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孩子沈言悦

闻人晴

青春。我说出这两个字，口中呼出的气流像是盛夏温热的风。

篮球，汽水，试卷，随身听。

还有妹子。

老罗在旁边慢悠悠地补充道。

嗯，妹子。

熟悉的学校操场，榕树，以及压抑的蝉鸣声。又是一年夏天，从前的夏天只觉得风燥热难耐，只催生出粘人的汗水。而现在的夏风掠过，捎来青草和泥土的芳香，熟悉又撩人，张开嘴大口呼吸，似乎还能尝到只属于回忆的甜丝丝的味道。恍若隔世，甚觉怀念。

老罗一边喝汽水一边嗡嗡地说，你知道苏梓你小子做过的最让我痛恨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

当年和隔壁班的班赛，明明就是你不来才输的，你还好意思把我们骂得跟孙子一样。

你还有脸提这个？把球投进自己筐？你不提我还忘了呢，你现在说说，你当初是不是傻？

……那不是因为小庭坐在那边，靠近她一点打显得比较帅……

谢谢，幸亏你太烂球没进。不然你在大小姐心目中就荣升为校园头号智障了。

我好歹也是为爱做出巨大牺牲了吧，哪像你，平时看着威风凛凛的，明明喜欢那谁，你不告白。

我愣了一下。

我开始往喉咙里灌汽水。

奇怪，怎么越喝越渴。

一

校服上第一颗扣子永远不扣，衣领永远敞开，走路永远带风，大概是那时候的固有形态。只一个背心，就在球场上自如，听着场外妹子的叫喊，然后一个三分球稳稳当当，嚣张地朝对手吹口哨。累了就坐在树荫下，一瓶汽水，一根冰棒。再跑到水龙头下淋湿头发，随手一拢，任水珠滴下，整个人清爽了一倍。

那时和我混得最好的，一个是老罗，一个是陆坚。由于成绩都凑合，所以从初中部直升到高中部，一直同班。

陆坚这家伙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特别招女生喜欢。而且从初中到高中又一直是学校广播站站长，桃花一路怒放。我当时就没想明白，明明我更帅，比他会打球，怎么我就收不到女生的示爱呢？后来经过我深刻的思考，我觉得可能是我离老罗太近了，容易让人生出“近猪者赤”的错觉。

陆坚这小子很纯情，极少和我们一起讨论哪个女生长得漂亮哪个女生今天是什么颜色的肩带。他只是非常喜欢隔壁班的一个姓白的女孩子，小白人如其姓，肤白貌美，而且总是安安静静的，跟一罐牛奶一样。

某天课间，毫不知情的我们恰好目睹小白从她的教室里走出来，前面的老罗激动得语无伦次，回过头拼命对我们挤眉弄眼道：我的菜！我的菜！正准备继续花痴的时候屁股突然被踹了一脚，老罗叽里咕噜地大骂了一声，火急火燎转过头眯缝着眼搜寻是哪个混蛋干的，结果他只看见陆坚这小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说，我的。

上帝作证，只有这一个瞬间让我曾经觉得陆坚比我还帅。

二

老罗从幼儿园起就和班长赵庭同班，一直受尽赵庭的欺压侮辱。赵庭高个子，长马尾，甜美的嗓音，又爱学着班主任的腔调，我们暗地里都喊她“大小姐”。

她最喜欢骂人智障，我们曾经联名要求她不能侵犯我们的人权。当初老罗骂得最亢奋，举着一本都不知道翻没翻开过的生物书站在椅子上义愤填膺地大声批判，唾沫横飞。

陆坚说，老罗，人权好像和生物没什么关系吧。

老罗狠狠地瞪了陆坚一眼，你傻吗？你不是生物啊？

大小姐站在讲台上淡定地瞥了他一眼说，智障。

后来风云突变，初中的一次校运会上，猥琐狰狞的老罗跑了半个跑道就摔倒了。原以为胜券在握就放心地准备等他冲刺时呐喊助威的我们，在终点集体傻眼了。结果站在我们中间的大小姐率先拨开我们拔腿就跑，简直如一阵飓风刮过。她充分体现了班长的责任感和无数年同窗的深厚情谊，又是给老罗倒水，又是一反常态耐心地安慰老罗那颗受伤的心：“你要振作一点！”“我们班不能失去你！”“你是坚强罗！”我们在旁边听着这些感人肺腑的话，悲伤得快哭了。

