一柄生锈的锄头敲在了赵传父亲的头上,赵传的父亲还未来得及将一句戏唱完就栽倒在地,昏迷了八天,而在这八天中,郭成的父亲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或是良心不安,最后他以一瓶农药结束了略显年轻的生命。赵传的父亲却在郭成的父亲死后第二天奇迹般地醒转过来,但由于受伤过于严重,变得痴傻起来,成了后来的赵疯子,直至赵传结婚后才死去。
郭成的父亲死后,他的母亲一方面受到了来自赵传母亲的咒骂和打闹,一方面又迫于生计而改嫁他方,去了哪儿,便无人关心了。郭成随母亲临走时,偷偷和赵传在云台山上见了最后一面,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的两个少年,抱头痛哭了一个下午。他们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引起这场灾难的原因。
郭成走了,赵传便沉默了,他失去了保护,不再去偷苹果,也不再和人打架,加之父亲疯了,他经常被一些孩子侮辱,遭受他们的攻击,所以赵传也变成了懦弱的人。他在无数个委屈的夜晚都会想起郭成,会想起他们之间的友谊和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他坚信,他们之间不带有任何仇恨。
直至多年后郭成在县城救了醉酒后碰车的赵传,赵传的心里才又一次亮起了一盏灯,他于无限的欣喜中答应了要和郭成一起闯荡,他们仍然是朋友,是亲兄弟,尽管他们的父辈有着难以言说的仇恨,而那些,不属于他们。所以,赵传想着,一定要救出郭成,不仅仅是感激,或许还带有一些为父辈们赎罪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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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成从看守所出来后,拍拍赵传的肩,欲言又止,眼里充满了感激与无奈的混合情状。赵传说自己能理解他的苦。他们去了建材市场东侧的小酒馆,赵传想安慰一下郭成,也想和他聊聊。
事实上,当赵传面对苦闷非常的郭成时,突然有了一种莫可名状的伤感,他意识到自己对郭成的了解至此还是一片空白,儿时的记忆已逐渐远去,即就是留下的也都模糊无序了,而多年后重新出现的郭成是否拥有曾经的勇敢坚强和善良呢?赵传有些疑惑,他不是不相信郭成,而是不相信时间,因为时间会在悄没声息中带走生活中许多珍贵的东西,尤其是感情,它的流失有时快如闪电。
自从跟了郭成,赵传明晰地体验到了郭成本身所释放出来的聪颖和强大。他为此也坚信了跟着郭成是正确的。而此刻,他的这种坚信却在不经意间动摇了那么几下,至于为什么动摇,赵传没有弄明白,但他感到了一种不稳定。
至于之前郭成都做了些什么,他到底和什么人在一起,他和李素素之间是什么关系,王先生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一连串的问题在顷刻间横在了他们之间,使赵传觉得很有必要和一个透明的郭成在一起。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他们很快就进入了坦诚相待的最佳状态,正如赵传期待的那样,郭成在后来的时间里叙述了一切,他的谈话紧紧围绕两个主题展开:一是他多年来所受的苦难;二是他和李素素的关系。
郭成喝酒容易红脸,不多几杯下肚,他整个脸就红得像块猪肝,他说着十五岁后的经历,就像是讲述着别人的辛酸:那年我随母亲一起本想远去,但迫于无路可走,只好投奔邻县的梅姨,梅姨是母亲的表姐,和丈夫开了一家小药铺,但由于经营欠佳,日子过得并不十分宽舒,对于我们的到来,梅姨表现出了强烈的排斥, 我在梅姨家干农活,挖药材,一声不吭地讨她欢心,可那与赎罪一般的挣扎,并没有改变我们被唾弃的结局,在我们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梅姨和邻村的王驼子做了一笔交易。梅姨收了两千块钱,母亲后来成了那个驼子的女人。
我能有什么办法,郭成说到这里,把一直低垂的头猛然抬起,目光里突然露出让赵传心惊胆寒的不祥之光,但这种光却在瞬间又被郭成收了回去,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就见过王驼子一面,他是个杂种。郭成的语气里满是愤恨。你知道的,我是多么不想跟着母亲一起寄人篱下。在母亲的生活中,我成了多余的人。我想离开,也想让她在逼仄的空间里轻松地度过后半生,我那时已经十五岁了,我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活下来。我去了南方一个城市,给一家牛肉面馆涮盘子。我当时是那么瘦小,那是我惟一能做的事,起初,我为我能养活自己兴奋得三个晚上没有合眼,我总是想着吃饱了肚子,我就有一些钱,以后娶个老婆,安顿下来,然后再把母亲也接过来,甚至,我已经想到了钱,我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呢,我那时真蠢,竟然不知道银行能存钱,所以,我把最初挣来的钱,都如数寄给了母亲,我想让母亲给我存下来,我要娶媳妇盖房子。
