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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晚餐

2015-05-30任珏方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韩老夏母亲

任珏方

在父母的经营和庇护下,他的人生风调雨顺,志得意满。就在他享受亲情带来的幸福时,忽然又冒出了另一个父亲——一个不名一文、需要他安葬的垂死的父亲。他是他亲生父亲,还是一个骗子?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如何面对不堪的真相?

夏家的星期六晚餐,从下午两点半开始。

夏至的母亲、妻子、岳母以及妹妹夏令,四个女人在夏家麻将台上聚首。有时在恒温的玻璃花房里。拉上薄窗纱,阳光淡淡地从头顶纱幔渗下,落在女人们精心打扮过的脸上、花房绽放着的各色花上、绛紫色麻将桌上,像暗室催生画面情调的迷蒙之光。夏至则在客厅里。夏家住的是两层带院的楼房,铺着地板的客厅宽敞,院那面是镶着毛玻璃的拱形落地窗,西北两侧墙立着博古架、书架,墙上挂了些书画。客厅正中摆着沙发和茶几,那里原先是一圈硬木中式椅,夏至结婚便换成了皮沙发。夏至结婚,没出去单过。夏至的母亲及岳父母都有这要求。沙发后有张四方牌桌,牌桌在客厅里看起来不入调,当女客在那里坐下,却又一点不突兀。

四个女人打麻将时,眼睛看着牌,嘴上说着各种事。

夏至的父亲老夏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系一条超市赠送的红色围裙,一人做着洗、择、烫、剖、剁的晚餐准备活,无须旁人打下手。老夏还不时从厨房出来,为女人们斟一圈茶,每隔一小时为她们处理掉陈茶重新沏。夏至的母亲喝龙井,一年四季都这样,一喝红茶便与睡眠无缘。夏至的岳母爱喝毛尖。说爱喝也不尽然,她只是客随主便,陪亲家母打麻将时喝喝绿茶,平时喝蒸馏水。在夏家喝绿茶原因有三:亲家母是东道主,比她强势,亲家之间的关系需要经营。夏至的妻子与妹妹喝花茶。她们年轻,在长辈面前适宜撒娇更显得亲切,除了敢在输赢上对两个长辈没头没脑嘀咕,喝花茶时总有不同的要求,让老夏加这加那。牡丹花、桃花、玫瑰花、野菊米、柠檬片、贡菊、马鞭草、迷迭香……老夏有耐心为女儿、儿媳配制。

老夏从区政府领导岗位退下后,一头扎在家里,安心养生,颐养天年,菜做得越来越出色,花也养得得心应手。人们知道老夏退位后有了伺弄花草的爱好,便留了心从各地给他带花种、幼苗。老夏总能把这些花养活,继而结出花蕾,逐一绽放。老夏在花房里花了功夫。那里空气的湿温、土壤的成分都有讲究。除了送花种花苗的,常有人给老夏打电话,向夏老讨花,老夏也乐于给。

下午五时许,夏至的岳父、妹夫会来吃这顿星期六晚餐。夏至的岳父是高校中文系教授,在道家儒家佛家基督教的研究上是城市里的大佬,上下左右逢源,活得不亦乐乎。夏至的母亲敬佩他,说左右逢源一般人都能做到,上下逢源可得靠魄力与魅力。夏至的妹夫在淮海路开一法国时尚品牌专卖店。时尚是吸引眼球的华丽外衣,脫下看里面还是买卖生意。再忙,但尽量留着星期六晚餐时间。聚在一起可不仅仅吃顿饭,这顿饭是有内涵的。大家是亲戚,有血缘连接的左右手关系。亲属圈里的难题,大多在夏家客厅得到解决,解决之道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个道理。又非那么低端,各自拿出手的是实打实的有用关系。夏至从中受益匪浅。想来夏家蹭星期六晚餐吃的大有人在。他们馋涎着想吃关系资源的盛宴。夏至父母答应不答应,要看情况定。老夏认为,帮自家人是人之常情,但外人的事少参与为妙,现在虽有余威和关系,也只能谨慎使用。在这事上,只有夏至的母亲能说服老夏,让他戴上老花镜翻电话本,然后拿起电话找人。老夏一般只说三句话,某某是吧,我是夏福海,我家属有点事要咨询你。说罢三句便把电话给妻子,拎得清,也撇得开。这三句话给夏至的母亲铺路,足够了。夏至的母亲不会随便对人开口,看准了请求帮忙之人才动用关系。人情如债,需要偿还。渐渐的,母亲为夏至积累下大量人脉。

那次星期六晚餐,是进入腊月的第一次。在晚餐开始前的客厅会谈中,夏至的妹夫解决掉杭州店的关键问题,心情大好。妹夫刚从达拉斯香奈儿时装秀飞回来,给大家看了与时装界老佛爷卡尔·拉格斐的新合影后,便秀了段语言。他迥异的声调与脸上的表情,让法语、德语、葡萄牙语鲜活起来。地下的石头会露出来让人踢着脚,妹夫讲的这句法国谚语,意思很明,就是潜在性危险总会爆发出来。夏至没料到这是谶语。两天后,夏至便踢上了地下的石头。

那天是星期一。车上的电台一打开,世界资讯蜂拥而至。全世界正关注基加利大屠杀纪念馆祭奠受害者,卢旺达部族大屠杀让一百万人死于非命,地球对这事件仍旧惊悸。夏至开车去公司,在车上短暂地想了下,百万人被砍杀是怎样一种血流成河的情景。但想不透那诡异场景。这诡异之感,到了下午反而更加明显,因为夏至知道了一个叫韩瑱的垂死之人。韩瑱就是那块让夏至踢着脚的石头。

那天下午三点前,夏至的生活一如既往。从小到大,夏至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一路按部就班,几乎丝毫不差地沿着母亲画好的直线走过来。本科毕业去耶鲁大学法学院读硕士,回国后在一家外资公司任职。公司在城市最高建筑里有整一层楼面,站在公司任何一个房间,透过玻璃幕墙都可看见城市在天际铺展着。公司攀搭在城市的繁华荣耀上,业绩在亚洲区列第一。

下午刚过三点,有人来公司找夏至,将夏至带离了生活轨道。

那人近60的模样,但外表看起来仍很粗壮,高大的身躯裹着加长加厚的羽绒服,却戴着一顶略显土气的黑色皮帽。进门不说话,迎着夏至的目光看夏至,有无知者无畏的气势。他看一番后走到夏至面前问,你是夏至吧?夏至点头,细看这个中年人。很陌生的大脸,说话带外地口音。见夏至点头那人便道,有点事要跟你讲,到外面讲好不啦,我嗓门高,怕扰了这里清静。夏至笑下道,没事,就在这儿讲,前台说有个客户马上到。那人道,那客户其实是我啦。因事情重要,我给接待的小姑娘说了个谎。那人抿下嘴,像是致歉,却很是执拗,又道,现在去外边,我才能安心。夏至内心不情愿,显而易见,此人不会有什么业务值得自己亲自处理,但还是站起身道,行,就到外面谈。这么说,以为三言两语后,能将事和人丢给手下。那人在前面走,夏至随后。夏至原想的外面,是公司铺着羊毛地毯的走廊,或是洗手间边上喝咖啡的小休息区,但那人迈腿一直走,进入电梯下到大厅,没进大厅的等候区,一迈腿出门到了街道边。夏至皱眉。正是冬日,外面的天阴冷且湿,整个天空淡乌着,冰雨随时要落下。夏至只穿件条纹羊毛西服,里面是薄型毛衣,便后悔没把风衣围巾带出来。

那人在街边一立式广告牌前站住。广告牌上,裸露瘦肩的年轻女模抿嘴浅笑。那笑在夏至的眼里,有了丝揶揄味道。夏至与那人隔四五步站着。那人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烟,点上问夏至,来一根?夏至摇头道,不,我不抽烟,你有什么事情?夏至想尽快结束谈话。那人猛抽一口烟,然后在鼻孔冒出的那团青色烟雾中,一句重要的话也飘了过来。那人道,我姓曹,是你爹同事,你爹他活不成了。没头没脑的话,夏至没听明白,皱着眉问,曹师傅你说谁活不成?你爹,他病得快要死了,医院让拉回家准备后事。曹师傅的嗓门的确大。夏至怔下,暗想父亲身体很好,没痛没病,早晨出门还见他在院里打太极,怎此刻由个陌生人来宣布父亲快将死亡,此人不是错认人便是一个骗子。曹师傅见夏至表情狐疑,便道,你都这年纪了,还不知自己有个亲生的爹?夏至听得一愣。曹师傅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讶,还有些责怪。曹师傅又问道,你妈可是张桂兰,河西人?夏至点头。曹师傅道,这就对了,错不了,你模样与你爹也像,他肯定是你亲爹。说罢,撩开羽绒服下摆在里面摸,拉扯出一个黑色皮革小包给夏至。曹师傅道,这是你爹的全部家当,医院床号病卡里面都有。夏至不接,不能莫名其妙就这么接了。曹师傅却硬是将包挂在夏至脖子上。曹师傅的手劲大,夏至想躲开,被他一把捉牢,包带便套在了夏至脖子上。夏至立即嗅到那包有股特别气味。那是一个陌生人的生活气息。这包挂在脖子上,仿佛它的主人正勾搭着自己的脖子。夏至连忙将包取下,拿在手上。曹师傅见了,夸张地后退一步,笑道,嘿嘿,你可得要去,我答应过要办成这事。现在你拿了他的包,不去也得去。见曹师傅这么大年纪,还使孩子般的狡黠,夏至便道,你忽然跑来,告诉我有个亲生父亲,三下五除二便要我信,你说这靠谱吗?曹师傅揚起只手,挥了下道,事情有因就有果,你不知爹妈的因,就觉得不可信,知道前后原委,这事也没什么古怪。给句痛快话,去还是不去?夏至见曹师傅急促,知道他脾气爽快做事简单,不想在公司附近与这种人惹出没必要的事端,便道,我会去看看,况且这包要还他。曹师傅道,你答应去就行,去了你就明白。你要不去,我便来找你算账。说罢,曹师傅转身就走,夏至觉得他走得突然,事情讲得不清不楚,便喊了声。听到喊声,曹师傅停住脚道,凡事问你爹,我是说问你的亲爹,我说不清,只是平日与他一道在码头干活,现在买了车票,要赶回老家办我儿子喜事,不然我就将你押到医院去了。说罢,曹师傅匆匆走掉。

