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真实照亮煤矿世界
2015-05-30史修永张波
史修永 张波
史修永:张老师, 1980年您在兖州矿区参加工作,当矿工11年,现在从事煤矿新闻工作,扎根矿区,情系矿工,煤矿是您生存和创作的现实土壤。您的小说大都描写煤矿区的生活,您能谈谈你对煤矿这个小社会的理解吗?或者说,煤矿区在您眼中是什么样子?
张波:首先要说的是,从文学创作成就来说,我的作品太少了,这些年小说只发表了十几万字,这个访谈要谈创作,我是不太够格的。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在煤矿从业30多年,对基层情况和矿工的真实生活比较了解,有些认识可以交流一下。
煤矿是个特殊的行业。你想,到地层深处去开采矿藏,肯定有特别的地方。人们关注航天、关注潜海,从空间的独特性上来说,煤矿也值得人们去关注。矿工是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工作的危险性相对要大些,也很艰辛。矿区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人们在这里谋生,在这里繁衍,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 随着社会的发展,煤矿也在发生着变化。现在,矿区的子女走出去就业的相当多,出现了劳动力分化和重组的现象。资源枯竭、污染严重、面临产业转型、人口老龄化等社会问题,在多数矿区表现突出。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金融危机时,许多矿区职工的生活不能保障,相当凄惨。有报道矿工偷人家的鸡饲料当食物的。甚至子女有出去混日子、出卖肉体的。这些,我们的煤矿文学反映得却很少。现在,煤炭黄金十年已经结束,整个社会经济不景气,全国煤矿的亏损面达到80%,矿工这个群体,又面临一道坎。可以说,矿区的发展始终与时代、社会的发展紧密相连,是一个静态和动态相结合的特殊的社会复合体,也是一个折射社会现实的重要窗口。
史修永:的确,煤矿是一个特殊的文化地理空间。结合矿区的生活体验和写作资源,您认为,在整个社会(区域社会)发展过程中,煤矿承担一种什么样的角色?在文化上承担一种什么样的功能?
张波:煤炭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为社会发展提供巨大的动力,它是我们最主要的能源之一。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它还不能退出国家的能源结构。同时煤炭又具有破坏性,让人们付出高昂的代价。开采它破坏环境,燃烧它污染空气。兖州矿区、济宁矿区开采完以后,济宁市的周边都将是塌陷区,这将毁坏大片的良田沃野,严重影响周边居民的生活。现在的雾霾天气,很大程度上也是煤炭一次燃烧排放带来的。开采成本也太高了。矿工的工作环境恶劣,危险性大。前些年,全国矿工的工亡人数每年都在千人以上,除了交通事故,伤亡人数最多的行业就是煤炭行业,给许多家庭带来了沉重的悲剧,因此,如何治理、规避和减少煤炭行业的危险和伤亡损失,一直成为当下中国社会各界回避的话题!刘庆邦老师写矿难的那个报告文学《生命悲悯》,曾被山东新汶矿务局的一家煤矿复印了数千份,发到每个采掘工人的手里!煤矿工人为了生产和发展甘愿忍受这样的风险,体现出吃苦耐劳和无私奉献的精神。我下井十来年,20多岁就得上风湿性关节炎,到报社工作好几年后才好些。也有几次在井下差点儿出事故的经历。当矿工的时候,我读到劳伦斯的小说《菊花的幽香》,感到非常可怕。小说写一个矿工的妻子,晚上做好饭,等待下井工作的丈夫回家。可这一天,她等回来的是丈夫的尸体,丈夫在井下出了事故。她不相信这是事实,仔细地为丈夫擦着身上的煤灰……发达国家的矿工同样面临煤矿事故的威胁。我有个朋友,是位诗人,我们一块儿在兴隆庄矿工作过。他在下井的时候,写过这样的诗句:“因为世界要燃烧,所以我们天天要流汗。”为什么还要有矿工这个行当?因为社会还需要煤。
矿工为社会发展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我们组织新闻从业人员下井体验生活,有个女记者,看到薄煤层里矿工劳动的景象,当场就哭了。人像蜥蜴一样在狭窄的空间里爬着工作,那种艰苦外人想象不到。矿工勤劳勇敢,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面对灾害、困难能相互帮助、相互搀扶,这些品质,是当代社会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煤矿和矿工无形当中在塑造着一种光和热的文化,它象征着人类的一种精神,并永远珍藏在人类自己的生存史上。但煤炭作为能源最终要被替代。我们盼着矿工这个行当早日退出历史舞台。
史修永:在小说集《孤岛寓言》中,您这样写道:小说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看我对这个繁闹的世界、对复杂的人生能把握和了解多少,能在多大视角上洞悉它的秘密,那么,创作的过程中,您是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或处理丰富而复杂的煤矿世界的?
