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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打人(中篇小说)

2015-05-30少一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3期
关键词:副所长张梓所长

那些年,每到年底,我们派出所就有些紧张。不是治安上出了什么大问题,主要是缺钱。年终要发福利,发奖金,发绩效工资,还有平时警车的油修费,弟兄们外出办案、学习培训的差旅发票,以及接待上面领导的酒水钱和餐费等等。这些钱,单笔虽然都不多,但累计起来也不可小觑。那一年,万所长粗略拢了一下,缺口竟有三万多元!算出账来,万所长习惯性的偏头风又发作了。他嘴巴歪斜着“咝咝”吸气,两个拳头顶住太阳穴,额头上的几道抬头纹蹙得更深更紧 。每次,万所长的老毛病复发都是这副鬼样子。而且,我们知道,他马上要通知开会——他的头痛只有在会上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才会松劲。对他的偏头风来说,开会比吃药还管用。

所长室就是会议室。万所长的办公室内氤氲着很大一股浊臭的气味。嗅觉再不灵敏的鼻子隔老远就能闻出来,这种臭气是红茶和烟丝混合制造出来的。它的源头是桌面上那个玻璃烟灰缸。万所长有两大生活嗜好,抽烟和喝茶,而且量都超级大。抽烟平均每天两包半,冬天每天喝进肚内的茶水不会少于一公斤,热天要翻倍。烟瘾是经常搞案子熬夜逼出来的——那些稍微上点年纪的警察哪个不是烟客?喝红茶的好处据说是可以软化脑血管,缓解偏头风的疼痛。万所长在办公室制造污染的过程是这样:他先把烟蒂丢进烟灰缸内,顺手用杯子里的茶水将烟蒂浇灭。烟灰缸的容量不小,不盛满舍不得轻易倒掉。如此一来,茶水沤着烟丝,经过二次发酵,臭味就出来了,酽酽的。所以,对我这种不抽烟的人来说,坐在万所长办公室开会等于受罪。

万所长松开右手,指着我们说:“钱的事关系到你们每个人,所以,办法大家想,事情齐心干。我只要在这里当一天所长,保证做到两条,一是兄弟们应发的钱不打白条,二是不给后来的所长留下欠账。”那时候,公安机关最大的困难是缺钱。警察应得的工资财政只发一半,这部分旱涝保收的钱叫“财政工资”。另一半要各单位想办法去捞,捞着了就有,捞不着就没有,这部分叫“绩效工资”。这样一来,捞钱成了警察的一项重要工作,上面把它堂而皇之地称做“依法创收”。局里每年都给各单位分配上缴任务,就好比父母亲年纪大了,儿女们按份子给老人交赡养费一样。派出所创收得来的钱先完成上交,多余的才可以拿来开支。所以,万所长做出这样的承诺需要勇气和胆识。他的开场白说完后,谁都不吱声。我在心里闷了一下,其实,像我们这样小小的山区派出所,创收的门路并不多。按说,抓嫖赌来钱容易,可是,对我们来说,这两条路子都走不通。乡街上没什么娱乐场所不说,除去未成年的孩子,四十岁以下的女人都屈指可数,嫖娼免谈。至于抓赌,也不抱多大希望。街上的人只打两块、五块钱的麻将和跑胡,赌注并不大,输赢金额满打满算超不过两三百元,且都是沾亲带故的人一起玩,属自娱自乐性质。警察抓他们,无异于狗拿耗子。另外,所里五个人长时间没挪窝,最短的都在这里干满了五年,巴掌大一条乡街,早不看见晚看见,每个警察和居民都混得烂熟,抓谁都有些面子上过不去。依法创收与破坏警民关系相比,算账得不偿失。所以,大家听了万所长的话只能选择沉默。

沉默总要打破。打破沉默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副所长邬立。邬副所长并没有什么好主意,他只有高风亮节。他说:“所里的困难就是我们大家的困难,不能压在万所长一个人肩上。如果搞不到钱,我应拿的部分可以推到明年去,先解决别人的。”他这话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对治疗万所长的偏头风毫无疗效。万所长咳一声,对邬副所长的提议显然不满意。万所长盯着我们挨个看,他的目光像铁丝一样拉得笔直,似乎要把藏在我们脑子里的鬼主意全都扯出来筛选。后来,万所长的两根“铁丝”停在我身上。他盯上我是有原因的。我平时爱出风头,有什么好点子从不保留,曾帮助万所长解过几次围。万所长说:“轮子,关键时候看你的。”万所长是在给我戴高帽子。在派出所,我当时的身份只是一名联防队员,算老几?所里总共五号人,他们四个都是正式警察,只有我一个人是“编外”的,没执法资格。原先,全县每个派出所都请四五个联防队员,后来,有两个没执法权的“假警察”惹出几宗事,照文件上的说法就是“造成不良影响,严重损害了公安机关的形象”。新来的局长痛下狠心“一刀切”,将绝大部分人清除出队。我因为和万所长有点疤鼻子亲没被“切”掉,切肉连皮地留了下来。我开始的想法是等有了机会转成正式的,可形势的发展对我很不利。我发现公安的门槛越来越高,据说往后“凡进必考”。我清楚自己的底子,当初读书不攒劲,看到试卷就脑壳疼,考试经常玩尾巴,摆卷子是没任何希望的,而且年龄也一天天大,离二十八岁不远了——那是招录警察的上限年龄。所以,我的前程很渺茫。好在万所长和所里的兄弟们对我都不错,万所长甚至许诺说,到时候万一不行,找局里领导汇报,争取给我搞个自收自支的“工勤编制”。本来,我对这种“降格”的身份不感兴趣,但现在高不成低不就,我还能怎样呢?我就只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派出所继续混下去。

万所长点名要我出主意,他还真找对了人。早在进门开会时,我就想好了搞钱的路子。我准备等到大家都山穷水尽黔驴技穷的时候再抛出来,给他们一点意外惊喜。没想到万所长这么急,直接就点名问我要。我把主意一说,万所长的偏头风马上就不痛了。他放下拳头敲着桌子说:“轮子就是轮子,他总是在不停地转。轮子一转动,全盘都活了。”万所长想起邬副所长高境界的表态,批评说:“邬所长的意见我不赞同。兄弟们一年干上头,空手空脚回去过年,老婆会骂我的娘。”

我的主意其实很简单,就是上路查摩托车。这个主意揣在我心里很久了。

哪想到我的主意一说出来,邬副所长马上提出质疑:“上路查车应该归交警管,我们越俎代庖行吗?”

万所长也说:“这种事情我们从来没干过,我好像也没听说别的派出所干过。”

那时候,交警大队警力不足,全县只在县城和国道沿线设立三个中队。他们维护城区及周边交通秩序都应付不过来,哪还有精力关注我们这样的山区乡镇?所以,交警习惯性的搞法是每年不定期地路巡一两次,大不了现场抓几个违章,象征性地处罚一下。只有出了重大道路交通安全事故,他们才会一窝蜂地上案。

我认为查车的办法是可行的。我的理由很充足。首先,交警大队在每个乡镇设立了“交通安全联组”,牌子和公章都在我们所里,这是我们的执法基础。另外,眼下春节临近,春运安全高于一切,我们检查摩托车名正言顺。

“对!这后一条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可要对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负责。”万所长说,“以前没干过现在可以干,别人不干我们可以干。任何先例都是人创造的,等人家搞到我们前面,那还叫开拓创新?”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有一个情况读者可能不清楚。我们这个派出所是和湖北恩施自治州挨着的。这条乡街叫“南北镇”,解放前一直叫“南北屯”,是驻军的地方。乡街从正中截断,南边是湖南,北边属湖北。我们的辖区并不大,土、汉杂居,不足万人,三分之一的人外出务工,我们想管够不着;三分之一的人是留守儿童和老人,他们想管用不着;还有三分之一的人住在老山界上,到乡街上走一趟来去要花两天时间。他们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除了办个身份证或者涉及户口上的事以外,我们彼此之间几乎没有关系。他们基本上把自己当成了湖北人,卖山货或采买商品去湖北赶场比到我们街上近许多,就连手机信号都是湖北的。有案子打“110”,信号直接就飞到人家地盘上去了,接警的必是湖北警察。人家问:“哪里人?”他们拿腔捏调:“虎白(湖北)的。”警察赶过去,案子该办还得办——天下公安一家亲,万所长深谋远虑,早和那边签了《湘鄂边界联防协议》。

说起来,我给万所长出的主意有些缺德。为了在人民满意度调查中不丢分,我们当然只查过境的湖北车。我掌握的情况是,农户买个摩托车不是营运,主要是为了方便出行,他们一般都不会上牌,也不会办行驶证。按照法规,每一项都可以单处两百元罚金。严格来讲,罚钱之后还要办证。但我们决定交了罚款就放人放车,而且一年之内只要拿得出罚款票的不再处罚第二次。我们这种“放水养鱼”的办法让车主们都心存侥幸:抓住了自认倒霉,交罚款走人,没抓住就稳赚了。我们就是要给那些摩托车主们造成这样的误区,警察一年中上路查车的次数不会太多,撞到他们枪口上的倒霉蛋始终只是少数人。他们谁都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就会那么差!