曹师傅越如此,夏至越觉事情虚假程度低。夏至不相信自己有亲生父亲。小时候照片还在,包括一岁前后的。照片里处处都有父亲老夏的身影,或抱着他,或亲着他,一起笑的,一起跑的。老夏生来有一张长脸,嘴角有颗小痣,特征明显。现在老夏仍是长脸,小痣也在,父亲怎会错呢?况且老夏待夏至很好很亲,那好和亲都是从心里骨里出来的。但曹师傅能够说出张桂兰这名字,还能找到夏至的公司来,这是困扰夏至的事。这些信息自然是曹师傅口中那个“亲生的爹”告诉他的。

一辆黑色轿车从跟前驶过,将街边一张粉色广告纸卷起,在夏至脚前旋着。夏至木然的视线清晰过来,拎着小包往回走,脑中依旧盘算,没朝笑着脸给迎他进门的年轻门卫点头示谢。待进入电梯,才假设出一种状况。38年前,母亲瞒着父亲与那个“亲生的爹”私通生下自己。因为事情实在难以启齿,母亲才不曾对自己吐露实情。这样一想,就把这事情想完整了。整件事用各种怀疑去否定,都不能推倒。事情立住脚,夏至的心情不痛快起来。这糟糕之事一显影迹,就像头野狼一样用带着倒刺的舌头一口口舔着夏至,既恶心又凶险。

夏至不动神色,没与父母讲,搁下手上的业务大单跟公司请假,准备到医院里找那个“亲生的爹”,暗自探听虚实。这事的价值,那几个大单无法相比。

夏至翻看了曹师傅给的小包。里面,最重要的是身份证。“亲生的爹”叫韩瑱,上世纪三八年生人,是这座城市的居民。脸是国字脸,蚕眉,双眼皮,看着人的眼神柔和,鼻与嘴在那张脸上很适合。夏至想,这照片大约是韩瑱60多岁时所拍,整个人看起来还行,眉目清晰,从额头和腮帮看身体健壮。从现在模样推算,韩瑱在二三十岁时英俊健硕。不然,难能吸引母亲。母亲年轻时漂亮且眼光高。这个叫韩瑱男人的结实身躯、英俊脸庞,父亲没有,母亲便来取韩瑱的,这符合母亲拥有极致的做法与想法。

见韩瑱不费周折。夏至站在住院部11楼的走廊里,从病房玻璃孔就见到38床韩瑱。韩瑱躺在近门的病床上,脸侧向门,似乎等着夏至的到来。像推开会议室大门,夏至暗吸一口气,推门进去。走到跟前,夏至才看清,韩瑱的脸已消瘦得可怕,身躯塌陷在被子之下,让被子看起来很是平整。韩瑱的脸也已经与身份证上的照片完全不同。看这模样,韩瑱果真已奄奄一息。

韩瑱的目光慢慢往上移动,移到了夏至脸上,皱眉费力看了阵,空洞的眼神里忽然生出些光亮。韩瑱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慢慢移出。没肌肉,手掌显得很大,大得比例失调,令夏至心惊。虽然看出那只手的意图,夏至没去抓。脑中不可遏制跳出的念头是,这只手38年前曾在母亲身体上疯狂过。这念头不干净,将夏至的厌恶勾引出来。那只手在病床沿停片刻,慢慢缩回。韩瑱嘴唇动起来,吐出模糊的语音。夏至听不清,将脸贴近,才听到韩瑱说:夏至,送我回家。夏至笑笑,没回应,脑中想法像冰一样硬冷。夏至将带来的花与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又将曹师傅给的小包慢慢放下,让韩瑱看得到。放包时,夏至想起自己探听的来意,有些失望。

夏至的拒绝,让韩瑱眼神慢慢暗淡起来。见状,夏至想这人倒也乖巧,懂得察言观色,便俯身对韩瑱小声道,我只是来看看状况,至于你是何人,我需问我母亲。韩瑱低声回道,我死掉便了,别问桂兰。只当是生人,你发善心,将我送回。

这话让夏至陷在那个时间点上。韩瑱的口吻奇怪,夏至觉得需要现在就把这事理一理。韩瑱见到自己,便能够喊出名字,还把母亲叫作桂兰,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很直接,从这些情况判断,夏至觉得韩瑱的确与自己、与母亲有某种暗藏关系。这关系危险复杂,关系的肉是韩瑱与母亲的风流韵事,关系的核便是他夏至。韩瑱有三个身份,自己的亲生父亲,与母亲偷情的奸夫,利用旧事纠缠的无赖。他是何人,答案三选一,或者三选三。眼下,韩瑱是快死之人,不怕犯事。这事成为社会热点的成本很低,一通电话而已。奸夫临终前想见亲生富贵私生子遭拒死不瞑目,这题材够吸引人眼球,新闻媒体、网站论坛、微博微信喜欢这样的故事。他们积聚成社会公愤,将这个故事里所有卖点、泪点榨尽才肯罢手,自己全家则被剥得底裤都不剩。

要解决这事,不可能跟父亲与岳父他们商量,反要瞒住他们,在这事发酵、失控前,把危险之火踩灭。现在的上策是,答应韩瑱的要求,再提要求也答应,等韩瑱死掉这个故事就消失掉,再传闲话也无当事人对证。在下一个星期六晚餐到来之时,生活还会是原来样子。

夏至作出了决定,从那个时间点里走出来。

夏至不知道地球上还有个望道村,直到韩瑱说将他送回老家时。如果韩瑱果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讲起来,自己该姓韩,望道村便是老家。祖宗在的地方便是老家。夏至脑中匆匆闪过这个想法。在背着韩瑱行走时,夏至脑中有许多这样的想法,摁不住,摁下这个浮起那个,让夏至隐隐难堪。不要想太多,尤其是负面的想法,定时清除消极思想。夏至反复暗诵耶鲁大学的这句告诫,让自己平静从容。现实问题,夏至处理起来游刃有余,但久远往事,夏至无法把控。谁也不能把手伸进过往里,去涂抹修改。要能,夏至会将韩瑱扔到江里去。

夏至没带帮手,只身到医院送韩瑱回家。朋友虽多,但在这事情上夏至找不到可靠之人。这事的属性是恶性,夏至不能让别人知道,避免日后遭人利用。从住院大楼出来,夏至将韩瑱抱上汽车副驾座,盖上毛毯。前座已放平,对只剩骨架的韩瑱来讲,宽余得像张小床。车子刚开出医院门,雪便落了下来。无声但迅猛,几乎是沉沉落在前挡风玻璃上,没轻盈飞舞之势,有狂雪呼啸下乾坤之态。不同寻常。这雪这人这事都不同寻常。夏至打开雨刮器,调高空调,根据导航路况提示,开着越野车往望道村去。雪越下越暴,好像由个醉酒的粗鲁男人站在云端往下撒,片刻工夫便将路旁街道、房屋、绿化樹白茫茫盖住。车子在车流里只能缓慢行进,花了4个多小时才开到进望道村的道口。这时,进村道路已完全被雪厚厚封住。雪天村人鲜少出行,雪路上只有几行浅浅的脚印。夏至犹豫车子进不进去。车子虽是四轮驱动,还是怕冰冻或不识路况陷住。韩瑱裹着毯子睡了一路,也许是昏迷。近村才睁开眼,见夏至看着窗外为难,他都没问夏至到了哪里,便说,下车,爬坡,翻过去,快些。韩瑱只能一个词语一个词语艰难缓慢地说,路上的折腾让他又虚弱了些。夏至知道,韩瑱此时更关注时间,早一秒到家也好,他要确保自己能死在老宅中。韩瑱说的土坡,在雪里已看不出来,只是白乎乎一片。白得已经刺眼。来时,夏至穿着低帮冬皮鞋,没穿羽绒服,身上仍是羊毛西装和风衣,没有下车踏雪翻坡的预料。况且翻坡时韩瑱不能走,需要夏至背,这难度可想而知。但韩瑱这么说,夏至评估后觉得也只能这么做,翻坡路短省时间,总不能让韩瑱死在自己车上,把警察招来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夏至把越野车歇在路边下车。一脚踏下,便咯吱一声深陷在雪中,寒风与冷雪顿时从头到脚包裹住他。已无退路,站在雪地里,夏至把该带的东西系在腰间,然后走到车的另一侧,弯腰背起韩瑱,再单手用毯子裹住两人上身,开始在雪地里高一脚低一脚走。飞雪扑面,双眼迷离。每迈一步,那脚需往雪深处踹,待踏稳,方能将另一只脚从雪里拔出,抬起来挪向前方。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声响。

走了阵,韩瑱在夏至背上说,坚持,快到了。他的声音没刚才那么虚弱。夏至再次抬头看前方的雪帘。面前,唯见雪顺着风,从天空无声跌落下来,一团一团落在眼前。望道村依旧隐在雪帘背后。

夏至大声问,没搞错吧?

韩瑱道,没错,这味道,熟。

味道熟?夏至不解,雪天又冷又湿,天下都是这样,还有区别?

韩瑱解释道,不是雪,是泥地。

夏至依旧不解,道,雪这样厚实,你还能嗅到泥土味道?