张波:很遗憾,由于工作忙碌的原因,我的文学创作纯粹是业余爱好,没有大块的时间去写小说。这也是才气不足、信心不够,缺乏为艺术献身的勇气。所以,尽管有一些生活阅历,但在创作上我还是小心翼翼,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和人物不敢涉足。但是每篇作品尽量写得精致点儿,能经得起推敲。我想把中国矿工这个特殊群体的现实生活真实地传达出去,哪怕是通过很细微、点滴的生活细节来传递我对他们生命价值的理解,让更多的人来了解和认识矿工这个群体,关心矿工的生活。我始终认为,面对煤矿这一片肥沃的热土和一群善良质朴而又高尚豪迈的矿工,我只有用真实的语言、真实的细节和真实的故事来展现他们的劳作和日常生活。进一步说,用真实来照亮色彩斑斓的煤矿世界,让更多人了解和关注煤矿。这是我对待现实中的煤矿和文学中的煤矿的态度。我也很明白,我的创作有待突破。我也常想,要是自己能用文字营造一方独特的世界,那就太棒了,可这也太难了,我只能把它作为永远的目标。帕纳萨斯之峰巍峨险峻,是神山圣地,登到顶峰的没有几个人。我只管努力前行,能攀爬多远多高,在什么时候会止步,那就不去计较了。
史修永:读您的小说,我发现,您的小说没有宏大的场景和历史叙事,只有对普通矿工和底层人物生存状态的深情观照和表达。您对人和矿工的关注远远大于对煤矿企业的关注,那么,您怎样理解那个时期矿工的生存现状,反观当下矿工又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状态?
张波:煤矿的行业特征,决定了矿工的生活相对比较封闭,矿工的生存状况是稳定、艰辛。现在,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煤矿也在改变。生产方式在改进,产业领域在扩大,矿工生存环境面临更多的选择,也面对更多不一样的困难。像兖矿这样的煤矿企业,本部发展面临资源减少和产量萎缩困境,现在正在积极推行和实施产业转移、人员转移的发展战略,三年内要转移10000多人。到内蒙古、陕西、贵州去的人越来越多。在一个地方干到退休的人会越来越少。走出去,多数是一个人去,面临抛下妻小,骨肉分离。新的矛盾于是产生了。也有的夫妇双方一块儿奔赴新的岗位,参与对外开发,在外地买了房,孩子也在那里上学。但现在的管理更人性化一些,出去创业搞开发的职工,四五十天可以休一次假,跟过去夫妻分居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有了很大的差别。这种整个行业的产业、资源调整,将给整个行业的矿工带来工作、生活的重大变化。
不过与以往老一代矿工单一封闭的生活方式相比,现在的矿工生活方式呈现多元化的发展趋势,能够跟上时代的步伐,生活较为丰富。工作之余,许多矿工从事运动、文艺表演、赛车、书法、文学创作、公益志愿者等方面的活动,在物质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不断追求精神生活质量。平时拼命工作,周末放松休闲,新一代矿工不再是傻大黑粗的形象,呈现出崭新的精神面貌。
我想,这种变化和趋势为作家提供了更新的创作视角和写作空间。作家也有责任将矿工这种生活的变化和多元写出来,将煤矿企业的发展变化写出来,将时代的风云变幻和行业品格、人生境界完美结合起来,呈现出新形势下一种独特的煤矿世界。
史修永:您的小说中,涉及到对矿工情爱、婚姻和家庭的书写,让我们了解到矿工特殊的情感结构。爱的冲突和纯净、婚姻和家庭的无奈和挣扎在矿工身上都表现出来。您如何评价当代矿工的情爱世界和家庭结构?
