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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30郭啸文

当代小说 2015年10期
关键词:脚趾甲剪刀婆婆

郭啸文

七月的中午燠热,漫长。

蝉叫得欢畅,长短不一,此伏彼起。

竹床上。刘婆婆睡不着,就摇着蒲扇,循声音顺着眼前的柳树找。首先入眼的是两只叠压着的蝉,细辨,两只都没有声息。一只蝴蝶绕着这两只蝉,靠近,疾飞,再靠近,终于站在了上边蝉的背上。往上,是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似乎是在吵架,都不依不饶。再高,就看不清了。

刘婆婆的竹床在屋山头的两棵大柳树间。在这里坐过的人都说这个位置好,无论多大的太阳,这树底下都不漏一丝阳光,在这里闻得到篱笆上木槿花的香味,间或还有竹园里倏忽赶急的阵阵小风。

刘婆婆的茅草屋没有窗户。冬天还好,夏天就像蒸笼。

小爹不睡午觉。

小爹住在公屋旁边的一间小屋里。

公屋在禾场边上,一长排,高大宽敞。口粮、种子、农具都囤在这排房子里。小屋也不是专供小爹住,外间的地下埋了三口大缸,两口装着柴油,一口装着机油。小爹住里间, 进出都得小心翼翼,尽管油缸有半边盖着木板。

小爹今天中午要下亮濠。

已经快十天没吃“盐卤花”,刘婆婆念叨两回了。

上身光着,下身是宽腰的抿裆半头裤,脚上趿双自己做的木板拖鞋。背了亮濠,提了小水桶,小爹往东。小爹要把禾场走完,下亮濠的地方在抽水机那里。

没有一丝风,云很淡,天很高。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低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队里的抽水机房在禾场边的河堤上。抽水机房设计得很周全,抽进水和抽出水都在这里。前面还安了打米机,一开机,挂两条皮带,打米抽水两不误。

机务员记儿睡在打米机旁的一块木板上,鼾声如雷。

小爹从记儿脚头绕过去,蹲下,在打米机底下掏了几把米糠放进小水桶。转回身,看到了记儿圆溜溜的肚脐眼,不禁咧嘴一笑,抓了一些米糠,轻轻洒在记儿肚脐眼里。记儿张着的嘴角动了动,翻个身,鼾声成啸叫。

抽水机炮筒样的机身搁在两张方桌大小的水泥池子上,抽上来的水分成东西两股,这样,机器一响,全队的田里都会有水。往西的水通过一条引水渠走,往东的水先在一个小塘里回旋一下,然后才顺着涧沟激流勇进。小爹下亮濠就在这个小水塘里。

小爹的亮濠很特别,不是别家的上下一样粗六角形花格的那种花篮。小爹的亮濠也是篾编,外形像个装咸菜的坛子,只有一个进口,中间卡腰,不编花格,竹篾筲箕样的编排,开口处很小,只进小鱼,就是那种寸把长的小家伙。

小爹说,大妈没有牙齿了,我也没几颗,我们这把年纪,没有能耐弄到大鱼啊,就吃这些没睁眼的东西咯,好在这种小鱼多。大妈就是刘婆婆。

小爹的半头裤是刘婆婆的手工,针脚细密,不输年轻小媳妇。还有两件白布的汗褂,也是刘婆婆做的,小爹珍惜,一般不穿。刘婆婆常提了一个盖着纱布的小篮子给小爹送吃的。有时是菜:在火上直接烧的茄子、胡椒,拌了辣酱,老远就能闻到;有时是一碗粟米煮的稀粥,或者两个拳头大的黄金瓜,都盖得严严实实。有在禾场上打闹的小孩说,刘婆婆,我跟您提吧,刘婆婆会严词拒绝,走开,玩去,不跟我把碗打破了。完全不像平常那个慈眉善目笑眯眯拄着拐杖看他们打仗的刘婆婆。刘婆婆步伐很小,走不了远路,从她的住处到小爹的公屋不到两百米,中间还要在抽水池那里歇一会儿。

