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把我引向一个世界的书

2015-05-30丁启阵

大学生 2015年11期
关键词:诗选杜甫研究

接到编辑的约稿信,希望写篇关于一本书的故事,具体地说,有关一本早在学生时代即已开始研读、对我日后的学术研究和工作选择有重要影响的书的故事。说实话,我的第一反应是疑惑:有过这样的一本书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以读书、教书、写书为业数十年的我,对于书籍的感情,已经很难“专一”,很难“忠贞”了。单独的一本书,在我阅读道路上扮演的,往往都只是一块砖石的角色。一旦踩过,便相忘于江湖。很难有一本书,可以让我从少到老,读了又读,不离不弃。再者,无论是为了消遣阅读还是为了研究阅读,我读书时,通常都是一个系列一个系列进行的。比如说,忽然想读当代乡村题材的小说了,我会找来孙犁、汪曾祺、赵树理、刘绍棠等人的作品,一本接一本地读上一阵子;忽然想读外国文学名著了,我会找来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或《霍乱时期的爱情》,读过这本读那本。总之,很少会孤零零地读完一本便罢手的。我认为,读书这事,不同于谈恋爱,花心、见异思迁反而是美德。

但是,静处细忆,发现自己也并非那么的花心不专情。还是有一些书,不只是铺路的砖石,而是如一座桥,一扇门,一位老友,使我踏上了另一块陆地,走进了另一片天地,使我多年之后仍然不能忘情。

有一本书,基本符合约稿编辑所说的情况。我这里要说的这本书是,萧涤非先生的《杜甫诗选注》。

出了一本同学看不懂的书

从一个书籍匮乏的偏僻乡村考上一所以文史哲著称的重点大学中文系,我犹如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学。刚入学时,作家是举世瞩目的明星,我想当作家,因此读了许多鲁迅、茅盾的书,读了不少当时获奖的中短篇小说;大二时,因为学了一点古代文学史,对陶渊明、杜甫产生浓厚的兴趣,其中本系教授萧涤非先生的《杜甫诗选注》,明白晓畅的语言,丰富饱满的感情,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大三开始,被朱广祁老师的古代汉语课所吸引,因为我课间爱提问题,结果朱老师误以为我对语言学情有独钟,于是循循善诱,使我走上了通往语言学的道路——最后念了汉语音韵学方向的研究生。

研究生毕业后,进高校教书。不到而立之年,以硕士论文为基础的著作《秦汉方言》便在出版学术著作异常困难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出版了。当时有大学同学为之热心传播:“丁启阵出版了一本同班同学都看不懂的书。”按照正常情况,我应该走在“国学”的道路上,研究被称为“绝学”、很容易受到人们恭维的学问——汉语音韵学。实际上,《秦汉方言》中已经开始的结合方言研究古代音韵,也是一个大有可为的研究方向。

但是,我的人生道路和学术方向,在1990年代初受到了外部环境的干扰和影响。

众所周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社会上出现了严重的“体脑倒挂”现象。这是指脑力劳动者的收入大大少于体力劳动者,较有代表性的归纳是:站讲台的不如站柜台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搞导弹的不如卖咸鸭蛋的。大学里一度厌学成风,学生不爱上课、读书,教师队伍人心不稳,不少人下海经商。我虽然没有下海,但内心并不平静。每月一二百元的收入,跟出租车司机的二三千元,相差太悬殊;两人一个小房间的集体宿舍,不知道要住多少年;自己搞的音韵学研究,又是一个冷门,知音稀少。读书有何用途,学问有啥价值,人生路在何方,一片迷茫。

这个时候,一位在另一所大学教书的同学,大概是为了创收,跟他的几个同事一道,编写文学鉴赏词典一类的书。其中一本《中国当代散文鉴赏词典》,同学找我写几条。我说,我是研究语言学的,文学鉴赏不在行。同学说,试一试。结果,写了几条,颇受好评,说多年语言学的训练,使我有了新颖的角度和他们一直学文学的人所不具有的分析能力。

这件事情,激活了我曾经有过的文学梦。于是开始利用教课之余,写短文向报刊投稿。最先几篇是由影视剧生发的感慨,发表在《北京广播电视报》上。不久,又给《中国青年报》的杂文专栏“求实篇”写过一些杂文。但是,我这样在高校从事教学科研的人,跟社会现实有一定的隔阂,写杂文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在此期间,我也试着写过短篇小说。其中一篇,有朋友看后觉得不错,推荐到李国文先生那里。李国文先生也觉得可以,转给了一家大型文学杂志。那杂志主编表示可以发表,但有个修改意见:把悲剧结尾改为喜剧结尾。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修改意见,稿子就此束之高阁,我的小说创作也随之画上了句号。

这一年我“比杜甫更忙”