张波:从前,由于受工作环境、收入水平、社会地位、职工性别比例等因素的影响,矿工中许多人在城市、在矿上找不上对象,许多人都是在农村找对象。在农村找对象,享受不到分房的福利政策,只有在矿上住单身宿舍,这就造成了这一群体的特殊性。情爱的不满足,是许多矿工的共性。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住房不再成为影响家庭生活的主要因素,有钱哪里都可以买房。这就使从前那种群体特殊性得到巨大改善。矿工在婚姻中更多地考虑对方的个体条件,而不是把物质条件放到重要的位置。这样,情爱就回归它的本质了。总体说来,老一辈的矿工家庭比较稳定,新一代矿工,离婚率有上升的趋势。这也是一种与当代社会同步的现象,也算是文明与进步的伴生现象吧。
史修永:矿工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您生活在兖矿30多年,经历了改革开放、企业改制和煤炭事业的发展变迁,感受到矿工的价值观念、情感体验和生活方式的变化。回首过往,您能不能梳理一下,矿工的精神信仰和文化心态呈现什么样的变化趋势?
张波:这些年,矿工的工作环境改善了很多,社会地位也改变了很多。在兖矿,薄煤层也实现了机械化,矿工拿着遥控器采煤,不用再付出艰苦的体力劳动了。现代化的矿井里,职工的工作环境、安全状况,就更好了。一线矿工的收入这些年也有了大幅度的增长。现在社会上的人们比较实际,你有高收入,人们就看得起你。矿工找不上对象的现象没有了,一线职工在城市姑娘中也很抢手。个体的生命价值多元化,是当代矿工精神的一种趋向。矿工越来越能跟上时代的节拍,社会上有的潮流、时尚,矿区都有。各种各样的团体活跃在矿区,各种驴友、发烧友,还有做公益的志愿者。在我们所在的邹城,矿区的青年是引领地域潮流的。他们收入高,也爱消费、会消费,跟父辈的生活观念有很大的不同。徒步驴友、自行车驴友、羽毛球爱好者、乒乓球爱好者,他们的装备都是世界品牌。许多志愿者团队定期活动,到敬老院、贫困山区去帮助弱势群体,搞各种捐赠。虽然也有物质生活满足后精神空虚的,但健康向上的,占主流。
史修永:一个作家的创作或多或少都受到传统和当下作家的影响。您在创作的道路上是不是也受到众多作家的影响,尝试着传承他们的某种文学精神?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
张波:这个话题有点儿大了。我写的作品太少。我算不了个什么作家,哪里谈得上传承?创作上我也没有刻意去学习或模仿某一位作家。但优秀作品的影响肯定是有的。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在他的《九十九本佳作》序言里说过一句话,我很赞同。他说:“所有伟大的作品,都只不过是想让人们变得更和善、更宽容些。”也许与个人的审美趋向、个性气质有关吧,我的作品可能表现温情和真实的东西更多一些。在我今后的文学创作中,也要不断表现文学温情的一面,以一种宽容的胸襟关注道德和人性的变化。
史修永:外界对煤矿题材创作并不是很了解,感觉处在被遗忘的角落。加上新时期工业化题材创作发展、深化和突破等问题一直困扰着当代文坛,表面化、模式化、简单化、行业化、观念化是人们对工业题材刻板印象,因此,很多人也对煤矿题材的小说的创作发展心存质疑,无法在艺术水准和审美价值上给予很好的认可,您如何看待煤矿文学的创作问题?煤矿文学创作的突破和超越表现在哪里?