后来提起这件事，大小姐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哦，我只是同情他，摔倒就算了，怎么还能摔得那么丑。

大小姐不愧是大小姐。我们又一次被大小姐的机智深深震撼。

但当时老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动得无以复加。从那以后他不仅开始不加入我们维护人权的阵营，而且一听到大小姐骂他智障，整个人就甜蜜得满天空翩翩飞。

没骨气！我们气愤不已。

但他就这样默默喜欢了大小姐三年。

但大小姐没陪完我们三年。在高三开学的时候，她转学到广州了。她走的那天晚上老罗看了一夜天空，寻觅飞机飞过的痕迹，像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我们谁都不忍心告诉他大小姐是坐车走的。

三

高中开学那天，我在一片起哄声中认识了周一芋。她一头柔软细碎的短发，看起来像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秀气的小男生。她在我身边坐下，转过头，对着我笑，虎牙如同干净柔软的细沙上的雪白贝壳。

作为后面几排唯一的女生，豪迈又大大咧咧的她很快和我们勾肩搭背，男生们都戏谑地叫她大芋。她跟我说她读初中时，因为长得太有少年气质，还被误选过校草。

因为无数次的翘课聊天和考试的友好合作，以及她和我的各种一拍即合，甚至还有家住同一条街的莫大缘分，我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无奈的是，她对我并没有意思，人姑娘一颗心全吊死在陆坚身上。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我答应帮她追人。

她很认真地准备了一个陆坚个人档案调查的小本子，并严肃庄重地把这个神圣的任务交给我，附加放光的眼睛。

鬼才有那么闲一天到晚研究这种东西。

虽然我对这项任务嗤之以鼻，但还是要践行男人的承诺。

于是机智过人的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神秘地支开了所有人，把陆坚叫到一边，将一样东西郑重其事地递给了他。

陆坚激动地接过，在白色的月光下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完后他抬头，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幽幽地开口：你小子是秀逗了吗，高一填什么同学录。

我如同一位充满人生智慧的老者一般，闭着眼睛轻拍他的肩膀，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填早轻松，省得夜长梦多。

结果是他拒绝后，我用尽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才让他接受了那份娘娘腔的东西。

陆坚这小子在最喜欢的水果那一栏画了个非常抽象且丑的苹果，她便每天在他桌肚下放一个苹果。

我逗她：你怎么知道是苹果，我看着像李子，或者是橘子。

她说你以为我傻吗？这还看不出来？

第二天下午第一节上课铃响，陆坚从广播室赶回来。不到一会儿全班就都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大喊：你们谁在我的桌里放了个烂了的橘子？！

天气太热，没办法的事。她在我旁边咬着嘴唇小声地嘀咕道。

四

暑假的某天下午，我在家里呼呼大睡。隐隐约约听到楼下有人在喊我名字，一声比一声洪亮。睡眼惺忪的我随便穿个裤衩下楼，她的笑脸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像溢出的阳光。

