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剑
2015-05-30范锡林
范锡林
这是在江南古镇上的一条老街，街后面有七座翠峰耸立，街前面有三条溪流汇聚，这种背靠山面临水，乃是最佳的风水宝地。在这街口有一座三孔石拱桥，街中有一口双眼方井，街尾有一座四柱六角石亭。
这条街从东到西足有三里多，挤挤挨挨地开了三十六家店铺，这些店铺清一色都是打造刀剑的，所以，这条街人称刀剑一条街。
这三十六家刀剑铺无一例外都有三大特点：一是，每家刀剑铺里，从掌柜到伙计都是自己家里人，或夫妻或父子或兄弟，没有外人；二是，每家刀剑铺都是前面开店铺，后面是作坊，前面的店铺只有两三间门面，可后面的作坊就深不可测，不知到底有多大了；三是，每家店铺都有自己家祖传的一套秘技绝活，都能打造出与别家刀剑铺截然不同的招牌产品。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家刀剑铺都是独一无二的。
以往多少年来，各家店铺都是各做各的生意，平和相处，彼此之间都严格遵循祖训，从不存在同行相妒，同行相争，彼此相见也只是客客气气，说一声：“今天天气真好。”“你吃了吗？”从不过问对方生意上的好坏，更不涉及技艺上的长短。
然而，这一日，这街上来了一个人，他带来了一柄奇异的剑，说了一句话，就是这一句话，让这一条街上的人实在受不了，他们不得不一改以往的脾性，聚到了一起，细细地讨论起应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柄奇异的剑。
这人约摸三十多岁，精瘦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两眼似睁似闭，穿一身青蓝色丝绸长衫，飘飘然很有几分超凡脱俗之气。
他挟着一柄剑，走到街口头一家剑铺，一言未发，缓缓从鞘中拔出剑来，柜台后的掌柜看到他拔出来的竟是一柄断剑，说得更明白些，是一柄只有半截子剑身的断剑。
为客人重铸断剑，修复断剑，这在刀剑一条街上本是司空见惯的常事，只见这位客人又拿出五枚铜钱，叠在一起放在柜台边沿处，然后举起剑来，一剑剁下，“铮”的一声响，那五枚铜板齐刷刷地被劈成了两半。
好的宝剑能斩钉截铁，这也没什么稀奇，这一条街上三十六家店铺里，无论哪一家都笃定能做出比这更胜一筹的宝剑来，然而，站在旁边的那位掌柜却被眼前这一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大了，如被惊雷打了一般闭合不上了。
因为那掌柜清清楚楚地看到，蓝衫客手中的那柄断剑并没有碰到那一叠铜钱，断剑的前端离那铜钱还有好一截子呢，凭什么就能将这一叠铜钱剁成了两半呢？
“这是一柄无影剑。”蓝衫客说道。
“无影剑？”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陌生。
“是的，”蓝衫客说着，用手中的断剑轻轻一挑，看上去那剑根本就没碰到柜台上的铜钱，可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将那几枚半爿铜钱挑得蹦了起来，蓝衫客顺手一挥，同样，他手中的断剑看上去并没有碰到那蹦在空中的铜钱，可眼见有两枚铜钱在空中被剁成了四分之一那么大的碎片落在了地上。
掌柜的这才明白了，蓝衫客手中的这柄剑看上去是一柄只有半截剑身的，其实，是一柄剑身完整的长剑，只是它的另外半截子是看不见的，所以叫无影剑。
可是，为何这剑有半截子看不见的呢？
“当初我师傅传给我此剑时，是一柄名符其实的‘无影剑，也就是整个剑身都是看不见的。因为看不见，所以对手根本不知道我手中有没有剑、剑有多长，因此，根本就无法提防，无从抵御，而我也就无往而不胜，曾经有十二位著名剑派的掌门人先后败在我的无影剑下。没想到，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这剑身竟然会一寸一寸地显露出来，而原先看不见的部分则一寸一寸地缩小，以至于现在这柄剑看上去就像是一柄断了一半的断剑。而更糟糕的是眼下，这由看不见变成看得见的速度正在日益加快。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我这柄神奇的‘无影剑就会变成一柄平平庸庸、普普通通的剑了。所以，我千里迢迢找到你们这刀剑一条街来，就是想恢复它‘无影剑的‘无影。”
