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2015-05-30郝峻
童年时代,我觉得最神秘的,是父亲藏在阁楼上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溜上阁楼,偷偷打开了箱子,竟是满满的一箱书,除了四大名著外,还有诸如《暴风骤雨》、《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之类的现代小说。父亲对箱子严密看管的原因,多年后才告诉我,这些书是他从县里破四旧焚烧的书堆里悄悄拿回家的。有些是禁书,一旦让公家知道了,会惹上麻烦的,本来家里的成分就不好——祖父曾留学美国,是位基督教的牧师,被打成美国特务嫌疑,因此我们一齐被发配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教育。
童年时代,我感到最幸福的,是在冬天的晚上,我们全家人挤在一个被窝里,父亲对着昏黄油灯给我们读小说。父亲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常常被书中的生僻字给噎住,他总是一跳而过,尽管经常如此,却丝毫没有影响我们对书中故事的理解和吸引。每当到了子夜时分,我们听得入迷时,他把书一合,说今晚就到这儿了。我沮丧得很,但能理解父亲,因为他第二天一早还要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只得把书瘾攒到第二天晚上。在那个物质艰苦、精神贫乏的年代里,父亲的一箱书,就像严冬里的一盆火,温暖了全家,幸福了全家。
我上了三年级,就常常把父亲的书偷出来,藏在旮旯里去看,因耽误了家务,没少挨母亲的竹丫梢和扫把疙瘩。但前挨后忘,我这读书的“恶习”,被母亲定性为“狗改不了吃屎”。上中学,寄宿在学校,下了晚自习,我便钻进被窝,打着手电筒看小说,常常一不留神就到了天亮。
在初中、高中这段时间,我囫囵吞枣地读完了四大名著及父亲所有的藏书。当读完了《艳阳天》和《金光大道》时,我高中毕业了。因平时“热文冷理”,终现了原形,语文倒是“金光大道”,数理化却非“艳阳天”了。
毕业后回到农村,尽管白天被粗重的农活累得筋疲力尽,但丝毫没有影响晚上挑灯夜读的激情。能看到的书都看尽了,就借人家的家谱和中医书来读,直到现在还会背一些“百合固金二地黄,玄参贝母桔甘藏,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血肺家伤”之类的“烫头歌诀”。后来攒了些钱订了《北方》、《延河》和《星火》等文学期刊,总是常常抻长脖子对着村头,盼着乡邮递员送杂志来。
读书之余,有了思考,更有了编故事给别人听、给别人看的跃跃冲动,但一直找不到窍门,落不得纸笔。我的中学语文老师知道后,指点我多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多从别人书中学习,可以从写新闻报道入手。
1984年,邻村一位姓彭的生产队长,为帮助一户农民看护习惯流产的母牛,一个月里,夜夜睡在牛棚旁。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母牛终于产下一头健康的牛犊。我找到当事人刨根问底,摸清了事情的原委,写了一篇题为《彭队长的保票》的新闻故事,试着投给了省日报和省广播电台。半个月后,乡邮递员拿着一张省日报在村里到处嚷嚷,说我的文章上了省报。我拿过报纸一看,《彭队长的保票》真的刊登在省日报的农村版上!当天晚饭时,又有人跑到我家让我注意收听省电台的对农村广播节目,广播里好像提到了我的姓名。对农村广播节目每天首播为下午五点半,重播为晚上九点。当天晚上,我特意在村代销店买了新电池,早早地把家人邀到收音机旁守着。守到了对农村广播节目时间,播音员清亮的声音响起:“下面播报的是郝峻采写的新闻故事《彭队长的保票》……”当晚,全家人都为我高兴,我的父亲更是激动得只晓得连连地搓手。我兴奋得在床上辗转不止,失眠一夜。数天后的一个傍晚,彭队长硬拽着我上他家吃饭,饭桌上,他对我说,乡里从报纸上和广播里了解到他的事迹,要评他当先进哩。他硬生生地灌了我两大碗火辣辣的谷酒。
我又针对农村不良尊师风习写了一篇题为《切莫如此尊师》的随笔投给《农民日报》,竟被刊登在报纸的头版,不但收到了五块钱的稿费单,还接到县委宣传部的通知,让我到县里去领奖。临行时,父亲特地从箱底拿出他只有过年才舍得穿一回的蓝咔叽中山装,叫我穿上。到了县里,宣传部领导郑重地告诉我,我是县里第一个打破在中央级新闻媒体上稿空白的人。除了发给我十块钱奖金外,还发了一个暖水瓶、一个大搪瓷缸、一床被单,另外加上一本第二年的挂历,这是我头一回见到挂历,尽是漂亮的牡丹花。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本县里新闻报道通讯员的证书。
土地实行承包后,农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农村掀起了盖砖房子的热潮(原来农民居住的大多是土墙房)。在种好自己的责任田之余,我跟着父亲走村串户卖劳力,帮人做砖。父亲脱坯,我负责码砖,尽管白天累得肩胛酸胀,晚上照例挑灯码字,把知道的农村新鲜事,通过方格纸投向报纸电台。为此,我觉得很充实,干什么都有劲,因为我每天都活在希望中。乡邮递员隔三岔五地送来一叠五毛、两块、五块不等的稿费单,满村吆喝着寻找我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不尽是见钱眼开,而是见“铅”眼开。
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几年里,我已在各类报纸上发表新闻报道、杂文随笔两三百篇。2001年父亲去世后,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他床上的垫被下竟发现一大本泛黄的报纸剪集,全是我发表的文章!我为此着实地又痛哭一场。
写新闻让我成为方圆百里的“名人”了,身边还有不少按当今说法的“粉丝”哩,对了,我的妻子就曾是我的粉丝。
后来进城了,在忙于生计之余,每每不忘为自己的文学梦准备着:大量阅读,细心观察,收集积累和思考沉淀,并尝试着向文学领域挺进,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一堆“豆腐块”之类零碎文章。随着《山之灵》、《斗地主》、《踏莲而行》、《白云深处兰花香》在国家级文学大赛中被肯定,更加坚定了我这个文学中年对文学的信心。
把自己的和自己知道的故事写出来告诉别人,是一件既让别人开心又让自己高兴的事情,是一件有益而高尚的事情。
文学,就是我生命中的一座明亮温暖的灯塔。
责任编辑:刘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