多年的学术研究训练,使我摆脱不了二流文学人才的境界(据说文学人才的分工是:一流人才搞文学创作,二流人才搞文学研究,三流人才搞文学运动)局限,不广泛搜集资料、不提出属于自己观点的写作,心里就觉得空虚。于是,想起了古代文学,想起了曾经感动过我的杜甫诗,想起了萧涤非先生的杜甫研究。百无聊赖之际,或到书店购买,或到图书馆借阅,找来各种杜诗集子、相关论著,读了起来。

读了近一年,觉得大致了解学术界杜甫研究的状况,便开始动笔写起论文来。第一篇《论杜甫诗的悲剧主题》,很快便在四川省杜甫学会、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联合主办的《杜甫学刊》上发表。从此,杜甫研究就成了我的第二学术领域。十几年来,陆陆续续在《杜甫研究学刊》《文学遗产》《文史哲》《文史知识》等杂志上发表了十几篇论文,多次参加四川杜甫学会主办的杜甫研究学术会议。近几年,因为开了博客,学术论文几乎不再写了,倒是写了近百篇有关杜甫的随笔。2012年,杜甫诞辰1300周年,网络上流行“杜甫很忙”的漫画。这一年也是我写作有关杜甫学术随笔最多的一年。这一年,我被腾讯网评为“十大最有价值博客”,理由是这一年我“比杜甫更忙”。

因为研究杜甫,我渐渐扩大了研究范围,在《文史知识》杂志上发表了几篇文史方面的论文,还曾应杂志编辑的邀请,写过六七篇辛弃疾词赏析的文章。我一度发愿写一套中国文人士大夫生存史,由于第一本,写汉代以前的《恍如昨日》,尽管自觉花了不少心血,一些读者的反应也相当不错,但出版后销售情况并不理想,就没有接着往下写。

这七八年来,荒疏了论文,丰收了散文和学术随笔——学术随笔总数有两千篇左右,其中一半左右在网络上发表后,也在多家报刊上发表了,有的是我自己的专栏,有的是报刊编辑从我博客上自行选择的。

独立苍茫自咏诗

回首我的学术研究和随笔写作历程,有个事实不容忽视:萧涤非先生的《杜甫诗选注》,是我通往杜甫研究、通往文学研究领域的一扇门。这是一扇有趣的门,它使我在认真阅读多年之后,仍然有推门入内一窥究竟的想法。怎么个有趣法?我觉得可以归纳为八个字:严谨,细致,晓畅,激情。

萧先生没有给我们上过课,总共看见过两回,一回是在校庆全校大会上远远看见,一回是在他的博士生论文答辩会上近距离看见。萧先生在校庆大会上的讲话,听不太清楚,似乎并无条理,只记住一句山东味很足的:“青岛,那是什么地方!”博士生论文答辩会上,萧先生也只是一味地让学生背诵杜甫诗,或者让学生把论文中引到的诗句整首背诵,或者他起个头让学生接着往下背。不像程千帆先生那样有条理,有观点,有趣味,有抑扬顿挫。但是萧先生写起文章来,跟生活中的发言、说话,判若两人,那叫一个:层次分明,细致入微,措辞得体,情绪饱满。我认为,当代文学史名家中,萧先生学术文章之漂亮,少有其匹。萧先生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写过多篇杜诗赏析文章,细心的读者,不难读出它们的好处:层次、措辞、节奏、语气,都那么熨帖。听说,萧先生写文章,动笔之前,常常蹙眉叹难,可见他斟酌、思考之深细,慎重。

老年萧先生的相貌,清瘦,黝黑;讲话的样子,有点耿,有点倔;脸面微仰的时候,大有“独立苍茫自咏诗”的意思;总而言之,萧先生颇像蒋兆和笔下的杜甫。当年我读他的《杜甫诗选注》,有个感觉,杜甫也应该是萧先生那个样子的。

后来读了不少其他学者的古代诗人作品选注,觉得没有像萧先生给杜甫诗作注时那样流露情绪,那样显示个性的。

当然,萧涤非先生的《杜甫诗选注》并非我阅读史上的孤旅,之前之后,我都读过有关杜甫的论著。之前是念高中时读过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有印象,也佩服,但不感动;之后我开始了杜甫研究,著名的杜诗集子,仇兆鳌的《杜诗详注》、浦起龙的《读杜心解》、钱谦益的《钱注杜诗》,王嗣奭的《杜臆》,杨伦的《杜诗镜铨》,等等都成了手边常翻之书。这些书,都是为研究而阅读的,目标明确,有功利色彩,完全不像当年读《杜甫诗选注》,那么单纯,那么专注,那么快乐!

责任编辑:张蕾磊

猜你喜欢

诗选杜甫研究
FMS与YBT相关性的实证研究
辽代千人邑研究述论
谭俊诗选登
视错觉在平面设计中的应用与研究
EMA伺服控制系统研究
杜甫改诗
杜甫与五柳鱼
杜甫的维稳观
涂光雍诗选
李仲元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