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柚
2015-05-30刘炯
刘炯
烦透过年。我想有此想法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一切从鞭炮此起彼伏的喧响、硝烟弥漫的除夕下午开始,然后走不完的亲戚,拜不完的年。网络吐槽的年轻人制作了拜年期间亲戚问话流程图,比如话题为“有没有女朋友”,若答“有”进入其中一个子项,答“没有”则进入另一子项,层层推进。还有漫画表达厌烦的,一个小可爱卡通人,手拿利剑,配上文字:过年不问婚事,我跟你是亲戚。我结婚之后终于到了可以骚扰年轻人的年纪,但还是无法逃脱同学间酒局。这些开场大多是从略显尴尬的有一句没一句交谈进入,在酒精作用下渐渐热烈,学校旧事就成了没有边界的溜冰场,任凭大家在其中闪转腾挪。还有,人脉圈的想象会几何级放大,抑制不住冲动交换着手机号码,仿佛平时难以解决的问题因为这号码的获得而一帆风顺。事实上很多号码会在日后某个闲暇整理通讯录时清除。如果恰巧某次聚会再次相逢,或者很确信对方能帮到自己时,则会再存一次号码,自我圆场地加上一句:前段时间我手机掉了。
今年春节假期得感谢老庄,一个要好的高中同学,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们一帮老朋友来他家玩扑克。女主人特别好客,准备了丰盛的水果和零食。从大年初一开始,每天至少一场,下午或晚上。有那么一两天还干脆吃些速冻水饺、粽子,下午连着晚上。我们玩的是六个人参与的扑克游戏,会玩的人不多,所以尽可能都联络了,人多没关系,可以轮流上。
小彭是老庄叫来的,在上海浦东一家软件公司工作。之前我们是很好的玩伴,但随着距离逐渐渺远,联系也少了。春节回来他一般也只待三四天,而那几天又正是我拜年最密集的时候,偶尔会电话或者短信寒暄下,或者相聚在一大群人的酒局,但不再有一起看电影那样美妙的时刻了。这么多年形色匆匆,他当年的好身材也已臃肿。好在他的微笑依然那么熟悉,厚润的红唇往右边略撇,依然有味而空灵。那天好像是年初二,我被爱玩的老婆赶下牌桌,他则对喧闹的牌局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将手中的牌递给了后到的一位朋友。
“吃柚子去。”他看见厨房的操作台上放着一个青柚,拍拍我的肩膀。我们走进厨房,他拿起就开始剥,本来臃肿的身材已让我吃惊,但那手胖得几乎吓了我一跳,脂肪完全淹没了骨骼,关节处褶皱形成的凹陷正好将上下分成两小节台湾烤肠。他耐心剥开表皮,掰出一片,递在我手里,然后脚尖把脚边的一个塑料方凳往我这轻推过来:“坐着吃。”然后自己坐在另一条凳子上,把冰箱拐角处小巧的垃圾桶往我们中间挪了一挪。我接着柚子坐下来时,一股清新的柚香立即钻进鼻孔。
我和小彭其实许多方面都很像,比如都特别烦生活里的琐碎。以前,他喜欢把所有时间沉浸在电脑前,看电影,玩游戏,还有他藉此为业的编程,而我也一样,当然只包括前两项。那段青春时光,我们经常坐在折叠椅上,在显示器微弱的光影里畅想自由随性的人生。小彭做到了,再加上机缘,逃离到上海,且发展不错。而我只能在小城安定下来,从事稳定但厌烦的工作。然后结婚,然后生娃,一点一点,生活把我从电脑前拔出来推到琐碎面前。他这次返家,母亲也逼着他相亲,我们的牌局正好成了他逃离的好去处。
话题是我挑起的,问他相亲的事,请大家原谅,虽年届不惑,我还是拥有一颗八卦的心。
“你老妈说的那个小妹怎么样?”
“我还没见面,管她怎么样。”他用牙齿一点点弄断了一瓣柚子的茎,然后一边剥果粒上的膜一边说,“不过肯定不如我的樾。”
“樾是谁?”我的好奇心一下被刺激起来。
“靠!你不知道吗?我以前的事你怎么不知道?”
