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救赎：“英雄光环”背后的罪与罚

巍子

两万块钱能买到什么？能买4台笔记本电脑，可以看400场电影，可以给自己的爱车上至少两年的保险，还能带父母在国内旅游一圈儿。但是，对于很多癌症患者来说，两万多块钱，只能买一盒名叫格列卫的抗癌药物。

就是这样一小盒抗癌药物，却引发了风波。近日，一位名叫陆勇的慢粒白血病患者，在高药价的现实逼迫下，走上了海外代购国外仿制药的道路，他也为很多病友代购了这种药物。而他也因此经历了被公诉、被逮捕，到最终的公诉撤销、起诉撤回、重获自由的“剧情反转”。陆勇的遭遇，引来无数网友与媒体的关注与评论，有人称赞他为平民英雄，有人为他的遭遇鸣不平……舆论一边倒地将同情与支持送给了这位数“罪”缠身的犯罪嫌疑人。

陆勇是何许人也？他的遭遇为何能引起广大网民与媒体的关注？他的人生又经历了怎样的起伏与波澜？一个在“罪”与“非罪”间徘徊的苦行者，这一抓一放间，又隐含有什么样的困惑？

慢粒白血病之殇

1968年，陆勇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市。高中毕业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东南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坐落于南京市的东南大学，是中央直管、教育部直属的副部级全国重点大学，中国著名的建筑老八校之一，国家“211工程”、“985工程”首批重点建设的大学。能有进入这样的重点大学深造的机会，陆勇非常珍惜。4年的大学生活，让他从一个青涩少年成长为气质儒雅的青年才俊。

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待遇不错的单位，开始了他人生的新征程。其间，他像大多数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恋爱、结婚。经过近10年的工作历练和感情磨砺后，他选择了放弃：放弃工作、放弃了婚姻。2000年，年过三十的他回到老家，选择了一条自主创业之路。2000年，一家名为无锡振生针织品有限公司的小企业在江苏无锡市锡山区安镇镇悄然成立，公司主要从事进出口服装、纺织、皮革及各式手套的生产与销售，公司总经理就是陆勇。

公司起步阶段，陆勇得到了经营多年五金厂的父亲的大力支持。由于家族有经商办企业的经验，加之他所从事的又是他所熟悉的材料工程专业，企业一成立，就很快步入了正轨。

正当陆勇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时，2002年8月，他突然得了一场持久的“感冒”。虽然他一直身体健康，以从来没有住过院而骄傲，但最终扛不住家人的劝，去医院做了检查。他先后去过无锡的两家医院，两家医院都确诊他为慢粒白血病。那是一种由单个造血干细胞的基因突变导致的疾病，出现变异的骨髓细胞分化为很多异常的幼稚细胞，如果不治疗，会挤占正常细胞的生长空间，在当时看，是一种绝症。他刚刚开始创业，人生正处在求新求变的关键时刻，他不可以放弃。

慢粒白血病发病缓慢，早期症状并不明显。一旦进入急变期，离死亡的距离可能只有半年。医生给他的建议是尽早做骨髓移植，医生说：“你还年轻，做手术是最好的选择，做成功了就可以痊愈。”

可供的治疗选择并不多，慢粒白血病患者究竟选哪一条治疗的路径主要看个人的经济条件和运气。在12年前，做骨髓移植被当作首选治疗方法，按照医生的说法，手术有70%的成功率;口服化疗药物和注射干扰素价格便宜，医保可以报销，但存在副作用;服用瑞士诺华公司生产的格列卫算是一种新选择，这种药是一种分子靶向治疗药物，能直接针对致病基因从分子水平治疗，效果很好。

陆勇和家人当时把做骨髓移植当成最佳选择，在找到合适的供者之前，他暂时吃格列卫保命。2002年8月27日，陆勇和家人一起去江苏骨髓移植技术最好的苏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配型。但一周之后得到消息，父亲、母亲和妹妹都配型失败，陆勇依然离不开格列卫。格列卫的控制效果虽然好，但一个月一盒的格列卫药费高达2.35万元，医保不能报销，对于一般家庭，甚至是比较富裕的家庭，这种选择也不能算是长久之计，能活多久取决于每月2.35万元的承受能力到底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一时找不到合适骨髓配对的陆勇，硬着头皮坚持吃格列卫。陆勇的父亲经营着一个五金厂，比普通人家境好，那时他的針织品外贸生意虽然是刚起步，但比一般工薪阶层的收入高出不少。他心存乐观：最多几个月就能找到配对的骨髓。但他运气不好，一晃两年过去了，他还没找到合适的骨髓配对，花在瑞士格列卫和各种检查上的钱，七七八八加起来将近70万元，将父亲多年经营五金厂的积蓄差不多都花完了。此时，陆勇真的有点扛不住了。

