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之差
2015-05-30罗生
罗生
The western realistic oil paintings are famous for the exactly similarity, while Chinese fine brushwork paintings are also renowned with the realism, both of which have gained great praise from collectors and theorists. Therefore, the comparison of the two different kinds of painting systems is a key issue to study.
西方传统写实油画以酷似自然的“写实性”炫耀于世。姜绍书在《无声史诗》中描述了中国画家遭遇西洋画时,对“眉目衣纹,如明镜涵影,踽踽欲动”的西洋画形象的惊艳。而中国传统工笔画也以其“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而著称,讲究“应物象形”、“度物象而取其真”。它们之间的比较,是中西两个绘画体系比较研究的重要课题。
写实传神
据说,古希腊画家宙克西斯笔下的葡萄引来一群鸟儿啄食。同样,三国时期曹不兴受命为孙权画屏风,不慎滴落墨点,顺势画成一只苍蝇。孙权误以为真,举手驱赶才发现自己眼睛受骗。这些类似的图像乱真故事,说明了无论中西,人们都有“真实地再现”物象的心理需求和艺术追求。
写实油画在文艺复兴时期发展完善,形成体系。文艺复兴时期绘画观念深受科学观念的影响,甚至将“科学之真”等同于“艺术之美”,达·芬奇就认为“绘画是一门科学”。这一时期的绘画观认为:绘画是要在二维画面上逼真地再现出三维空间中景象的一个片段(如透过窗玻璃看到的)。达·芬奇就是这种绘画思想的代表人物,他说:“镜子为画家之师。镜子和画幅以同样的方式表现被光和影包围的物体,两者都同样似乎向平面内伸展很远。”镜子中显现的是现实世界中事物的映像——一种“逼真的幻象”。绘画中显现的也是这种“幻象”,在二维的平面上幻现出三维空间的“逼真幻象”,这种幻象为观者提供感官的审美愉悦。当然,西方传统写实油画的艺术价值并非仅仅在于制造“逼真的幻象”,写实油画也在表面“形似”的基础上追求“内在的真实”、追求“传神”,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拉斐尔的圣母像等优秀的“传神”之作。但与世界上其他绘画体系相比,其再现“逼真的幻象”能力尤为突出。
中国传统工笔画用笔工整细致、敷色层层渲染、细节明彻入微,因其用极细腻的笔触描绘物象,故称“工笔”。工笔画在宋代以前为中国画的主要存在形式,后来随着文人写意画的出现,中国传统绘画才有“工笔”与“写意”之分。在工笔画中,无论是花鸟画,还是人物画,都力求“形似”,正如《尔雅》云:“画,形也。”古代美学家提出了“观物取象”、“同自然之妙有”、“应物象形”、“度物象而取其真”、“外师造化”、“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等命题,都说明中国传统绘画重视“写形”的审美趣味。
在工笔画中,“形似”有着重要的地位,但这并非西方传统写实油画追求的对自然的逼真摹仿。工笔画要求“立象以尽意”,即用“尽其精微”的手段达到“意境高远”的目的。工笔画在追求“似”与“真”的前提下,要求以可视可感的艺术语言表现对象的生命特质,即写人写心、写物写境。传统中国画一直把“气韵生动”作为品评的第一标准。中国上古时期就有“君形者”和“谨毛失貌”这样的观点。“神贵于形也。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这些都是说,“神”是“形”的主宰,艺术如果没有“君形者”,就不可能使人产生美感。到了魏晋南北朝,画家对形的掌握已有相当高的水平。但“不止于求其形似”,顾恺之就提出了“传神写照”、“以形写神”等著名观点。形是揭示事物外延的,是外在的、表象的、具体的;而神是揭示事物内涵的,是内在的、本质的、抽象的。形和神是对立统一的,形是神赖以存在的躯壳,形无神不活;神是形赋予生命的灵魂,神无形不存。形不等于神,但“形具而神生”。画家对形的严格要求,目的是为了更好的传神。
可以说,西方写实油画和中国工笔画都追求“写形”和“传神”。但是由于理性的“科学思维”、“求真意志”,西方人更注重“真实地再现”,重视艺术与自然的逼真相似关系;中国人则更注重“以形写神”,重视形象之外的情感表现。“中国画以写意为本,西洋画以写实为务”,这种关于两种绘画体系对比的一般性描述,虽然失诸简单,但也基本确切。
中国传统工笔画与西方传统写实油画之间的差异,事实上是中西方传统思想之间差异的表现:西方思维方式的主客二元性,使得艺术家关注于对象的客观性,因而强调再现客观形象;而中国却是一种天人合一的一元性思维方式,不片面追求客观性,在艺术形象中主观情趣与客观物象和谐交融。正是由于这种思维方式的不同,形成了中西两种不同的绘画体系。
再现物象
西方写实油画对“真实地再现”物象的关注,导致写实油画以忠实地模仿自然为目的,注重塑造特殊环境中的具体、充满特殊细节的形象。在中国传统美学“形神”观影响下,传统工笔画强调“以形写神”,追求一种内在的、本质的形象。这两种不同美学趣味的“形象”追求导致了艺术形式上的差异。