“以前?是你闪婚以前吗?”我知道他2006年闪婚的。
“当然,更久,那时候我还没有去上海。”
是啊,我该知道啊。我心里回应他的话,可是怎么没有印象?
去沪之前的小彭和我一样在一个体制内单位上班,只不过他是聘用的,做该单位办公用软件的编程和数据库管理。IT是很高智的工作,他为自己这样的天赋而意气风发,况且他面目清秀白皙,厚唇红润,语速缓慢,声音磁性,最销魂的是一头艺术家气质的长卷发。如果是现在,不仅会迷倒女性还会迷倒无数同性恋者。虽然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朋友总是以小城的谨小慎微和圆滑提醒他,在单位注意一点,以后弄个编制,可他并不在意,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工作,养长头发、迟到早退不说,有时还直接穿着拖鞋上班。我想起那时他确实曾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不过是另一个朋友圈的,好像和我的老婆还是同学。
“是和我老婆同学吗?芒樾?”
“是啊。我说你一定知道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内心十分讶异,这么久远了,只是我不经意地谈起该话题,他竟然如此不假思索地和她对比起来。
“她漂亮吗?”说实话,我曾经和老婆逛街时候见过一面,但一点也没有印象了。
“她并不是一眼看过去让人惊艳的漂亮,当时和我认识的女生比也不算抢眼,不过,她的脸精致素净,更耐人寻味的是有一种微弱的冷漠与孤傲,就像那些简洁考究的北欧家具。”
“哦?”我很好奇他的比喻,“那你知道她现在哪里吗?”
“苏州。”
“离你很近啊,去找过她没有?”
“没有,应该成家了吧。”
“晕。那你还念念不忘。”噗!我吐着柚子的核,有点嘲弄地说。
小彭并不在意我的反应,而深陷于某种迷思之中,以至于手中送往唇边的柚子都缓慢下来,碰在嘴边,一些果粒蹭落在垃圾桶旁的地上。
一声椅子尖锐的摩擦地面的声音突然响起。有人站起身,一定是很快跑完了所有的牌。
“你们在聊什么?”原来是我的老婆,估计是快速赢牌的喜悦需要表达,也或许被我们柚子的清香所引诱。她看见我和小彭吃柚子的进度,感觉我们并不大快朵颐,一定是闲聊着什么。
“聊小彭的初恋。”
“哪位?”她的好奇心也被调动,使她收回了分享成功跑牌的计划。
“就是你高中同学。”
“谁?”
“你也问是谁啊?”
“我怎么知道,我高中同学那么多。”
看来是真得很久远了,当时和她提起过,可是她也想不起来了。
“就是芒樾。”
“哦。”她恍然大悟起来,“她好看吗?小彭,怎么你还惦记着。”她突然加大了一点音量,柚子汁水不禁从嘴中溢出,她赶紧用手掌端在下巴并移动到垃圾桶位置,快速咀嚼了几口咽下,用一种初中班主任生涯形成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告诉你,当时我们班评出了四大美女,她可不是其中之一。”
“快点,快点。开局了。”外面的这局牌终于结束了,其他人喊她。她扔掉从柚子肉粒上剥下的那层膜,扯出一张餐巾纸擦着手对我说:“就是设计湿地公园的那个。”
啊,是她!
芒樾是老婆同学,湿地公园设计师是老婆同学,我都知道。可是这么多年,却没有信息使我知道其实同为一人。当时只是觉得湿地公园的设计充满质感。现在联想到刚才小彭对芒樾的比喻,真是精准。
湿地公园依着江水自然冲击成的缓坡设计建造,原本只是野草弥漫的河滩。我许多无所事事的青少年时光都消耗在那里,打牌,野炊。青春期更是羡慕那些情侣,而偶然发现散落的避孕套则更激发一些幻想。以前来此处要么绕远,要么摆渡,如今则新建了一座桥。湿地公园的入口引道则与桥南端的下口毗连。公园入口有一座屏风一样的墙体,抽象的镂空既可作为大门,又营造了属于城市的现代感,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有玻璃顶走廊、阶梯递进的水池、琴键般顺序布置的几何形建筑构件,都以充满亲和力的弧形统摄,流动音乐般的和谐。经过横穿的滨江路后,公园另一边呈现出自然风貌,从堤坝拾级而下,一大片草地和江水倒灌形成池塘,由俯瞰才能品位出线条简洁、匠心微妙的木塑长廊衔接,最后抵达一小片树林,那里的树木因多年汛期洪水冲积,全然往东倾斜,诗意且梦幻。
“你一定喜欢那座公园吧?”