生命的另一条通道

2004年4月，陆勇创建了一个名为“慢粒白血病人交流群”的QQ群，当时想的是以此与病友交流骨髓移植信息。在来自全国各地的群友中，只有两个人能吃得起格列卫：一个是杭州病友，一个就是陆勇。他们都是生意人。其他病友，大多是工薪阶层，只能服用羟基脲干扰素，也有人用中成药，都是便宜的保命选择。那些日子，QQ群里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人走了，没了，头像就再也不亮了。

2004年6月，陆勇在欧洲血液病论坛上偶然看到一篇英文帖子，说的是韩国白血病患者从印度买到格列卫的仿制药物，价格要比瑞士产的正品便宜许多，一盒才3000元左右。韩国白血病协会曾拿着印度和瑞士两种格列卫做对比检测，结果显示药性相似度99.9%。他就开始尝试寻找购买途径，后来找到了一家日本代购网站，买到了这种药。

2004年8月，收到药当天，陆勇把白色的塑料瓶子拿在手里犹豫了好半天。英文介绍上写得没错，成分确实和格列卫一样，是“伊马替尼”，剂量也是每粒100毫克。但是他总觉得包装粗糙，塑料瓶口做得不够精致，碧绿色的胶囊怎么看都不太正规。陆勇很谨慎地尝试这种印度药，最初，他一天只吃一粒，再搭配另外三粒瑞士进口药。母亲对他这种冒险非常不放心，几乎天天都催促他去医院做检查。而每一次指标正常的检查单都给他信心，他像是在做一个试验，只不过对象是自己的身体。最终，廉价的印度仿制药循序渐进地替代了每月需要花费2.35万元的进口格列卫。

他试吃了一个月印度格列卫，唯一的副作用，是吃完药会呕吐，去医院一检查，各项指标都好。他这才将消息在QQ群里分享。

2005年，陆勇已吃了一年印度“格列卫”，各项指标趋于正常，而此时中华骨髓库通知他，一个女大学生与他的配型成功，随时可以移植。此时的陆勇卻选择了放弃，因为，他看到太多做完移植病情反复的病友，人也痛苦，钱也花了，最后还是死了。他更相信长期吃印度“格列卫”， 能让他“正常”活着。

从印度公司买药存在技术上的门槛，写申请购买的邮件、填写汇款单以及和对方确认，每一步都需要有基本的英文水平，而群里病友的教育背景参差不齐，有人向他提出可否请他帮忙代买。对于当时还处在兴奋中的陆勇，这其实是个危险的请求。

他当时非常谨慎，不给任何病友代买，最初还没有想到“销售假药”的风险，而是担心承担责任。他把邮件和汇款单的模板放在群里，对照着中英文的翻译，让他们自己联系自己买，毕竟是药，他只是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大家，印度“格列卫”在他身上曾出现过呕吐的副作用，他担心万一有人因此吃出了问题会怪他。

他担心的问题一直没有出现，反倒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邮购的队伍。因为网络的普及，出自陆勇的买药流程说明和汇款单模板迅速在慢粒白血病患者的圈子里流传。他本来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却获得了足够的成就感，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引路人。

身为群主的陆勇，不但在病友圈里声名鹊起，还吸引了印度药企的注意。2010年，位于新德里的赛诺公司主动找到陆勇，赛诺公司准备生产另一种仿制格列卫“伊马替尼”，想要陆勇帮他们做些宣传。

2011年，为了方便中国病人的汇款，赛诺公司销售负责人到上海开了中国银行的账户，让病人们直接打钱到这个账户。但随后问题不断，出于安全考虑，银行系统不定期升级，公司每次都要来中国办理升级手续，否则就不能使用网银。

到了2013年2月，赛诺公司销售负责人不想再频繁奔波于中印两地，就找到陆勇，请他在中国办理一个银行账号，用于收集他们公司向中国销售药物的资金，并以免费为他提供药物作为报酬。陆勇先后找了云南的两位病友，将两人的账号提供给赛诺公司收账用，而陆勇则持有U盾，在国内帮助印度人操作网银。

没多久，新闻里接连曝出多地有人跨境代购印度“格列卫”入罪，这让那两位云南病友感到紧张，他们于是不再提供自己的账号。

到了2013年8月，陆勇还找不到愿意提供银行账号的患者，于是就在网上以500元一套的价格，购买了3套他人身份信息的银行卡，并使用了其中一张“夏维雨”开户的账号。作为答谢，赛诺公司为他继续免费提供药物。而此时印度仿制药的团购价已经降到每盒200元。

