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竹丛中(节选)
2015-05-30芥川龙之介
(日)芥川龙之介
托身于清水寺的那女子的忏悔
……那个穿蓝褂子的汉子蹂躏了我之后,就望着我那被捆的丈夫讥嘲似地笑了。可想而知,我丈夫该有多么悔恨。可是,不管怎么挣扎,捆着他的绳子却是更加抽得紧紧的,越发地深深勒进皮肉里。我不由得连滚带爬地跑到丈夫身边。不,我正要跑过去,就立刻叫那男的踢倒在那儿了。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丈夫眼里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亮光。简直没法说——我想起那副眼神来,现在都还禁不住浑身哆嗦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丈夫,在一刹那里从他眼神里传出了他那一切的心情。可是那里闪着的既不是恨也不是悲——只是鄙视我的冷酷的眼光。我丈夫的这种眼色给我的打击,比挨那男人踢倒还让人痛心,我不自觉地嚷了一声什么,就立刻晕过去了。
随后醒过来一看的时候,那穿蓝褂子的男人已经不知去向。只剩我丈夫捆在杉树根上。我好容易从枯竹叶的地上爬起来,定睛看丈夫的脸。可是,丈夫的眼色跟刚才一样,一点儿也没改变。依旧是冷酷的鄙视里还带着憎恶的眼色。羞耻,悲伤,愤怒——那时我的心情不知怎么说才好。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走近丈夫身边。
“我跟您说!既然到了这般地步,我不能再跟您在一块了。我但愿一死。但是——但是也要请您同我一起死。您眼见了我的耻辱,我势不能独留您在人间。”
我拼了命说了这几句话。然而丈夫还是用憎恶的眼光死盯着我。我按捺住要炸裂的心胸去寻找丈夫的大刀。可是,许是那强盗抢走了,不用说大刀,竹林里连弓箭都找不着。不过,掉在地上的我那短刀幸而还在我的脚边。我举起我的短刀,又对丈夫说:“那么,请让我结果了您的命吧。然后我马上就跟您去。”
丈夫听了之后,这才动了动嘴唇。当然,他嘴里塞满了枯竹叶,所以声音一点儿也听不见。可是,我看他嘴唇一动,马上就懂了他的意思。丈夫还是那样鄙视我,他是说“杀吧”。我如梦如幻地用短刀噗哧一声穿通了丈夫的浅蓝褂子下的胸口。
大概我那时候又晕过去了。等到我往四周一看的时候,发现被捆着的丈夫早就断气了。一缕斜阳从天上穿过竹杉交错的丛林,落在他那苍白的脸上。我咽下哭声解掉了尸首上的绳子。那以后——那以后我怎么了?这,我可再没有力气来说了。总而言之,我没有死的毅力啊。我也拿短刀刺过喉咙,也曾投过山脚下的池子,试过种种的死法,都没有死得成,既然这样,这些事儿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自夸的了(凄凉的微笑)。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许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都遗弃了的。可是,杀了丈夫的我,遭过强盗蹂躏的我,到底怎么才好呢?到底我该……我该……(突然激烈的饮泣)。
死鬼借巫婆之口的诉述
……那强盗强奸了我妻子之后,就坐在那里百般地安慰起我妻子来了。不用说,我是无法张口的,身体也被捆在杉树根上。可是,这其间我曾几次向妻子递过眼色,我是想示意给她:可别相信他的话,他说的尽是谎话。可是妻子悄然跪坐在幼竹落叶上,两眼盯着磕膝盖儿。看起来分明是强盗的话听得很入耳。我嫉妒得痛苦不堪。可是,强盗一个劲儿地花言巧语说个不休。这个强盗居然大胆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哪怕一回,已经玷污了的身子,跟你那丈夫也未必处得好。与其跟着这样的丈夫,还不如作了我的浑家,你有没有这意思呢?我正是真心爱你,所以才干了这种非常莽撞的事儿。
强盗这么一说,我那妻子居然听得出了神,抬起头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妻子这时候那么美。可是,我那美貌的妻子当着眼前被捆起来的丈夫是怎么回答强盗的?我虽然彷徨于中阴①之中,每想到她这番回话,未尝不憎恚填膺,她的确说过:“好,随便去哪里都行,请你带我去吧。”(长时间的沉默)
妻子的罪孽并不单是这么点儿。如果光是这么点儿的话,我在这幽暗里也还不至于苦到这般地步。可是,妻子如在梦中一般被强盗拉着手,要向竹丛外面走去的时候,忽然脸色一变,指着捆在杉树根上的我发了疯似的反复叫喊道:“你给我杀了他,他不死,我不能跟你在一块儿。”“你给我杀了他”——这句话,现在还像暴风一样,要把我倒栽葱地吹下无底的幽暗的深渊里去。从人嘴里曾经说出过这样可恨的话吗?人的耳朵曾经听过这样该诅咒的话吗?曾经有过这样……(突然迸发似的嘲笑)连那强盗听了那句话的时候,都大惊失色了。妻子拽住强盗的胳膊,大声叫喊“你给我杀了他”。强盗定睛看着妻子的脸,也不说杀,也不说不杀。——说时迟那时快,妻子被他一脚踢倒在枯竹叶地上了(再度迸发似的嘲笑)。强盗慢悠悠地交抱两臂眼望着我说:“你打算把她怎么处置?杀了她呢,还是饶了她?你点点头回答我就行了。杀吗?”——单凭他这一句话,我就想饶恕那强盗的罪。(再度长时间的沉默)
当我踌躇未决的时候,妻子喊了一句什么,便往丛林里飞奔而去。强盗也马上赶过去,似乎是连她的袖子也没有抓到手。我只是如梦如幻地看着这般情景。
妻子逃走以后,强盗就抢了我的大刀和弓箭,把捆我的绳子切断了一处。我记得强盗走出竹丛看不见他的影子的时候,他嘴里咕哝着说:“这回就看我的命运了。”那以后便是万籁无声。不,还有人哭。我一边解开绳子,一边倾听哭声。可是,仔细一听,才觉得原来就是我自己的哭声。(第三次长时间的沉默)
我好容易从杉树根下撑起我那精疲力竭的身体。我妻子遗下的那把短刀在我面前熠熠发光。我捡起来一刀刺穿了我的胸膛。嘴里涌上一块带腥味儿的疙瘩,可是一点也不痛苦。只是胸口一冷下来,四周围越发显得寂静了。啊,多么静呀。在这山阴的竹林上空,连一只鸟儿也不来轻歌一曲呀。只有杉树和竹子的梢头,漂荡着苍凉的阳光。阳光——这也渐渐地暗淡下来了。——杉树和竹子都看不见。我倒在那儿,随着便沉浸在寂静之中。
这时候有人蹑足来到我身边。我想看见他,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周围被幽暗笼罩起来。那个人是谁呢——这个不知是谁的人用我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把我胸口上的短刀拔走了。同时我嘴里又涌上来一股血腥味儿。从此我就沉入永劫的中阴里了。……
(译自讲谈社版《日本现代文学全集》第56卷,《芥川龙之介集》)
①佛家言,生死之间的境界。——译者
原本故事非常简单:一名武士和他的妻子在途中遭遇强盗,武士死去,强盗被捕。但在作家的笔下,因为叙述者的视角不同,尽管看起来每个当事人或知情人的说辞都言之凿凿、情真意切,可是把所有人的供词拼到一块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案件如此扑朔迷离。仅从节选部分武士和妻子的供词来看,两人口中的“武士”与“妻子”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真相到底如何,无从知晓。每个人都在努力掩饰着什么,并希望借助自己的谎言树立一个无辜的、符合心中理想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