我们选择查车的地点在九里坡的一个垭口,叫白庙垭。

这个地点真是绝了。垭口南边是我们的地盘,翻过去就出了省界。垭口两边都是下山的坡路,公路很毛糙,弯拐较多,车子跑不起速度。我们守在垭口上,视线很开阔,老远就能听到摩托车发动机爬坡的轰鸣声,谁要想逃过关卡是不可能的。快过年了,老百姓都没有多少事做,有的是时间上街耍,顺便买点什么年货。所以,这是查车的最佳时机。在会上,我给大家算过一笔账,每天只算查处二十辆摩托车,平均每辆按三百元计算,就是六千元,不用一星期,所里的经费就活了。万所长当场拍板说:“到时候,有多余的钱,我们巧立名目每人多发点年终奖金。”

万所长的表态大大刺激了我们的积极性。邬副所长主动请缨,要求带队上路查车,让万所长留守在所里“全面指挥”。民警田国清从柜子内翻出好久没用过的手持牌子,洗去上面的积尘,黄底黑字清晰呈现出来:停!内勤皮佩知把一本《内部往来收款收据》和复写纸、圆珠笔、印泥统统收进皮包,我们就整装出发。为了不暴露目标,万所长亲自驾驶所里的那辆帆布吉普车,把我们四个人送到白庙垭,然后把车开回去,约定晚上再开车上来接我们。天气太冷,我们不可能一天到晚站在露天地里。路边正好有个农户,成了我们的临时检查站。看得出来,老板刚开始心底里不大欢迎我们,担心以后遭到报复。但我们开给他的条件很有诱惑力,每天补助他家五十元,伙食费另算。老板仔细一算账,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态度马上来了个一百九十度大转弯,表现出极大的诚恳和热情。看来,人都是很爱财的。在利益面前,没几个人能把自己的原则坚持到底。

第一天,我们旗开得胜。骑摩托车的人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中埋伏,等他们明白过来,一切都晚了。他们知道自己的摩托车已经停在湖南地盘上,想调头回去已无可能,就算那边有什么硬关系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加上我们不厌其烦地给他们宣传政策:只要态度好,交点罚款就算了,既不扣车,也不强行办理证照,罚一次管一年,甚至还可以商量打点折。所以,他们对我们这种人性化执法都表示感激,钱掏得无怨无悔。有几阵子,他们简直是开着车队组团来交罚款的,内勤皮佩知一个人又开票又收钱,手忙脚乱。只到下午三点多钟,我们就轻松拿下一万二千多元。邬副所长给万所长打电话,要求提前收队。照这样的速度,我们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问题,那么辛苦干嘛?万所长很高兴,他开车来接我们时,破例给每个人装了一支烟,样子看上去,脑壳一点都不痛了。

第二天,情况可就大不一样。我们在白庙垭设伏的消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散布开去,车主们惹不起躲得起。他们知道警察的行动只是一阵风,天大的事情暂时都必须缓一缓,等躲过风头再说。整个上午,我们只拦下五辆车。照这样的进度,我们原计划一个礼拜完成任务的目标肯定不能实现。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大家都只能缩在屋子内围着火坑烤火,天南地北地扯白话。老板住在大山上,不愁没柴火。他不断地给火坑内添柴,风干的劈柴丢下去炸得噼啪乱响,明火和烟灰腾起老高,烤得我们个个面红耳赤,浑身冒汗,不得不解开制服上的扣子散热。邬副所长拿火钳扒拉一下紫红的火灰,想起什么往事似的,带着遗憾说:“要是有红薯烧来吃,味道肯定不错。”他这话等于是在提醒和敲诈老板。老板说:“你们也吃烧红薯?”我恨不得直接回答他:“警察又不是神仙,你以为只你吃?”老板见我们都不做正面回答,猜出是默认态度,马上嘀咕着搭梯子下地窖捡红薯:“要吃红薯早说嘛,那东西多的是,又不值钱。”一篓子红薯弄上来,邬副所长连忙一排埋进火灰里,火钳敲得红薯咚咚响,他烤得面红耳赤,汗水直冒。这时,我们听到了摩托车爬坡的声音。几个人一齐冲出去,在公路上摆开阵势。摩托车一翻过垭口就被田国清手里的牌子指引着停在路边。车主是个中年男人,尽管戴着护膝和皮手套,鼻子内的清涕还是流出来许多。男人上街卖香菌,身上没带多少现钱,翻出来数数,只有一百二十元。他求情说:“等我卖了香菌转身,再给你们补交行不行?”为了证明他没撒谎,男人还打开后备箱,拎出一个白色蛇皮袋,翻开给我们看。我看见了袋子内的干香菌,都只有算盘珠子那样大,全是上等货。田国清说:“也可以,你就先交一百二。”男人开完票,把车子发动刚要走,邬副所长把他叫住。邬副所长在旁边一直没发话,他现在有话要说。他问:“现在,街上的香菌是什么行情?”男人说:“这个说不好,要看等级,一等菌子三十块钱一斤,最差的只有十块。”邬副所长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把香菌做个价,我们收了。”我马上明白邬副所长的意思。这家伙要是在街上把香菌卖掉,就会揣着钱绕道回去,根本不会来交罚款的,除非他的脑袋让驴踢坏了。我附和邬副所长说:“这个办法好,反正要交钱的,你还免得上街跑一趟。”男人没想到我们突然会来这一招,不大情愿地说:“可是,这价格不好定……”邬副所长的手在冷空气里狠劈了一把:“鸡巴毛,就按你说的,每斤三十元,满意吧?”男人无话可说。皮佩知从老板那里借来秤,香菌刚好五斤,还是个阴秤,险些挂不住秤砣。算完账,邬副所长让皮佩知又给男人开了一张一百五十元的票,然后教训男人说:“这次鉴于你态度较好,不足的罚款就免掉。今后要依法办事,不要乱来。”男人没做回答,两条长腿跨上车准备回去。我发现,他的力气比刚才小了许多,连打两次火,摩托车都没发动。

这天中午,我们在老板家里吃上了腊肉炖香菌。吃饭的时候,邬副所长特意把一筷子香菌夹到田国清碗里,说:“往后,脑瓜子放灵活点。”

第二天一整天,我们把香菌收入算在一起,勉强才有三千元。这样的形势不容乐观。晚上,万所长不得不召集我们开碰头会,看他那样子,偏头风好像又快发作了。“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方案必须调整!”他的话坚定有力,不用置疑。

邬副所长接过万所长的话,提出重新选择设伏地点。万所长征求意见说:“大家觉得怎么样?”

对邬副所长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所谓的新方案,我嗤之以鼻。首先,白马庙是独一无二的两省交界之地,真要设伏,舍此其谁?况且,那里两边都是坡道,车主哪怕发现我们后想逃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其次,我们这种守株待兔的鬼把戏已经让人识破,仅仅换个地方,别人同样不会上钩。我的办法是,采取不定时、不定地点查车。作战方案这样调整的前提是“敌”动我动,把毛主席的游击战术运用到查车工作上来,争取在运动中“依法创收”。毫无疑问,我的金点子马上得到一致认可。

邬副所长挤兑我说:“嗨,还敌我呢,游击呢。轮子,你少扯鸡巴蛋,具体点。”

万所长当即制止他:“邬所长,我们听轮子把话说完。”

万所长一直向着我,我心里有数。我说:“我们大白天坚守在白庙垭,就等于给车主们传递了明确的信息。明暗态势一旦发生逆转,我们的埋伏就变得毫无意义。他们完全可以错开,和我们打时间差。比如说,早晚我们还没上路,就等于把路留给了他们……”我说话时不对姓邬的看。

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够明白了。万所长一板拍定:“就这么干,明天白天休息,晚上行动,地点还在白马庙。”

