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散尽，有谁知我心之所属

吾玉

向琢言遇见上官婴是在烟波河畔的一艘画舫上。

她远远瞧见一人在岸边作画，天空却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满目青山在雨中温柔秀美，那人显然是没带雨具，七手八脚地护着怀里的画，形容颇为狼狈。

心里不知怎的就起了好奇，画舫徐徐靠岸，向琢言撑着伞款款走至那人身前。“公子在等谁？”作画者蓦然抬头，雨水滑过眼睫，竟是个眉目清俊的少年，虽周遭湿透，却难掩一身英气。

两人隔着细雨四目相接，向琢言的心倏然一动，她将人请上画舫。烘干衣裳后，山水飘逸的画卷在桌上缓缓摊开，只见翠峰逶迤，河面开阔，女子倚船而立，一颦一笑栩栩如生，直叫天地都失了颜色。

向琢言一愣，脸上红晕闪过，这才知少年是在画她。

“在下上官婴，见过向姑娘。”少年含笑开口，一拱手，仿若故人重逢。

烟波河畔风情依旧，这年，才名远播的向琢言在拒绝无数达官显贵后，身边终于多了一人。上官婴是名门子弟，才华性情都与向琢言志同道合，自从遇见了他，向琢言才知晓相思是个什么滋味。

他们游船作画，看青山烟雨，天地开阔；他们携手登峰，听风吹发梢，虫鸣鸟叫；他们还曾在人群熙攘的花灯节上接连猜对十道灯谜，赢得头彩。

那日，上官婴拿了一支金雕镶边、光彩夺目的钗头凤，郑重地插在向琢言的发间。烟花绽放在头顶，他贴在她耳畔，唇角微扬，温柔地说：“琢言，跟我去见母亲好吗？”

被上官夫人赶出来时，向琢言狼狈不堪，踉跄地跌在地上，那些精心挑选的礼物被上官夫人一把摔在身上，耳边响起的是辛辣的讥讽。

掷地有声的话语中，向琢言的脸色一分分白了下去，她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可也是早该想到的，即便她自视甚高，满腹才学，也终究是个风尘女子，是不配嫁入上官家的。

大门即将合上，上官婴被家丁死死拖住，清俊的面庞满是焦急，透过门缝心疼地望着琢言，嘶声喊着：“琢言，你等我，我不会抛下你的……”

当上官婴再次来找向琢言时，已是几个月后。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瘦了一大圈，不仅眼眶深陷，额上更是鲜血斑斑。他猛地抱住她，深深吸了口气：“母亲终于答应我们的婚事了！”

无法言说这个“斗争”的过程有多艰难，绝食、拒不吃药……好好的一个世家公子硬是把自己折腾得只剩下半口气，但守得云开见月明，上官婴做到了，他在母亲房前磕了半宿的头，总算为自己和琢言换来了一个答允，一个万分难得的答允。

婚事这就开始筹办。等待大婚的日子里，上官婴每日携向琢言游船作画，朝夕相处间也叹时局动荡，忧心家国。江山岌岌可危，乱世中风云难测，上官婴看出向琢言心中所虑，握紧她的手，许下承诺：定会给她渴慕已久的安定，给她一个真正的家。

然而在大婚前不久，上官婴忽然兴冲冲地告诉琢言，他刚得到一份藏宝图，要与友人结伴一同去古墓寻找前朝宝藏，之后便能起兵护国。

这事极为隐秘，又刻不容缓，他必须即刻动身，甚至连婚礼都来不及操办。在城郊送走上官婴时，向琢言握紧他的手，做了最后的话别。

但上官婴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向琢言每日守着画舫望眼欲穿。上官家也在战火中举宅避难，向琢言闻风赶去时，已是人去楼空。

秋风扫落叶，满院萧瑟衰败，今夕何夕，物是人非，向琢言脸色煞白，身子轻颤，终是一个踉跄瘫倒在地，失声痛哭。

时光像毫不留情的说书人，合上纸扇，故事落幕，转身渐行渐远，带走了她最美好的似锦年华。

向琢言揽镜自照，抚上眼角的细纹，耳边又响起姐妹们劝她的话。她望向窗外，缈缈青山，人已不再。终于，苍凉一笑。

后来，向琢言披上了红盖头，以正妻之礼嫁给了美誉远播的江南冯才子。

婚后他们居绛云楼，读书论诗，他待她可谓无微不至。日子如流水般淌过，就在琢言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时，花灯节上，她竟在人群中发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多年后，向琢言第一次不是在梦里遇见上官婴，他还是那样俊挺的身姿，即使戴着面具隐匿在人群里，她也一眼就认出了他。心跳如雷间，琢言唤了一声“阿婴”便不顾一切地朝那个身影奔去。