全队人都把小爹喊小爹,把刘婆婆喊刘婆婆,无论年纪大小,只有小爹把刘婆婆喊大妈,刘婆婆把小爹喊小爷。小孩子们弄不明白,就问大人,大人们懒得说,相反这些小孩大都讨了骂:小狗日的,跟你说你也听不清白,长大了就晓得了。

队里人都说刘婆婆的“盐卤花”做得好。做“盐卤花”就要小爹亮濠里那些没睁眼的小鱼。

有时候小爹会有意外收获。出水口那里有时候会有一、二两重的鲫鱼或者鲤鱼跳上来,在炽热的地面蹦跳分把钟,裹一层灰土后就直挺挺的了,如果没人看到,就成了哪家逡巡到此的猫儿的美味。

亮濠里能收获的小鱼有很多种:小鲫鱼,小刁子,小泥鳅,麻古愣……都不能过刀杀,太小。刘婆婆就用小筲箕盛了,拿洗锅的篾刷子一阵乱戳,再到水里洗一遍,下锅。

鱼太小,火就不能大,通常是小爹在灶门口将燃柴小把小把续。待小鱼煎到两面有皮,加水煮,煮成白汤了,加柞胡椒,再煮,成品就像一大碗不干不稀的碎米粥。不过这是一碗又辣又鲜的功夫菜,配一钵金黄的老南瓜,这时候小爹就来一杯大队槽坊打来的头子酒,酒杯吮得哇哇响。

吃饱喝足的小爹背着亮濠提着水桶趿着拖鞋回公屋时是要哼歌的,小爹五音不全,荒腔荒板,小孩子们没人能听清他在唱什么。

有年纪相当的听了几次就当着小爹的面说笑。小爹啊,昨天唱的是“赶幺姐儿”呢,上次像是“越想越心伤”啊?小爹抹把脸,骂,狗日的耳朵尖啊,瞎唱你都听得见啰。眉开眼笑。

小爹唱着的时候会想起很多事。想起那些年回到出生地没有住的地方,在嫂子的茅棚旁搭的小棚子。想起天天夜里听到围着嫂子茅棚转的脚步声,自己猫狗样的警醒。从小胆小怕事的侄子。想起跟混账记工员的一场恶架。就是那次,嫂子说,她要等哥哥一辈子,什么人都喊不开她的门,记得自己当时几夜睡不着觉。

小水塘的水也就一两尺深。

小爹下水。从水塘边篱笆上抽两根竹竿出来,交叉固定住亮濠。小水桶里进点水,把米糠团成一个坨坨,丢进亮濠里,这是小鱼儿的吃食。

下面就是最有趣的时刻了。

在出水口那里,由于长时间的大水流冲刷,原先用砖砌的出水口已经残缺,周围的泥壁也被冲得坑坑洼洼,这就有了趣事。那些黄泥窝里,会有被抽上来的泥鳅,鲢鱼,黄鲴。它们经历了被吸进去再吐出来的惊慌失措后,发现了这些相对平缓的小窝,于是大家抱团喘气。小爹也是偶然在一个小窝里发现这个秘密的,索性又抠出几个小窝窝,守株待兔。于是每次把亮濠安顿好后,小爹就满怀欣喜,小心翼翼摸窝窝。

今天不错,第一个窝窝里就有惊喜。

小爹盖上去的掌心里有柔软的痒,左冲右突的,麻酥,挠到心里。享受一会儿后,小爹换一只手,盖得紧一些,就像有人在抠手心了,不禁张开了嘴巴。太阳有点偏西了,依然毒。升腾着的水汽细小稠密,贴在脸面上,清幽幽,凉丝丝。平望过去的禾场镜面般,此时正一地火苗。小爹的裤子湿了一大半,姿态像一只弓身的青虾。花白的头。洞开,无牙的嘴。稀疏的小把胡须戳在水里。捡到钱般的笑脸。

