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年华

冯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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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春天，雨点断断续续地落下来，不紧，不慢，像个安静乖巧的小孩儿，不引人注目但清晰地存在着。不烦不躁，却又有几分令人不舒坦的湿润味道。

这是陈舒雅对春雨的看法。她喜欢淋雨，尤其是春雨，细细密密的一层，落在皮肤上，成了薄薄的一层透明衣裳，有点黏人。淋雨过后，她又害怕在这样的季节病倒。这是一个奇怪的矛盾，她为此纳闷不已，却不知道这正是青春期女孩子的特点。

“在想什么呢？”余欣欣问。

陈舒雅不答，只是摇头。有些心情，就像春雨一样，悠长又缠绵，但毕竟是细如牛毛的小水珠。

看她不答，余欣欣有些生气了：“不就是上次让你帮我值日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语毕，余欣欣转身就走，没给陈舒雅留下解释的机会。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头转向窗外。

缠缠绵绵的雨水顺着玻璃滑下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心情忽然变得湿润起来，似乎预示着有什么事即将发生。陈舒雅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仿佛一下子就要把她炸开。

出神之际，同桌肖军拍了拍她的肩膀，把一份她再熟悉不过的表格放在她桌上。那是每周都要填写的班级日志，几乎每个格子都写着相同的内容——“老师教学认真”“学生专心听课”一类的话，全部的课堂和所有的日子，就这样被单调又无聊的短句填满了。

这本来是班长余欣欣的工作，不知怎的，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只因为她和余欣欣关系很好。

不是生气了吗？怎么还把这个给我？陈舒雅有些郁闷，但还是拿起笔填写剩下的空格。

一边填写，她心里一边盘算着，如何才能让余欣欣明白，自己讨厌她了。

· 2 ·

某一天，在那么短暂的一霎，陈舒雅突然清楚地察觉：她不喜欢余欣欣并不是因为她把班长的工作塞给自己，而是因为余欣欣属于一个传奇，而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是，如果失去了余欣欣，自己就没有朋友了。

陈舒雅向来是一个笨拙的女孩，相貌平平，成绩一般，沉默寡言。她习惯性地把自己隐藏在角落之中，虽然时常被大家遗忘，但是从来没有被孤立。只是算得上朋友的人几乎没有，时常显得孤单。

这是与余欣欣成为朋友之前的事情了。

有时候她说不清楚她们算不算朋友。她们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一起上下课，却从来不讨论心事。所有的话题都围绕鸡毛蒜皮的事情展开，以此清扫彼此之间的沉默。每一次，都是余欣欣说得多，陈舒雅“嗯嗯哦哦”地应两声。

同样没有朋友的或许还有余欣欣。

她是个很张扬的人，什么事情都要争第一，要出头。出板报、当主持、文艺表演……所有可以一个人承包的事情她都独自扛着，班上十有八九的同学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她接下了，大家也高兴，便选她当了好几个学期的班长。而且她确实有才华，这些活动不但应付自如，而且表现出色，因而她很快就成了学校里的传奇人物。若不是太高傲的话，她身边一定不缺少朋友。

“我不想写。”不知为何，这句平日藏在心里的话，竟然被她大声地说出了口。

“你不想，就和她说一声吧。”肖军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写了一半的班级日志上，有些不知所措。印象中的陈舒雅是细声细气的，他第一次听到她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陈舒雅真的走到余欣欣面前，把表格放在了她桌上，丢下一脸诧异的余欣欣。已经转身的陈舒雅觉得手臂被人拉住，条件反射地回头，看见的是余欣欣的几分愠色。

“不要给我，平时都是你填写的。”余欣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和撒娇。

“你写比较好。我又不是班长。”

“没事啦，大家这么熟，况且你也是班干部。谁填写都一样的。”

“我不想写，每次都是我。”她挣开余欣欣的手，回到座位上随手拿了本书看起来，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模样。其实她压根不知道自己看的是物理还是化学。

余欣欣并没有走来要求她填写班级日志，也许她来的话，她就会接过那本小册子了吧，陈舒雅这样想的时候，鼻子突然就酸了起来。

· 3 ·

午休时分，雨没有停息的意思，它们像长跑运动员，分明已经气喘吁吁，却依旧顽强地向前奔跑。

陈舒雅去图书馆借书的时候，楼道上的栏杆和地砖已经被打湿。地上很滑。

不知是哪個好心的老师，在楼梯处竖了个“小心滑倒”的牌子。她轻轻地笑了，放慢了步子，走路也变得谨慎起来。学校里突然有这么一块东西（其实本来就有，只是平日不在众人面前出现），有点滑稽，在雨天，它显得合理又耀眼。牌子用抗议一般的无声，向人们嚷嚷着它的存在。