可我真没想到,就是那些钱却害了她。郭成又一次停下来,喉咙里仿佛冒着气泡,还咕咕地响,似有种怪兽在他的胸腔里嚎叫,赵传知道他是在尽力弹压着心中的怒气。我在那家饭馆整整干了三年。那三年,我尝尽了苦头,挨了那么多打。那个狗娘养的老板,动不动就抽出皮带抽我,就跟抽驴一样,还不能喊疼,不能叫,越叫他会下手越重,比如,你不小心打碎了盘子,他就在你的手上抽,你洗盘子或端碗时慢了些,他就在你的腿上抽,饿了偷吃,他就抽你的嘴,不小心睡着了,他就抽你的头,他会随时出现在你身后打你个措手不及。若是生意不好,或是在外面得罪了客人,晚上他就会关起门来,把我们几个一起脱光了衣服,让我们爬在地上抽,我们只能咬牙忍气吞声。
你不知道那种钻心的疼,他继续说,那次我想逃跑,但不幸被抓回来,往死里打,我只觉得自己没救了,要不是他那个肥婆娘求情,我也许不能坐在这儿和你喝酒了。
但直至三年后,我还是逃了出来。那次,他和女人真刀真枪地打起架来,那家伙拿了菜刀去找躲避起来的女人,我就和另一个拉面的小伙子一起逃走了。那个晚上,没有月亮,天阴得厉害,我们用全部的钱坐出租车逃离了那个城市。郭成的眼里有了些亮光,像是希望的影子。
我刚来这个城市,就跟着王先生跑腿,就是借钱给你的那个王先生。郭成的叙述似乎回到了赵传急于知道的部分,但他却于无限的伤神中说,我在这个城市半年后,母亲死了,是被那个驼子逼死的。
我真没想到,就是我寄给她的那些钱害了她。那个驼子把所有的钱都用来喝酒,喝醉了,就用他的变态手段对付母亲,他在母亲身上留下了无数的皮带印记和烟头烫伤的疤痕。母亲是一头碰死的,那是被他逼的,他逼着母亲向我要钱,母亲不肯,就在他的无度殴打中碰死了。郭成说着,把头放在桌子上重重地碰了几下,然后沉默良久,重新抬起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我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这都是听村里人说的。我想我不能原谅那个驼子,我那时已经快要十九岁了,我有足够的能力打伤他。我拿着杀猪刀子,整整找了他五天,有人说他去了外地。我在那儿人生地不熟的,我还能怎样?迟早有一天,我要捅他几下,郭成狠着劲说,这时他已经有些醉意,说话时舌头略显僵硬。是以,他对李素素的阐述就简单得令赵传有些生气。
对于李素素,赵传从郭成含糊的表述中大致归纳了如下三点:一、在他跟着王先生跑腿倒卖文物的时候,他认识了洗头房里的李素素,后来他们同居,李素素以开鞋店为名帮他倒卖文物。二、李素素在翅膀硬了以后,又和王先生一起骗了他,他们二人鬼混在一起,成了情人。三、郭成目前的生意仍然和李素素王先生有关,而且是不可或缺的。
郭成在时断时续中说完了这些,就爬在桌子上大睡起来,赵传想着他刚才说过的话,百思不解。他知道郭成这么多年来遭受了别人无法想象的苦难,他的满腔仇恨为什么仅仅停留在王驼子身上,按理说,王先生和他有着夺妻之恨,李素素又和他有着背弃之仇,他又为什么能宽恕他们,难道只是为了能在一起做几笔交易吗?再者,王先生为什么会借三十万给他,李素素为什么会于危难之中帮他呢?
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使郭成在赵传眼中愈来愈清晰后又愈来愈模糊,清晰的是郭成的过去,而他的现状却仍是一个谜,但赵传没有再为这个谜而苦恼,那些纠葛不清的感情和交易并不能影响他对郭成的信任,而剩下的问题就由他来做了,换句话说,后来的日子,郭成应该是主角,是导演,而他只是跑跑龙套就行了。
7
郭成刚回来的十天里,赵传彻底进入了松懈状态,像是一场战争胜利后的休养生息。他不再为生计和未来冥思苦想,他想郭成应该能够把这一切打理好,而且他也有能力打理好。所以,赵传对自己格外好起来,他每天要做的事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到建材市场的角落里和他的工友们挖坑挑红四,由于心情十分舒畅,他的手气也特别好,他一头扎进人堆里,就会忘却外面发生的任何事,他在无限的愉悦惬意中,还有钞票收入囊中。
可与赵传的得意背道而驰的是,郭成颓废极了,看守所的日子似乎给了他莫大的震动。他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两眼发直,也没有过多的睡意,沉默得像头牛,有时竟会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胸闷。赵传回来,就从外面带些饭菜,他只是勉强起来胡乱应付几口,又重新躺下,他逐渐憔悴起来,胡子杂草似的开始疯长,身体似乎被抽干了,精神和活力就在某个瞬间衰败了。
