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每一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手
2015-05-30江寒秋
江寒秋
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刘慈欣的文明想象
一个恢弘的科幻猜想,必然是一种哲学猜想、文明想象。刘慈欣之所以能够凭借《三体》超越国内其他科幻作家,并将科幻——这一小众的文学作品上升为一大文化事件,正是因为他在《三体》系列中架构了一个钻石般晶亮、夺目的文明运行法则。
刘慈欣的小说《三体》三部曲,分别叫《三体》、《黑暗森林》、《死神永生》。三本书共80多万字,创造了一个极为庞大的世界,一个极为黑暗的文明法则。
这三部小说,描写的东西越来越庞大。第一部《三体》还停留在地球上,讲了一个三颗恒星不停做三体运动的故事。《黑暗森林》讲了三体人要入侵地球,最终失败的故事。三体人的文明远远超越地球,他们派出舰队,要征服地球。但是地球人发现,三体人的思维是透明的,于是挑选了4个人当“面壁者”,动用庞大的资源来欺骗三体人。最后,看似玩世不恭的罗辑面壁成功,发现了宇宙社会学的真理,也就是“黑暗森林法则”,阻止了三体人的入侵。
《死神永生》讲了宇宙的真相。三体人占领了地球,更高级的文明者发动了维度打击,整个太阳系被降维成一个二维画面。人类这才发现了宇宙的真相,原来宇宙本来是11维的,现在正在从3维降到2维,宇宙正在毁灭。
从地球到外星人再到宇宙,《三体》系列描绘了人类探索星空可能经过的路程。科幻文学中,星空是人类探索的一大主题,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将所有对未知的探索概括为一句话: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它对宇宙充满了壮丽、温情的想象,但在刘慈欣的作品中,宇宙呈现出来的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残酷与黑暗。
他所提出的“宇宙社会学”中,最关键的核心法则便是“黑暗森林生存法则”。在这个法则运行下的宇宙,如同一片黑暗的森林,每一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手,他们小心潜行,并随时准备着消灭掉那些犯傻的暴露者。地球文明是个傻孩子,它在黑暗森林里生了堆火,并且高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从这一刻起,地球文明的历史就发生了重大转折。它所面临的是灭顶之灾。小说中的主人公用善去应对灾难,然而好意铺就的却只是通往地狱的路。
支撑黑暗森林法则的核心是猜疑链。这其实也是人类生存选择中常见的行为模式。比如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便是猜疑链的一种呈现方式,再比如说当“五月花号”驶往美洲大陆,白种人接触印第安人后的猜疑与屠杀,也是猜疑链在我们文明史中呈现的一个片段。
康德曾说,“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刘慈欣以无以伦比的想象力诠释了这一判断在科幻文学中的内涵与外延。
《三体》的终极选择:
以爱与文明的名义,毁灭地球
人类的道德定律呈现到宇宙中,会遭遇什么样的困境?这是在《三体》三部曲中,刘慈欣进行的另一种思考。
在这种设定之下,原本地球上的普世价值就要经过各种各样残酷的考验,其代价就是文明的毁灭。
《黑暗森林》中,地球人与三体人在看似和平共处了多年以后,人类终于实现了技术的飞跃。新的科技手段将人类文明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人类不再崇尚雄性气质,他们变得如同花朵一样优雅、娇嫩。
在这种优裕的环境中,“执剑人”罗辑手执“终极威慑”,以两个文明同归于尽作为赌注的做法就显得过于粗鄙、野蛮,那种蛮不讲理的赌徒式做法让在和平年代下生活的人们感到尤其刺眼,因此,当女主角程心以爱的名义决定参选“执剑人”时,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支持。
然后毁灭便开始了,程心成为执剑人后的15分钟,三体人便发动了对地球的进攻。在三体人的测定中,上代执剑人罗辑的威胁度高达90%,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程心的威慑度只有10%,她的威胁度曲线“就像蠕虫一样。”
程心没有带着全人类与三体人同归于尽的勇气,于是,在短短几分钟内,三体人便摧毁了地球上的终极威慑,人类就像羊群一样被豢养了起来。人类选择了程心,程心毁灭了人类。“只有你是无辜的”,三体人代表智子这样说。