风雪中,夏至每句话都在吼。一张口,雪便飞入,落在舌头上,带来冰凉之感。夏至以前不会吼叫,说话平静,母亲曾建议他入乡随俗,在适当的时机将嗓音提高些,显露出气势来。夏至没能学会的事忽然自通,嗓子完全打开来,开始吼叫。此时语言需要像石块一样沉,不然会被风雪轻易带走。夏至也愿意对韩瑱这样吼叫,吼叫含义本身就特别,带着态度在里面。

韩瑱歇了阵才在毯子里道,能。这泥地特别。祖宗都埋在这里。这里,每一捧泥土,都有祖先骨头朽化在里面。从小嗅这泥地味道,怎会不熟。

韩瑱积攒精力,说这么多话出来。他这话也特别,但夏至不想与韩瑱谈祖宗。

此刻,风头如刀面如割。顶在头上的毯子已被硬雪盖着,头一动雪便往下大块掉。夏至吼叫,你怎知我就是你儿子?韩瑱的头一直紧紧贴着夏至后背,听见夏至这么问,头抬了下,但很快又贴回夏至背上。韩瑱道,不用怕,我不会四处说。答非所问,夏至想韩瑱自己也知道奸夫的名称不好听。过了阵,韩瑱又道,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听韩瑱这么讲,夏至暗自疑惑。韩瑱是否脑中缺氧、思维不清,将自己认作另一个夏至,而那个夏至刚好有个叫张桂兰的母亲?因为此前自己从未见过韩瑱,他哪能说看着自己长大。刚想问,韩瑱又道,你也见过我。

既然韩瑱这么讲,下面只要说某年某月见过,便是判断真伪的依据。夏至便道,我不记得在哪里、在哪天见过你。

韩瑱道,那年,你15,那日,你生日。

夏至的记忆努力往深处钻,但15岁的日子已完全沉没。

韩瑱问道,还记得?

夏至道,都忘了。15岁我在读初中吧,脑袋里装的都是物理化学题,搁不下其他事。

韩瑱道,那是八月十二,星期天,放暑假,你爹妈带你和你妹妹上街。你穿件蓝色衬衫,一条黄色裤子。你们到动物园去,看狮子、老虎、长颈鹿。一条鳄鱼张着嘴扑来,你妹妹被吓得大哭。你妈买来赤豆棒冰哄她。这些你记得?

这……不记得。

你们出动物园后,到饭店里去吃饭。你们四人坐在窗口的位置上。吃完饭,又去戏院看电影《从奴隶到将军》,你想起来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印象,你不会认错人了?

韩瑱在夏至背上又微微动弹了下,过了一阵道,那天夜里,有个小偷从窗户爬进你们家,被你爹妈发现,三个人在客厅里打,后来小偷被捉住。你爹你妈把小偷捆绑起来,又打电话叫来警察。三个警察来把那小偷押走。这事你应该记得。你当时睁大眼睛在看,非常惊讶的样子。

这段话像一盆热腾腾的水,忽就把蒙住记忆的灰尘冲走。夏至依稀想起有那么一个夜晚,有警察到家里来抓走小偷。当时,地上是倒着个人,满头血污,自己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这段记忆浮现出来,夏至心微微凉下。他先前想要得到证据,但证据来临又抗拒起来,有些不甘心,问道,你怎知道这事?

我就是那小偷。韩瑱道,那天,看到你过生日,我实在忍受不住,脾气古怪起来。我想抱抱你,摸下你的脸,抓下你的手。想法很疯,我控制不住。夜里,我喝了酒,醉醺醺爬你们家窗户,进到你房间。那是我第一次靠近你。你就在我眼前,我一伸手就抓到了你。我摸你的脸,捏你的鼻子,搬弄你的手脚,还摸了你的下身,因为你是我的种,韩家的种。我甚至想把你叫醒,听你对我讲一句话,哪怕是惊叫声。可是我不敢。我看了你好久,走时想到你家客厅把全家福取走,只求得到一张你的照片。

韩瑱一口气说了许多,好像活泛过来,不像垂死之人。夏至听了,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心里又有了些焦虑。这韩瑱或许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刻。他可不能现在就死在自己背上。

韩瑱这次没有停歇,继续道,我取相框的动静大,被你爹妈抓住。其实是我自己投降。桂兰一看到我,就认出我是谁了。她怎么认不出我呢?在你爹大声责问我时,她惊恐万分地叫,你个小偷,你个酒鬼,是来害死我们吧!桂兰一下喊醒了我。我的酒意退去,清醒过来。我停住手,不再反抗,任凭他们把我摁倒在地。要是论力气,他们哪能抓住我。你爹把我捆上,桂兰还不放心,抓件衣服,塞进我的嘴里。我知道桂兰怕我乱说。她还是不了解我,不放心我。就在那时,我看到你走出卧室,穿着蓝短裤白汗衫,眼睛睁得老圆,看着地上的我。你受到惊吓了,我觉得对不住,便想朝你笑,可嘴巴被塞着,笑不出来。我就朝你挤了下眼睛。这下,给桂兰看到了。桂兰对我一阵打,又是用手又是用脚,疯了一般,让我鼻青脸肿。我看出来了,更看死心了,桂兰那时一心想打死我。

在韩瑱的叙述中,夏至脑中渐渐浮现那血腥的场面。地上是一汪汪血,日光灯下,殷红的血团边缘泛着明亮的光泽。母亲披头散发,尖叫着踢打躺着之人。但这个故事也有破绽。夏至道,你说你力气大,我父母不是你对手。你为什么不挣脱他们,开门或者翻窗户跑掉,而甘心被捆住?

韩瑱沉默了好一阵后道,那时我想,在我的儿子面前,被我爱人打,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有这样一次,就要好好挨打。再说,我欠你们太多,又不能补偿什么。拿我痛楚还债,才舒服些。

夏至听了皱眉,韩瑱的理由如此疯癫。

韩瑱道,后来,我因再犯盗窃罪、伤害罪被判7年。

再犯?这个词说明韩瑱的故事是口深井。夏至没追问。

真相清楚起来,夏至脑中的假设全部枯萎,将老夏清晰地凸现出来。老夏的眼光从老花镜上方投射过来,笑着问他,这重大事情,夏至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老夏说罢,脸色顿变,愤怒在脸上燃烧起来。平日温和的老夏,暴怒起来是头狮子。以前有多亲切,现在便有多愤恨。这些事能向他坦白吗?不能。不说,是欺骗,罪由自己担;说了,是痛苦,这痛苦全由父亲自己去尝。不告诉他,这是为他好。夏至用了一个奇怪的逻辑作了决定。

夏至抬头往前方深邃处看。眼前迷迷糊糊,分不清天地。

这时,韩瑱道,我讲这些,是要暖一暖你的心。

夏至不想得到韩瑱的好意,一丝一毫都不想沾上,便高声道,有人说你是我亲生父亲的时候,我只是稍微有点吃惊。我已经这么大,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也有足够的理智与冷静。

夏至这话绵里藏针。

韩瑱却道,这……很好。你长成这样有出息,我高兴。可惜你长这么大,我只送给你一份礼物。是只毛绒小熊,做小偷那晚我爬進你房间,把它放在你床头。你可能真的没见到。桂兰哪里容得我给你送礼物,不说礼物,我的蜘丝马迹,她都不允许出现在你周围。我对她的做法,因为理解,赞同,所以不恨。我被抓到公安局去,人家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该怎么答?我讲的都要白纸黑字留下来,出口就难收回。我对他们说实话,说去看亲生孩子?这样我的罪过虽轻了,但我想到桂兰惊恐的眼神,想到你立在房门口看着我,我不能这么说,会害你们。我就跟公安说,只是去偷些东西,没想害人。我认了罪;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为了你,为了桂兰,我该这么说。

夏至厌恶韩瑱如此煽情,便道,其实你可以讲实话,没人埋怨责怪你。

不,不。你们都不埋怨,我会埋怨我自己。我说实话,毁了你毁了桂兰,这可不行。我不能把你们拉到我的生活中来。我做苦力,没办法为你们挣来好日子。让我痛苦些,换你们的幸福,我是能够做的。我多痛苦一点,你们多幸福一点,我是愿意的。

夏至皱眉,不答话。此刻极为难堪,难堪得要将韩瑱从背上扔到雪地里去。他讲了些什么话?自己是条卑劣的寄生虫,在他的谋划下,附着在现在父亲身体里,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点点长大。长大了还在啃父亲的剩余价值,到了成功之时,他便来将自己认领回去。这是多么无法容忍的卑劣之事。

韩瑱看不到夏至的难堪,还停留在悲壮大义的父亲形象里。他说,我和桂兰曾经非常珍惜对方。每天我们都不舍得分开,下班时不顾一切赶着见面,天塌下来的事都阻不住我俩。我们在一起吃的每一顿晚饭,虽没什么好吃,可在我们眼里都是蜂蜜做出来的,是天上神仙才吃得到的。吃完饭,我们到江边散步,下雨、下雪人少,我们就手挽手,打一把伞。散步回来我们就在床上抱着睡觉,我们以为这是天下最幸福的日子。当桂兰告诉我,她怀上了你,我才发觉生活更加甜蜜。我们常谈你。你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男孩子的话,就是我这模样,个子高高大大,但眼睛不要像我,要像桂兰,因为她有漂亮的双眼皮。要是女孩,就该是桂兰那漂亮模样,但鼻梁不能像她,她有一点点塌鼻梁。在你还没成人形时,我们便这样谈论你。一直谈到你长大,我们要怎么做的问题。

夏至觉得听够、受够了,不能容忍韩瑱如此肆无忌惮地讲,便大声问道,你现在的爱人呢?

没有。

孩子呢?

没有。

其他人呢?