他低头吃了一口柚子,缓慢地咀嚼。是不是他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只有略显尴尬地跟着吃一口柚子。
“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他突然蹦出了一句。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再一次陷入迷离。
“我甚至知道它在一个设计师脑海中最初的模样。”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小彭的嘴角憋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当时我们经常煲电话粥,等她家人睡觉以后开始,一直聊到凌晨。我们聊电影,音乐,编程她不懂,但我可以聊游戏,她呢,就和我说她的梦想,去做一个设计师。”
“聊到湿地公园了?”
“是的。”他兴奋地捣了我一下手臂,“说不定这个创意也有我们的一份功劳呢。”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因为有次聊天时我偶然说起那片草滩,她说自己也非常喜欢,甚至以后想依地形设计一个公园。”
“她成功了。”我说。
“是的。她当时就说把屏风一样的墙体镂空设计成鸽子交错的翅膀,我就随口一说,做什么具象啊,玩点抽象的。”我想了想,确实,现在的镂空可以理解成鸽子的翅膀,也可以理解成火焰,还有舞动的丝带。
“你们后来发展的怎么样?”
“没有什么发展,她的家人找到我,说她要复习考研究生。再后来她就考取离开这里,我也去了上海。”
“哦。”
“工作后做的设计图我也见过,图的右下角有她名字的拼音首写字母“m”、“y”。
my。然后他用英文读了一遍,声音悠长而深情,仿佛在呼唤回忆中电话那头的接听者。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很怀疑my这个细节是不是某次电话中芒樾不经意一说,或者干脆是多年以来对久远回忆的不断加工,因为这似乎太诗意了。
小彭一直是完美主义者,记得年轻时我们混在一起的日子,他的房子里,我们一边喝着洋酒,一边和他一起在电脑上看电影,当然这值半月工资的洋酒也是他才会买。在这样的氛围里,电影音效的欠缺就凸显出来。这种情况在我们小城当时确实无法回避,电影凋敝,仅存的电影院几乎不放电影。电脑才进入家庭,顾虑到这本身是很大开支,配套音响都是店家送的小喇叭,专业音响从不考虑。更多的人遇见这种问题也就随遇而安,而小彭却选择了直面问题,马上买了多声道的环绕立体声音响。我很震惊他的举动,作为年轻的工薪阶层,我在当时传统理财教育下,一点点存积着结婚的本钱呢。他很开心地把我叫到他房间,将音箱环绕放置,然后将电影时间条拖到一辆汽车从远处驶来的位置,汽车由远及近最后发出刹车声,如临现场。他孩子一样地搓着手:“怎么样,怎么样。”
“那你这几年春节回家都去湿地公园转转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我没有,去了。”他的回答含糊矛盾。他随即也意识到这点,立即解释:“春节没有去,不过后来去了。”
“晕,我以为你平时不回来呢。也不电话通知我一声。”
“不是。”他忙不迭辩解,“主要因为想法都是很突然的,也许是走在路上,也许是办公室里一抬头从落地窗看见城市的风景。不过也奇怪,只春季雨水与惊蛰之间雨雾天气才会有想法。我就乘上地铁到汽车南站,搭最后一班车回。第二天就回头了。”
他的声音比以前浑浊了些,但依然缓慢磁性。我完全可以想起他拾级而入地铁站的样子,在格式化的喇叭报站声中手持吊环,在车厢摇摇摆摆,又在汽车南站那长长地下通道中逆着抵沪的人流徒步的样子。
“那趟车6个小时。”
“我知道。”我说。
“从午后坐到傍晚,坐到黑夜,雨水会在车窗玻璃上飘忽,流动,凝聚。”他一个词一个词吐出来,仿佛真的是坐在车上看着景致在描述。“耳机里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单曲循环让我的旅途变得无始无终,可以穿行很久的岁月。”老庄家厨房里的冰箱工作着,“嗡嗡”电机声使我也产生一种旅途的幻觉。
“我会独自在夜晚的雨雾里持久漫步,那些对公园进行虚构的夜晚就会浮上眼前。”他停了一会,然后看了我一眼,不确定地问:“你能想象那样的天气吗?”