张波:煤矿工人在职的有五六百万,加上临时从业者、退休的和家属,1000多万,超过世界上好多国家的人口。在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里,而且文化层次越来越高,加上行业的特殊性,应该能出更多的作家,更多的作品。冰岛从前20多万人,却诞生了拉克斯奈斯那样的世界级作家。文学总是要关注社会矛盾、关注苦难、关注人们心灵的走向、关注真善美。一个煤矿就是一个小社会,采煤是矿工与大自然的斗争,这个过程产生了残酷的灾难和各种各样的人性矛盾和冲突,因此,对于作家而言,煤矿是一片肥沃的创作土壤,在这片热土上也孕育了许多有才气的作家。但是许多作家没有持续地关注煤矿、以煤矿为题材进行创作。许多人一开始写煤矿,创作有了一定的成绩,或者遇到瓶颈,就转向其它领域了。如果说寻找创作的突破和超越的话,我感觉,应该在如何去发现和怎样在表现上下功夫。作家应该凝聚中国煤矿的经验和情感,真实地讲述矿工这个群体的特性、命运和希望,突出煤矿人独特的生活经验和内心情感,在时代发展趋势中,真实地书写煤矿人的情感、道德理想和人性尊严。好在我们还有一位刘庆邦。刘老师不仅持续地关注煤矿,对煤矿有较为深刻的理解,将煤矿生活与他的文学创作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且站在时代的前沿观照煤矿题材创作,作品取材于当代中国煤矿区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以悲悯的眼光和心胸,以更丰厚深沉的人文关怀,回应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问题,表现出可持续性的创作态势,力作不断。他是一座高山,他是全体煤矿作家的榜样,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假如煤炭系统多出几个像他这样的作家,煤矿文学创作就好看了。
关于煤矿题材和故事,需要作家去深入观察、思考和表达,每个人对煤矿和社会的认识和理解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往往就是创作者探索的结果,恰恰体现煤矿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这样一个意义呈现多元化的世界中,如何理解煤矿在当代中国社会的地位和角色,如何理解中国社会与煤矿世界的内在变化,如何讲述好新的矿工故事,对于煤矿作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遇和挑战。
史修永:我知道,您很喜欢读书,读了很多经典。能不能谈一下,哪些书对您的写作和生活产生重要影响?同时请您给广大文学爱好者推荐一些书籍。
张波:每当面对浩如烟海的书籍,我总是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浅薄。我有个诗人朋友还有个说法:焦虑,一站在书房里就焦虑(他也读了很多书,他的藏书比我丰富)。我也赞同他这个说法。虽然也读过一些书,但太有限了。有人比喻读书就像一个小虫吃树叶,从中间开始吃,越吃越觉得树叶大,自己太小。我写作的时间远没有读书的时间多。老是觉得书看不过来。对写作产生影响的书,我觉得在叙事方面,福楼拜对我的影响很重要。他的《包法利夫人》我读过两遍。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师。读他的作品你永远不会觉得过时。体味《红楼梦》中的人物对话,也对我写好小说中的人物对话起到了很好的帮助作用。在小说的节奏方面,我很喜欢海明威和艾特玛托夫。《道德经》这本书,我喜欢看,它对我思想、认识产生的烛照作用,是非常具体的。尽管完全读懂它很困难。
我觉得有志于写作的青年,一定要读一些经典,比如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等等,向经典学习,从经典里汲取营养。当代作家的书、流行杂志可以看,但不要把工夫过多地用在这上面。只跟在流行时尚后面跑,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史修永:1977年出生,山东省新泰市人。中国矿业大学文学与法政学院、中国煤矿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2007年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2014年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做高级访问学者。学术兴趣主要集中在文学理论、当代煤矿文学和文化研究。曾在《文学评论丛刊》《文艺理论与批评》《中南大学学报》《理论学刊》《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等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30多篇。
张 波:1964年出生,山东淄川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在兖州矿区参加工作,做矿工11年,之后从事企业新闻工作,现供职于兖矿集团报社,任总编辑。198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短篇小说、散文散见《飞天》《山东文学》《阳光》等期刊。出版小说集《孤岛寓言》。小说作品荣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创作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