没有。

夏至没想到韩瑱举目无亲。一想便懂,难怪他会对自己这么病态般迷恋。

夏至沉默着在雪地里走,用力压制心头的各种杂念。此刻,风携着雪往脸上抽。脸被冻得紧绷,每一片雪花击在上面,都带来生疼。这雪看似乱,一片跟着一片扑面,却又清晰可见。雪呼呼地连贯下,发泄着下,这阵势仿佛要永远这样恣意放肆,将地面覆盖住,将江河覆盖住,再将所有的海洋覆盖住。两人顶着的毯子上,雪越积越厚,雪块从毯子上不断跌落。雪沾眉眼,落在鼻尖、唇间的雪化成水后往衣领里流淌,夏至行走间不时要去擦下眼,在脖子处抹一把。望道村究竟在何处?莫非它已经被雪淹没,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怎么才能找得见它。

风雪弥漫。世界仿佛只剩下夏至与韩瑱两人。

夏至一抬头,望道村被雪覆着的轮廓忽地出现在面前。它果真突然出现,如韩瑱那样,一下子便出现在面前。透过雪帘,依稀看到坡下有很大的庄子,房子紧紧密密呼应勾连着,从坡下一直向江边铺去。到了。夏至对韩瑱叫。韩瑱有了反应。夏至看了一眼村庄,将头搁回。夏至下坡走了一阵,韩瑱才低低地说,村后,最东边。声音低弱,像是两片雪在耳边飘,夏至认真听才模糊听到。

夏至加快脚步,向望道村而去。内心有火苗在蹿,希望能够顺利快速抵达卑劣故事的终止之地。又高高低低行了阵,到了韩瑱所说的村后东边。见有道虚掩的院门被雪覆着,夏至伸脚踹开。院子不大,五步便走到正房门口。门是对开木门,上着锁。韩瑱道,包里,钥匙。夏至一手托住韩瑱,一手到系在腰间的包里摸索,摸到了那把钥匙。仍旧是单手开锁。铁锁沉稳,没扭来扭去,配合着夏至将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进屋,夏至粗看下,便将韩瑱背进东边房间。那里有张大床。

夏至将韩瑱放在床上。韩瑱已筋疲力竭,脸色乏出蜡黄,眼白多起来,说话虚弱得断断续续,像个省略号在空气中飘。韩瑱道,你赶紧,到外间墙,跟祖宗打招呼,告诉他们,你来了,我要去了。夏至稍微犹豫下,还是到外间来。在门外的雪光映照下,夏至清楚地看到墙上有四个相框,两男两女,都是黑白画像,看着夏至微笑。夏至双手合十作揖鞠躬,祷告一句得罪,回到里间。韩瑱问道,说了?夏至点头,说了。韩瑱又道,你第一次回家,本该在屋前放鞭炮。夏至道,以后有机会。韩瑱停了下道,你记好,墙上是你爷爷奶奶,太祖太奶。现在我要交代你三件事。

夏至点头道,你说。

第一件,家里那把唯一的钥匙,你拿好。每年清明、冬至、小年夜,回来一趟,烧点纸钱,不消一个时辰。祖宗不计较纸钱,只想看看后人如何。你可做得到?

夏至点头道,依你。

第二件,你昭告村里人,将我埋在你爷爷奶奶的下手边,我要守着他们。

夏至点头,依你。

第三件,我要你谅解。我对你来说,是多余之人。我不想这样,却也无法。你对我冷淡,我知,也该。但你这时谅解我,我才能拢得上嘴合得上眼。

夏至点头,我不怪罪你。这是真心话。夏至心里还没有对他的爱恨,有的只是一点厌恶。

我要谢你肯进家门,让我对祖宗有了交代。要谢你,又没什么东西可给。我寻思,你没从我身上学到什么,我便教你一事,怎样去死。这是我唯一能教你的东西。现在你去卸块门板,用两张长凳搁在堂屋。

夏至便去做了。做罢,回到韩瑱跟前。他正闭着眼躺着,听到夏至走进来的声音,睁开眼道,去烧锅开水,为我擦下身子。我不在意脏,可你爷爷奶奶在意。我感觉自己的大限快到,我尽量拖一刻,让你从容些。

听韩瑱这么说,夏至到灶間去烧水为韩瑱擦身。待夏至做罢这些,韩瑱道,你到箱子里找件干净衣裤给我穿上。只要干净,不计较厚薄。

夏至便去将木箱打开。一股樟脑丸气味扑鼻而来。都是旧衣,夏至挑了还算整洁的夏衣夏裤,给他穿上。穿好,他便道,你把我抱上门板。

夏至弯腰将他抱起,走到外间,将他放到门板上。韩瑱躺下,慢慢摸索身子,躺正躺平,然后道,你准备一只碗,倒些豆油在里面,拿被絮上的棉线拧一段绳,待我走后,你把它亮起来。这样我就见得到路了。

夏至点头,前前后后一阵小跑,将事情做罢。

韩瑱道,现在我还剩些力气,跟你讲些话。你有什么话,现在问我。

你还有别的要求吗?夏至问道。

没。

你与我母亲的事,在城里告诉过别人吗?

没。那事会害你们。

曹师傅怎会知道?

没跟他细讲。最后无法,才让他小心地去找你。

原来这就是曹师傅到大街上讲事情的原因。夏至停了下,继续问道,我是否要将这事告诉我母亲?

不要说……原来的日子,好好过。

夏至沉默起来。韩瑱竟把一切掩盖得很好。他找来自己,只是想临终前领自己这个儿子回家,先前预想的许多棘手问题,都不曾出现。

夏至紧着的心松了下来。

风挟裹着雪,从缺了门板的门洞里扑进来,有几片雪落到韩瑱脸上。夏至伸手擦去。韩瑱脸上有一丝丝笑意出来,低声道,我走,不怕,因你在这世上。在牢里,你在胎里三个月大时,我浑身无力,一口饭也吃不得,感觉身体发虚发蔫,好像少了三魂两魄。我想我可不能死,我要出去看你们。可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后来,我才明白,你成三个月人形时,要来取爹的魂魄去点化了。这样,你终于算人啦。这么想过,我高兴。我的魂魄在你身上,你活便是我活。

听了这话,夏至的心暖了下,伸手抓住韩瑱的手,毕竟韩瑱与自己有生命之缘。夏至没追问为什么韩瑱会坐牢,那故事会很长,只想静静地待在这感觉里。此刻抓住韩瑱的手,是心里有了丝悲意而生出的自我需求,还是因怜悯去安慰满足韩瑱,夏至一时难以分辨清楚。一侧脸才注意到韩瑱还光着双脚。

夏至站起来,到里间找韩瑱的鞋。屋子里,根本就没双好鞋,或破烂或肮脏。比较起来,还是韩瑱从医院穿回的鞋好些。但那鞋也已破损。夏至将那鞋换在自己脚上,把自己的皮鞋拿到灶间,在灶火上烘干,又用袋中的纸巾一点点擦拭,待皮鞋光亮起来,便给韩瑱穿上。韩瑱闭着眼,不说话,可眼泪从眼角流淌下来。夏至没看到韩瑱流泪,只是细看他穿上皮鞋的脚。总觉得别扭,便又把脚上的羊毛袜脱下烘干,给韩瑱套上。给韩瑱穿好,夏至站起来看,仍觉得不满意。便进到里间,将自己身上西服、羊毛衫脱下,在房间里找了些韩瑱的旧衣裤穿上。拿着衣物出来时,韩瑱见到,便道,不可以,别伤着身体。

夏至不理,动手给韩瑱换衣裤。韩瑱拒绝,可没一丝力气。夏至给韩瑱换好衣裤,对韩瑱道,这算是我给你的礼物。

韩瑱双目闭着不说话。夏至看到了他脸颊上的泪痕,打来热水,用毛巾替韩瑱擦脸。擦罢,夏至轻声问道,下面要做什么?

韩瑱慢慢睁开眼,轻声道,等我走了,你朝东朝西喊数遍,爷奶伯婶,韩家韩瑱走了。他们听到哭告声,会过来料理我的身后事。都是一个祖宗下来,他们身子里的骨头与血,会赶着他们到这里来。后事你放心,办不好我也不怪罪。小包里有些钱,是我的积蓄,够办事情。如果还有剩下的,买个你喜欢的东西,算我这个爹送给你的礼物。

夏至想了下,点点头。

屋子里再一次沉默下来。夏至守着,只听风雪声越来越大。另半扇门被风雪推得哐当响。坐在风里,夏至清晰感到了寒冷和饥饿。举目四望,屋顶的横梁、瓦砖依稀可见,乳胶漆粉刷的墙面有褐色的霉迹,像一块神秘之地的地图。嗅觉也回来了。屋子里被闷了很久的气息,被门洞里吹进的风搅起,往夏至鼻子里钻,与那个小包散发的味道相似。夏至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屋里,一点都不真实。自己的昨天与现在,韩瑱的生与死,那么远却又这么近。夏至伸出冰凉的手,再去抓住韩瑱的手。韩瑱的手温热。

韩瑱睁大眼,艰难地对夏至道,儿,我要走了。你肯背我回来,让我放心你没变坏。以后你好好的,带着孙子在世上活。有你,爹一生满足。

说罢,韩瑱眼皮一点点颤着合上。

韩瑱走了。他终于走了。他就这样走了?立在跟前看着,夏至一阵恍惚。死亡像风一样,只是轻轻一吹,生命便终止。夏至忽从凳上跳起,他不能再看韩瑱。恐惧来了,立在他心尖上晃悠。夏至颤抖着拿起火柴,连划了五根火柴,才将油灯点亮,放在韩瑱头边。

夏至几乎是跳进院子,踏着雪跑出院门,亮开嗓子,朝东朝西高喊两声。

爷奶伯婶,韩家韩瑱走了!

爷奶伯婶,韩家韩瑱走了!