这个窝窝里有三条两寸多长的泥鳅。

摸到靠近出水口那里,小爹全身都在水里了。水从深坑里返冲回来,全身就有被人摩挲般的快意。小爹忽然想起小时候哥哥带着自己摸鱼的情景。

那时候家里住的是杉树做的叫“几大坝”的房子,有院墙,家里开着油坊。父母就生了兄弟两个,哥哥大自己6岁。到了读书的年纪,是哥哥带着自己到私塾从“三字经”开始念起,晚上也是哥哥督促自己背书。哥哥经常背着父母跟他的同学出去玩,就学会了钓鱼,摸鱼。他的同学好多是农家的孩子,有时候他们的父母还来家里做短工。那时候摸鱼都是在水田旁的水沟里,水不深,有时候摸到鳝鱼自己以为摸到蛇了,会吓得哭喊。

哥哥结婚的时候刚十九岁,娶的是开琴行的刘老板十六岁的女儿。自己第一次看到身段苗条、细眉小脸、红场街上头牌的小脚美人时,已经知晓些男女事了。拜堂时看热闹的人差点挤破屋子,自己也挤在哥哥嫂嫂的床前要糖吃,这件事被人笑话了很久。哥哥二十一岁时,正值两党打得火热,一天去场上买菜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此后就没了消息。那时候年轻的嫂子刚生了儿子。

一条狗急吼吼冲到水边,头伸进水里,舌头快速搅水。

小爹拍拍光头,掬把水浇在脸上。自己不是在泡澡呢,怎么想起那多事情。再摸。

几个窝窝摸下来,共收获五条泥鳅,四条小鲫鱼。

抽水池的边沿烙铁般。小爹得不时站起来,不一会儿工夫,半头裤就干了。

背了亮濠,提了小水桶沿着涧沟走,走不多远,再折上去,就是刘婆婆的茅草屋。

麻雀只剩两只了,上下翻飞,啄毛叼腿。两只蝉经不起吵,分开,各自洒下一泡尿。一片清凉就覆在了刘婆婆脸上。

刘婆婆刚迷糊一会儿。就这一会儿,竟然回到几十年前的傍晚:自己乘了木船嫁到王家来。两河岸的火堆。震天的锣鼓和唢呐。自己的三寸小脚踩在布满青苔的水埠头条石上。那个青涩的王家大相公。他不敢牵自己手的窘态。

陡然的凉意,刘婆婆明白是蝉的尿水,习惯了。抹了一把脸,咕哝一句,就听到了“啪哒”、“啪哒”的拖鞋声,起身。

大妈,又把您吵醒了啰,说了不穿这个烂拖鞋的。小爹讪笑,放下水桶,一手摸额头上的汗。

哪是您吵醒啰,那些吵人鬼的尿淋醒的。刘婆婆抄起身边的拐杖。

这热的天,您又下亮濠了啊。

呵呵,热才有鱼啦。您看,玉儿又要过几天好生活了。小爹把水桶递给刘婆婆看。

运气蛮好呢,这大的泥鳅。您坐屋里来。

刘婆婆去开门。

玉儿,玉儿。刘婆婆边走边喊。

后面竹园有了动静。先是一只母鸡冲出来,再是一只小公鸡,小公鸡追着母鸡沿了篱笆跑。一只大黄猫摇摇摆摆打着呵欠在一丛竹子后探头,一见小爹的水桶,倏地就到了跟前,两条前腿搭在了小桶沿上。