晚上干活更刺激。过山风吹得到处呜呜响,山林里树枝乱碰,咔嚓咔嚓,鸟兽们发出长长短短的鸣声……自然界的交响让昏黑的世界充满诡谲。天地神佑,我们的大网悄然拉开。借助夜色,我们把所里的帆布吉普车停在路边不显眼的地方,车上放了一床军用被子,由我和田国清值守。邬副所长和内勤皮佩知躲在老板家里烤火,来了情况我们随时通知。这一招果然凑效。第三天晚上,我们从下午六点钟上路,到夜里十点钟收队,又有一万多元进账。

眼看最后的胜利在望,我们一鼓作气,第四天下午又去查车。

对我们临时改变作战方案,许多人来不及知道,他们以为晚上是安全的,警察吃不了熬更守夜的苦。所以,总有人前赴后继地朝我们张开的网子内闯。他们错了,大错特错了。他们低估了我们的能力。一个需要养家糊口又缺钱的人是什么苦都吃得下的,一个单位也同样。那些突突突的引擎声和闪亮的光柱成为我们收获的前奏。皮佩知每次撕得发票哗啦一响,我们心里就好像有一朵花儿绽放。

张梓策真是个倒霉透顶的笨蛋。他迟不来早不来,等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正准备掉头打道回府的时候,他骑着摩托车,手上油把子一拧就冲上垭口。我们的车灯正好打在他脸上,晃得他不敢睁眼前行,只好丢了油停下车,一只脚支在地上,抬手遮挡光亮。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对邬副所长说:“他叫张梓策,我高中同学。”我这话的本意是想让邬副所长放他一马,可姓邬的误解了,他说了句“你呆车上别下去”,然后就领着两兄弟猴子一样跳下吉普车。后面的情节可想而知,我缩在车内,对发生在眼前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喂喂喂,你先把车子熄火。”邬副所长指着张梓策,发出这样的命令。

张梓策没有熄火。他的摩托车是一辆“南风-2B”,喜庆的红色,看样子买回的时间不长,至少八成新。他说:“我去湖南走亲戚嘞。”

田国清上前踢了车身一脚,说:“让你熄火,耳朵是不是聋了!”

张梓策见门子不对,马上小心翼翼地说:“我和你们派出所冉飞轮是同学。”

张梓策没有撒谎。他是湖北人,土家族。每年高考时,少数民族考生可以加五十分录取。但他们那边的教学水平很差火,所以,许多湖北学生都选择在我们这边读书,到时候回去参加那边的高考。我和张梓策因为这个结下同窗之缘。

张梓策的话一落音,邬副所长否定说:“冉飞轮早不在派出所干了。”

“不可能吧,上周我还在街上看见他穿着制服耀武扬威地巡逻。”张梓策愚蠢地狡辩。

田国清明知我在车内听得见,故意贬损我说:“他搞强奸,开除了,前几天的事。”

张梓策没有说话,表情上很绝望。

皮佩知拿收据本在龙头上敲敲:“少废话,把两证拿出来接受检查。”

“这个——”张梓策拖拖拉拉说:“我又不靠摩托车拉客赚钱,纯粹只当代步工具,没想过办证。”

“这像什么话!”邬副所长的声音陡然提高许多:“这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你心里还有没有法律和安全意识?如果都像你这样,岂不乱套了?如果放任自流,那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干什么?”

邬副所长一连串的问题像一颗颗子弹,击中了张梓策的要害,他几乎哑口无言。张梓策读书时理科成绩还好,但是笨嘴拙舌,严重偏科,英语和语文成绩糟糕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没考上大学。

见他半天无言以对,田国清就假装送人情。他对邬副所长说:“领导,我有个想法。他既然和冉飞轮同过学,就看在冉哥面子上,罚点款算了。”扭过头去,他又征求张梓策的意见:“我们只能这样帮你了,你看如何——呵,这天气冷的要死。”

张梓策想了一下,说:“我出门走得急,身上没带钱。”

田国清靠在路边一棵柳树上,说:“你骗谁呀,你以为我们都是三岁哭孩儿?我们不会动手搜身的,现在文明执法,你最好还是乖乖地把钱拿出来吧。”

邬副所长把对插在袖筒内的一只手抽出来,说:“半夜三更的,还跟他啰嗦什么?没钱就把车开到派出所去,明天带钱来领。”

张梓策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哎哎——”皮佩知突然想起来似的:“让你熄火,搞了半天你怎么还不熄?”

张梓策说:“我马上熄,请你让一下,当心擦着,我转过去停在宽敞点的地方。”

谁都没料到,张梓策这时候来了计策。他竟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逃跑!

我听到张梓策的油门轰鸣了几下。他把车头转向湖北方向,开始的速度还很慢,等刚刚上了垭口,只听得摩托车突然吼叫起来,后面的排气管内吐出一股蓝烟,车子像发疯的野马蹿了出去。

“快!快快!”邬副所长一面招呼,一面朝我跑来。车子驶入正道,邬副所长嘴内还在嗷嗷乱叫:“妈个巴子的,想跑,他在找死!”

说起来,晚上在这样的路面上飙车追击,我们的吉普车并没有多少优势。好在夜里必须开灯,张梓策就是开得再快,也逃不出我们的视线。

只不过,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这是九里坡弯拐最复杂的路段,有好几次一转弯,我们都看不见前面摩托车的灯光。而且我发现,张梓策的车速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得多,我们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邬副所长要我加快速度,我借口安全重要反而放慢了一点。实话实说,我骨子里是希望张梓策逃脱的,如果抓住他,我真的不知如何面对。鸡巴大点事,又不是杀人抢劫的大案要案,跑脱了就没事了。快要下到坡底时,张梓策连同他的摩托车在我们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我把车停下来,下去仔细地查看了路面,没有摩托车行驶的痕迹。我想,张梓策肯定是中途连人带车躲起来了,这家伙好狡猾!我拉开车门,问邬副所长:“现在怎么办?”

田国清自讨没趣地抢话说:“搜!他肯定藏在路边上。那么大的摩托车,沿途又没有分岔路,我就不信邪,他会往牛屁眼内钻呐?”

邬副所长哈口热气,指着他说:“搜?昏天黑地,我们连电筒都没带,搜你个卵。”

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张梓策总算成功了。

皮佩知是最怕加夜班的,天气又这么冷。他说:“我看算了,就是再差钱也不差他那几百元。”

邬副所长牙巴骨咬得紧紧的。不等他发话,我就开始倒车。

万所长听了这个情况,脸色铁青,两只拳头马上又往太阳穴上按。他责怪邬副所长说:“你怎么就这样回来呢?你应该带人找一找,要是出了问题,谁负责?”

万所长的话让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张梓策万一……我不敢往那方面想。九里坡到处都是悬崖,人骑车摔下去,就算有九条猫命,恐怕也保不住。

“他自己要逃跑,怪谁?死了都是活该!”邬副所长胆子天大,他一点都不后怕。

田国清帮腔说:“没有人发现我们。”他的意思是出了事可以赖账。

万所长在小田的脑袋上敲了一粟子:“你个猪脑袋,像警察说的话吗?”

然后,他转向邬副所长:“如果我们不追他,张梓策是死是活的确不关我们一毛钱的事,可问题是……”万所长的语气比先前温和了许多,他几乎是商量的口气:“邬所长,这件事情不能大意,还得辛苦你带着弟兄们去沿路查找一下,没事当然最好,如果发现他受伤,马上拉回来救治,记住,要拉到我们这边来。”

万所长的话遭到邬副所长断然拒绝:“要去你去,我不去。”

“不是我带不起这个头,你去有你去的好处。”万所长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又说:“有些话我暂时不便讲。”

邬副所长未置一词,气冲冲地回了自己房间,房门摔出很重的声响。

我对九里坡一带的地形很熟悉,到了坡底,公路两边都是缓坡地。我仔细回忆,张梓策是在那一段失踪的,就算冲下路基,也应该出不了大事。我请求和田国清、皮佩知一起去搜寻张梓策。两个所领导顶上牛了,我们当下属的不可能让他俩就这样龙虎相斗下不来台!再就是我的工作身份还没解决,我必须好好表现,要用成绩说话。

万所长拍拍我的肩膀:“轮子,这事委屈你了。”

我不明白万所长所说的“委屈”是何意思。田国清和皮佩知都毫无怨言,我一个“编外警察”有什么好委屈的!