夏至的喊声被劲风携带,随雪落在村庄每一户的院子里。片刻工夫后,立在雪里的夏至看到,有人从雪中露出身影走来。这都是韩瑱所说的爷奶伯婶。陆陆续续屋子里有了十多个做事的人,也不用夏至说话,开始张罗丧事。夏至觉得此刻自己该走了。韩瑱死掉,事情结束便该脱身。不要多时便能到公路上,发动车子,3个多小时后回归原来的生活。但夏至把小包交代给主事的老人时,那个老人问,你是我瑱弟的什么人?夏至愣了下。边上有一女人叫出来,天呀,看他们可真像,莫非你是韩瑱的儿子?这女人一开口,夏至便听得人说,穿着这身衣服,果真与韩瑱年轻时像。

夏至摇头,暗想自己怎与韩瑱像呢?他注意看过,一点也不像。

主事的老人忽然道,你妈是叫什么桂兰的吧?

夏至暗自吃惊。望道村人竟然知道母亲的名字。不知深浅,夏至不敢答是与不是,问道,大爷,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老人道,别大爷大爷叫,折我寿。你是我瑱弟的儿子,论辈分我是你房门大伯。说着,又细细看了夏至一阵道,你应该是瑱弟跟桂蘭生的。那年瑱弟跟桂兰回来过年,说过怀上小孩这事。大家听后还等着吃喜蛋喜宴,不想瑱弟出了事。就是你呀,不声不响竟长这么大了。

从老人的话里,夏至听出两条信息,一是母亲竟然到望道村来过,二是两人跟村人讲怀孩子的事,证实自己便是他们两人所生。

一旁的女人说,那年我还记着呢,韩瑱领桂兰回村办喜酒,一个英俊得赛吕布,一个漂亮得胜貂蝉。我还寻思,老韩家可真有福气。没想到两人还是没能一块儿白头。

夏至木木地问,他们办喜酒?

老人道,你爹你妈结婚,院里院外八桌酒席,喝的是大曲,上的是猪后腿肉,很风光。那顿喜饭的酒香肉香,满村闻得到。

夏至诧异,他们办婚宴?

你当然不知,你那时可还在你爹卵泡里待着。老人道。

韩瑱居然与母亲结过婚。夏至心抖下,立刻有了种异样感觉。那感觉像只柔软小手,一点一点揪夏至的心。原来韩瑱不是什么奸夫,而是自己名正言顺的父亲。天啊,自己怎不知道这些?先前对他太刻薄了呀。但母亲从未告诉自己这些,这么长久的隐瞒,肯定有她的理由跟道理。自己不知实情,不知者无罪,不然自己也不会这么待他。

夏至将心思紧下、收下,询问老人,后来出了什么事?

老人摇摇头道,这事我问起过原委,你爹告诉我说,一个夜里,他和你妈从江边散完步回家,走过一段漆黑胡同时,他让你妈先走,说是要小解一下。你妈便往前走,到胡同口等他。你爹其实不想小解,他早就看到胡同里有棵梨树挂了果。那果看起来诱人,围墙也不高,踮起脚尖就可摘几个,他便想摘几个吃。他前后看看,没别人,便摸索着去摘。摘到两只梨后,他没发现树主已悄悄打开院门。他说那胡同很黑,又一心摘梨,根本没注意到。等到发现,已经晚啦,被树主死死抱住了腰。你爹只听树主在暗中骂道,夜夜总少一两个梨,现今总算逮到你这个反动贼,我们到公安面前去说。你爹一听,就稻草屑一样乱掉了。他可是棉纺厂主任,给人当贼捉住,多么没脸面的事,他便想挣脱开来跑。但树主两手抱得很死,嘴里还大声嘟囔。你爹害怕了,失掉理智,一伸手竟然从地上抓到半截砖。没多想,将砖敲在树主脑袋上。树主忽然不动,像面条瘫倒在你爹脚下。

他杀人了?

差一点。那人幸亏没死,要不你爹就要被枪毙。当时,见那人倒在地上,你爹撒腿便跑。跑到你妈那里,对她叫不好,打死人了。你妈被吓坏,吓得一边哭一边瘫坐在地上。你爹想跑,见你妈这个样子,又怀着你,他又怎能跑呢。后来你爹被公安捉去,判了15年徒刑。

怎会这样?夏至说罢,又想这就是母亲与他分开的原因。母亲没对自己提这些,果然是因为这些是乱七八糟的旧事。

谁能料到祸事,便不去做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惦记那几只梨,他那时是大厂的一个干部,工资也不少,去买两个不就行了。两个梨毁掉了你爹。你爹坐了牢,也死了心,当你妈来去看他时,他就劝你妈重找个男人,说他已不能给你妈和你什么东西,要给也只能给些痛苦。这痛苦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谁都不肯要,一痛起来便是东苦西苦,无处不苦。你妈不肯,但你爹执意要离婚。现实在那儿摆着。你爹问你妈,孩子出生成分是什么你知道吗?知道后果吗?写上罪犯的后代,孩子一生一世就完了。你妈终于被你爹说同意了。那时,你现在这个爹死了媳妇和孩子。听说是在江里划船,船翻身都淹死在江里。这祸事给你现在的爹很大的刺激。你妈经人牵线,认识了他。你妈只说是孩子的爹出意外死了,没敢说他坐牢的事。

听到此处,夏至才知父亲早知自己非亲生,难为他还待自己如此之好。

你爹每年清明、冬至、小年夜回来,总跟我边喝酒边讲些陈芝麻旧谷子的事,每次讲得淌泪水。这事太伤他啦。好好的工作没了,好好的媳妇没了,孩子跟了别人姓,他心里的难有多重多凄苦。我问他坐了两次牢,难受不?他说一点都不难。我说天下人都怕吃牢里的饭,你倒一点也不怕。你爹便说,我坐牢可不是为偿还自己的罪行,我是在为孩子争取好日子。我说你都坐牢了,孩子没抱过,不认得你,怎就是为孩子争取好日子?你爹说,在外面我管不了自己,跑去看孩子会害他。这下到了监狱里,有这个念头也没这个机会,这不挺好,害不着孩子,还能让桂兰放心。我便说,瑱弟你这念头真特别,跟你爹一样。你小时候调皮,学堂里的先生要用戒尺打,你爹心疼,就对先生说,子不教父之过,先生要打便打我吧,我挨打之后,再回去打韩瑱。这样韩瑱得了教训,我也得了教训。老先生听了你爹的话,夸你爹教子可与孟母三迁媲美……唉,现在讲这一段,我都心硬生生疼,他的苦你们都没体会。他以前回来,我也问桂兰怀的那孩子后来怎样了?他不作声,喝闷酒。问多了,又一刻不停地讲你的事,读书成绩怎么好,人怎么帅,娶的媳妇怎么漂亮,孙子也聪明得很,一瓶酒喝完还不曾讲完,忽哭忽笑的。如今我跟你唠叨他的事,知道你们隔着过日子,怕你与他生疏不亲,便想让你暖暖心,让你知道你爹多么喜欢你。你能将他送回来,他走得该高兴体面,没了以往的担忧。

他担忧什么?夏至问。

你爹总说,孩子是个好孩子,有出息,只是怕给孩子妈一味逼到高处,摔下便是跌大跟头,所以忧心。老人答道。

夏至望着老人,说不出话来。老人虽然已经苍老,一头短短的白发,满脸皱纹,但眼神很浅,像一池清水可以见底,心里搁的东西都在眼神里摆着。

老人拍拍夏至肩道,这包还由你管。我主事,你主钱,咱们把你爹的后事办好,过后我再讲些他活着的事给你听。他这一世活得不容易,你该拿出这屋子主人的心劲来,让大家看到韩家这一屋还有后人,不断烟火。

夏至一脸疲倦回到家。妻子、母亲见了,一个显得惊喜,一个显得惊慌。妻子道,你终于肯回来了,找到你公司说是休假,可手机不接,短信、微信、QQ统统不回,我都快向警方求助了。夏至还没答,母亲急急道,你穿得这个邋遢样子,被人绑架了?听母亲这么问,夏至想自己这几日是被韩瑱绑架了。亲生父亲将大量的信息乱乱地塞进了他脑中。此时提不得韩瑱,夏至便道,没事没事,被绑架了哪能这么容易脱身,只是去乡下找朋友玩。便上楼进了卧室,到卫生间打开热水龙头,放了一浴缸热水,脱尽身上衣物,跳了进去。看着自己身躯,脑中竟浮现出为韩瑱擦拭时看到的躯体,还有那个下身之物。夏至猛地从这瞎想中挣脱出来,劝告自己不要如此。不一会儿,妻子拿着干净衣物进来,把衣服搁置好,问道,你究竟去哪儿了,怎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夏至笑笑,摸摸妻子的手道,没事,手机掉车里,一直忙就没给家里报信,让你担忧了。妻子狐疑地看着夏至道,怎么变得这样甜蜜?不正常,说不定做了什么坏事。被小三敲诈了?嫖娼被行政拘留了?要不,你是一刻离不开手机的人,可以三天多不用手机,我倒服你。夏至依旧笑道,这事我日后跟你详细汇报,一定讲得让你心服,现在不讲,我自己还没能理顺,只怕讲得不好。妻子弯腰,拿起夏至换下的衣服征询意见,这些都扔掉?夏至道,先别吧。洗干净收着,待以后决定。妻子便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洗,边走边道,孩子补习要结束了,我去接,他念叨你几天了。听妻子这么说,夏至才知道这几天忙得把孩子忘了。