赵传以为郭成生病了,或是在看守所压抑久了的缘故,心中不快也在所难免,并未理会,只是略作了些类似于寒暄的关怀便再也没当回事,他想郭成不是能被困难压倒的人,那么多苦,他都挺过来了,这次又算得了什么。他也不想再多问,只是继续着他的快乐。
然而赵传的快乐却在郭成躺在床上十天后戛然而止,内心竟无端涌起诸多莫名的烦躁,使他彻夜不眠。面对郭成所呈现出的极度的心灰意冷,他差一点就瞅出了隐匿在郭成心底的近似于绝望的端倪来。赵传受不了这样的颓废和慵懒,近些日子,他受了太多的委屈,但他都没有说过一句埋怨的话,因为他始终坚持相信郭成就是他的希望。可此刻,郭成却只是默默地盯着房顶或是窗外,双目如呆,那样子绝不比智障儿童好过多少。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赵传有过长达五句的对话了,赵传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个符号,显得可有可无。他从不试图和赵传谈谈将来,或者再次谈谈过去的仇恨。尽管赵传也曾刻意在房间里弄出极大的动静来,甚至在郭成的睫毛下很响地拍死了一只巡回作乐的苍蝇,可郭成还是始终如一的似一尊罗汉般安静。
当然,正如赵传预感的那样,真正使他不安的并不是郭成的沉默,而是李素素在某天下午来电提示说距还三十万的日子不远了。压了李素素的电话,赵传头上顿时渗出一层冷汗。他这才惊觉这天文数字一般的三十万与他有关,而他在这段时间里基于烦躁的因素忘却了或是轻视了,他甚至想那是郭成的事,自己只是像以往那样跑跑腿而已,并不是主角,能借到钱就已经完成了任务,至于还钱的事他在心里压根就没有划入他的名下,但李素素却说借钱的是你赵传,不是郭成,这和他无关。三十万,这么大的数目,他拿什么去还,况且,在借钱的起初,他都没有把这三十万与自己联系起来,他只知道是郭成需要三十万,而不是他赵传。
接下来的三天里,赵传没有再去建材市场,他也呆在租房里,可他并不能像郭成那样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他是焦急的,不安的,甚至是恐慌的。三十万,从何能来三十万,他反复地喃喃自语,像极了一个神志不清,狂躁不安的精神病患者。
赵传抽着烟,在不大宽展的房间里不断地来回走动,时而猛抓自己的头发,时而攥紧了拳头狠击桌子,无助和愤怒把他挟持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郭成的沉默加速了赵传的激动。面对郭成,他极大限度地体验了被人逼迫的压力,他知道,再这么下去,他会疯掉的,他更明白,在他疯掉之前,他会受到来自王先生或是李素素的追殴和惩罚。
终于,当郭成仍然对着房顶发呆的时候,赵传拿出了他在郭成面前从未有过的愤怒,简直就是个疯子,他以丧失理智的冲动,强劲地迅疾抓起郭成,并在他的脸上连续左右开弓四次,直至郭成脸上手掌的印记明晰可辨,他才大声质问我们该怎么办?
郭成显然被赵传惊吓了,他浑身抖动起来,这也许与赵传在他面前一直以来的恭顺有关,或者与他少年时受到的虐待有关。但这些在赵传看来都不重要了,他不想去同情他的过去了,或是再也无力为他的过去伤神了,他只要那三十万。赵传在郭成的惊恐中,不加思索地把床板擂得山响,然后一次次地指着郭成的头追问我们该怎么办?而郭成却随着长久的惊讶,重新回到了默默无言的状态,他斜坐在床边,头依在墙壁上,怔怔地看着窗外,而外面却是另一排新盖起来的租房,像看守所的一面墙,呈白色。
赵传几乎绝望了,那些他曾经预谋的美好希望也快要崩塌了。他绝然没有想到郭成竟会如此不堪一击,他身上曾经焕发过的光芒都变了,那希望,像被折断的旧桌椅,低垂着头;那风风火火的性格,像被洪水冲洗的沟壑,褶皱得厉害;那道义和正直,也似一堆发白的碎花布,失却了光泽。也许惟一没有变的,只剩下了他的眼睛,它依然充满着色彩。在赵传看来,那色彩似乎是仇视的寒光,赵传无法揣测他仇视的方向,但仅从这双眼睛里,他才能看到那是只有郭成才有的眼睛。
当然,即就是那双具有郭成特色的眼睛,也不能为赵传解去燃眉之急。郭成只在赵传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之后,告诉赵传说,三十万,他无能为力。当时,赵传紧盯着郭成那双饱含着仇恨的双眼,他真想不明白郭成的仇恨从何而来,他的仇恨好像是新近才诞生出来的一样,难道是为着失去的三十万,或是短短的牢狱之灾?而赵传已无暇顾及于此。他已经对郭成的仇恨不感兴趣了,即使是郭成本身因为绝望而产生的仇恨也无所谓了,因为他的愤怒远比郭成那莫名的仇恨更为深远重要,也更容易引爆燃烧。他想,他过高估计了郭成的能力,把自己的全部都抵押给了郭成,他的赌注太大了,可他曾是多么地信任他,他对自己的未来又是何等重要。因此,在愤怒之余,赵传也不断地质问自己——难道救出郭成有错吗?可他又做错了什么?