掌柜的听蓝衫客这么一说，不禁脸显窘色，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真的不好意思，小店无法满足你的要求，实在是没有这个手段恢复它的‘无影。”
就这样，蓝衫客带着他的“断剑”接连找了七八家剑铺，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无法满足他的要求，没有办法恢复这“无影剑”的“无影”。
蓝衫客很是失望，也很是气恼，他脸色惨白地站在街中央，大声地喊道：“原来你们这号称天下无双的刀剑一条街，只是徒有虚名，只会哄骗世人罢了，如此无能，还不如摘下招牌，关门大吉算了！”
此话一出，恰如一阵狂风惊动了整条街上的三十六家剑铺的人们。
“是谁，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太辱没我们刀剑一条街了！”
大伙儿无不火冒三丈，愤愤然，但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却又一个个默不作声了。
因为，确实是谁也没有这份本领去接下这一个任务，谁也不能让这柄“无影剑”恢复“无影”。
蓝衫客一边如此咄咄逼人地喊叫着，一边带着他的剑大步往街口走去，眼看他就要走出街口，走出这刀剑一条街了。
一旦他走出这个街口，那么，用不了多久，刀剑一条街徒有虚名、其实无能这一说法就会传遍天下，多少年来，刀剑一条街在世人心目中树立起来的无可比拟的声誉就会荡然无存，这对于刀剑一条街上三十六家店铺的人们来说，将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啊！
于是，就在蓝衫客快要走出街口的当儿，有一位眉须皆白的老掌柜挺身而出，拦住了他的去路：“客官，请留步！”
“干吗？”蓝衫客冷冷地问道。
“你能否给我们一些时间，将此剑暂且留在这里？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想尽办法为你这柄无影剑恢复‘无影！”老掌柜恳求道。
而此刻，他的身后已经站满了从各家店铺里走出来的掌柜、伙计们，显然，他们的心愿是相同的。
“你们要多少时间？”
老掌柜想了一想，答道：“十天到十五天吧。”
“好吧，”蓝衫客点点头，将手中的宝剑交给了老掌柜，“十五天以后，我来取剑，希望你们能够不负此约！”
蓝衫客走了，他的剑留下来了，可是，如何在十五天之内兑现这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呢？
说老实话，三十六家刀剑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心里有底的！
但不管怎样，总是要拿个主意出来才是呀！
三十六家刀剑铺的掌柜、伙计一起聚集在这条街上，商讨这件事。一个个坐在各自店铺门口的街沿石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终于，有一个大嗓门开口了：“诸位，我们这条街上三十六家店铺的招牌不能摘下，旗帜不能倒，所以，我愿将我们家祖传下来的一条秘诀公布于众，也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大伙儿循着话声望去，认得这是沈记刀剑铺的沈掌柜，他四十多岁年纪，脸上长着如刺猬一样的络腮胡子，有点像戏台上的张飞。
“什么秘诀，你快说吧！”
“这是我老爹临终前告诉我的，说这是我们家祖先传下来的一条秘诀，如果在整治刀剑时遇到实在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去请教咱们街口那座桥上的石狮子。”
“请教桥上的石狮子？这太荒谬了吧，这些石狮子能告诉我们什么？ ”听到此话，众人不由得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有人问道：“沈掌柜，你自己试过没有？”
“没有，因为我至今还没遇到特别难解决的问题，”沈掌柜并没有因大家的嘲笑而恼火，反倒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老爹说，因为这些石狮子身上藏着咱们这条街上的祖辈留下来的一些秘诀，事到如今，咱们不妨可以试一试呀！”
“怎么试呢？这些石狮子又不会说话！”
“记得我老爹说，只要用水去擦洗这些石狮子，就可以找到那些秘诀……”
“用水去擦洗这些石狮子？这并不难，咱们不妨现在就去试一试！”
有几个毛头小伙子跳起身来，摩拳擦掌就准备干了。