夏至静静地泡在热水里。这几天的事囫囵吞枣处理掉,先前没时间停下来深想。现在该好好想想。

是否现在把这事给母亲说清楚?韩瑱这个亲生父亲已经离开人世,母亲与他的爱恨情仇可以放下,安心过好余下日子。母亲那时爱着韩瑱,这毋庸置疑。因为有爱,所以才恨。唉,在母亲怀着自己的关键时刻,韩瑱竟然为几只梨伤人,因盗窃罪和故意伤害罪入狱15年,把母亲逼进为难境地。头脑发热的偷梨之举啊,害了大家。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母亲的恨意依然未消,对自己还不吐露亲生父亲的事,态度强硬将他排斥在生活之外。现在韩瑱已到了遥远之地,可以告诉母亲,让她安心。

是否把这事告诉父亲?难度在于母亲欺骗了父亲两次。一次是告诉他原来的丈夫已经死掉,第二次便是自己生日那晚,母亲掩盖了真相。这都是旧事,过去20多年,父亲未必认真去计较,一笑了之最好。但父亲也有可能产生看法。他是敏感之人,未必认同母亲对待前夫的做法。韩瑱是母亲曾经的丈夫,父亲是母亲现在的丈夫,在某一点上有通感。

夏至泡在浴缸里,细细想了下这两个问题。也曾想把亲生父亲理透彻,但思维却散着。韩瑱仿佛是盾,夏至的想法很软很轻,无法扎破。好一阵,夏至从浴缸出来,将头发吹干,细细刮去这几日长出的胡须,抹好保湿水和护肤露,穿上妻子备好的衣服,洒一点香水。镜子里,往日神采奕奕的夏至又回来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另一念頭又冒出来,为什么望道村的人说自己的脸与韩瑱像呢?自己怎么看都不像。

夏至的母亲坐在客厅里,看养生节目。这是老夏退下后她形成的习惯。见夏至下楼,招呼道,夏至你过来坐。夏至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母亲将电视关了,眼光落在夏至身上扫视,问道,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整个人无精打采,一下便瘦了些。夏至心里盘算是否借母亲的话头把事情说掉。但又改变了主意,认为这事自己不说便也过去了。其实是不想让母亲难堪。夏至道,没什么,即使有事我自己会处理。母亲沉默一会儿道,我成天就怕你出些事。夏至道,妈你就别忧心我,我都快40的人了,你还操什么心。再说,我出事还有夏令在呢。母亲佯装发怒,别乌鸦嘴,我的心都碎在你身上了,你妹可没得几块碎片,她总埋怨我偏心,找我要补偿,昨天还拿了一对玉镯去。夏至现在听不得这些。夏令在这个家里是名正言顺的,自己则是沾了母亲的光而已。夏至站起来道,妈,没办法,我现在得出去,不能听你教导。母亲不满,刚回来个把小时又出门,我才给老夏打了电话,说你回来了,让他买些好菜,他蛮高兴,你这么就走他要埋怨了。夏至道,我实在没办法,手机上有百来个未接电话,其中有些是重要客户,不见面不行了。我现在先去处理,赶不及回来吃便给他道歉。

夏至拎着包出门,坐电梯下到车库,开了车往公司去。到了公司门口,公司已过了下班时间。夏至想了下决定不上楼。他早知公司已下班,自己开车过来是这样的结局。其实,手机也没掉在车上,也没有百来个未接电话。在望道村,夏至自己将手机关了。夏至从家里出来的原因,如同他回城时没给家里打电话的原因一样。夏至还没把亲生父亲的事处理掉,内心隐隐有东西在那儿搁着,带出些晦涩的不安。

夏至发动汽车,随街道上的车流在城市里慢慢开。夏至需要回归,找到以前的平静从容之感。雨刮器唰唰轻摆,像汽车在眨眼。挡风玻璃外,雪三朵两朵零星飘着,在风中曼舞。这是城市里的雪,被商场的橱窗、建筑的灯火、街边硕大的圣诞老人烘托出瑞气。世界正通过电台涌进车里。美国要求印度外交官立即离境,斯诺登揭示出资本主义新隐忧,日本“毒食品”事件蔓延全国,艾玛沃特森与新欢海边度假……手机屏幕飞快闪着,那是耶鲁大学校友微信群在议论学校被控性别歧视的话题。夏至一点点滑落进原来的生活感觉时,忽然觉得韩瑱正在街道人流中,暗自看着自己,那投射过来的灼热目光,甜蜜却又痛苦,要将自己藏在汽车阴暗中的身影烤焦。

夏至怔了下。韩瑱怎么会如此出现,既现身于街道,又出现在脑海,在虚实间游走。没想明白,便感觉自己的灵魂像只不听劝的猫,倏然从身体里跳出来,朝韩瑱而去。夏至呆了下。三魂两魄,果真是韩瑱所给?立即有了异样的感觉。脑子里疼着,身子发软,赶紧将车停到街道边。

韩瑱是绕不过去的,夏至发现了这一点。他们的命连着,不能否认不能更改。这个亲生父亲,让夏至有了内疚之感。韩瑱作为一个父亲,他有权利这样爱着,有权利将期望落在夏至的身上。自己不该去轻视、看贱这爱、这期望。

夏至叹口气。

从望道村人的口中,夏至已知韩瑱的爱。每日天刚蒙蒙亮时,韩瑱便出门坐公交去见夏至。别人都以为韩瑱出门去晨练,到公园打拳,在人行道上跑步。韩瑱以前要见到夏至,需要穿过半座城市,倒三次公交。后来坐地铁方便了些。夏至读书时,韩瑱到学校或夏家门口去等候。夏至工作时,就到公司或夏家门口去等。他不能天天等得到夏至。那时的的等待便显得焦急而痛苦。他的眼光在手腕上的石英表与街道快速来回。秒针分针怎么走得这么快,街道上的人怎么走得这样慢。韩瑱恨不得把手伸过去,一直伸过街道,伸到夏家把夏至拎出来,放在自己面前。韩瑱只恨自己不是妖怪,无法这么伸长手臂,只能一脸黯然地往回赶。在漫长的等待中,韩瑱成了一个潜伏高手,他恰到好处地暗藏在街道的人群里,站在行道树、广告牌之后,身形淡定,眼光收敛地落到夏至身上。粗一看,那是看陌生人的随意眼光。将那眼光表层的无意、随便撕掉,热烈与迫切便会显露出来,在下面熊熊燃烧。韩瑱在望道村喝多了酒,便会唠叨夏至值得一看。

看,我儿子的眉眼多俊。

看,我儿子的身材多好。

看,我儿子说话的神情多开朗。

看,即使我不能在他身边陪他长大,即使他由现在的爹妈教着,可我的血就在他身上流着,这不是随便能换掉、丢掉的东西。

为见到夏至,韩瑱刚从监狱里刑满出来,便满城寻找。原来的邻居都不知道夏至母子搬往何处。韩瑱又迎着异样的目光到棉纺厂打听,那些眼光像钢丝球在韩瑱的脸上擦,让韩瑱的脸热辣辣地疼。厂办告诉他,张桂兰已经离开厂子,去向不知。真不知假不知,韩瑱无法去逼问。春节过后,韩瑱便到张桂兰娘家去等,韩瑱守了三天终于见到了夏至和张桂兰。夏至已是别人的儿子,张桂兰已是别人的妻子。夏至已经长大,15岁个子高大。韩瑱觉得夏至英俊的模样,跟他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韩瑱高兴得打战。从此,他像猫一样藏在夏至的周围,看夏至结婚,看夏至得子。

自己对韩瑱而言是全部,韩瑱对自己而言则是一个零。想到此,夏至再次暗叹一声,对着模糊的街道上韩瑱隐身处,轻声道,如果事前得知,我是会回报你的,可惜,遗憾,很对不起,世上已没了你。

夏家的星期六晚餐按惯例进行。一切都没变。那几个人,熟悉的话题,大家的看法。但夏至坐在其中,心里有些不踏实,几次偷眼看老夏。老夏没变,以往如何说,现在也还是那个风格,夏至却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这是心在作祟。春节前的两次星期六晚餐,也有新元素注入。有一个新人出现在夏家的客厅。铁打的星期六晚餐,流水般的客人。夏至知道,母亲嫁给老夏不久,就开始了星期六晚餐。一次性客人颇多。这次新客人的出现,让夏至得到一笔大单。夏至要帮助客人进行债务处理。那家公司本来是盈利的,现在要做成账面亏损,隐藏起来的利润,转移到另一家关联企业去。这样,原来的公司能够享受政府补贴和政策优惠,那家关联企业凭借盈利能力申请增发公司股票。在这以亿元为单位的圈钱操作中,夏至的任务是保证每一步、每一笔都符合法律要求,在业务内容、程序上让这次资本转移经得起查。客人请夏至操作此事,自然不仅仅看中夏至的能力。在近两次的晚餐中,也有新话题出现。老夏认识几十年的一位朋友,从12层楼上跳下身亡。他被上面盯住已有半年,使完所有关系和办法还不能从网中脱身,便一跳了之,将一身麻烦事情带走。夏至母亲的一位朋友,将资本注入虚拟经济,资金链下端发生问题,资金链各环节一一断裂,造成上端崩盘。那位朋友举家出逃,听传闻在马来西亚开一小超市度日。倘若被金主发现,一身肥肉可能要喂缅甸海的魚。形势永远是夏家星期六晚餐的一道大餐,营养价值在于细嚼后获得的经验教训。

转眼便是春节。夏至似乎顺利地回到原来的生活里。但过完年,韩瑱忽然出现在夏至的梦中。韩瑱是那个梦的闯入者。梦中夏至正在会议室,韩瑱一推门就进来,进来便质问夏至,我让你买的礼物怎么还不买?一屋子人板着脸朝夏至看过来。夏至从梦中逃了出来。他那时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梦中,但依旧逼迫自己苏醒过来。他怕韩瑱再问,小年夜为什么没到望道村老家去祭祖?夏至无脸回答,他当初答应韩瑱,只是有口无心,也怕自己身份在同事面前泄露。