的确,赵传并没有做错什么,在他情绪逐渐平缓下来之后,他觉得郭成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这狗日的生活弄错了,忽悠了他们。然而,现实往往使人哭笑不得,即使你承受了再大的苦难,但新的苦难依旧会如约而至,并不因为你的苦而怜悯你,反而会变本加厉。因此,就在赵传一面诅咒日子,一面又为郭成的无能为力愤怒的时候,王先生和他的手下们便如期而至了。
赵传甚至来不及躲避,就被他们捂在租房里。他们像是暗中盯梢赵传一样,找到他轻而易举。赵传向王先生解释了没有守约的原因,央求他多宽限几日,而那群人根本不是来听赵传哭穷的,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心。就在赵传的央求还没有达到他所设计的高潮时,王先生一挥手,就有两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他的双手反扣在后背,并把他的头使劲摁在桌子上,赵传大叫起来,他本想着说到动情处就像电影演的那样准备下跪,并且自己扇自己耳光,以求宽限,可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他根本动不了。他清楚地看到另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拿着把短刀,和他那尖嘴猴腮的嘴脸一起向他慢慢靠过来,不多久,赵传更清楚地看到他左手的小指被那家伙利索地划了下来,那一刻,他都没有感到疼,他只看见他的半截手指冒着鲜血和外面涌进来的阳光一起如同金子般闪闪生辉。
赵传最终晕厥了过去,他听不到自己全身激烈的跳动。当他醒来时,他只看到了爬在他床边泪流满面的郭成,医院的阳光好像格外的多,照得他睁不开眼睛。赵传干脆闭上眼,默默地在钻心的疼痛中为失去的半截手指祈祷。他知道,那半截手指为他换来了十天的宽恕,王先生说,十天后,如果还没有钱,就要了他的命。赵传终于忍无可忍了,在寂静的病房里,他忽略了已经睡熟的其他病人,痛哭出声,他委屈得像个孩子,那奔涌的无助和断指后的疼,把他带进了贫穷赐予他的无限悲哀和郭成泪流满面带给他的酸楚中去。
眼泪被抽干的那天晚上,他们逃离了医院,回到了租房。赵传说,我们逃吧,逃到西藏去,逃到人迹罕至的雪山去了此一生。而郭成摇了摇头,他说我们也许连这座城市都无法离开。赵传于无限的震惊和恐惧中再次习惯性地摇着郭成的头质问:我们该怎么办?
郭成在沉默良久后,他掏出一张泛黄的旧纸片递给赵传说,我们只有这么一条路了。赵传救命稻草般地抢过去看,像饥饿的孩子。那是一张和文物差不多一样久远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些繁体蝇头小楷,字迹混乱而且顺序有些人为的颠倒,字的下面有一些线路,像是地图。赵传费了很大的劲看完之后连个大意也没弄懂,也没有看明白画的是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两家早年的那场武斗吗?郭成说。而赵传则在他的问句里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郭成何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次提及那场在他看来代表了愚昧和耻辱的武斗,就因为那场武斗,毁掉了两家人,他们都于此后,过上了更为艰辛的日子,也毁坏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在赵传心里,他是多么地不愿提起那段伤痛,即便当时的情形对他来说是模糊的,但事件之后的残忍却是他们的父辈们无法料到的,也终将无法看到,而他和郭成却都真切地承受了苦难本身。赵传其实害怕提起那段痛,他怕那件事的再度呈现,将毁坏他和郭成重新建立的友谊。
郭成在赵传的无限惊讶中,用叙述的方式重新演绎了那场苦难背后的故事。事件离奇得像书上说的那样玄乎,也像书上说的那样有一个人人梦寐以求的主题。那次武斗就是围绕这张图纸展开的,郭成这样说,这张图纸是父亲临终前交给我母亲的,后来母亲又给了我,我一直把它埋藏在梅姨家里屋的地下,母亲死后我才取到。
赵传努力地搜索了一下关于儿时的记忆,他隐约想起了父亲曾经给母亲说过家里有个传家宝,是他的太爷爷传下来的,可传到他的父亲手里就没了去向之类的闲话。
郭成说这就是那个所谓的传家宝,至于是怎么来的,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在临终前只说了无价二字。
两人看着那张地图分析,最后确定位置就在赵传所住东厢房的地下。
那晚,赵传和郭成两人就像是被人戳了一刀,一起沉默了,他们思量着各自心中的事。赵传心里不是滋味,竟不知是为那个即将出现的宝贝伤心,还是为找到了宝贝伤心,或者是为那次绝无仅有的武斗而伤心,总之,他以为自己拥有了一生中最复杂的心境。
毋庸置疑,宝贝的出现多少还是让赵传快慰了许多,他也再次确定那是他惟一的出路,是他过上富足生活的惟一希望,尽管他是多么不愿意这种美好是以这样的形式来临,但到底是来临了,他没有理由拒绝或是放弃。通过一宿的思考和心里斗争,他于第二天一大早,把郭成叫到身边,郑重地对他说,我们要成为富翁。当时,他看到了郭成之前仇恨的目光里夹杂了一些因为激动而略显得意的成色。