我喊你多久了，躲在家里像什么？阳光这么好，一块儿出来玩啊。她的声音里带着颤动的兴奋。

她穿着宽松的白T恤、运动短裤和球鞋，头发似乎又剪短了一点，看起来更像个男孩子了。

我低下头看我自己，黑色背心，大花裤衩，还有半吊子的拖鞋……怪不得招不到妹子，我不禁掩面叹息。

那你让我上楼换衣服先。

别换啦，大男人还磨磨唧唧的，这样帅死了，走啦。

那你让我上去洗个脸先……我刚起床。

她突然停下来抬头踮脚凑近了我的脸。

你干啥？我惊恐万分。

她拉着我走，没有眼屎！别洗了！

我垂下手，放弃了挣扎。

算了，反正也不当她是女生，不用在意形象。我自我安慰般说服了自己。

暑假里她常来找我，也常遇见我和老罗陆坚等三五好友打球，她便跟我一起去，帮我们买汽水，然后在旁边看我们打球顺便逗狗玩，有时候甚至加入我们一起打，不过投中率并不高。我知道她心不在焉，她那小鹿一样的眼睛总是瞥向不多话的陆坚。

如果没有打球的话，我们就一起在街巷走来走去。她自有她的乐趣，而我也乐得清闲。偶尔我们踩着脚踏车到郊外去，一路走走停停。米色草帽，白背心，蓝色牛仔裤，人字拖。 她就这样扑进草地里，朝我笑。她还脱下鞋子和我一起爬树，虎虎的像个毫无顾忌的男孩子一样。我眯着眼看着从树叶缝隙中撒下的银光和她爬满绿意的双眼。阳光真好，我们徜徉在绿色中，一点也不想回家。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她凉薄的歌声清脆得如轻轻碰击的玻璃器皿一样。

那真的是夏天的感觉，无所事事一整个夏天的年少。

五

在学校我们依旧干着打闹睡觉听歌翘课传纸条看小说的勾当。

她从不看言情小说，她在不喜欢的课堂上都光明正大地看武侠小说，成绩自然而然像摊烂泥。每次给她讲题目，她都心不在焉且迷迷糊糊。要不就是老苏我觉得陆坚真是越看越好看，要不就是老苏我觉得你的气质很像黄药师，要不就是老苏你别动你这里有只虫。

我合上课本向她微笑说，我觉得你还是自己领悟吧。

她只有看小说的时候无比认真，眉头微微蹙起，嘴唇紧闭。她的短发有时候乱糟糟的，眼睛倒是显得很清亮。我偶尔偏过头去注视她，可她从来就没空在意我。像是完全沉浸在武侠境界中，就连眉宇都带着英气。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整个人自带侠气光环的女生，有时甚至就支着下巴看了她一节课。

有一天自习课，她突然对我说，老苏你知道吗，郭襄牵着头小毛驴等杨过等了24年，最后终生不嫁，出家然后创建了峨眉派。

我敷衍地说是哦，女人深起情来真可怕。

这句话证明了我确实是预言专家。因为就在那天下午，她一个人跑去广播站，非常大声且高调地告白了。

风风火火，不打招呼，很是她的风格。

据在场人士描述，她说得非常大声，两人正在念稿子的小主播当场就蒙啦。还是陆坚马上冷静地拉着她飞快走出广播室，围观的人都在哇啦啦地起哄。

那天她没有去看班赛。我破天荒地在开赛前离开球场，不安地回到教室。

她看到我之后，突然十分低落地说：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然后说对不起。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弃。老苏，坚持有没有错？

未等我回答，她又埋头说，可我就特别喜欢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可耻，都没有点江湖上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跟郭襄一模一样！儿女情长！气死我了。

我听了心里都乐开了花，便故意逗着她说，你看你都没个女孩子的样子，怎么会有人爱你。

我就这样！

她突然情绪爆发，赌气似的大声反驳道。委屈和醋意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我叹了口气，但还是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陆坚想考去北京噢，你要不要再努力一次？