车子刚发动,邬副所长疾步走出房间,爬上了车。我发现他手里多了两根手电。万所长从衣兜内掏出一副皮手套甩在邬副所长膝盖上,也不对他看,说了一句话:“如果路边不见人,麻烦你们去一趟张梓策家,一定要有他的确切消息。”邬副所长翘着嘴,只字未答,始终只给万所长半边脸。一起共事多年,我对这位仁兄算是摸透了。他就这么个人,考虑问题有时不顾大局,脾气一来,恨不得烧了人家的屋才好。但他不记隔夜仇,跟气球一样,放完气就没事,干工作也是一把好手,从不在兄弟们面前指手画脚颐使气指。跟这样的人交往让你放心,你完全不必担心他在人前说你的坏话,在背后踢你的当心脚。

我的判断果然没错,张梓策连人带车翻在一片缓坡地里。这是农户的红薯地,红薯已经挖完,地面泡松,起到缓冲作用。张梓策的摩托车斜躺在人的下方,相距大约三四米。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昏迷,我连喊数声,没有任何回应。救人要紧,摩托车只能等天亮后再说。邬副所长指挥田国清把车开下来,我们把张梓策往下面公路上抬。

张梓策的伤势比较严重,断了两根肋骨,骨头刺穿胸膜,造成血气胸,需要紧急手术。医生说,我们如果迟一个小时,张梓策就会有生命之虞。这时候,我们都感到万所长的先见之明多么正确。倘若因为查车弄出人命,我倒无所谓,邬副所长他们几个的饭碗就砸定了。

张梓策的医疗费需要预交一万元。万所长让皮佩知先付。派出所就是个穷命,查车刚刚有了一笔收入,勉强能把窟窿堵上,想不到又出了这档子糟心事。看来,万所长给兄弟们的承诺和大家伙熬更守夜的心血统统报废了。一直没吭声的邬副所长说:“万所长,公家账上的钱暂时不动,该给弟兄们发的还是照发,医院里的钱我来想办法。”整个派出所,只有邬副所长才说得起这种大话。他的老婆在街上开小商店,收入过得去。而我们几个都是青皮。万所长是典型的“半边户”,老伴一年四季抱着药罐子不撒手,每月那点赤膊工资恨不得掰开花;小田参加工作时间短,工资低,又正在谈对象,上月接济不到下月;皮佩知家里负担重,儿子在县里上高中,他是独子,还要按期给父母上月供;至于我,就更不必说了。如果不是冲着有朝一日弄个转正指标,我早就拍屁股闪人了,那点聘用工资连塞牙缝都不够。邬副所长说话算数,他跑回去没多久就拿来一万元交给了医院财务室。我知道,这笔钱他垫得并不冤枉。要不是万所长逼着我们回去找人,第一个进监狱剃光头的非他莫属!

回到所里,万所长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个别谈话”。我做梦都没想到,他居然黑着良心,要我一个人把事情扛下来。

他说:“这件事只有你才担得起,落在所里谁的头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难道我就该死?”

“轮到别人是死,你可不一样。你又不是警察,大不了出局走人,谁也不能剥夺你当自由人的权利。”

说了半天,原来他是想开除我。我想到了去寻找张梓策时,他提到的“委屈”。原来,他早就打上我的主意了。新局长上任后,没把我一刀“切”掉,这次如果我把所有责任揽下,就没二话好说了。这一走,我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泡影,多年被人当狗使唤的心酸和隐忍都将付诸东流。我他妈的命真苦!我赌气说:“万所长,我们多少沾点亲,跟你拼死拼活这些年,就指望你给我谋个差事,把这碗饭吃到底。我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得罪的人更不计其数,你这么狠心把我一脚踹开,我不服气。做人要讲良心!”

万所长说:“轮子啊,我早就想告诉你,这里不是你长久呆得下去的地方,政策上的事越来越硬,你走只是迟早的事。我的看法是迟走不如早走,早点出去找份工作,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我现在是青蛙遭蛇咬,自身都难保,更谈不上帮你。”

他的话很实在,很诚恳,但让我感到绝望。万所长还说,只要我答应他的要求,他可以和弟兄们商量,暗中补给我一笔钱,不让我在经济上吃亏,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报答和安慰。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要求。我在万所长的办公桌上猛拍一巴掌,我的手都拍麻了,桌面上玻璃烟灰缸内的脏水震荡不已,有一部分溅了出来。

我之所以不愿“顶罪”,还有一个要命的原因,就是对不住同学感情。在派出所“狐假虎威”这些年,我无奈之下做了许多违心的事情,把很多不该得罪的人得罪了。他们虽然碍于情面明里不说,但骨子里对我没有好感。这一点,我从那些言不由衷的笑容和恭维里早就读懂了。在其位必得谋其事,那是职责在身,没有办法。现在,我既然准备走人,就完全用不着丢卒保车,无中生有地背上不义的骂名。

见我和万所长闹翻,邬副所长过来将我劝走。我最终接受了他们的要求。邬副所长给我开出了一个诱人的条件:只要按他们的要求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等过了这个风头,再把我聘请到派出所,尽快解决我的“身份”问题。我对邬副所长的许诺表示怀疑。万所长已经给我把话说透底了,他都不能搞定的事情,难道邬副所长另有神通?

邬副所长大概看出我有疑虑,信誓旦旦说:“请相信我,一切事在人为。”说完,邬副所长递给我两页纸。我瞟一眼,正中“交代材料”几个大字赫然入目。

后面的事情很简单。我写出一份“交代材料”,中心意思就是那天晚上发现张梓策骑车逃跑后,我不顾在场民警劝阻,强行驾驶吉普车追赶张梓策,致使张在逃跑过程中摔伤。在失去追赶目标后,竟然置张梓策的安危于不顾独自折返。后来,幸亏邬副所长带民警赶去搜救,才使张梓策幸免于难。因为我有现成的“参考资料”,这份供词与邬副所长、田国清和皮佩知的“情况说明”相互印证,看不出任何破绽。张梓策当时在现场虽然没见着我,但我完全可以“阴险毒辣”地藏在车内,然后为了捞取“政绩”,给自己的前途增加筹码,不惜出卖同学感情……事情如果是这样的定局,我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我是个坏透顶了的人。

我把材料和检查交给邬副所长的同时,拿到了五千元的“补偿金”。我回到那个了无生气的家,什么都不想了,一心一意坐等张梓策的事情尘埃落定,然后重整旗鼓回到所里和兄弟们并肩战斗,再创辉煌。

哦,差点忘了。

在和邬副所长谈条件的时候,我还特别强调了我和张梓策的同学关系。邬副所长向我保证,我的“交代材料”主要是为了应付“上面”,保住派出所的集体名誉,不影响几名兄弟的前途。在张梓策那边,他们会用大笔赔偿金摆平他,只字不会提及我的“恶劣行径”。这样的处理办法叫做“内外有别”。

张梓策的手术很成功,身体恢复也快。我呆在家里,一直关注着他的伤情和治疗进展。我几次都想以同学身份去医院看看他,但总是做贼心虚,缺少那么一点敢作敢为的勇气。那些天,我的内心一直很纠结。从根本上来说,张梓策的悲剧是我酿成的。如果不是我出的馊主意,一切皆不会发生。现在出事了,我应该去向老同学把事情说清楚,以求得他的原谅,也自求心安。可是,为了所谓的个人前途,我居然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我还算不算一个男人?我想,自己对这件事情如果没有一点担当,哪怕就是将来成功了,我良心上也会因为背上沉重的包袱永不安宁。

我必须有所行动!有一次,父亲感冒了,要去医院买药。我让他顺便去看看张梓策,给我带点信息回来。临走时,我塞给父亲两百元钱,让他当心意转交给张梓策。我想,因为张梓策受伤,我轻松赚了五千元,从中拿出两百元慰问他是完全应该的。父亲买完药,打听到张梓策的病室去看他。父亲是个老实人,有时候蠢得跟猪一样。

张梓策问他:“冉伯,飞轮现在干什么?”