也就是在赵传答应郭成一起去挖宝贝的那个时候,赵传突然觉得在他们之间,他一下子成了生活的主角。
在回到乡下之前,他们向李素素提出了要她担保他们回去的请求,李素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要求是随他们同去,以便让王先生放心。赵传也是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
8
赵传与郭成、李素素三人在一个正如书上描述过的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潜回了乡下。赵传开着李素素从王先生那儿弄来的半新不旧的桑塔纳。郭成和李素素坐在后面。赵传的车技是郭成临时培训的,一路上都是郭成掌舵,直至过了箭子镇,郭成才要赵传来开,他说他不熟悉路况。他们备好了足以三人消费十天的干粮和啤酒,没有惊动任何人。赵传在越逼近村子的时候越发紧张起来,恰似那年他折回来捉奸的心情,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土匪。
李素素把头靠在郭成的肩上,眯着眼睛,脸上弥漫着幸福的满足感。郭成的心情似乎好多了,话也多起来,他在快进村子的时候就在小车里向赵传问这问那,他说,看到这一切,真让人怀念当年在山上奔跑的时光。赵传从后视镜中看了看郭成的脸,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郭成的激动——他的整个身子似乎也都在不停地颤抖,眼睛里那种锐利的光芒更加强烈了,像突然增大的电流。
曾在某一个瞬间,赵传也产生过似是而非的恍惚,尤其是当他看到郭成和李素素相互亲昵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就会冒出一种模棱两可的不安全感。赵传的这种不良的感觉,是李素素闭着眼睛,悄悄把手伸进郭成的后腰的时候产生的,郭成冲李素素笑了笑,然后躲开她,尽管这些动作在昏暗的车内显得那么隐秘而又不经意,但还是被赵传不小心觉察到了。此时,赵传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又不像是这次事件的主角了。郭成才是主角,李素素也是,而他又变成了一个小跟班,一个没有自主权的领路人。他弄不明白,郭成和李素素不是有背弃之仇吗?那为何他们还能背着王先生如此卿卿我我?难道他们已经和好了,或者,他们本就没有分开,而郭成所说的一切全是表象?
赵传正为郭成和李素素的行为大为不解的时候,车子突然被一种硬物击中,砰的一声砸在前玻璃上,赵传本能一个急刹车,惊出一声冷汗,李素素的头碰在了赵传的靠背上,尖叫出声,郭成倏忽呵斥起赵传来,怎么开的车,你想找死啊!他的声音急促而尖利,像极了深夜之中猫头鹰的怪叫。赵传头一回见识了郭成的这种愤怒,不免暗自心惊,他的那节断指突然钻心地疼了一下,赵传便感到了无限的悲哀,一种突然被放大了的委屈席卷了他的全身。
狗日的,你想干什么?郭成已经在车外吼叫起来。赵传这才发现车子外面站着一个黑影,和郭成对峙着。赵传立即下车,待走近,才发现乌丹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恶狠狠地盯着郭成。郭成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赵传便把郭成拉到一边,递给他一颗烟。然后他又转过身来,发了一颗烟给乌丹。乌丹一看是赵传,便丢了石头,接住烟,要赵传点。赵传便把自己刚刚点上的烟头递过去。他说,乌丹,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乌丹吸着了烟,冲他嘿嘿地笑。赵传又问,乌丹,你怎么砸我的车啊?乌丹又嘿嘿嘿地笑了笑。说,是你的车啊?他的舌头在嘴里转不过弯,发音含混而钝重,咋一听起来,就像是骂人。但赵传能听得懂,点了点头。乌丹并不看赵传点头,当然,在黑暗一片里,他也看不见赵传点头。乌丹吸着烟,猫着腰,绕着车子看了一圈,兴奋地手舞足蹈。大叫着,好,好。赵传知道,乌丹是夸他呢,心里受用极了,尽管乌丹的夸赞并没有任何意义——他是一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人,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份一下子抬高了许多。
郭成此刻快步过来,冲着乌丹吼,狗日的,嚷嚷什么?赵传才清醒过来,赶忙拉住乌丹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半包烟,让他赶紧回去,别吵了。乌丹停止了吼叫,但依然瞪着眼睛看着车子,用脚踢着车子直射出来的亮光。赵传无奈,只好返身,从车子内取出一盒面包,塞给乌丹,并答应他,如果他能马上回家,明天还能给他好吃的。乌丹接过面包,依依不舍地走了。