在接受采访时,刘慈欣说,程心只是一个符号,代表着人类的普世价值观和道德。“你说人们不喜欢这个主人公,其实人们是不喜欢自己。程心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正常人,她在每个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是每个正常人会做的选择,符合普世价值观和道德取向,但恰恰是这种选择把人类推向了灭绝。”
程心式的道德困境在现实社会中也有呈现。比如说《寂静的春天》的作者卡森,因为她的书,全球禁用DDT,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地球上的生态链。但这一结果也造成了另外一种现实,因为禁用DDT,结果在非洲没有有效的灭蚊药,由此引发的疟疾多年来造成了2000万儿童的死亡,所以后来不得不在非洲重新开禁DDT的使用。有学者因此称,卡森杀的人比希特勒多得多。
《三体》系列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政治隐喻,刘慈欣在其中也呈现出了与好莱坞主流科幻作品所不同的价值观。“按照现在社会的发展趋势来看,目前的社会形态不利于解决危机。当小说中描述的全人类危机到来时,必须由政府——或者不是政府,比如说联盟,甚至是人工智能——来进行更高效(也可以说是更邪恶)的领导。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时人类必须做出牺牲少数人,保全多数人的决定。《三体》想说的,就是人类目前的道德体系和大灾难来临时人类自救行为之间的矛盾。”
刘慈欣进化史:科幻文学就是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努力”
刘慈欣生于1963年,在创作第一篇小说《宇宙塌缩》的时候,他只有20来岁,生活在一个相对闭塞的小城里。
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是,中国当今最好的科幻作家都不生活在中心城市。刘慈欣在山西娘子关电厂,王晋康在河南南阳,何夕在四川自贡。“这跟他们的不得已和痛苦有很大关系,他们想要释放、宣泄出来。”科幻作家韩松说,“科幻作家都是这样,要建立一种非常完美的自由发展的社会。(对乌托邦的寄托)刚好降临在某个人的头上,刚好这个人又是在某一种环境下。但是在大城市里面这种寄托可能就会被稀释掉。”
《宇宙塌缩》和《微观尽头》之后,刘慈欣开始写长篇小说,但无论《超新星纪元》还是《中国2185》都只能算是社会学的科幻,反映的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90年代初中国社会问题的一些看法。
直到上世纪末,刘慈欣才开始真正写出带有自己鲜明印记的东西,即后来称为“大艺术三部曲”的《梦之海》、《诗云》和《欢乐颂》。这三篇跟他最早的小说其实有共同之处,即把故事情节简化到极处,大量的笔墨都用来表现外星人的超级技术。
《鲸歌》是刘慈欣个人的一座丰碑,从这篇小说他才开始在《科幻世界》杂志上发表作品并逐渐被全国读者熟知。从《鲸歌》开始,刘慈欣走上了量产优秀作品的快车道,他最脍炙人口的几个短篇如《乡村教师》、《朝闻道》、《流浪地球》等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他不再把科幻小说当成科幻创意来写,而是真正学会了怎么去将揭示整个宇宙真相的宏大叙事和主角个人的曲折坎坷身世严丝合缝的结合在一起,科学和灵异,阴谋与爱情,国家民族的命运之战,铁血柔情集于一身的完美女主角……
《球状闪电》之后刘慈欣走的还是一条技术和故事并重的路子,只是在具体小说上各有侧重。《镜子》、《赡养人类》、《赡养上帝》这三篇集中表现社会问题,属于社会派科幻;《白垩纪往事》、《山》、《思想者》则以设定为主,属于设定派。《吞食者》则比较特殊,它是《诗云》的前传,其中当然有设定的成分,但其又具有科幻一大种类“太空歌剧”的一些特征,故事情节也安排的很是引人入胜。
《三体》系列则是刘慈欣对以往所有作品的一个综合式呈现,在这三部曲中,他从一个技术崇拜的理工男变成了一个宇宙文明的哲学家,以前所未有的高度重新定义了中国科幻文学。
尽管许多读者是被《三体》中对人性的思考所打动,但在一篇鲜为人知的文章中,刘慈欣如此描述自己的文学观:“在主流文学中,由于人性超越一切的吸引力,太阳和其它星辰都是围绕地球转的。如果宇宙是撒哈拉沙漠,只有地球这一粒沙因其上附着的叫人的细菌而成一粒金沙,其余的整个沙漠都可以忽略其存在。”他把这称为主流文学的“超级自恋”,而科幻文学就是文学“再一次睁开眼睛的努力”,它让文学与宇宙重新连接起来,从而“超越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