从造型的空间表现形式看,西方传统写实油画用科学的“定点透视法”组织画面,塑造物像的立体感和空间感,力求再现客观世界的“逼真幻象”。“定点透视法”是写实油画形式构成的规则。而传统中国画讲究“搜尽奇峰打草稿”、综合对象的多个侧面表现对象“最理想的形象”,创造出“移步换景”的艺术空间。因而传统中国绘画则并不胶柱鼓瑟于一个“假设的固定视点”观看对象。可以说,西方写实油画呈现为一种“照相式”的真实,再现了时空中的一个“瞬间”和“片段”,那么中国工笔画表现的则是对象的“理想形象”,表现了时空的连续性。
从造型特征看,西方传统写实油画追求逼真的幻象,讲究造型的“立体感”。中国传统工笔画脱胎于中国传统的装饰艺术,是一种用线勾勒和设色的“平面”造型方法,富于“装饰性”。
在西方画家看来,自然物象在人们眼前的呈现是因为光的照射,他们正是运用这一原理研究对物象的描绘,通过光影的层次变化去再现物象,以明暗调子塑造物象的“立体感”。达·芬奇的绘画遗稿中说:“阴影是物体及其形状的表白。如果没有阴影,物体就不能将它的形状的特征传给知觉”。在绘画制作过程中,随着形象的刻画,油画家们往往会逐渐摒弃起稿时刻画分明的轮廓线,而以不同明暗的影调晕抹烘托,再现出物体的形状和立体感。尽管也有如波提切利、荷尔拜因、丢勒等大师用流畅的线条描绘人物形象,但其线条的运用依然从属于整体画面的明暗造型体系。
中国传统工笔画不在意物体的光影变化。其造型不用“明暗调子”,主要靠线的前后穿插结构来表现物象的形体及空间感。谢赫所谓“骨法用笔”,就是指用线描造型、根据人物的形体结构准确地勾勒。只要把物象形状画准,前后穿插结构交待清楚,就能引起观者立体空间的“联想”。这与西方写实油画以“明暗调子”制造“视觉幻象”的方法不同。这种方法导致工笔画造型的“平面性”特征。工笔白描完全用线条来描绘对象的轮廓和某些内在结构变化,不敷色彩;工笔画的设色采用平面色块的组合,线在其中起到界定形体的作用。工笔白描和工笔设色都呈现为一种“平面造型”,而平面造型又给工笔画的“装饰性”风格准备了条件。
明暗与线
从造型的主要手段看,西方传统写实油画基本上是用不同深浅的“明暗调子”、在二维的平面上再现物体的立体感或凹凸感,而工笔画以“线”造型。
工笔画以精谨细腻的笔法描绘对象的外形,以“尽其精微”的手段,通过“取神得形,以线立形,以形达意”, 获得神形的完美统一。线是中国工笔画造型的主要手段,也是工笔画的基础和骨干。然而工笔画线描不只是讲究工细,更重要的是追求线条自身的力感和美感。不同的画家,在线条的运用上,就会有不同的韵味。例如,顾恺之的“高古游丝描”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似“春云浮空,流水行地”;陆探微的“铁线描”,“笔迹劲利如锥刀焉”;曹仲达之笔,“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犹如刚从水中出来一般,”;吴道子的“莼菜条”,“其体圆转而衣服飘举”,“天衣飞扬,满壁风动”。工笔画中“线”的作用远远超过了塑造形体的要求而成为表达作者思想、感情、意念的重要手段。并且,与写实油画中线条、明暗的使用服务于形象的塑造不同,工笔画中的“线”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
由于“书画同源”的影响,中国画创作讲究“书画同笔”,要求以“书写”的手法表现形象,因此工笔画的线描注重“用笔”。唐代张彦远说:“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必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工笔画的“用笔”是通过力度、动势、节奏、韵律等来表现情感的,虽然不像写意山水画用笔那么多变,但是其抑扬顿挫、轻重缓急、起承转合都表现在用笔的痕迹——“线”中,随着“线”的独立的审美价值而同样具有独立的审美品格。但是西方传统写实油画追求对自然的模仿,而不关注造型语言的自律性,其用笔同样服从于具体形象的刻画而不具备独立的审美价值。传统的西方写实油画几乎不讲究“用笔”,虽然哈尔斯、委拉斯贵兹、戈雅等大师笔下的形象也笔墨纵横、极尽快意之能事,但终究不像中国工笔画中的“用笔”那样具有独立于形象塑造之外的审美价值。
写实油画看重真实地描绘物象,其色彩的运用也需要服务于“逼真的再现对象”而追求色彩表现上的精确化、自然化、立体化。即使是同样一种颜色处在不同的视觉空间,对它的色彩表现也应画出色彩明度、饱和度的区别,这样才能表现出对象的体积感和空间感。而中国传统绘画的色彩观是“随类赋彩”,强调的是色彩的一种“类型化”运用。《广雅》中说“画,类也”,南朝宋时宗柄《画山水序》提出的“以色貌色”,概括了中国画色彩运用的基本原则。由于这种“类型化”运用,工笔画设色往往呈现出“装饰化”、“意向性”的特点,在造型上往往体现为“平面性”。
总之,中国工笔画和西方写实油画分属两个不同的话语体系,其艺术观念、表现手法都有较大的差异。西方传统写实油画制作重视素描,强调明暗关系、体积感、质感、空间感,它们都被充分调动起来塑造物像的立体感,加上色彩的精确运用,“定点透视法”配合,使形象真实具体,呼之欲出。构成这种“逼真的幻觉”的各种造型要素基本上都是为这种“逼真的幻觉”服务的。而中国工笔画中的线条、笔墨、色彩等因素在“传神写照”之外,还具备独立的审美价值。这种对线条、笔墨、色彩等艺术语言本体的“自觉”,体现出一种早熟的“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