郭成在车子的另一侧问,这个傻子不会坏了咱们的事吧?赵传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还没吸完的半截烟用力甩向了麦地。他没有接郭成的话茬,显出豪气干云的样子,在钻进车子的时候,说,从现在起,一切都要听我的。
按照赵传的意思,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把车子停在了村子外面杨豁子的碳场里,赵传隔着窗子向杨豁子说明了情况,就从破了窗纸的格子里塞进去两包烟,然后招呼郭成和李素素拿行李。
三个人就这样悄没声息地潜入了村子。乌丹躲在戏台的柱子后面,吃着面包,看着他们三人的黑影,嘿嘿嘿地笑着,一滴清鼻涕打在他的手背上,像一滴眼泪。在三人的黑影消失在拐角处,乌丹仰天长啸,发出两声猫头鹰的惨叫,足够以假乱真,引得周边的狗叫连连。
当天晚上他们就开始了挖掘。挖掘的过程比预想的要顺利一些。赵传和郭成轮流着干活,李素素也跟来帮忙,一面给他们倒茶,一面帮忙吊土。累了就在一起喝啤酒,吃带来的干粮。
第二天天麻麻亮,他们正准备收工,乌丹就来敲赵传家的大门,赵传换上了新衣服出去,发现是乌丹,气就不打一处来,但他还是压住了怒气,乌丹想从门缝里挤进去,赵传却出门去,把门扣住,掏出五元钱给乌丹,让他买烟抽,乌丹接过钱,屁颠屁颠地走了。郭成有些担心乌丹会坏事,赵传却拍着胸脯说,没事,就一傻子。没想到中午时候,乌丹又来,赵传本还想着给钱打发了事,可郭成却抓住乌丹的头发,恶狠狠地拽了拽,踢了他两脚。乌丹哇哇叫着,挣扎着。赵传拉开了郭成,塞给乌丹半包烟,并嘱咐他不要再来了,不然还会挨打。乌丹拿着烟就远远地跑了。可没过多久,乌丹却领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气势汹汹,把赵传的大门拍得哗哗山响。赵传他们正在睡觉,挖掘主要是在晚上。赵传睡觉的时候梦见发财了,然后开着车在城市的柏油路上跑,可跑着跑着就在他一闭眼的功夫,他的车就掉进了悬崖,粉身碎骨,他也被那种惨烈惊醒,浑身大汗。赵传想不透这种梦境的由来,但他却信儿时村里老人们所说的话:梦是反着的。所以赵传就坚信他能发大财,也相信自己的未来会是金灿灿的一片。赵传正为自己的梦开脱,就听到了外面的吵嚷。他嘱咐郭成呆在房间里不要出去,他就把正在挖掘的偏房上了锁。然后才开门。赵传一看是乌丹的三个堂哥,为首的和他差不多大,在村子里为人骄横,敢说敢拼,这三个人总是护着乌丹,不让村里人说乌丹的坏话,他们不许别人说乌丹是傻子。乌丹刚才被郭成打了,他们就找赵传来理论。赵传赶忙赔了笑脸,撒谎说刚才他正睡觉呢,并没有见过乌丹,怎么会打他呢。那三个人执意要到上房里去坐了理论,不料李素素却穿了睡衣堵在门口,说,什么人大白天的坏了我们的好事。为首的李易祥一看出来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一下子就傻了眼,脚跟再也挪不了。赵传知道李易祥的毛病,他是个见到漂亮女人就腿软的人,天大的事在女人面前就不是个事了。他就顺势给了李易祥一百块钱,让他们去买酒喝。李易祥接过钱,嘿嘿地笑了两声,转身拍着赵传的肩膀说,兄弟,好福气。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率领其余两人走了。赵传长吁了一口气,关了门大赞李素素机智。
这天夜里,正当他们挖掘起劲的时候,就有刺耳的猫头鹰的叫声在附近哀叫不断。郭成说,真是晦气,难不成是催命的鬼。赵传说,就让它叫吧,叫着叫着就把晦气带走了。赵传能明显感到郭成的不安,他说话时的底气不足以及他看过来的眼神的虚闪,都在无形之中增加了赵传的豪气——他觉得他能掌控现在的一切。
之后的挖掘一直很顺利,尽管偶尔也有人好奇的借故来看赵传新弄到手的女人——他们一致认为赵传领了外地的女人回家,传说赵传本事大,但这都不影响他们的挖掘。当挖掘进行了四个夜晚后,一如他们期待的那样,赵传在近乎八米的地下,摸到了具有金属质地的硬物,他小心翼翼地抛开土,捧到眼前,立刻就陶醉了,人也似乎要飘起来,眼泪肆意而出,像极了一个杀死鬼子的地下党。
赵传的激动凶猛而来,一刹那就传递给了郭成和李素素,他们三人在金马驹出现后的三个小时里,都摒住了呼吸,就着一百瓦的灯泡散射出的有限的亮光,翻来覆去地看,最后郭成一拍大腿,就像审判长的定音锤,刚劲有力地确定了金马驹的身份,他说,绝对是真的,这是个汉朝的宝贝。他们拥抱在了一起。
也许,在赵传的思维中,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他可以用这个金马驹换来多得数不清的钱,然后,他可以还掉债务,一身轻松地拿着剩下的一大部分和郭成周游世界,或者干脆就分给郭成一部分,然后自己去开大公司,那时,他肯定自己会有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生。所以,赵传拥抱着郭成和李素素的时候,再一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孩提时代,他把自己置身于最初的纯洁天真之中,自顾自地大喊大叫,并不时地在郭成和李素素的额头亲吻,有些撒娇的成分。
