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酬知己,倾尽光风霁月
2015-05-30绥曳
绥曳
岁月流沙,人生如戏。红尘这壶煮沸的茶,烟雾缭绕,真假难分。有人沉湎于锦瑟浮光,醉在富贵温柔乡;有人天生反骨,寻欢山水任逍遥。春秋轮回,往来萍踪,只愿真情真性,珍重于世,潇洒平生。灿花烟雨离他不近,亦不遥远。
晋时陶渊明褪去官服,荷锄田亩,与东篱菊花相伴,和南山鸟雀相亲。他关上柴门,世间一切起伏纷争便不再知晓。寻一方清静无扰是他的初衷,然而避世隐居护得了自身一世清淡,却护不了天下人安稳太平。
而这人不同,他名唤白居易,字乐天。他没有沾上大唐瑰丽浪漫的色彩,却从盛世转衰里看到民生疾苦。
他幼时学文,不可一目十行,亦不能见之不忘。星幕低垂,月上枝头,他仍在灯下吟诵。书卷任他抚去墨痕,化作他指尖不褪的薄茧,染作他发间清晰的银丝。他的学问不像饮酒而发的灵感,来去随缘,而似草木经年生长,日渐繁茂。
儿时念书,喜读“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一句,只觉朗朗上口,回味无穷。眼前仿佛有一片开阔的原野,从青绿到枯黄,荣枯更迭,有种天地宏大疏朗的意境,便觉得写下这句子的人定有如此高旷的内心。
十年寒窗,他顺利步入仕途。他是个简单的人,挥毫写就的是他的内心。所以珠玑谏言,不喜阿谀。唐宪宗爱他的耿直,亦无奈于他的不委婉:“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这样的性情为他日后仕途的沉浮种下了诱因。
他不仅洞察了朝堂的时弊,亦体悟出宫闱女子如一潭死水的青春。他细腻的笔触透过华服佳人锦绣的外裳,晕开妃嫔脸上的胭脂,直抵她们内心的孤寂与凄凉。他写“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他叹“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不是他太知晓深宫岁月,而是他明了那份难于排遣的落寞失意,一如自己。
他曾被贬江州,司马青衫之名家喻户晓。荒蛮又偏僻的去处如同江畔的苦竹,笼下一片阴影。他亦迁徙各地,愁思经久不去。
车马劳顿,可心未乏。他始终持有一颗透明的心,足够映照民众的苦楚与坚毅。他行于田垄,望见农人面朝黄土背迎灼光,忽然间觉得三百石的俸禄比山峰还要沉重。他行走于市井,在漫天纷飞的大雪里遇见卖炭老翁伛偻的身影,听他苍老而颤抖的嗓音,心底一声喟叹。暑往寒来,自“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到“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他笔下字字素朴,却颇有分量。
他的情感那样真挚,因为他也曾受过时难年荒。由己及人,他将所有苦难化作对时代的关怀,从家族的不幸看出时世繁花似锦下的悲哀。
天下百姓在他心里一样重要,没有高低贵贱,歌女的辛酸与官妓的悲哀他都看得见。他行舟闻琵琶声声传来,循音见到已嫁作人妇的歌女,年少的惊艳风华被渐老的容颜替代,终究是潦草收场,含愁等待。一篇《琵琶行》写的是乐曲,书的是悲音。那些点翠含朱的风尘女子强颜欢笑,身不由己。他研墨写下“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诉尽红装下素淡的哀愁。
那时男子比女子更容易获得尊荣,所以他对这样卑微的红颜能生出爱怜,便如黑夜中独明的灯盏一般珍贵。这样的男子任功名利禄熏染再久,亦会如初时明澈干净。他的心是柔软悲悯的,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洁净如初。
白居易很多诗是写给百姓听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笔墨间流转的是人世间的慈悲。老媪能解白氏诗,纵有夸张,亦不乏真实。唐宣宗亦曾叹:“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此语所言,自然非虚。
他乘一叶舟,在世间冷暖中飘摇,看遍两岸悲欢,亦有乏力之时。那日他立于池畔,风里已裹挟着初秋的凉意,蝉声短促,渐渐隐去,柳色亦显凋零。他觉得他就像那慵懒的蝉,该歇一歇了。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将此言诠释得淋漓尽致。对待生活,他更像个诗人。净淘红粒,蒸香清淡,薄切紫鳞,水葵相衬。他品美食、赏莲荷,舟行涟漪泛泛,自是舒适惬意。红尘里所有的宠辱沉浮都好像消融在雨打篷声里,只余下清畅自在。或与好友对饮菊黄家酝,共君一醉一陶然;或引众人相聚小宴笙歌欢言,灯火未歇,临卧举残杯。原本冗长的白昼在诗画之境中竟然显得这样短暂。
待白雪皑皑,红泥小炉暖意浓浓,他捧出新醅的绿蚁酒与友畅饮,兴高之时留客唱吟:“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若夜色深邃,他临烛思怀,发鬓的白霜无处躲藏。回首往事,多已模糊不清,他挥毫蘸墨,力透纸背:“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山河流转,岁月老去。许多精致工巧的物件都已褪色,许多鲜妍明媚的花枝都已折损。他一如既往,面容上沧桑的纹路只是虚相,还是那颗澄澈的心。他依旧是当年那个挑灯夜读的士子,依旧记得曾经打点过的行囊。浮光掠影过,半点不沾身。
华丽深藏,简即大美。人品文章,皆是贵重。
沧海皓月,临崖而立,风骨已千年。浮生若梦,撷雪煮酒,悠然品咂,自有人间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