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的爱恋，终散作云烟

百里宁

苏杭四月，闻夜自湖底醒来时正是傍晚，霞光透入清澈的湖水，波光闪烁。少女的惊叫声隔着水面刺入耳膜，接着扑通一声，她落入湖中，他眼前一花，是她漂浮的衣带掠过眉梢。

落水的少女惊恐万状地扑腾，身子却越来越沉。刚刚苏醒的闻夜还有些茫然，双手却已托住她的身子，带她浮出水面。

出水的刹那，他低头看她，怀里的女孩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眸，睫毛湿漉漉的，更添几分楚楚可怜。他的心就像被风拂皱的湖水，愣怔了一刻。那双眼睛如此熟悉，似在很久以前就已望过这双眼睛。

闻夜是沉眠于湖底的剑灵，近年来少有醒来的时候，而这次苏醒，他料想定和这女孩有关。闻夜刚把她放在岸边，就听到女孩的朋友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春辰，原来她叫春辰。来不及多想，闻夜便回到了湖底。

闻夜想要再见那双眼睛，少女却不再出现。直到几日后，她换了一身月白衣裙重新出现在湖边，闻夜不由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多谢了。”她笑容婉转。有春风拂过周身，头顶含苞已久的桃花在那一刻次第绽放。

于是一切就顺理成章地走了下去，他们很聊得来。她是凡人，他是剑灵，可这又怎样？他们相携在湖边徜徉，有时她给他带来小吃，把凡间的诗词念给他听，明媚的双眸盛满笑意，层叠春花如云，他折一枝为她别在鬓角。

这样的幸福朦胧而温暖，似乎看不到尽头。然而在春日将尽的一天，闻夜骤然发觉，自己的灵气在不断变弱。湖边老树簌簌抖动，枝叶声响犹如叹息。他告诉闻夜，春辰其实是剑宗的弟子，此番前来是为收了他这个为祸四方的剑灵。她身上带着削弱剑灵力量的法器……

后面的话他再听不见，闻夜胸中似乎同时涌起了酸楚和愤怒，他一直沉眠湖底，何来为祸四方？她的微笑难道都是假的吗？

然而待春辰站到眼前，闻夜却无法开口问她。他害怕若她承认一切只是做戏，他又能如何？

两人的沉默被空中惊雷打断，闻夜抬头看着涌来的天兵，忽然笑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剑宗的弟子，你是这湖的神灵。因着我这个为祸四方的剑灵玷污了你的属地，你才伪装成凡人，先削弱我的灵力，再调遣天兵来捉我！对不对？”

狂风呼啸，女孩的黑发在风中四散狂舞……

后来发生的一切，闻夜再不愿想起。他多么希望她能否认，然而她轻轻答道，是的。

他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怜悯，那是高高在上的神对于妖灵的怜悯，那样刺目，闻夜脑中的弦一瞬间断了。

刹那间，剑鸣凛冽，闪电映在出鞘的剑身上，如同闻夜掌中凭空生出的另一道闪电—剑灵幻化出了真身。

闻夜剑锋一挑，飞快地向春辰扑去。而春辰动也未动，直直迎上了那把穿透她心的剑。鲜血飞溅的那刻，闻夜瞳孔骤缩，如同自己的心脏也同时碎裂。但他的动作太快了，快得令他来不及后悔。

柔软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女孩馨香的气息包围过来，她伸手抱住他，周身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她唇角滴落的血在他的衣服上晕开，艰难站起后，昂首向天怒吼：“剑灵已被我净化，按照约定，你们必须放过他。”

听到这话，闻夜眼前一片模糊，似有无孔不入的白光进入他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全身无力，似乎下一刻就将睡去。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少女的声音钻进他耳中，闻夜望过去，见一袭湖绿裙衫的春辰歪着头看他，黑发自肩上散下，眼里满是盎然的兴味。

他想起来了，那才是他们的初见。

上古有天神下凡，取此湖水锻造神剑，取名闻夜。她是这片湖水的神，闻夜剑成的那日她也在场。湖水作为她的一部分，锻造了他的剑身，所以看到闻夜的第一眼就被他吸引，而他也是如此，尽管他当时尚未有人形，但他的感官总是有意无意地寻找她的气息。

当他终于有了人形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春辰。闻夜清晰地记得那日，春辰听到他的呼唤转头，黑眸中先是不解，再是讶异，最终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她一把抱住他，连声说我等了你好久，懵懂的闻夜遭此一抱，浑身僵硬，红了脸颊，幸亏那时的春辰不曾看到。

春辰告诉他，那位锻造他的神认为闻夜剑过于锋锐，灵力异常，不好掌控，早已放弃了他。闻夜却不以为然，被放弃的他可以长长久久地陪伴春辰，这样多好，闻夜如是想。

春辰带他修炼，他认真又心急，心里总觉得若是不能进阶，春辰早晚会抛下自己。然而在一次修炼时，闻夜不小心灵力逆流，走火入魔。

春辰拼尽全力延缓闻夜入魔的时间，然而那位铸剑的神仙却出现了，要带闻夜去天庭。他眼神森冷，似乎闻夜不是他亲手铸就。

闻夜无法说话，只能眼看着春辰哭着哀求。她向天庭请愿，放弃神位，投胎凡尘，希望找到克服剑灵入魔的方法，换取闻夜的性命。他记得她亲手封印自己时流下的泪。她将他封印在带着她气息的湖底沉睡，直到那日，一切都指向了无法挽回的方向。

追兵不知何时退去，只剩下他们。闻夜木然低头，看着她胸口的血迹蔓延，看她最后一次抚上自己的脸颊。然后那只手垂落下去，她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闻夜心底一片空茫，他觉得他想流泪，但他眼中干涸一片。他抱着春辰踏入冰冷的湖水。与此同时，闻夜以最后的灵力在湖底构筑起一道结界，结界中的湖水将永远不被阳光照亮，陷在黑暗中。如果还有什么愿望，那就让自己的这次沉眠变为永远吧。因为，若他再次醒来，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失去了春辰的世间？

他拥紧怀里的人，闭上双眼的那刻，似乎又看到了那双灵动的眼睛，那时四月春风拂动发梢，桃花正灼灼地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