您看它猴急的。刘婆婆笑。呲黄猫。不能吃生的,吃坏肚子了又害我。

猫子看到鱼哪有不急的呢。小爹提着水桶跟着刘婆婆走,玉儿不放,用两条腿走。

好啦,等会儿就有鱼吃了,放手放手。小爹用劲,这才把桶从玉儿爪子下拿开。

先守好,咹?等会儿弄熟了吃。小爹把鱼倒在一个钵子里,把钵子搁在饭架子上,交代玉儿。玉儿大眼忽闪着,老实坐在了饭架子下,眼巴巴望着钵子。

今天刘婆婆要洗脚。

刘婆婆洗脚有自己定的规律:天气热逢五逢十洗,天气冷了就逢十洗。因为这个,过生活过得不知道天地日月的乡邻们要问日子时候就都习惯问刘婆婆。刘婆婆就很不屑:你看那峨眉月,初四啦。那大的月亮,“十五十六,你落我出”,今日十五啦。在禾场上乘凉,要回家了都不见月亮,就会想起刘婆婆说的,“二十二、三,月起半夜间”。

刘婆婆洗脚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是热水。小爹来帮忙就是提水烧水,现在还多了一件事,洗裹脚布。

刘婆婆是三寸金莲。

今天提水很便当,直接在涧沟里。以往都是从后边大河里去提,先下十几坎,再上十几坎,每次还不能提多。

两小桶水,锅就装满了。

小爹在灶门口坐下来,点火。茅草很干,烧得哔剥响。这是小爹抽空在堤坡割的。

小爹烧水的当口,刘婆婆要准备自己的东西:换的裹脚布,单鞋,剪刀。

刘婆婆的洗脚盆也是专用,像个蒸饭的甑子,脚放进去后水会没到膝盖下,小爹曾经说过,你们刘婆婆哪是洗脚,是泡脚呢。

小爹的水已经备好,小爹手里拿了水瓢,随时准备添开水或者冷水。

刘婆婆开始脱鞋。刘婆婆的脚上是两双鞋,只有见过她洗脚的人才知道。

解开鞋带,一直到脚踝的半截高帮厚底就掉在地上了,取下前边半截,第一双鞋就算脱了,平常穿着没人知道那鞋是两截。第二双鞋跟平常人穿的一样,作用是套着裹脚布,不过是软底的。取下软底鞋后就开始顺一下方向松脚上的裹脚布。外面的这双厚底鞋两截连起来大约十多厘米长,鞋尖像鸟嘴,鞋面上绣着红红绿绿的花草。

慢慢地一层层褪下的白色裹脚布在刘婆婆面前堆起来,她的脚也渐渐小下去。越来越浓的脚丫子味便在屋里蔓延,是那种腌菜坛子里萝卜菜的味道。裹脚布褪完了,刘婆婆那雪白如笋、小似孩童、又狰狞似熟猪蹄的脚,就冒着熏人的热气伸到了小爹面前。小爹视而不见,从不皱眉头。这么多年了,小爹已经闻不出那是什么味了。

小爹把脚盆里的水舀起来,缓缓地顺着膝盖淋下去。这时刘婆婆就会闭上眼睛,呲牙咧嘴,嘶嘶的,用手将那变形了挤在一起的脚趾一个个分开……一副享受的好模样。

通常洗泡会是一两支烟的时间,然后刘婆婆会自己修剪脚趾甲。有看到过刘婆婆脚趾甲的小孩儿是这样说的:刘婆婆的脚趾甲是铁的呢,还有钩,要是抓到你身上,肯定是几条印子,血糊淌流。刘婆婆修剪是不让脚趾甲长得太长,那样会扎破裹脚布。这些脚趾甲都有半寸以上,有的尖,有的宽,但都蜷曲着。这些脚趾甲很得力,如果没有这些脚趾甲护着,裹脚布磨起脚板和脚趾头,刘婆婆就不能走路了。

六十岁后,小爹开始伺候刘婆婆洗脚。那时候小爹其实很想去摸摸那小脚的,但刘婆婆一直不让。有一次小爹忽然伸手抓住刘婆婆一条小腿,刘婆婆挣脱不了,脸都红了。小爹摸到了那看着雪白其实少肉多骨的小脚。小爹见刘婆婆红脸,过后自责了许久。再以后的这些年,小爹就只是专心服侍了。有几次刘婆婆说眼睛看不清,叫小爹帮忙剪,小爹的手也只是专注趾甲,眼睛不再往那脚踝以上的雪白处。