也就是在这么一瞬间，陈舒雅希望自己变成这块牌子。有一个适合她的地方。

在与余欣欣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她越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余欣欣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子，她似乎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就可以完成很多事情。在她们之间不存在“朋友”这种关系之前，出板报、当主持、文艺表演……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一手包办。

陈舒雅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去找书，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很孤单。和余欣欣熟络以后，她只是跟在她身旁，时常一言不发地走着，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妨碍到她了吧？否则余欣欣怎么会多次不询问自己的主意便做了决定，买吃的如此，挑衣服如此，每一次两人外出，她扮演的都是陪同人的角色，而不是参与者。余欣欣的世界，似乎从来都没有她的位置。

她不知道这样的友谊算不算友谊。

她挑了很久，没有中意的。又不肯空手而归，于是就近拿了本书走到老师面前。走出图书馆才发现那本书是张爱玲的《传奇》，书已经发黄了，想必也有一二十年的历史了。

她看到扉页上那句话时，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这时的她，又成了平常的她，不抱怨、少言语，生活成了一台复印机，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与明天无疑也是一样。

书上那句话是这样写的——

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寻找传奇。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却迷了路，闯入了属于余欣欣的传奇之中。这是陈舒雅看完这句话后的想法。尽管最初她觉得余欣欣主动过来搭讪是一件让她欣喜若狂的事，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可能与她成为朋友。

· 4 ·

放学的时候，雨依旧缠缠绵绵地下着，有风，阴冷阴冷的。

余欣欣住在陈舒雅家附近。她们距离学校不算太远。平时陈舒雅是骑自行车上学的，余欣欣则是步行。

“你没带雨伞吧？那我能不能坐一下你的顺风车？我打伞你骑车。”余欣欣问得理所当然。或许只是陈舒雅觉得她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今天不回家……要去奶奶家吃饭。”她边答边把一些书心不在焉地塞进黑色的大书包里。书包张着空洞的大口，像陈舒雅虚空的心。她急切地想用一些东西把它填满。

“哦……那我自己走回去吧。”

“真不好意思。”她礼貌地说道。

“没关系啦。”余欣欣笑了笑，很快就汇入了放学的人群里，不见了。

其实陈舒雅并不是要去奶奶家，她只是不想搭余欣欣回家。

陳舒雅假戏真做，一骑上车就往奶奶家的方向去。她没有雨伞，也没有雨衣，整个身子都暴露在雨雾之中。雨点不大，落在身上凉飕飕的，风一吹，又添了几分凉意。

陈舒雅回到家时，衣服全黏在身上了。她笑着对母亲说了声“没带伞”，径直拿了替换的衣服走进卫生间洗澡。洗完澡后，迎接她的是一桌冒着热气的饭菜。旁边还有一盘她爱吃的橘子，酸酸甜甜的，是青春的味道，也是人生的味道。

有时候她想，青春和人生，都像一场悠长又缠绵的梅雨，不经意似的，一点一点地下着，容易被忽略，但始终是存在着的。

这不，晚饭过去没多久，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余欣欣。

她依旧心高气傲，说着关于回家路上的见闻，平日里她无聊时就会打电话跟陈舒雅胡扯类似的话题，每一次陈舒雅都认真地听。可这晚不一样了，还没说两句，陈舒雅就打断了她：“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你太霸道了，没有我陪伴，你也能过得很好，不是吗？”

还没等余欣欣回答，一阵“嘟嘟”声便传入耳膜。余欣欣握着电话坐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余欣欣向来是一个很强势的女孩，她固执地包办所有的事情，以至于很多人不敢靠近她。殊不知她一直想成为陈舒雅那样的女孩，温婉、文雅、安静、美好。于是她喜欢挽着她的手穿梭于城市的各个角落，给她讲述各种各样自认为有趣的事情。只是一贯强势的性格始终改不掉，以至于很多时候忽略了陈舒雅的感受。

是呀，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尽管我们从来没有交换过彼此之间的秘密与情感。

记得张爱玲说过：“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寻找传奇。”

而余欣欣不想成为传奇，她只希望像普通人那样，有朋友做伴。

从明天起，做个普通的人。学习，阅读，热爱生活。

当天晚上，余欣欣在日记本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这样的句子，眼眶却如南方的春季，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