从2.35万元一盒的瑞士正品药，到200元一盒的印度仿制药，为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友开启了一扇自我救赎的生命之门，陆勇的善举功莫大焉。

“罪”与“非罪”间的徘徊

正当陆勇沉浸在救人救己、助人为乐的喜悦中时，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涉入犯罪的边缘，一场牢狱之灾正悄悄向他袭来。

2013年11月21日下午，陆勇被传唤到警方接受调查。到派出所后，陆勇才知道他是被湖南省沅江市公安局传唤调查的。湖南省沅江市公安局在查办一网络银行卡贩卖团伙时，陆勇曾经网购银行卡的线索被警方侦知，才催生了这次跨省抓捕行动。随后，陆勇被湖南警方带至沅江。陆勇没想到的是，迎接他的先是拘留，后又以涉嫌通过网络实施妨害信用卡管理犯罪、销售假药罪被逮捕，关进了看守所，一待就是4个月。

陆勇被捕的消息通过网络及媒体传播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当警方告诉他在网上购买信用卡涉嫌犯罪时，陆勇说他当时根本没想到是违法行为，只是为了方便病人汇款，如果知道，他肯定不会去买。即便一定要买，他可以注册假账户，填写假地址，为什么不加掩饰地大胆使用呢？对于“假药”一事，他此前并没有特别关注这方面的知识，只是发现自己找到了另外一条生命通道，挺高兴的。现在他了解了，没有在药监局注册的，就是假药。

取保候审后，看了很多资料，了解到药物也是有专利保护的，比如瑞士产的“格列卫”在中国有15年保护期，代表着它的唯一性、优先权，即便是中国同样独立发明了类似药物，也是没法注册的。

刚进看守所时，他身边的朋友及生意伙伴都不理解，以为他做了什么坏事，甚至有流言说他卖了药，吃药的人致死。后来，有400多位病友在网络上签名声援他，病友们还共同签署了一封联名信，证实他没有从中牟利，还请求能对他免予刑事处罚。很多人在留言中称他是平民英雄、救命恩人。网友的支持，让他的内心安定了许多。

2014年3月19日，在缴纳了4.9万元保证金后，陆勇被取保候审，回到无锡。

生命还得继续，回到无锡后的陆勇除了打理自己的企业外，还积极参加事关慢粒白血病患者的公益活动。

2015年1月10日晚，陆勇和病友从无锡飞抵北京时，在首都机场又被北京警方逮捕。随后，陆勇被沅江市公安局押至沅江，以“经传唤未能到庭”为由关押至看守所。1月27日，沅江市检察院向法院请求撤回起诉，法院当天就对“撤回起诉”做出准许裁定。1月29日下午，陆勇获释。

对于“经传唤未能到庭”的逮捕理由，陆勇的辩护律师表示，2014年11月中旬，法院确有向陆勇江苏无锡的家中邮寄开庭传票，但并没有电话通知。而当时陆勇正在上海住院治疗，等回到无锡家中时发现传票已过期。陆勇向法院说明情况后，法院鉴于陆勇正在治疗期间，所以裁定终止审理此案。没想到，事隔两个月之后，他又一次走进了看守所。

陆勇虽然再次获释，但案件处理的最终结果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仍不好确定。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本刊观点

近年来，因国内药物价格高昂，很多无法负担正规渠道药品的患者转而选择从印度等国代购仿制药。从印度代购的仿制药主要包括格列卫、治疗乳腺癌的赫赛汀、治疗肺癌的易瑞沙、治疗肾细胞癌和肝癌的多吉美等。作为仿制药“大户”，印度一度被称为“世界药房”。缘何印度可以大肆生产仿制药？

在各国的药品管理实践中，出于保护公共利益的目的，很多国家对“专利的特权”留下了一个可以变通操作的余地，那就是“专利强制许可”制度——在特殊情况下（如危害公共健康、妨碍国家利益等），可以不经专利权人的同意，由政府授予、许可其他企业使用某项专利。印度就属此列。

其实，我国也有“强制许可”相关制度，但至今还没有个人或政府部门申请过实施，因此，强制许可制度也从未在抗癌药领域实施过。

有专家建议，中国应学习一些发达国家“通过医保埋单”，将更多进口抗癌药纳入医保，化解“保护知识产权和大量患者的救命需求”的矛盾。

2013年4月，格列卫在我国的专利保护期到期。同时，我国已经开始生产格列卫仿制药，售价约3000元每盒。自去年以来，国内已有部分省、自治区、直辖市将格列卫纳入医保范畴，这算是慢粒白血病人迟来的福音吧。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