刘婆婆修剪脚趾甲的时候,小爹就洗刘婆婆的裹脚布。原先刘婆婆也是不让小爹洗的,说这东西味大,自己洗。可渐渐自己提不起沾水的裹脚布了,这才作罢。一条裹脚布大半尺宽,一米多长,还是家纺的粗布,泡了水,确实有分量。

玉儿不耐烦地在两人腿间穿梭的时候,小爹把清了的裹脚布在晒杆上一圈圈搭起,刘婆婆也重新裹好脚,穿上了鞋。小爹摘了一片南瓜叶子,捉出两条泥鳅,包好,埋在了灶膛里。玉儿又规规矩矩坐在了灶门口。

小爷,您来看,这里漏雨呢,上次忘记给您说了。看小爹忙完了,刘婆婆用拐杖指睡房的茅草屋顶。前几天下雨,水就滴到床上了。

是老鼠在闹呢,都要看到天了。小爹看后说。那地方巴掌大,被老鼠做窝快掏空了。

这几天太热,等哪天凉快,我喊几个人来跟您把屋顶重新盖新草。

还费那大的神啊,弄块塑料盖起就可得了。

也是,我到仓库找块塑料吧,哪天我再过来的时候就带来。

雨来得不突然但是猛烈。

下午开始起风,积聚乌云,雨到夜里快九点才下来,一下来就把不住,倾盆似的,一直下到天亮,河满沟溢,队里的好些低田已是白茫茫一片。

队长一大早就把记儿喊起,叫记儿赶快开机抽出水。

记儿胡乱抹了一把脸,跟队长到机房提了油桶,喊小爹的门。

拍门,大喊,屋里却没人应。记儿不解,把小爹糊了报纸的一个小窗捅开,就看见小爹四仰八叉躺在油缸里。记儿傻眼了,叫队长看,队长转身拼命几脚踹开门,一把将小爹拖出油缸,小爹脸色蜡黄,口角滴着柴油,已无生息。

记儿不知所措。队长吼,快喊人啦,傻了?

小爹只穿了一条半头裤,手里还紧握着卷起的一块塑料,嶙峋的身架仿佛一只刚出生的小鼠。一只拖鞋在油缸里,湿地上一条滑迹伸向油缸,油缸的盖子一半插在油里。

小屋漏雨。

住了这多年,要不是漏雨地上滑,小爹闭着眼睛也不会掉到油缸里啊。众人疑惑,小爹雨夜起来手里拿块塑料干什么,难道他要上房顶堵漏?

刘婆婆呢,刘婆婆?队长忽然想起来。

记儿说,没跟刘婆婆说呢。

你个傻子,快把刘婆婆喊来,小爹不在了,刘婆婆要最先知道。

小爹是无儿无女的五保户。

记儿飞奔。

刘婆婆坐在小方桌前,一脸愁容。屋里地上已经全湿,床上一满桶水正对着开了天窗的屋顶,间或一滴水落下来,桶面微漾。

记儿的眼泪夺眶而出,跪在湿地上。

记啊,这大早你代哪个跪我?