“当然,我可一直生活在这儿。”
“那时,湿润的空气,那条木塑长廊潮湿的水迹掩映江对岸城区散漫的灯光。空疏的微雨飘拂,没有任何征兆,就有酩酊感。”他顿了一下,缓缓地剥了几颗果粒放入嘴里。
“那是一种《雨巷》的情绪,年轻时候我喜欢的一首诗,后来到了上海,又觉简单了。但现在成了广阔的和解,它给予我一条想象的街巷,直达那些夜晚。”
“直到深夜我才漫步回家,途经百货大楼的十字道口,看见明亮的路灯光里细雨飘飞,我就禁不住展开双臂,产生渴望陌生命运拯救的情绪。偶尔会有骑电动车的女子经过,我总感觉有一辆刹车灯一亮,然后惊喜地看见芒樾回过头——是你。”
“你真该去苏州一趟。”我说,“我说不清为什么要去,虽然也混了这么多年了,认为世事不过如此,可我觉得该和她说你还这么想她。”
“我去过一次。”
“跟她说了?”我急切地问。
“没有,也是这样的天气,是个星期天,她不上班。我本来只想到她工作的地方走一走,看看她平日经过的门,踏过的阶梯,擦肩的绿植。可是就在展厅突然就看见那张湿地公园设计图,一盏射灯照射图上,我走近,看着那幅图陌生却又熟悉。在射灯的温度和光明里,周围不觉黑暗起来,射灯嗞嗞的电流声让我进入那些煲电话粥的夜晚。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美妙的畅想忽然变成真实的感受。就好像突然被什么击中,眼泪瞬间盈满眼眶。”他顿了一下,然后深情地低吟,“还有右下角的签名。my……”
客厅里打牌的喧嚣渐渐隐约起来,我就像经历着深沉梦中又被人强行弄醒前那段似真如梦的时段。现在,我真的被摇醒了。
“爸爸。”我很犹豫地转过头。是我女儿,拿着一袋话梅糖。
“帮我撕下包装袋,我撕不开。”
我站起身,在操作台上取出一张纸擦着手,然后看看窗户外面,一幢幢齐整的单元房,这依然是我的小城。然后我接过糖,又看看我的女儿。稚嫩,天真,扎着马尾辫。三年级了,我想不出来她婴幼儿时的样子。
“哎呀,老爸,快点!”看着我愣愣地看着她,她非常不耐烦。
我坐了下来,把她抱在膝盖上。然后撕开糖袋子。等我剥开袋子以后,女儿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挣脱我的手臂,跑进客厅看电视了。
他依然坐在那里,重新拿着一片柚子剥着果粒的膜,并没有和我孩子打招呼,也没有问起我孩子的入学等话题。我意识到他一定觉得这个小插曲有点长了,阻隔了他叙述的气脉与深沉的优美感。我内心充满歉意却无能为力。
我却因此从充满电影感的叙述里走出来,客厅打牌的喧嚣再次轰响起来,这才是我的世界,现实和世俗。我内心涌起一种小城人羡慕嫉妒纠结的情绪,对他说:“那你以后怎么办呢?你始终是要成家的。如果你妈妈撮合成功了,不还是要回来?”
“这个我考虑过了,再说母亲老了,始终是要回来的。做我这行,办公地点已不是问题。现在我正在做手机APP研发。远程可以工作的。”
我一向知道他能力的:“你会成功的。”
“嗯。如果我开发一款产品,我会在产品发布会上做一个演讲,在演讲的尾声,我会加上一句,将这次演讲献给芒樾。”
我内心一颤,根本无法描述此刻复杂感受。不过这次他没有迷思,我想肯定是他无数次在幻想中操练过的场景,所以看着我发怔的样子,他厚润的红唇往右边略撇,露出有味而空灵的微笑,将已经剥好的柚子撕下一半给我。
“别发呆,吃吧,我喜欢吃柚子,它很有回味。”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