父亲说:“他在家里没事干。”

“我听派出所的人说,他被辞退了。”张梓策把那晚上田国清信口乱编的瞎话当了真。他毕竟读过高中,怕驳我父亲的面子,便舌尖上打滚把“开除”委婉地说成了“辞退”。

也怪我事先没给父亲交代好,他竟然把我出卖了。他说我是替人顶罪才被开除的,等风声一过又会让派出所招去上班。我一听父亲这话,恨不得揍他一顿才好。可他是我父亲,不是我想揍就揍的。我问张梓策说了些什么,父亲说,张梓策听完他的“告密”一句话也没说——医生让他注意休息,躺下少说话。我心里塞满疑团,不知道张梓策到底明白真相没有。以他的智力,从我父亲的话里是完全可以品出一些余味来的。我本就不该让父亲去看他。我弄巧成拙,羊肉没吃惹身骚味。我发现自己有时候跟我父亲一样蠢。

赋闲在家的日子,我度日如年,做任何事都心不在焉,不仅不帮父母干活,连吃饭都是母亲弄好后叫我上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盼着张梓策早日康复出院,待一切风平浪静后,他找到自己的归宿,我也好重新回到原岗位上去。

其间,我还谈过一个女朋友。做媒的是下屋场的三婶娘。她娘家有一个远房侄女,也有了一把年纪,刚好从广东深圳打工回家过年。三婶娘的意思是如果谈成的话,春节过后,我就和她侄女一块出去打工。三婶娘错了,她以为我真的被“公家”开除了,再也没有挑精拣肥的资本。我开始不答应,可我母亲急得直哭,哭得吼吼叫,就像死了最亲的人一样。我这个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最大的优点就是孝心好。这两样加在一起,有时候就丧失原则。这次一看见母亲抹眼泪,赶紧顺着她的意思来,答应先见见面。在三婶娘的撺掇下,我和她侄女真的见了一面,是在我家里。那天下午,母亲听说人家要来,杀了家里那只最大的生蛋鸡,在村头毛屠夫的肉案上割了两斤里脊肉,还托人从街上买回一条青鱼。这差不多是我们家中过年的铺排,足见得母亲对我婚事的重视程度。

母亲见我不动,领着家里的那只麻狗,从屋门口堰塘边一直把三婶娘和她侄女迎进我们家。进门没多久,三婶娘就借口要下厨房帮我母亲弄饭,把我和她侄女撂在一边。女孩身体蛮不错,长得很结实,胸脯圆鼓鼓的,屁股圆鼓鼓的,手和腿虽然让衣服包裹着,但圆鼓鼓的轮廓一眼就能看出来。站在农村人的角度来说,女孩的条件还算可以。但我不会轻易表态。因为我觉得我现在谈恋爱的条件还不够成熟,不是年龄问题,年龄早都过了“警戒线”。我是担心自己将来如果吃上“公家饭”,还得找个门当户对的。万所长“半边户”的难处,我见得太多。前车有鉴,我不想睁着眼睛步他的后尘。我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理性的选择和定位。我这么处理不是瞧不起人家,而是为自己着想,也是为了她好。可惜女孩对我的不冷不热一点都不介意,趁着三婶娘陪我母亲在厨房择菜弄饭的时机,向我问这问那。许多话我现在都不记得了,有几句是这样的:

她说:“我们厂里像你这样条件的人都当了领导,拿高工资。”

我问:“我有什么条件?”

她说:“你有文化,口才又好,还有……”

我追问:“还有什么?”

她说:“你人才也不错。”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她脸上像涂了猪血,一直红齐耳根。很明显,她看上我了。我们的对话也让厨房内忙碌的母亲和三婶娘听到了,她们的耳朵很尖。我听到她俩唧唧咕咕一阵,然后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三婶娘和她侄女离开的时候,我假装上厕所躲了起来。母亲喊我送客,我像哑巴一样鸦雀无声。母亲把她俩送了很远的路。我发现走到堰塘边的时候,母亲还自作主张地给女孩塞了一个红包。女孩开始推搡一阵,后来是三婶娘做主才让她收下。

送走客人,等我从厕所内钻出来,母亲就开始数落我,说我阳奉阴违,对人不礼貌。我心里有鬼,未作辩解。

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后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太多变化,它成了我人生中最值得回忆又弥足珍贵的一个小插曲。

张梓策在医院里躺了不到一个月就出院,花去的医疗费不足万元。不知道万所长他们是怎么把这件事情蒙过去的,张梓策出院后没有闹,拿了一笔钱,据说过年后就外出打工,而且好久都没有回来。我旁敲侧击问过许多人,谁都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只说他在外面混得不错。或许,人们都知道我和张梓策有过节,在我面前刻意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也或许是张梓策给他们有过交代,不让把他的信息透露给我。我其实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他冷不丁地跳出来咬我一口,影响我今后的发展。只有他在外面过得好,我才能免去后顾之忧。

春节过后,单位都上了班。可是,万所长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一开始,我认为是他们工作忙,还没有考虑到我的工作安排,只好耐心等待。到了三月尾,还是没有半点动静,我就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派出所问问。

邬副所长正好也在万所长的办公室。没什么弯子好绕,我直截了当问:“万所长,我什么时候上班?”

万所长指指邬副所长说:“我已经不当所长了,现在是邬立当所长——邬所长。”怪不得姓邬的坐在了办公桌边的皮椅上,万所长只坐旁边的木沙发,而且桌面上那个脏不拉几的玻璃烟灰缸也不见了踪影。万所长不说,我还没反应过来。想不到,才过了一个春节,人事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我从田国清嘴里掏出话,张梓策告与不告,上面都要对那件事情作出处理。冤大头是我,但组织上拿一个联防队员没办法,大不了开除了事。第二个倒霉蛋就是万所长。他作为单位一把手负有领导责任,出了这种事情,肯定要背处分,头上的帽子也戴不稳。万所长对上面的处理意见不作任何辩解,照单全收。最后的赢家是邬副所长。现场追赶张梓策系我“独做独为”,邬副所长发现问题后临机决断,率人寻找张梓策,因为救援及时尚未酿成严重后果。邬副所长成了这起事件中的“有功之臣”。组织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不当所长谁当所长!我联想到了那天晚上万所长打哑谜一样的几句话,“不是我带不起这个头,你去有你去的好处”,“有些话我暂时不便讲”。原来,万所长把什么结果都想到了……

“轮子,这件事情刚刚平息,我在所长位子上屁股都没坐热,你慌什么?”

我承认,邬所长这话有道理,我不能难为他。我想到了他曾经给我拟好的那两页“交代材料”——一切都那样周密!我想,只要是他当所长以后的事情就好办。我说:“邬所长,那就缓一缓,我在家里等。”

邬所长没正面回答我,他当时正好接一个电话。

万所长说:“现在风声很紧,我估计短时间内还不好安排。轮子,我建议你还是先找个事情做做,边做边等。”

邬所长放下电话,说:“万所长的意见我完全赞同,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只要上面政策有松动,我肯定照顾你。我们都是好兄弟。”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难为人家。只是我不会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另找工作。我一无技艺,二没体力,农村是片广阔的天地,但我在那片天地里将没有任何作为。外出打工等于就自动放弃了派出所的工作,我还是只能选择等待。

后来,我竟然成了一名逃犯,逃亡的时间前后长达六年。我的人生走到这一步,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从邬所长那里回家后,我休息了一段时间,找了几本法律方面的书,没事装模作样地看看。有时候看不进去,我就在村子里到处溜达散心。新年刚开始,农村的事情并不太多,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一堆一堆的人围着打麻将,看牌的人比打牌的人还多。我从他们的牌桌边走过,嗤之以鼻,目不斜视。他们也都知道我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所以,谁也不跟我打招呼。有一次,我老远就听出牌桌上出现骚乱。有人出错了一张牌,旁边一个看牌的人自以为牌技超过人家,马上指指点点,结果引起同桌一个泼妇的不满。泼妇对看牌人很不客气地说:“有本事你自己怎么不上?没钱就滚远点,要看牌嘴巴放安静些。”看牌人当众遭羞辱,哪能容忍?当即挥拳就要教训泼妇。泼妇并不是徒有虚名,她提起座椅准备迎战。这时候,我正好走到他们身边,只轻轻地咳了一声,双方都偃旗息鼓戛然而止,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就这么烟消云散。

这样的事情让我很有成就感和优越感,也越发坚定了我继续等下去的念头。我只有回到派出所的岗位上,才能找回自己的尊严和价值。可一等又是半年,邬所长那边仍然没有一丝信息。像这种事情,我去过问得太多也不好,我是个死爱面子的人,自己有求于人家,去多了只会把人家得罪。如果让邬所长生出反感,我担心事情会横生枝节。

父亲给我的白眼越来越多。他嘴上不说出来,但他心里怎么想的我很清楚。我一个大男人,像个待嫁的姑娘,成天把自己宅在屋内,还装腔作势地看书,他当然看不惯。我就试着出去找点事做。我当然不会找那些与我身份不符的事情。我听说村里的小学正在物色门卫,便找到校长。我认为门卫的职责近似于企事业单位的保卫科,我在派出所干了那些年,大小事情都经历过,干这点事应该不在话下。校长很年轻,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攀谈起来,他的父亲曾经还是我读初中时的校长。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他对我的条件也很满意。工资虽然不高,但总能把无聊的等待打发过去,不必窝在家里天天领教父亲的白眼。校长要我回家等候通知,学校要研究一下。

结果,读者可能早就猜到了。稍微聪明的人都能想得到,我没有等来学校的通知。开会研究时,老师们一片反对声,说我是在派出所犯过错误后开除回家的人。把这样的人请到学校,是老师和孩子们的耻辱。如果出了什么差池,谁担得起责任?事情就这么黄了。既然这样,我就没理由不去找邬所长。我替他们背上所有的黑锅,他们一个个都轻松下台,只把我的路子堵死,我亏大了,我不能这么软蛋!