假如这场戏就以一个汉朝的金马驹的再次问世而宣告结束的话,那在郭成看来则是再也拙劣不过了。因为在郭成眼中,这场戏才刚刚进入正轨,演员们状态良好,他的导演才能刚刚有了起色,而与这场戏有关的主角也都才刚刚进入角色与情境,那出最为高潮的部分也即将面世,并且定会留下让任何人都震撼的场面,而脚下的这口深不见底的干井,则正是这场戏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并且不可或缺的布景之一。
赵传忽略了郭成不时显露出来的带有仇恨的目光,或者他此刻压根就连郭成也忽略了。
而郭成却为了使他主导的这场戏细微动情,顺通流畅以及真实可信,他不断地重申这口井下定然还有让他们意想不到的宝贝,他们应该下去再挖一挖。郭成的话让赵传周身沸腾起来,他再一次确认和强调了一下在这次挖掘活动中他所处的主导地位,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亲自下去一趟,他在内心里竟有些不放心郭成,怕他会把某个小东西私藏起来,或者他并不能完全将宝物全部清理出来,他的眼睛,就像狐狸般闪着幽幽的绿色。最后,赵传紧握拳头向上高举,严肃地表示了亲自下去的坚决态度。
可事件的进展正如书上所演绎的悬疑一样,转瞬间天翻地覆。郭成在赵传落入井底的那一刻哈哈大笑,那笑声似狼的嚎叫令人毛发倒竖,他迅速地把搁置在一旁的青石板压上了井口,只留下一条缝。
赵传被井口封闭带来的黑暗惊醒了,他大叫起来,惊惧地挣扎,他在井下的黑暗里找着走出去的台阶,也许是因为害怕,他几次上到井的半腰又落下去,他用手抠着带有泥水的土,试图攀爬。
赵传犹如一头困兽,在井底碰撞着,嚎叫着,不时发出近乎绝望的哀求。而郭成以他的坚决,坐在在青石板上边喝着啤酒,边酝酿着悲情的眼泪。李素素站在距他不远的墙角,惊恐地望着郭成,像一个鬼魂附体的孩子。
过了很久,赵传不叫了,他明白任何哭求都于事无补,他只想弄明白郭成为何会这样做。或者,他还希冀郭成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而已。
李素素也从无限的惊惧中渐渐回过神来,她慢慢靠近郭成,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后,摸着他的头。郭成却已泪流满面。
李素素说,你非得如此吗?
郭成不说话,只是冷眼看着李素素,鼻涕和眼泪混杂在一起,那些积压太久的悲痛一点一点地慢慢释放出来,带着巨大的能量,也许,再过一会儿,郭成自己就无法控制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拿到东西就远走高飞,你不是答应我,不会伤害他吗?李素素哭出了声,她摇着郭成的腿。
没错,郭成是答应过李素素,等事成之后,他们就找机会摆脱赵传,然后去新疆的某个城市,他甚至已经托人在那里租好了房子。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在县城救了赵传,那只是凑巧而已,他本打算亲自把宝贝取走,可他在对图纸做了一番分析之后,才发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就骗了赵传的女人,企图通过她来完成任务,可不料,赵传回来后就发现了他们。凑巧之中,又救了赵传。至于后来他给赵传的钱,那全是为了骗取赵传的信任而做的蠢事。而这一切,李素素都参与其中。他们一起同居了四年,郭成有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李素素的法眼,她太了解郭成了。至于李素素和郭成各自使唤赵传的事,也并仅仅是业务上的需要,其中也掺杂了试探赵传的成分。而那个要账的王先生,只不过是郭成生意场上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将会在这场游戏中得到很多奖励。
可现在,郭成已经不是十五岁之前的那个郭成了,也不是李素素一直牢牢把握着的那个郭成了。他突然仰脖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啤酒,把酒瓶摔碎在青石板上,他几乎是吼叫着说,这么多年来,你们有谁能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当我被人殴打,给人下跪,受人白眼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当我吃不饱,穿不暖,看着别的孩子上学,而我却在寒风中放羊的时候,又有谁来关心过我的死活?他们一个个把我看成是杂种,当成是累赘,又有谁来为我辩解过?当我远走他乡,被苦难缠绕的时候,他赵传又在干什么,也许是躺在被窝里数着绵羊入睡,而我却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郭成大有把这么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仇恨悉数搬出的架势。
李素素说,你不是都挺过来了吗?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你又何必如此?