那人一见向琢言奔来，似乎很慌张，按住面具扭头就跑，瞬间挤进了人群里。

向琢言紧追不舍，夜风迎面吹来，她声声唤着“阿婴”，终是在人群里抓住了那人的衣角，死死不放。眼中已有点点泪光，向琢言按捺不住心头激动，上前一把掀开那人的面具，却是呼吸一窒。

男子错愕的眉目清俊如昔，一身英气依旧是那年画舫初见时的模样，岁月竟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简直不可思议，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没一点变化，仍是她梦中的风华少年！

来不及开口，男子便急急推开向琢言，说她认错人了，慌乱地拂袖抽身，一眨眼消失在了游人如织的夜市中。

向琢言一个激灵，赶紧去追，踉踉跄跄间却再也寻不到那道身影。她面色惨白，像失去了浑身力气般，再也站不住。多少年的心酸苦楚，多少年的痴情等待，她从少女熬成妇人，熬过了最美好的韶华，却还是熬不到等他归来的一天。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相思一世，苦等一世，绝望一世。月下花灯，向琢言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肝肠寸断。

很快，大好江山遭外族入侵，战火连天，仿佛一夕之间，江山便已改朝换代。

向琢言虽为女流，却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国破之际，她劝冯才子与自己一同殉节，却没想到平日满口仁义道德的他会推托不允。

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身边这个男人一样，向琢言笑了笑，扑通一声投入了荷花池，溅起一池水花。万念俱灰中，却连死也不能，被救上来后，向琢言心如枯槁，再不复曾经的惊才绝艳。

消息很快传遍四面八方，大文豪冯才子降了外族，却没得到重用，反遭猜忌被逐回乡。向琢言也跟着过起了粗茶淡饭的日子，之后与世隔绝，不问世事。

时光荏苒，纷纷扰扰后，当初的执念也渐渐淡去，有时坐在院中，向琢言会抚过鬓角白发，看着夕阳西下怅然若失。

冯才子去世前，她守在床头，握住他的手，泪湿衣襟。这一生他们都经历了太多，如今垂垂老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但冯才子却心如明烛，在弥留之际对她笑了，笑得满眼泪花：“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他，你跟了我大半辈子，却没有一天是忘记他的，那年你投入荷花池里，除却以身殉国的气节，是带了些要随他而去的念头吧……”

岁月不饶人，冯才子走了多年后，向琢言已经老得两眼都看不清了。她时常会躺在院中晒太阳，回忆那些逝去的日子。当年画舫初遇，她撑伞下船，上官婴在雨中抬起头来，湿漉漉的一张脸眉目清俊，叫她一记就记了那么多年……

她甚至时常觉得，他就在她身边，从未离去过。那种如影随形的注视，虽然她摸不到，却能真切地感受到。

在一个雨日，向琢言悄无声息地去了。弥留之际，她感觉有人走了进来，带着她熟悉的气息。但她看不清，更不会知道，这么多年来，那张依旧年轻的面孔一直在暗处默默守护着她。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上官婴站在向琢言的墓前无声落泪。

当年他没有骗她，他真的去探墓寻宝了，却意外触发了古墓里的机关，九死一生。同行的伙伴只剩他一人活了下来，从古墓出来后，他的身体就发生了恐怖的变化，白日里鸡皮鹤发，苍老如老翁，夜间却恢复青春，年轻如昔。

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个怪物一样，不能见日，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更不能给她想要的安定，与她携手到老。

那年花灯节，他按捺不住对她的思念，戴着面具躲在人群里，悄悄跟着她，却被她发现，最终惊慌逃走。

他看着她泣不成声，听着她一声声唤着自己，心如刀割，却始终没有办法走出来，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给她幸福。可他多想陪她走完一生，即使是躲在暗处，做见不得人的影子。

所以这些年，他其实从未离开过她，他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怒，他们一起在朝代更迭的大环境下沉浮。但她不知道，他始终和她在一起，不离不弃，不忘相思。

夜风拂过发丝，眼前分明是那年画舫外的青山绿水，过往的画面历历在目，俊挺的身影跪在墓碑前，泣不成声，以鲜血刻下了八个字—吾妻琢言，言在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