她眼睛一亮。

你看，我的姑娘又回来了。

自从听过我说的话之后，她就突然开窍了。她在书桌上摆北京的照片，一天换一张，看一眼就能全身心投入学习，比看陆坚还管用。日子嗖嗖飞过，我好像跟她一起去了一趟北京城。

有天课间，她从书堆里抬起头，我隐约听见她喃喃自语说：如果下雪，北京应该最美吧。

六

她曾经抄给我一份《晴天》的歌词，这是我们都最喜欢的一首歌。

而周杰伦是在我们的青春中穿行而过的人。

在他如龙卷风一样席卷我们整个校园之前，我便在表哥的复读机里听过他的歌。鸭舌帽黑背心小卷发头低低不说话的样子，很快就成了我们这个年纪标榜自己前卫和特立独行的代表。在饭桌上学他含糊不清地讲话，被老妈用筷子敲了好多次头。

等到初中，每个人都会买他的磁带，尽管很多是从盗版摊中淘来的。老罗上厕所一路都要哼哼哈嘿，然后迅速转到让我们半兽人的灵魂翻滚。无比热血。

到高中，广播里经常放着他的歌，而且每次放，全班的人都会停下笔大声歌唱。这个习惯是大芋领头的，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

她总是准时守着午休铃声之后的广播，学校的垃圾音质依然让她无比向往。

前奏一响起，她就对着全班大声说：晴天！预备唱！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集体合唱，比升旗仪式唱国歌还齐。

多年后我去听Jay的演唱会，全场大合唱的声音还盖过了他的麦克风，每首大家都会唱，连rap都可以从头整齐到尾，也是从没见过。每个人都唱得动情且撕裂，在歌声中我突然就回想起校园的午后，班里的每一个人唱歌的样子。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旁边举着灯牌估摸十几岁的小姑娘对着屏幕喊叫得兴奋无比，虽然离舞台很远，她还是一副坚信舞台上的人听得到的表情。

这就是我们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幻想的样子。

但，或许她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哭。

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在整齐划一的大合唱中，我想起那时和大芋两个人翘课去音像店买他的CD，然后就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从午后听到傍晚。

想起提着鞋在草地跑得欢脱的日子，笑声抖落一地，眼里都是春光。

想起在烈日下唱歌，想起街边的花香，和她清波一样的眉眼。

想起自习课上誊抄的歌词，考试时脑海里反复的旋律。

想起球场上撒下的汗水。

想起冰棒汽水的味道。

我终于在歌声里，找回了隐匿在我的生命里的旧时光和时光里我最亲爱的姑娘。

七

出神许久，直到听见老罗的声音。

他说，其实我们当初都看出来你喜欢她。

喂，有没有想过把她追回来？

我没有回答。

高考后我们都去了不同的地方。

老罗去了隔壁的一个城市念师范，打算成为一个体育老师。过年他牵了个女朋友回家，我们怎么看，都觉得她和大小姐长得有点像。

陆坚和小白则去了北京，他们在不同的学校，彼此也就是一趟公车的距离。

而大芋一路向北，冬天能看到一片雪。

只不过不是北京。

她说那里雪景真美。

不久后，她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后面她誊写了一首诗，我只记得最后一句。

其实我只是爱上了峨眉山的云和霞，像极了十六岁那年的烟花。

我后来看原著，郭襄十六岁的生日，杨过送她“恭祝郭二小姐芳辰”的烟花。可能是十六岁的烟花太美了吧，仿佛她的爱情一样，只在刹那盛放，燃烧在她的眼睛和笑靥里。

那是属于一个小姑娘最单纯也最明亮的青春图腾。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烟花，大小姐是老罗的烟花，小白是陆坚的烟花，陆坚是大芋的烟花。

而他们是我的烟花。

再没有这样的兄弟。

再没有这样的姑娘。

我把明信片夹在书桌前。明信片上，有严冬的枯树败叶和挂在树梢上晶透的雪花，以及远处躲藏在云雾中有淡淡轮廓的楼房。她裹着大衣和围巾，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对着天空开怀大笑，白气缭绕。

刹那间，我并不感觉有一股凉意卷袭而来。

我只是分外怀念，那些令人蠢蠢欲动的夏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