刘婆婆,小爹走啦,我来接您的。记儿放声大哭。

啊?刘婆婆起身,却站立不稳。记儿一躬身。婆婆,我背您。

在记儿背上,刘婆婆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哭。到公屋了,看到小爹手里抓着的塑料,刘婆婆用拐杖打自己的腿,拜拜地哭说:小爷你这是要跟我补漏子啊,你自己屋里都在漏啊,半夜三更你起来也没得用啊,你等天亮了来也不迟啊,我不会被雨淋死的啊……

小爹下葬的时候,刘婆婆的儿子来端的灵牌,人们熟悉这个在邻村做上门女婿的老实儿子。

这时候大人们才有耐心给小孩子们说清楚:刘婆婆是小爹哥哥的老婆,按乡间通常的叫法,小爹的孩子就要把刘婆婆喊大妈,刘婆婆的孩子喊小爹叫小爷。

有记性好的小孩就想起小爹给他们说过的故事了。

那是在热天乘凉的时候,有小孩问起小爹怎么是一个人时,小爹说,我来讲个“古”你们听,你们听了就晓得有些人也跟我是一样的,一个人过一生呢。

有一家人,土改的时候财产没收了,房子也被分了,这家的两个老人听了政策和人们的传言,觉得活起不如死了好,两个人就一根绳子系了,拱了栀子湖。那个时候他们的大儿子被拉壮丁不知道是死是活,小儿子在外边游手好闲不落屋,等他知道消息回家,看到的是嫂子带着侄子住在原先放农具的茅草屋里。

这个小儿子后来在别处做了上门女婿,十几年了自己屋里人也没生养,听说自己嫂子还是一个人在拉扯儿子,怎么说自己都是这个姓的门户人啊,就丢了那家,回来了。他跟我一样,在队里做了五保户。

小爹埋得不远,从头七到五七,刘婆婆都备了黄表钱纸,带着玉儿到小爹的坟前焚化,一坐就是半天,喃喃自语。

最后一次上完坟,刘婆婆到机屋找到记儿,要记儿帮忙做件事情。

刘婆婆要洗脚,提不动水。

记儿按刘婆婆说的,提水,烧水。然后看刘婆婆脱鞋,褪裹脚布,然后看到雪白的小脚。

程序很简单,没有小爹在的时候用的时间长。洗好了,刘婆婆说,记儿,你帮帮婆婆,去我房里把剪刀拿来,把这趾甲都剪了。

记儿听说过刘婆婆的脚趾甲,今天看到,验证了听到的,也知道刘婆婆走路要靠这些脚趾甲的,就满脸困惑。

婆婆,趾甲剪了,您那脚就走不成路了啊。

儿啊,你小爹走了,我还走什么路啊,我这半生走路,多半是跟你小爹送点吃的啦,他走了,我的路也断了,还要这脚趾甲做什么呢,我等死呢。去,拿来。

记儿进房,剪刀就在小桌上的一个盒子里,拿起一看,剪刀已经锈迹斑斑。

婆婆。这剪刀沾了雨水已经锈了,拉不开啦。记儿把剪刀给刘婆婆看。

刘婆婆接过剪刀,拿块布片使劲擦,剪刀灵活了些,就开始剪趾甲。无奈眼神和剪刀都不听话。

记儿,你来帮婆婆剪,全部剪光。刘婆婆两眼已经含泪。

记儿也流泪。我不跟您剪,您留脚趾甲,还可以到坟上看小爹啊,到机屋看我啊,往后我跟您下亮濠啊。

好娃儿,剪!刘婆婆闭了眼,把脚伸到记儿跟前。

记儿剪出一头汗。

刘婆婆从记儿手里接过剪刀,抹抹眼,看了一会儿,用力甩进菜园里。

玉儿惊叫一声顺着剪刀的方向冲出去。

这把剪刀是你小爹买的,你小爹走了,它也生锈了,它找你小爹去了呢。顿了顿,刘婆婆已是泪流满面,我也快要去找他们兄弟伙的了。

玉儿口里衔条小鲤鱼箭一般冲进屋,放下。冲刘婆婆摇头摆尾。

婆婆,玉儿好乖啊,晓得到抽水机那里拣鱼呢,还跟您带回来。记儿惊喜。

这是小爹教的,小爹说他不来的时候,玉儿可以弄鱼来。

刘婆婆泪眼婆娑,抱起玉儿。

玉儿一双大眼望望记儿,望望婆婆,楚楚动人。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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