夏至以为韩瑱已经被各种事务掩埋掉,但韩瑱顽固地出现了。

梦是不好的开始。此后夏至工作时,总觉得韩瑱在身后站着,猛一回头,又没什么。直到有一天,夏至回头看到韩瑱立在身后,脸色铁青地看着他,才觉事情不妙。近来为客人排除交易环节中的一颗颗地雷,夏至费了心血,常到深夜才能上床。睡在床上,脑袋还像马达一样高速运转,停不下来。神思便有些恍惚。见到韩瑱次数多了,夏至到白云观去请教。白云观距离城市100多公里,在一座大山里。以往夏至的母亲、岳母常去,夏令给她们开车。夏至对她们的做法,不支持不反对,归根到底是不信。现在夏至一个人进山问卦。道士开出的解是八个字:缘起缘灭,知彼知己。夏至踏着被松树覆盖的山道下来时,心里不踏实。原先想得道符,化解一下,道士却给了虚幻之词。

夏至只能去知彼知己,还能怎么办?除非要到医生那里拿治疗精神方面的药方。这传出去,十分危险。

第二天,夏至特意取了韩瑱的小包,用里面剩余的钱去商场买了只泰迪熊,放在车上。韩瑱又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脸色不再铁青。夏至将车子开往码头去找曹师傅。心里没底,现在刚过正月十五,曹师傅可能已回来,可能还沉浸在儿子的喜事中。

车子到了江边码头,却又不知道如何寻找。码头被雪覆着,江里的风吹上来,带着深沉的寒意。江里三只货船静静地泊着。船上数盏灯光投在江面上,几道狭长的光带随水浪浮动。犹豫间,韩瑱对夏至说,下去可以看得到人。夏至下了车,走到吊车前展望,果然见到脚下的码头上,有一人蹲着在洗刷。那人戴着帽子,穿得臃肿。夏至远远地喂了声,那人扭头看。这下夏至看清,他在洗碗。夏至大声道,这江水可不怎么干净。他道,没事,先洗头遍,回去用自来水稍微冲下就成,省点钱。夏至喊道,师傅,向你打听一人,你认不认识曹师傅?从望道村回来,夏至学会了大声喊话。那人站起拿着碗走来。看着那人被江水泡得红彤彤的手,夏至记起往望道村去的情景,有了通感,暗自打个寒战。那人走过来道,我们这里有好几个曹师傅,不知你要找哪个。夏至道,就是那个回家给儿子办喜酒的曹师傅。那人道,哦,你说的是三号码头的,他还没回,估计看儿媳看上瘾,一时半会儿不来上工。曹师傅果然没回来。夏至又问,你认得韩瑱?那人说,韩瑱?老韩吧,老韩在这里做了几十年,我自然认得。那人上下看了看夏至,道,你是警察?夏至惊愕他怎么如此问,连忙道,不是。律师?那人又问。这人两句话就猜中了夏至的身份。夏至说,我是律师。心里疑惑,来找韩瑱的就是这两类人?那人道,老韩在医院里呢。夏至说,这我知道,他已在年前过世。他死了?这么快?那人似乎很震惊。夏至道,我只想打听下他的家里事。那人看着夏至道,他家里的事不是解决掉了吗?还有什么疑难事?别站这风口,这风贼,一会儿风就能钻透衣服,你要听便跟我来。说着,那人在前面走,夏至跟在后面。夏至觉得韩瑱已跟在自己身后,一步一滑地走。他们走进码头边一个狭长弄堂,踏着踩得结实的冬雪慢慢走了两百多米,进到一间小屋子。那里面有两张双层铁丝床,中间是一张四方小桌,墙角有一个搁在木架上的煤气灶。灶前墙上糊着报纸,报纸已经黑乎乎的,看不见内容。小屋倒还暖和,一问是开着电热毯当空调用。

那人打开水龙头,将碗筷冲一下,放进灶下的木架板上。这屋子里的空气不好,味都闷在里面。夏至没问,但那人还是解释道,公司也有带卫生间、厨房间的宿舍,可要多出不少钱。那人用块蓝色抹布擦下凳子,问夏至,你是坐凳子,还是坐床?凳子干净不暖和,床暖和不干净,你自己选。

夏至见他坐在床上,便道,我也坐床吧,暖和些。说罢,在身后的床铺坐下。见夏至坐下,那人道,你屁股下面的床老韩睡过。夏至连忙站起,那人又道,现在不是他睡的。

夏至还是看了下这张狭小的床。韩瑱已坐在床上,看着他,伸手拍拍床沿。夏至摇摇头,慢慢在床沿坐下。

那人道,老韩的事,我大都知道。他与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外地人,没这里的户口,老韩有。他是个挺好又挺可怜的人。他坐过牢你知道吗?夏至说知道,坐过两次牢。那人嗯了声,他第一次出来,就被街道上安排到码头上干活。说这是帮助他回到社会后,自食其力,更好地改造。刚从牢里出来,老韩每个星期都要到街道上去汇报工作情况,生活情况。那时这城市是全国样板城市,常有外国大人物来参观。老韩犯的事又重,街道上不放心。街道上免得老韩住睡火车站,便给老韩安排了码头苦力活,算是让老韩有了吃住。街道好事做到底,又给老韩作媒,让他娶了个媳妇,说是有利于回归社会。这美事,老韩其实是不愿意的,说心里有惦记的人,不想再结婚。可街道上一回回找老韩做工作,老韩最后也没办法拒绝。老韩其实是嫌弃他的第一个媳妇腿脚不好,人很胖并且死难看,脾气差。她媳妇有间十多平米的小房。结婚后,老韩挣钱,他媳妇在家花,老韩也没说什么,只是想娶了媳妇,就好好待她,让家有个家的样子。后来他那个胖媳妇坐在马桶上解手,心脏病发作死了。媳妇一死,三个舅子上门,将老韩的衣物扔出,告诉老韩可以走啦,以后大家就是井水与河水的关系。老韩想想算了,还计较这些作甚,就回了码头。可没等几天,那三个兄弟报警,说是老韩因嫌弃他们的妹妹不能生小孩,下慢性毒药将人害死。三个人是要将房子占得没后顾之忧。老韩被公安局叫去审问,那段时候老韩整个人瘦了一圈。他媳妇已经火化掉,哪里还说得清。警察找我们问话,问老韩曾说过什么。這个事情前前后后有一个多月,老韩才回到码头来。老韩第二个媳妇,是她在江边捡菜帮子搭讪老韩的。她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结婚,说穿了他媳妇需要个男人为家里挣钱,而老韩需要有个女人睡觉。媳妇总是为钱与老韩吵,日子磕磕碰碰过了5年。家里那两个孩子长大了,便不再喊老韩为爹。拼着命要钱,老韩不给,挥过来的拳头比老韩还有力。老韩经常被他们摁在地上。他媳妇见了也不过来劝开,任由两个儿子威胁老韩拿钱出来。老韩钱被敲尽,哪能拿出多余的钱,实在熬不下去,便又回到这里。那俩崽子还跑到这里来问老韩要钱,大家一顿吓才没敢再来。他第三个媳妇,到上月为止还是他的媳妇。她是老韩第二次坐牢出来后找的。儿子成家、女儿出嫁,她单过,与老韩结婚后待老韩也不错。可惜自从老韩喝酒太猛,别人一小口,他一大杯;别人一杯,他已一瓶。到医院查出肝脏有毛病,生无多时,他媳妇就不管老韩了。人家也可怜,已经死过两个老公,如果老韩再死了,她这一辈子就摆脱不了恶名。她被别人议论怕了,到医院责问老韩怎可以这样,也就是老韩怎么允许自己生这种病、怎么能够死在她前面。她提出要离婚。老韩说都这样了,还离什么婚。他媳妇说,你有一口气在,我们离婚,你走后别人就不能说我又成寡妇。老韩觉得她说得也对,便由了她。

听他没提到自己及母亲,夏至问,他没跟你们讲第一次坐牢前的事?

他不怎么讲,毕竟是心病。听码头上的人说,老韩以前是棉纺厂的一个干部,工资高,还住着公房,日子很好过。出了事,厂里回不去便来码头干活,老韩自己倒也愿意,回厂里一辈子要给人议论。只可惜房子没了。老韩坐牢前可能有媳妇,还有孩子。老韩没说,可曾有律师来找过他,要他每月出抚养费。老韩一口答应了。有20多年,老韩拿到工资便到银行去打款,将半个月工资当作抚养费给了别人,自己活得什么似的。一天三顿吃挂面,肉舍不得吃一块,衣服几年才换新,将粮票布票拿出去偷偷卖掉。这样也没怨言,有一年发傻,花十块钱硬是从客人手上买只小熊,我们估摸是送给他那个要抚养费的小孩。那时我们每月才拿30几块钱。后来等跟第三个媳妇的日子好过些,不用出抚养费了,老韩自己倒老了,一下又走掉。

夏至听了暗惊。这抚养费显然是给自己的。母亲找律师前来讨要赡养费,竟然从没有跟自己提过。

夏至看韩瑱。韩瑱说,孩子,这是应该给你的。

夏至决定跟母亲谈谈韩瑱。

星期六上午,趁老夏到菜场去,夏至进入父母房间。夏至的母亲正在整理衣柜。夏至立着看了阵,终于将话说出来。夏至说,妈,我见过他了。母亲猛地直起身,手上拿着衣服僵直地站着,脸上的轻松不见了,脸也紧绷起来,他来见你了?

夏至一怔,自己都没说这个他是谁,母亲便明白了。母亲能立刻明白,说明心里一直搁着这事。夏至道,不是,我去见他了。

母亲的脸色明显不高兴,他还是来纠缠了,那么事情他都跟你说了?