促使我和邬所长彻底翻脸的原因,是田国清给我透露了真底。田国清骑摩托车来我们村里检查治安,我请他到我家吃午饭。在派出所一起共事时,我俩是最合得来的。他来我家做客,我肯定好好招待他。我专门在村头代销店买回两瓶好酒,还买了卤猪脚。我们从中午十二点喝起,一直喝到下午三点,两人都醉意朦胧。话题很自然地就扯到了我的工作上。

“你个傻逼,还等鬼呀?他姓邬的是在忽悠你。”田国清的话像打了一个炸雷,惊得我嘴内的半块猪脚都掉出来了。

我将信将疑地问:“真家伙?你给我说清楚点。”

“那么长时间你还没把他看透?他就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

田国清的话我不能全信。邬立当上所长后,万所长靠边站,皮佩知提了副所长。田国清半点油水都没捞着,他对邬所长不服是有根源的,何况这是酒话,更不能当真。

我好意说:“田兄弟,这样的话可不要乱说,邬立现在是所长。”

“我不怕!这种德行的人,他哪怕就是当了局长,我也不鸟他。”听这话,田国清有些醉了。

第二天,我就去了派出所。我要邬所长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不管田国清的话是真是假,但无风不起浪,我不可能让别人当猴耍。

见了面,邬所长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对我说:“兄弟,形势越来越不妙啊。我为你的事专门找局长求情,你猜局长怎么说?他说,公安机关的经费问题将要逐步得到保障,警察队伍的规范化管理应该提上重要日程,无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你再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聘请人员,更何况据我所知,你执意要请的那个人还是从我们这里开除出去的败类!这样的人又混进公安队伍,老百姓怎么看?你的政治觉悟哪去了?我看你这个所长是越当越糊涂了。”邬所长摊开双手:“兄弟,你让我怎么说?”

我顿时火冒三丈,我问他:“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你为什么一直阴着不告诉我?”

邬所长说:“我也不想伤害你呀。”

我说:“老子在家等了大半年,就等来这个结果,你长了人肉吗?”

邬所长拍了一把桌子:“冉飞轮,你别给我称老子。实话告诉你,这个结果对你并不冤。”

他都对我直呼其名了,我就没什么客气可讲。我一个穿草鞋的,难道还怕他穿皮鞋的不成?我把指头直接戳到他的鼻梁上,问:“你给老子说清楚,我怎么个不冤法?”

他扒开我的指头,身子往上挺了挺,说:“上路查车的歪主意是你出的,就连后来改变方案的也是你。要不,怎么会有张梓策受伤?在派出所,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回事?”

我气不打一处来:“姓邬的,原来,你是在搞报复啊。张梓策不受伤,你能当上所长吗?”

他说:“我们大不了没钱,后来那点罚款全都赔给了张梓策,我们还是没钱。冉飞轮,你把兄弟们害得不浅!派出所的形象也毁在了你手里!你还有资格跟我提工作?”

就是最后这句话,让我对他下了狠手。

我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将他掀翻在地板上。那一刻,我相信我的眼睛内喷出的全是火,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我穿着大头皮鞋的右脚照准他的胸部踹去,我听到他的脏腑内一阵乱七八糟的蠕动,然后他就像一条死鱼闭上了眼睛。我认为他在装死,心里很解气。他不是说我把他害得不轻吗?我就好好教训教训他!我要让他知道,一个不讲良心的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对一个受到欺骗和前途无望的人来说,什么事情都会干得出来!

从邬立的办公室内走出来,我嘴里骂骂咧咧,英雄凯旋般地穿过走廊,走过篮球场,昂然而去,谁都没有拦我。

当天半夜里,有人敲窗。我听出是田国清的声音,马上披衣开门。田国清瞒着所内的人偷跑出来给我报信,要我赶紧跑,说是邬所长脾脏大出血,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脾脏被摘除,鉴定为重伤。而且,我又是在派出所行凶。尽管邬所长本人一再表示放弃追究我的刑事责任,可局里却十分重视:暴力袭警,这还了得!局长要求刑侦大队成立专案组,依法办案。

我之所以能够成功脱逃六年,真还得感谢派出所工作的那段经历。他们惯用的侦查手段在我面前都显得那么拙劣。我不会使用自己的身份证,不会打电话给任何人联系,也不会上网玩游戏。总之一句话,我惹不起躲得起!

我当时走得急,连存在信用社的一点存款都没取出来,身上仅有三百多元现金。我摸黑走了大半夜,到了湖北一个偏僻的乡镇,在那里租用一辆摩托车转到县城。确认安全后,我买了去广东深圳的长途卧铺车。火车不敢坐,我担心乘警查票抓住我。卧铺车都是私人的,老板只认钱不认人,我的安全有保证。卧铺车昼夜兼程,第二天下午就把我吐在了深圳繁华的街面上。大宾馆不敢住,我也没钱住。我选择在一个小巷子的私人旅社住下来。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吸过白粉一样。他问我要身份证,我撒谎说身份证被扒了。老头在我身上打量来打量去,大概看出了一点什么道道,开口价就是五十元。他这点小聪明在我面前玩不过去。我说二十元就住,多收一分钱拉到。老头怕生意跑掉,摇摇脑袋,上前引我上楼。房间内很邋遢,一股说不出来的臭味。我躺在这样的床上,是无法入睡的。世事不可预测,生活颠三倒四。倏忽之间,我实现了由联防队员到潜逃者的角色换位,冲动这个可恶的魔鬼让我吃了一副毒药。这药是哪儿都买不到的,它的名字叫后悔!

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属刑事案件。我想象得到,我的名字很快会堂而皇之地上了逃犯名册,公安机关已经开始网上追逃。我成了正义的敌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无数的眼睛盯住我。认识我的人和不认识我的人,他们对邪恶的仇恨和蔑视都是同样的姿态。我的自由存在妨碍了他们每一个人,只有将我捉拿归案,他们的生活里才多一份安全和阳光。天地之大,可现在对我来说,到处都是陷阱和雷区,从这一刻起,我的每一次迈步都是探险,一脚踩错地方就意味着毁灭和死亡。

墙体的隔音效果很差。隔壁房间的一对男女整整折腾了一夜,恨不得把房子整垮了才好。尤其是女人要死要活的叫床声尖锐刺耳,好像杀猪宰羊一样。我无法想象,在这么糟糕的环境里,哪来的兴趣把做爱干出这种惊天动地的效果。天亮的时候,我马马虎虎迷糊了一会儿。可能是隔壁的床戏刺激了我的大脑皮层,我毫无来由地梦见了三婶娘的那个侄女,梦见她圆鼓鼓的胸脯和屁股朝我身上乱撞一气,弄出很大的声响。后来我被响声惊醒,原来是干瘦老头敲门送开水。清醒过来后我想,三婶娘那侄女不知道在深圳哪旮旯,要是当初不傻等派出所的“工作”,允下那桩婚事,和她一块出来打工就好了。哪怕就是要一个联系方式,这时候也可以补救、挽回一下。可现在想这些都没用,眼下先得找点事做,必须要挣钱养活自己。

对一个亡命天涯的人来说,六年的时间太长,长得跟宇宙一样渺茫。六年的逃亡生活,我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要是一件件拿出来说,恐怕说到我孙子或者孙子的孙子那一辈都说不完。设若有人问我有什么逃亡心得,我只想说一句:如果你在宇宙空间先不给自己设计一个独立的星球,就千万别急着犯罪!

我想,我还是应该选择几件有代表性的经历说说,满足一下少数读者猎奇的胃口。

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帮助人家贴户外广告。这工作最大的好处是白天休息,晚上上班,好像是专门为我设计的。白天不敢出去逛,我在小旅社睡了一整天。天黑下来时,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这才想起来,还是头天下午在卧铺车上吃过一碗方便面。我爬起床,简单洗了一把,然后下楼,像一个地下工作者那样,专门找偏僻和黑暗的地方走,还要不时地回头,看身后有没有“尾巴”。我要找个湘菜馆饱饱吃一顿,吃一顿至少管一天。后来,还真找到了一家湘菜馆,可惜那里生意奇好,前一拨人刚走,又进来另一拨人。这样的热闹我不敢凑,我只能躲在远处傻等。好在没有瞌睡,就只当是赏了夜景。等到十点多钟,馆子准备打烊的时候,我才进去点菜。这顿饭,我还喝了一小瓶衡水老白干。

我就是在回小旅社的路上与一份工作不期而遇的。我发现一个小屁孩正在贴广告。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以为我是巡逻的便衣,吓了一大跳。我说:“小兄弟,别害怕,我不是城管,也不是警察,我是和你一样需要找工作挣钱的人。”

小孩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怎么不进厂打工呢?”