“且慢，用水去擦洗，”只见王记刀剑铺的王掌柜站了出来，问道，“这水可多了，有河水、江水、海水、泉水、雨水、井水、露水……该用哪一种水才是最合适的呢？”
这王掌柜三十多岁，明明是个刀剑铺的掌柜，可偏偏喜欢穿一件读书人的长衫，喜欢倚着柜台捧着一本书，那斯文相就像是一个准备去应试的秀才郎。
此话一出，众人倒被问住了，是啊，该用哪一种水呢？
“我也将我家祖传的一个秘诀公布于众，”王掌柜接着说道，“我爷爷曾经说过，如果在整治刀剑时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将需要整治的刀剑浸在咱们街中的那口双眼井里，因为这双眼井里的水乃是来自七翠岭中的一脉灵泉，等到刀剑浸在井水中发出丝丝的声响，就说明这井水已经与这刀剑彼此有了感应了，这时，只要用这井里的水去擦洗咱们这条街上的石头，就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擦洗这街上的石头，可咱们这条街上处处都有石头，路是石头铺的，房子是石头砌的，桥是石头架的，亭子是石头建的，到底是哪一处的石头呢？”马上就有人质疑道。
“是啊，当时我也问了我爷爷，可我爷爷也说不清，正因为如此，这一个秘诀虽然在我们家一代一代地传着，可从来也没有谁去试过，现在我明白了，我们家传下来的这个秘诀只是这秘诀的一半，另一半就是沈掌柜家传的那个秘诀。”
“你是说，将咱们两家祖传的秘诀合在一起？”沈掌柜恍然说道。
“对，先将这柄无影剑浸到双眼井里，等这井里的水发出丝丝的声响，就用这井水去擦洗那石桥的石狮子，怎么样？”王掌柜兴奋地说道。
“好，说干就干！”众人一声喊，立即就行动起来了。
先将那柄无影剑用绳子拴着放到双眼井里，两个井口都挤满了伸得长长的脑袋，屏息静气地聆听着，眼睛全都瞪得老大。果然，浸了一天一夜之后，就听到井里发出了丝丝的声音，像春蚕啃吃桑叶，接着，井里的水像是沸腾一般，泛出许多泡泡，声音也越来越响，就像是烧红的剑淬入冷水中那么的激烈又尖锐。这说明井水真的与这剑产生反应了，也许是在一遍遍地读着这剑呢！
“差不多了吧？”
“应该可以了！”
于是，有人专门从井里吭哧吭哧汲上一桶又一桶的水，有人专门将这一桶又一桶的水吭哧吭哧地送到街口的石拱桥上，更有人用送来的水吭哧吭哧地擦洗桥栏柱上的十八尊石狮子。这一拨人累了，再换一拨接着干。
终于，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听得有人惊喜地叫了起来：“快看，我这尊石狮子的背上出现了一个字！”
“真的，什么字？”好多人赶紧过来看，“啊，是个‘用字！”
那边也有人喊了起来：“我这尊石狮子的背上也有一个字，是个‘九字！”
“我这尊石狮子背上也有字出来了！”
经过这三天三夜的擦洗，石狮子的背上分别出现了“用”、“九”、“金”、“十”、“钱”、“剑”、“九”、“磨”一共八个字。
大伙儿将这八个字颠来倒去，排了又排，很快就排成了一句话：“用九十九金钱磨剑”。
现在，沈、王两家祖上传下来的秘诀已经得到印证，这石桥上的确藏着治剑的秘诀，这双眼井的井水的确是有灵性的，这几天来，整条街上老老少少的辛苦忙碌没有白费！
可问题又来了，到哪里去弄到这九十九个金钱呢？
一个金钱要值十几两银子，一两银子要值好多铜钱。即使整条街上三十六家店铺一起来凑，眼下充其量也只能凑够换十几个金钱的钱，想在这几天里弄到九十九个金钱恐怕是绝对不可能的。
难道祖辈揭示的这条秘诀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不，其中肯定还蕴藏着某一个没有解开的奥秘！
果然，这时候有人说话了：“诸位，我们家祖上也传下一个秘诀，事到如今，我们也愿意把它说出来，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说这话的是刘记剑铺的女掌柜，也就是刘掌柜的老婆。他们家的刘掌柜治剑是一把好手，就是太老实了，三扁担打不出个闷屁来，只会埋头干活，到场面上与人打交道还得靠他的老婆，所以她被称为女掌柜。
“好啊，是什么秘诀，快说出来吧！”
“咱们街尾的那座石亭子，可不是一般的亭子，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一秘诀，就是如果在治剑时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在三更后，到这石亭睡上一觉，就可以在梦里得到先祖给予的启示，就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真的吗，你们家有没有试过？”