是,我全部知道了。夏至说,这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母亲在床头沙发上坐下,道,以前我没告诉你,是想让你安心读书。后来也曾想要告诉你,有过犹豫,但总想就这样过下去也好,让你安心创事业。

可他毕竟是我亲生父亲。你不准他见我也就算了,我15岁生日那天他来见我,你怎忍心诬陷他。

母亲直勾勾看着夏至。夏至不知母亲复杂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东西。过了阵,母亲说,那时我已经怕见到他,无法面对他。因为我没守给他的承诺。他第一次坐牢时我探望他,告诉他这情景对肚子中的你不好。你一出生就因为爹是罪犯,要遭到许多人、许多事的歧视捉弄。他问我该怎么办,我就说离婚吧,离掉了孩子出生后就没这些问题,并说等他从监狱里一出来我就带着你回到他身边。他答应了。可我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回到他身边。我向他提出离婚,的确是为你好,可是也有私心。那时我怕,怕大着肚子给人家笑话。厂里已经有人笑话我,连娘家小姑子也笑话我,说我以为找到了白马王子,结果却是找了只蛤蟆。那时我很要强,她们在背后的议论我不能容忍,这些闲话真的会要我的命,逼得我跳进江里去。后来,厂里都在议论一个区里的领导老婆孩子淹死掉,便动了心,我要嫁给他,让别人无法笑话我,将她们的难听话怎样吐出来的怎样吞回去,只能继续羡慕我巴结我。我托了人去跟他说媒,第一次见面后很不安,想对不起韩瑱,也怕老夏看不中我。结果还是看中我了。我便到监狱里找韩瑱说了那些话。说假话虽然不好,可给我俩挣来了好日子。我喜欢一家过这样的日子,清楚只要韩瑱一出监狱,必来找我们,这样的日子就要毁掉。我时时想着怎样躲开他。我有你,还有你妹,我该怎么办?让他把你带走?那可是毁掉你啊。也就是这些原因,我见到他便怕,便急,也羞愧。因为亏欠他,拿什么都还不上。我只求他能离得远远的,不出现在面前。他偷偷进来见你,我震惊、愤怒、害怕,铁了心要将他送回监狱。那回我发誓,他再有下次,就永远待在监狱里。

母亲现在的目光里,依旧有震惊、愤怒、害怕。

夏至道,他怎样想这事?他并没忌恨你,只恨自己鲁莽,差点毁掉了你我,为此他向警察承认了偷盗。重回监狱后,他也坦然,认为这样就不用怕控制不住自己,跑来见我。你的想法让我羞愧,他的想法更让我羞愧。刚开始得知这整件事,我觉得自己是条寄生虫,依附在现在的父亲身上,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可现在,我觉得自己是在啃亲生父亲,把他啃得只剩一堆白骨。

夏至的眼前,浮现出韩瑱那只剩骨架的身躯,黯然道,啃了这么多年,我还浑然不知。妈,我们家条件这么好,你何必去要他的抚养费。

母亲道,我只想让他日子难过。我要得越多,他的日子就越难过。他的日子不能好起来,我不允许他好起来,好起来的话他便会想着将你带走。他只能永远穷着,困着。

夏至无语。母亲打着爱的旗帜,将韩瑱死死压制在痛苦境地。母亲对自己的爱,或者是自己的成长,竟然这样残酷、自私。夏至感到了深深寒意。

母亲却又怨恨道,你现在多愁善感觉得难过了?这都是他给你造成的恶劣影响。韩瑱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毁掉你。见一次面就如此,可见生活在一起那还得了。他那些东西完全能够毁掉你。虽然他是你亲生父亲,我觉得你一点也不要替他難受。我早给你说过,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的成功,都要善于利用别人的牺牲来成全。哪个成功人不是这样?对别人的牺牲、成全有恻隐之心,还能成什么大事情?

母亲见夏至情绪低落,叹息一声道,你现在也当爹了,该如何处理这事,你自己决定。你一向处世冷静,我知道你能将这事处理好。适当给点补助也可以,我问过律师,你也有赡养他的义务,给点钱还是可以的,暗中看看他也可以。但总之,我劝你珍惜眼下事业,不要将事情弄大,摊上台面让自己难堪。妈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才替你铺出一条好路,别轻易放弃掉。你现在就告诉我,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夏至道,以后还能怎么办,他已死了。

母亲从沙发上猛然站起,又黯然坐下。他死了?他怎会死了?都没告诉我,就这么走掉?母亲被什么刺中,痛苦与惊讶之色在脸上浮现。

夏至看着母亲,想不透她想什么。她那么憎恨他,现在又如此责怪。

母亲沉默一段时间,说道,他肯定是恨我的,说不恨是假的。他怎么不恨我,他应该恨我的。

夏至摇头,他不恨你,只是担忧你,担忧我。

母亲抬起头,看着夏至道,我不需要他对我这么好。这个人往好里说是纯真,往坏里说是脑袋拎不清爽。他肯定已告诉你第一次进牢房的事,那事只能证明他天真式的愚笨。

他没说,是别人告诉我的。他去偷梨被人捉住,情急之下砸了别人,被判15年徒刑。

这么讲的?夏至的母亲苦笑下,又冷笑下,他永远都会在外面这么讲。夏至,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才是那个偷梨的人。在那漆黑弄子里,我骗他,借故落在后面,去摘人家院中的梨。我只想让在我肚中的你,多得到些营养。那时可没什么东西吃。我只想着摘梨,没有防备,给主人家捉住。那时,我害怕,被人当贼捉住送到警察那儿去,我一生就毁掉了。韩瑱也不会再喜欢我了。我挣扎不掉,求饶不行,情急之下一伸手抓到地上半截砖砸下。那人便倒在地上,没了动静。我慌张地跑向他,告诉他,我杀人了,我杀人了,要被捉去枪毙了。他扶着我摇晃的身体,也非常焦急。我说,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呢,也要活不成啦。我便放声大哭,一点点瘫坐在地。这时有人往这边来了。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被抓去枪毙。我听到他说,这事是我们共同造成的,我去担责,你不能被枪毙,你和孩子都要好好地活。他便把我手指扳開,将我紧握的半截砖头抓在手里举起,对赶来的人说,是我干的,我砸了人了。

故事的起点竟然是这样。它怎么能够是这样?夏至刚一惊愕,便想去否定它。来不及了,它立刻像千万条鞭子,朝夏至劈脸抽来。刹那间痛苦就袭上心头,像张着獠牙利爪的千万只怪兽在夏至五脏六腑里奔跑嚎叫,让夏至疼得一时无法呼吸,脸色苍白起来。夏至一下看清,韩瑱是怎样被自己与母亲一口一口吃掉的。即使被啃得鲜血淋漓,陷在无穷无尽苦痛中,韩瑱仍独自扛着苦难,让他们在云端幸福快乐。直到要永远熄灭那颗思念与爱的心,才来找自己。他哪里做得不够好,以致母亲要用极其鄙视的口吻评价他、嘲讽他,自己也曾极其冷漠地盼着他快点死掉。夏至心如刀绞。这是从未有过的痛。仿佛韩瑱给予的三魂两魄,正在被人从心窝处抽离出躯体。愤怒的火苗起来了。夏至冷笑着对母亲道,你那时是故意抱着他,提起肚子中的我。

母亲怔了下,然后道,这事我也问过自己,我为什么要那样对他说。开始我不承认,后来我可以面对自己,当初的确是带着目的去说的,我希望他能够代我去认罪。事实证明,我的用心是对的。我能够把你带到今天这个高度,他可以吗?为了证明我那样说没有错,我付出了多少努力。能嫁给老夏,是轻而易举吗?他眼前有多少漂亮女人像河里的水一样流淌,为什么妈就能够嫁给他了?因为妈没有退路,不成便是死,那些漂亮的女人没妈的必死之心。我缠住了老夏,去闯他的办公室,告诉他单位里的人,我现在已经和老夏好上了。老夏要面子,我就不给他面子,找他的上级领导哭诉,甚至在地上撒泼翻滚。对老夏使出的这种手段,一点也不亚于去骗韩瑱。夏至,我只想带着你功成名就,证明给韩瑱看,让他不要后悔;证明给老夏看,当初用下三滥手段嫁给他的张桂兰值得他娶。我一步步为你将这城市打通,让你凡事成功,这是为了证明给你看,妈对韩瑱、老夏这么做是值得的。你们都认可我,这也是证明给我自己看,我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的。

母亲的话,像团野火吞噬掉夏至。夏至感到灵与肉一阵跳动,内心的坚硬像巧克力一般融化,他无法再注视母亲的脸。回头看韩瑱,韩瑱却不在身后。关键时刻,他倒不在了。

母亲拉开柜子,将一封信拿给夏至道,这是韩瑱第一次坐牢时写给我的信,此后便再没信来。这信我没敢扔掉,害怕总有一天得让你读它,你才能安心。我害怕有这样的一天,这一天来了,就证明我对你教育还没成功。你现在读读这信,是他自己愿意这样。我们现在成功了,让你这个韩家后人光宗耀祖,算对他有了交代,他也该很知足了。现在你看完这信,收收心,在晚上的饭桌上,安心做好你的事,讲好你的话,在老夏面前不要露出知道这事的痕迹。有些事能够在台面上光鲜地摆着,就不要戳破它。

夏至拿过信,打开信笺看。信很短,只有五句话:我愿意坍塌成废墟,只要我所爱的你们,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巴掌扇在夏至脸上,夏至有了热辣辣的痛。韩瑱的爱被母亲利用得如此残酷,母亲以爱的名义去伤害了另一份深沉炽热的爱。夏至合上眼,韩瑱浮现在黑暗里。夏至喊了声爹。韩瑱轻声安慰,别怕,别怕,跟着良心走。夏至拿着信走出父母房间,决定现在就出门,到望道村老家去住一段时日。夏至不想再吃星期六晚餐,韩瑱就是这样被吃掉的。

原载《福建文学》2015年第9期

原刊责编 杨静南

本刊责编 周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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