我说:“你不是也没进厂吗?”

男孩说:“工厂不收童工。”

我撒谎:“进厂打工太辛苦,叔叔吃不了苦,我想跟你干。”

他二话没说,就把我引荐给了他的老板。老板住在一间地下室,他的工作就是根据顾客的需要制做各种假证。为了把制假售假的事业做大做强,他需要大量人员帮助张贴广告。工资是计件制,我领一沓广告纸和一瓶浆糊,到划定区域张贴,每贴出五十张可以领到二十元钱。老板很精明,他不定时地到我的“辖区”抽查,然后按比例折扣我的工资。所以,我一晚上贴出去一百张,能拿回四十元左右。不知怎么,每次深夜“作案”,我都会想到张梓策,想起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儿,都干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弄清那天晚上的真相,心底里会不会对我有刻骨仇恨。

这份工作,我坚持干了两年多。后来之所以放弃,是因为我差点落在警察手里出不来。那一次,我要贴出的广告是出售催情的春药和治疗阳痿早泄、尖锐湿疣的秘方。广告纸上画着男人坚挺的阳具和女人硕大的乳房,似乎只有这两样东西才足够刺激人的眼球。我心知那上面全是骗人的鬼话,只有心术不正和智商低下的蠢货才会上当受骗。那天也真是倒霉透顶。我本来贴完就应该离开,干这行跟打游击一样不能恋战。可我被那对硕乳所诱惑,在墙面上贴好广告纸后,忍不住就着旁边路灯微弱的光亮看了看。这一看我脚下就像踩着胶水扯不动了,还把身体看出一些反应。我感觉下面也开始亢奋起来,甚至很不争气地流了。我不禁又一次联想到了三婶娘的侄女,她那蛮具诱惑力的屁股和胸脯在我脑海里晃来荡去。我正想入非非的时候,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把。我扭头一看,是巡夜的警察。当时,我真是后悔莫及。我本来要赶下一个点,哪想到运气这么差,慢走一步就落到警察手里!我要是不呆在那里胡思乱想一会该多好!幸亏我脑瓜子反应很快,我马上装哑巴。警察把我带回派出所,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哇啦哇啦地指手画脚,表示自己是个聋哑人,听不见也说不出。警察不死心,又拿来纸笔,要我把所知道的情况都写在纸上,还教唆我说,只要交出老板就放了我。我不能出卖老板。我知道干这种事情的老板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家伙,要是知道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将会莫名其妙地横尸街头,甚至沉入水底葬身鱼腹,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我一个劲地向警察摆手,示意我是文盲,写不来字。他们最终一无所获,白白陪我耗了大半夜。那个年轻警察建议把我送进收容所。他的话一出口,就遭到老警察一顿臭骂:“你不嫌麻烦啊!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说完这话,他们就将我放了出来。

从此以后,我再不敢贴广告了。没过多久,我进了一个黑砖厂。它在深圳市的郊区,是当地一个地头蛇开办的。我无法亮出自己的身份证,对那些正式厂家的招工不敢问津。他们就是高薪请我,我也不敢去。我们老家农村许多人都外出打工,鬼知道我会在哪里碰到熟人。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两个“招工”的广东仔热情里包藏祸心,但我没有拒绝。因为我和别人不同,别人打工是捞钱,我打工是捞命!

砖厂的工作很辛苦,我算了一下账,平均每天要干十六个小时。厂内共有一百多名工人,他们都是因为头脑简单被骗来的,最小的童工只有十三岁,以四川、贵州人为主。阿弥陀佛,厂里没有我们湖南人,也没有湖北人。进厂的时候,我耍了个小心眼,称自己是湖南的,老家挨着广东韶关。我这么说是为了和那些“监工”搞好关系。所谓“监工”其实就是老板聘请的打手,谁干活不卖力或者想擅自辞工,“监工”就会把谁请到一个封闭的地下室“修理”一番,直到你“长记性”为止。

我每天的工作量是这样,用板车将机器压制出来的砖坯运到晾干的地方,距离大约三百米,每次拉三百口砖,一天要跑七十二趟,工资大概是五十元。结账时,黑心老板还要从可怜的工资里扣伙食费。那伙食跟喂猪差不多,扣钱却不少——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晚上下了夜班,和工友们睡在汗臭熏天的塑料棚子内,我常常被噩梦惊醒。我的梦境乱七八糟,梦得最多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张梓策。醒来后我就想,张梓策到底知不知道事实真相,他心里还记恨我吗?

对不起!我只能说到这里。再说下去,我就要哭了。

六年过去了。以我对案子的把握,邬所长的伤害案也应该放了下来。毕竟一同共过事,而且这起案子事出有因,邬立不能完全摆脱责任。尤其是田国清传信时提到,邬立表示对我不予追究,他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不想饶过我的无非是局领导。局领导多半也是在装样子做给下属看,不然,他们成天坐在主席台上嚷嚷着从优待警,怎能自圆其说!一届五年,按说现在应该换班了。所以,我决定浮出水面,试探着过正常人的生活。好在我曾经贴广告时,用心找老板办了几个假证件,其中假身份证、毕业证、保安培训证都有。

我像一名猥琐的游乞行走在深圳的每一条街道。在一家私人电子厂门口,我看到了一张《招聘启事》。这家电子厂要招录一名保安。这项工作对我的路,我当即就走进去找到他们负责招工的主任。主任看了我提交的证件和填写的履历表,要我第二天去听消息,说是给他们老板汇报。

次日一大早,我就赶了过去。主任笑嘻嘻地对我说,老板对我很满意,尤其是我有在派出所当联防队员的经历,这在众多应聘者中是独一无二的。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愚蠢,怎么能把那段经历写进去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主任说,我需要过最后一道程序:面试。我感到有些好笑,一个电子厂的破保安,还搞那么正规干什么!我又没藏着掖着,光天化日之下,见面就算面试。如果还要让我回答几个评委的提问,然后打分,这保安我肯定当不成。这六年,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对社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一无所知。要是拿什么问题问我,还不如去问板壁。

主任别有深意地一笑,然后把我领到保卫科一间办公室。沙发上坐着一名年轻人,年轻人的一只手拷在窗户钢筋上。在窗户上方,有一个监控探头。主任把我拉到一边,说了“面试规则”。据主任介绍,这是个小蟊贼,昨夜里潜入厂区偷东西,被当场拿住。可这家伙比刘胡兰的嘴还硬,始终没吐半个字。主任的意思是说,我既然在派出所干过,就有办法让他开口。言下之意,我如果能把小贼子审开,这保安就直接录取了。

这个“面试”还算有点创意。我对这种“面试”也有足够把握。我说:“看我的吧。”

可是,我的运气真是鄙到极点。这个家伙就是正宗的茅坑内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好话歹话给他说了几箩筐,他就是油盐不进。对付这样的顽主,按我原来的搞法,就是噼里啪啦赏他一顿拳脚,让他领教厉害。盗贼一般都是这样,三句好话不如一顿好揍。可是,时过境迁,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了。我的拳脚曾经伤害过别人,最后受伤的却是我自己,我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再说,人家主任要的也不一定是暴力,他期待的或许是我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招术。整个上午,我白白浪费了半天口舌和两瓷杯茶水,交给主任的是一张白卷。

主任听了情况,好像在意料之中,并不失望。他说:“对付这种人,没什么客气好讲。我看,你还是先礼后兵,下午再给他上点手段。我就不相信他不是凡身肉体,撬不开他的铁嘴钢牙。”

我怕主任给我下套子,试探着问他:“现在提倡文明执法,打人不好吧?”

主任说:“我们不打好人,坏人还是可以适当敲打敲打的。你不打他,他的皮肉就有些发痒。”

看来主任并不是盏省油的灯,我想,他其实很适合干保安的。

下午,我的“面试”照常进行。盗贼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鸟样子。他甚至公开挑衅我说:“你动手啊,怎么不动手?你动手我就全都告诉你,我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不信你试试?”