“试过的，很灵的。”
女掌柜爽爽脆脆地说道：“有一回，我们家来了一位客人，要求将一柄断成三截的昆仑剑重新铸造。本以为这是一件平常活儿，只要将那三截断剑融化后再来一番锻打，就可重新制成一柄剑了。谁知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明明剑已经锻打成形了，却总是无缘无故又断成三截，只好重新再来，一次又一次，都是如此，急得我们手足无措。后来想到祖上传下的这一条秘诀，我家老公便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三更之后，跑到石亭里倚着石柱睡了一觉，果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在灶边烧鱼，将一条剁成三截的鱼，按鱼头、鱼身、鱼尾的顺序先后放入锅里，那剁成三截的鱼放进锅里竟然就合成了一条，而且在锅里游了起来。醒来了，他将此梦告诉了我，我一琢磨，就说这个梦会不会是启示我们，将那断成三截的剑按剑尖、剑身、剑柄的顺序先后放入熔炉里，然后再锻打成剑，我们就按这办法去试一试，当真成功了，那剑也铸成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也不妨来试一试！”
于是，当天晚上，便有年纪不等的四位掌柜自告奋勇地睡到那石亭里去，一人倚着一根石柱，这几天的劳累让他们不到三更天就呼呼地睡着了。
当他们睁开眼来时，天已大亮，只见亭子外早已站满了人，全是这条街上三十六家剑铺的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就等着他们醒来。
“快说说，你们梦见了什么？”
头一个打了个哈欠，想了一想，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对不起，我睡得实在太香了，好像什么梦也没有做。”
第二个使劲地拍着脑门，不无遗憾地说：“我梦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抓着我的手，点着我的手掌心对我说了些话，可说的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第三个则一拍大腿，说道：“对了，我梦见了我爷爷，手里捧着好多金钱，我高兴极了，赶紧上前问他要，可他却说，干吗问我要，你自己手上就有，我正想问他，我手上哪里有，就被你们叫醒了。”
第四个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刘掌柜，他憨憨地笑着，说：“我做梦了，而且记得很清楚，我梦见我手上的老茧一个个地脱落下来，这些老茧一掉到地上，就变成了满地的金钱。”
听了这些，那位须眉皆白的老掌柜稍一思忖，便拍手大笑：“好啊，好啊，这就是咱们的祖先给咱们的启示啊！”
“什么启示？”有些人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用九十九金钱磨剑里说的金钱，其实是指我们手上的老茧，瞧咱们手上的老茧，是不是一个个都圆圆的，黄灿灿的，像个小金钱？也就是说，只要用咱们手上九十九个老茧去磨那柄无影剑，就可以让它恢复原先的‘无影了！”老掌柜解释道。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容易，咱们这条街上的人哪一个手上不长着许多老茧，别说九十九个，再多也有哇！”
转眼，十五天的期限到了，那位蓝衫客如期而至，刚走到街口，就看到那位老掌柜拿着那柄剑正在等着他呢。
他拔出剑来，顿时眼睛一亮，因为他看到，除了剑柄，整个剑身全都变成了如空气般的透明，也就是已经恢复了它原先的“无影”了。
他小心地收了剑，神情肃然地朝老掌柜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说道：“佩服，佩服，只不知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老掌柜轻描淡写地说道：“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同心协力，天下就没有能难得倒我们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