狗屁,郭成大声骂道,这样的日子还算是好?刀尖上的日子也算是好?他的脸已经因为苦难和仇恨的不断蔓延而扭曲变形了。
李素素再一次退至墙角,咬着嘴唇盯着郭成,她看到了他从没有表露过的另一面。
赵传在井下听着郭成的话,身子一点一点地软了下去,心如刀绞,他绝没有想到,自己所有的希望和幸福,却是一个小人的阴谋,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想到了后悔,无耻,卑鄙等一系列与这场戏有关的咒语。在赵传看来,死并不可怕,而背叛,尤其是自己心中认定的至亲的人的背叛才能撕毁人的神经,能使人发疯。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郭成对于置赵传于绝地的想法,并不是惩罚他最初设计的脚本,当初他仅仅是想得到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宝贝,他再用它来铺设自己的未来。他的仇恨可能一直停留在赵传父亲那里,还没有扩散给赵传,可赵传在用三十万救出他后所作的一切(究竟是做了什么,郭成也没有弄明白,也许就是一些可恶的话语,或者本就是一种态度和神气),于无形中激怒了他。他几乎是被激动和仇恨烧昏了头,他觉得这样做,算得上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摆脱了赵传,又让自己的仇恨有了释放的目标。从此,他就不会被那些噩梦惊醒。
猫头鹰的怪叫又在院外时远时近,一阵狗叫吵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
于短暂的沉寂之后,赵传缓过神来,他在井底大喊着郭成的名字。他说,你不是答应过我,那些父辈的事与我们无关吗?
无关,怎能无关!?郭成冷笑着,他说,要不是我十二岁那年,你的父亲霸占了我的母亲,我也不会悲惨到后来的地步,我亲眼看见了他们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拉拉扯扯。而你不知道,我对母亲深深的爱,也被那个夜晚玷污了。
提起母亲,郭成明显烦躁起来,他摔碎了手边的三个啤酒瓶,那刺耳的碎裂声,激起了他更大的愤怒,他的脸色突然青紫起来,像肿胀的膝盖,不大一会儿又成了黑色,谁都无法理解每每提及母亲,他内心所受的煎熬。曾在那么久的一段时间里,他把造成他苦难的仇恨全都嫁祸在了王驼子身上,发誓定要找机会狠狠地捅他几刀,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王驼子的消息。而赵传的出现,却刚好把他积郁起来的仇恨清晰地唤醒了,那些苦蹿进他的身体燃烧起来,他几乎就在一个瞬间确定了自己的不幸原来是深藏了那么远,而那个罪孽深重的人其实就是赵传的父亲。
那些潜藏在郭成心底的无法言说的愤怒就像石板一样让他不堪重负,直至有一天,他对赵传痛恨起来,乃至痛恨到要由赵传来承担所有的苦和伤,所以,他坚持认为,赵传必须承担这些,就算是为所有的人赎罪。
能够想象得到,郭成此刻内心的汹涌澎湃,那是压在他心底十多年的疤痕,他有万分的充足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倾诉,他也有质问赵传为什么的权利。是以,他的哭诉更大程度上演变成了一场大义凛然的持久性的审判,赵传则成了惟一具有实体意义的囚犯。
赵传说,我们毕竟是共过患难的兄弟啊!他的劝说明显底气不足。
郭成说,去他娘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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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假如故事再一次能以郭成预想的那样结局的话,那至少也证明了他的复仇成功,也能说明他千方百计导演的这场游戏有着他自身的意义,可谁能想到,故事现场的主角却在没有导演的情况下换了一拨又一拨,一个主角旧了,另一个主角便立刻登场,李素素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再次成了故事的主人。
就在郭成对赵传的复仇变得绵软而不具体且毫无目标的时候,李素素成功地结束了这个毫无新意的游戏,她的出现则在现场故事之外。她缓缓地于不经意间用一块砖头击向了沉浸在哭诉悲痛中的郭成,这使来不及享受成功喜悦的郭成安静地倒在了地上,嘴角还停留着那种蕴藏很深的苦。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好了井盖,并在上面压上了三块刚好她能够搬得动的石头,她于满头大汗中抱着那尊依旧金光灿灿的金马驹逃之夭夭。
当然,李素素也并不能就此淡出故事。在她逃至杨豁子碳场的时候,还未走近车子,乌丹就从车后跳了出来,他又一次发出了猫头鹰的惨叫。至于真正的故事发展成什么样子,赵传能否逃出那口深井,郭成是否能够醒转过来,或者是他们得救后能否找到失踪的李素素,这些都与李素素和金马驹无关了,她们本就是故事之外的凶手。
而此时,赵传依然在井下气息奄奄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已经小如蚊蝇了。
杨逍,本名杨来江,男,汉族,1982年生,甘肃天水人。开过专栏。接受过多家媒体的专访。2009年开始在《中篇小说选刊》《文学界》《飞天》《山东文学》《延河》《当代小说》《创作与评论》《北方文学》《青海湖》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入选多种小说选本。诗歌、散文见诸多种刊物及年选,著有诗集《二十八季》。
责任编辑 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