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翩翩落,岁月已婆娑
2015-05-30晞昨
晞昨
“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傅山在崇祯自缢后写下这样的诗句,那年,他38岁。
傅山出生时,父亲为他起名鼎臣,希望他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但他终其一生不曾做过一天大臣。年纪稍长后,他为自己改名傅山,字青主,取“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之意。
傅山出生在太原。与江南的笙歌靡丽、烟火华灯不同,这片土地是艰苦而寂寞的。西北的寒风千百年来吹拂着这座古城,生长于斯的傅山一生都带着这种坚忍凛冽的气息。
年少时,他在三立书院求学,当地提学袁继咸被阉党诬陷,身陷囹圄,傅山携友入京,为老师申冤。
以一介布衣之身撼动巍巍朝堂该有多难?但他一次次组织同学印发揭帖、联名上书,又在最冷的冬天去拦阁辅的轿子。经过近八个月的斗争,袁继咸终于沉冤昭雪,傅山也由此闻名一时。这年的北京城温暖如春,傅山却感到莫名的寒意,他望着高耸的皇城默然垂首,这个煌煌大朝的冬天就要来了。
回到家乡,他绝了入仕的心思。家中的霜红龛种着许多枫树,他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读书写字,无论是金石书画还是医药武学都有涉猎。秋天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傅山烧上几壶美酒,醉卧霜红,赋诗长歌,一天天就这样过去。
许多年后,人们称他是罕见的通才,梁羽生在小说里把他塑造成一个大侠。他确有一身侠气,然而此时的傅山枯坐书斋,仿佛等待着某种冥冥不可知的宿命降临。
战乱很快到来,他逐渐听到了一些名字,李自成、张献忠、努尔哈赤,到了最后,是北京的消息。崇祯十七年,大明朝亡了。
在那个寒冷的甲申年的最后一夜,爆竹噼啪声响彻天际,于傅山而言,仿佛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尾音。新年的喜气氲湿了眼角,他独坐在冰冷的蒲团上,双眼空空,不知望向何方。远处人家里白稠压过了红缎,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葬礼,这是在为一个王朝送葬。许多忠臣都死了,还有无数的书生等着赴死,而傅山不死。
年关过后,他换上朱衣黄冠,要去做道士了。既为遗民,本就没有多少选择。
太原的冬天太冷,让无数生长于此的人和物都显出几分荒寒。豫让漆身吞炭去刺杀赵襄子,介子推在绵山上拒官而死,王维的人生或许还有几分温暖,但他的世界却萧索到空灵。如今,这些人物里还要算上一个傅山。
在傅山为道的日子里,他唯一的儿子傅眉替他料理日常事务,而他则常常一人踏访太原的山山水水。那些不够精致的风景凝结着生存的坚韧,轻盈化为沉重,绚丽转成萧然,浓烈如苦酒,寂寞似冰雪。
他知道,这片黄土上的生命本就如此艰难,但纵使西风再烈,谁又不是这样活下去的。太原城的萧索令他懂得了坚韧超拔,也教会他如何在梦想落空的世界里生存。
于是,他渐渐习惯了苦中作乐,约上一群佛门僧人纵情游赏。他们不讲佛门禁忌,只煮上一壶清酒,兴致来时就铺展生宣写诗作画,有时喝醉了,作好的画倒让酒污了大半。傅山看了也不气闷,只提笔在上面添句诗:“一笔山云起,高松绿雨冥。”
闲情雅兴只是生活的调剂,亡国之人的生活永远是清冷的色彩。在隐忍苟活的背后,他固执到生出一种孤勇,如同灰烬中一丝冷焰,终将鼓荡世事人心。
顺治十一年,傅山在河南的大狱里绝食九日,几近死去。朝廷怀疑他与南明政权有瓜葛,在监狱里对他用尽刑罚,但傅山宁死不从。
崇祯十七年的某个冬夜,旧的傅山死去,活下来的是死不了的傅山,绝食九日杀不死他,监牢刑律困不住他,他的命和前朝千千万万的未亡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虽生于彼世,却心存一方。
出狱后不久,傅山南下江淮,欲去金陵投奔郑成功。他执着得如太原的寒风,终年不绝。然而郁郁江左,风流散尽,多少英雄俯首,南明王朝党争不断,腐败飘摇,已是无须多言的现实。望着万里河山,他的希望错落成迷惘。
在这样的世界里有太多的精巧和算计,而他是守拙的人。他的气质来自亘古凛冽的西风,来源于那座守着三晋风骨的城市。他相信“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率直毋安排”,古人常言“字如其人”,傅山写字如此,做人亦如此。
有时,他会想起多年前他曾意气风发,策马西山,以为能把握住时代的狂风,把握住自己的人生。
但是当傅山失去妻子时,就仿佛昭示了他这一生的失落和徒劳。他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懊悔中,此后不论旁人怎样劝解,他都拒绝再娶。他以为是自己的错,既然这些庸医治不好爱妻的病,那他就自己学医。但是当他被世人称为“医圣”后看着挣扎病榻的独子,仍然无能为力。
命运是一张巨网,他甚至在没有看到一点儿预示的时候就已踏入陷阱。他救不了爱妻,救不了爱子,也救不了他的家国王朝。
南方之行后,光复旧国已是无望,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但有时候命运是一回事,人的选择又是另一回事,傅山不是会妥协的人。
那些年,他一个人在山间,喝一杯薄酒饮至微醺,怅然寥落时便提笔写下一些莫名的诗,诗里总是老松枯杏、孤云残烟,世界荒芜得古怪。这不是太原本来的样子,但他固执地这样描写,那是把太原的山水写成了他自己的模样。这座城池和他太像,这里的山水也坚韧如斯,他如何能够不爱。
康熙年间,朝廷再次征召他,强行把他迎来北京城,直到京外二十里。那些人想让他低头,但他是晋中群山间立起的一面旗帜,承袭了那片土地千百年来的慷慨悲歌,倘若他倒下了,三晋风骨也就倒下了。事情胶着到最后,傅山也没有进城,他有自己的骄傲,那是太原名士的骄傲。
傅山活到了78岁方死去。离世时,这座城依然是旧日模样,那些艰苦而寂寞的寒风刮得天幕猎猎作响,霜红龛的红叶都落尽了。
后人评价傅山,说他“自谓闻道,而苦于情重”。父母情,夫妻情,师友情,家国情,他对着天地苍茫一往情深,所以天地也伤他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