我提起的拳头放下来。他越是这样说,我反而失去信心。如果不是有监控录像,我恨不得塞给他一点钱,让他配合我把“面试”过关。我甚至可以屈尊降贵给他磕头作揖:小兄弟,你就积德帮帮老兄一把。可是,我就是再烦,也不敢轻举妄动。我知道,监控录像记录着我的所作所为,主任他们此刻应该就坐在某个屋子内,观赏着我和盗贼的一举一动。我既不能让他们抓住什么辫子,也不能让他们看笑话。我对盗贼说:“哥们,让我来审问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要是不如实交代盗窃事实,马上就换别人来收拾你。不过,人家不一定有我这样的耐心,他们早就等得手脚发痒了。”

盗贼对我翻一个白眼,然后就闭上眼睛装睡。我明白了一个铁的事实:一名成功的保安彻底毁在这王八蛋手里了!

主任对我的“面试”成绩颇为不满。他说:“你好歹也在派出所干过,难道就拿他毫无办法?按道理,你随便使出两招,他都扛不住的。”

我说:“办法我有的是,但我不想使出来。”

主任鼻子里哼一声:“在社会治安形势复杂多变的今天,像你这么前怕龙后怕虎的性格是不适应保安工作要求的。一个小小盗贼都拿不下来,碰到更棘手的问题,你怎么交差。把这么重要的岗位交给你,让领导怎么放心?”

我说:“主任,能不能给我换一个别的工作?”

主任想了想,说:“换一个工作也行,但我有个条件……”

我有些迫不及待:“只要能换工作,你的条件我答应。”

“说话算数?”

“不算数给你当孙子。”

“那好。”主任说:“去给我把那小子狠揍一顿,出了问题我买单。”

我没想到他会提这条件。我说:“主任,你好卑鄙!”

主任说:“孙子说话欠礼貌。”

我握紧的拳头扬起来,我真想揍扁他。可就在拳头即将落下的时候,大脑内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冉飞轮,你是逃犯……你有前科……”

我攥紧的五指最终散开,像一朵花儿无声地开放。它是那么纤弱、娇艳、不堪一击。我警告主任说:“他哪怕就是个强盗,你要是敢动隔壁半根毫毛,我就告你。”说完,我愤然离去。

这时候,出现了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张梓策堵在办公室门口,玫瑰红的领带衬托着那身挺括的西装,纯皮的品牌鞋在灯光下亮的晃眼。他饱满的下巴上留着浅浅的胡子,眼镜镜片里透射出睿智的光芒。数年不见,张梓策再也不是骑着摩托车灰溜溜逃跑的落魄样,他看上去比原先要年轻许多。他笑吟吟地指着我:“这是一名合格的保安,我要定了。”

“老板,我差点被你这位老同学揍了。”主任的话让我恍然大悟。

我说:“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张梓策把一只手揽在我肩上,说:“飞轮,我一直坐在监控室内看你审问所谓的盗贼。你现在真是大变了,让我替你捏了一把汗……”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大变”是啥意思,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在“张总”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了一个面熟的女人,想打招呼却无从开口。张梓策介绍说:“我老婆,你们认识。”

我说:“很抱歉,是在哪儿见过,但记不起来。”

女人点点头,问我:“真想不起来?你给我的印象很孤傲。”

张梓策说:“她还收过你妈的红包,欠你一个人情。”

天啦!她是三婶娘的那个侄女。那天,我没过多朝她看,加上她现在又穿得珠光宝气,一身光鲜,从发型到体型都变了大样,气质上更是今非昔比,我怎么认得出来?山不转水转,想不到他俩成了。

张梓策说:“老婆在我面前一直夸你,我都有点醋意了。”

我想问问他是否知道那天夜里的事情,但没有勇气开口。看得出来,他现在混得不错。礼仪出于富足,或许他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张梓策告诉我,主任把我的简历交给他一看,我就暴露了。虽说信息真真假假,但我的照片和派出所的工作经历印证了他的判断。于是,他把招工主任叫去设局,导演了“面试”的一幕。他感慨说:“说实话,我真担心你会对盗贼下手。”

我问:“如果我动手打人,你会见我吗?”

张梓策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是信得过老同学的。不过,你的手脚如果还没收紧,会让我感到失望,但并不影响你来老同学的企业效力。”

最后,他把履历表退给我,让我填写真实的信息。我迟疑着,不知道落笔的背后会带来什么不测。张梓策看出我的顾虑,说:“写吧,没事的。都过去那么久了,再说,出什么事情有我担着。”

就这样,我干上了保卫科的工作,而且,工资待遇是我当年在派出所的三倍。我穿着保安服,又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的那段生活……

尾声

上班一个月后的某天上午,张梓策突然打电话到保卫科,要我去他办公室。

进门时,我发现办公室内坐着几个人。高大个子问:“你就是冉飞轮吧?”

我一听他们的家乡口音,就知道事情不妙,应该是老家的警察找来了。我恶毒地看着张梓策,心想: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你所有的假慈悲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现在,总算让你寻到了报仇的机会。你赢了,我认栽!

张梓策还在假仁假义地解释:“飞轮,你不要误解。是财务科在给你办理各种保险手续时使用了你的真实身份证。他们就是根据这条线索寻来的。不过……”

“你别再演戏了。”我打断张梓策的话,把手伸给警察:“我跟你们走。”

高大个子说:“这个就不必了,我们大队长有交代,也请你理解和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被押回老家县城的公安局,按照他们的行话,等着我的将是“接受正义的审判”。结果却很让我意外,第二天,我就被释放出来。我赶上了好时机,全国公安机关开展“清网行动”,上面出台了阶段性政策,像我这种致人重伤的案件,只要在专项行动期间归案,认罪态度好,又积极理赔并取得当事人谅解的话,可以免于追究刑事责任。邬所长现在是刑侦大队长。他早就等在公安局法制室,准备办理我的取保候审手续。他甚至把刑事和解协议都拟写好了,只等着我在上面签字。办理手续时,我惊异地发现表格上“归案方式”一栏内填写着“投案自首”。我明白了,原来为了大赦天下,张梓策他们在深圳就和警察串通做好了手脚。不然,就算取保候审,我恐怕先得进去呆上一段时间。按照法律规定,我至少要赔偿邬立各种费用三十万元。可是,我身无分文。办案民警告诉我,是老同学张梓策拿出了这笔钱。不过,邬立没收那么多,他只是象征性地要了一小部分,不然,张梓策不罢休。至于邬立究竟收了张梓策多少“赔偿金”,我不得而知。他俩之间到底怎么回事,谁都不清楚。

邬立送我出公安局大门。湘西北的暖冬天气清明和煦。我仰头遥望蓝天,红日当顶,一群鸽子正好从视线里掠过,向南方飞去,咕咕嘎嘎,撒下快活的叫声。邬立边走边解释:“当时的情况下,我住在医院没阻止住,局里把你挂到网上去了。你是知道的,既然挂了上去,就得依法消掉,谁都没有权利私自撤销。所以,只好把你弄回来。这一趟你迟早都免不掉。”

我注意到,邬立使用了一个感情色彩模糊的“弄”字,而绕开职业习惯,刻意回避着那个“抓”。六年啊,一个逃亡者的心酸史他是想象得到的。他不想触碰我的敏感神经。他说:“到那边,跟着张梓策好好干,回来一定给我联系。”

我说:“你真的不记恨我?”

“那时候没钱,许多事情大家是被逼着干的,怪谁都没有道理。更何况我们那时候年轻,喜欢意气用事。你看,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财政对公安经费保障逐步向好,执法环境文明规范,我们都应该从过往里找回那些宝贵的东西。我信奉不知哪位哲人说过的话,让仇恨的种子开出幸福的花朵。”

我说:“你就是那位哲人。”

张梓策已经等在大门口。为我的事,他昨天连夜乘飞机专程赶来,瞒着我和邬立把一切都协调好了。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两张飞往深圳的机票。

邬立要请我和张梓策吃午饭,可惜没时间。不然,我们三个可以好好喝一杯。

临别,我握住邬立的手,有几句话要问他:“你的身体现在无碍吧?”

邬立指指胸部说:“每逢天气变化,内面就隐隐作痛。也好,它疼起来,我才会想起我的轮子兄弟。”

我尴尬地一笑,再问:“老万,万所长呢?他应该还没到退休年龄,他那个老毛病是不是还常犯?”

邬立说:“他现在好着呐,在所里上着自由班。自从不当所长后,万所长的偏头风自然而然就好了……”

少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大学文化,当过农民、教师,现供职于湖南省石门县公安局。2011年底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当代》《民族文学》《湖南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十多部,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精选》《海外文摘》和《作品与争鸣》等选载,中篇处女作《凌晨脱逃》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并被收入《2013年公安文学作品精选》。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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