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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

2015-05-30李昌鹏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3期
关键词:疗伤表妹原谅

李昌鹏

《只有逝水流年》的大致内容是:“新世纪第一个十年”(2010年)即将到来时,三十一岁的女科幻作家方小华和同居七年的男友作家刘典分手,七年前(2003年)刘典曾带她到纽约旅游,她在纽约的表妹因外出度假未能与他们见面;如今她和刘典刚分手,方小华以看望八九年未见面的表妹之名来到美国,却因故迟迟见不到表妹。作品以方小华的第二次纽约之旅为线索,一面让方小华离开和刘典同居的北京,书写异域处境(在芝加哥一个机场误机、在新泽西一家酒店等待表妹),一面以意识流手法让人物超拔当下处境,在消逝的时空中打捞她和刘典及表妹的故事。

这是一场内心情感的风暴。

小说人物方小华并不认为她的第二次美国之行是来“疗伤”的,尽管她和刘典分手才一个星期,虽然她也感到“决定来美国看什么表妹”显得“突然”。刘典和她同居了七年,但她要和他分手;表妹和她分开了八九年,但她要来看望表妹,尽管“真不知道见面的时候说点儿什么”。恋情浓过亲情,亲情比恋情坚固,最后“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于一爽小说集名、马克思语),“只有逝水流年”。这种失望和绝望的情绪,隐藏在她的内心深处,伴随着方小华的第二次美国之行。作品中的方小华外强中干,她在梦中差点哭出来,“她以为,哭会让刘典也变得软弱,而软弱是两个人关系中重要的部分”。然而,梦境之外,现实中的方小华并没有哭,她在要求和刘典分手的时候非常决绝,倒是刘典在请求得到她的原谅。为何方小华要分手,刘典还需请求她原谅?

刘典做错了什么吗?从小说中我们隐约看出,刘典是不能接受方小华在和他同居的七年间找其他男人、爱其他男人。小说中写道“男人,她找过几个”,“男人,她爱过很多”。因而,刘典在和方小华同居长达七年期间,从未提出要和方小华结婚。关于结婚和分手,小说中是这样写的:“她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讲一生中最危险的一件事她都还没有做呢,那就是结一次婚。她真搞不明白,为什么在和刘典的七年中,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提出来过,是方小华提出分手的,这都是刘典逼的。”方小华并没有嫁给刘典,所以,“方小华也爱过别的人,或者被别人爱过(至少她这样认为)”。方小华有身心支配的自由和人权,这是作家刘典尊重的,然而作家刘典的“尊重”并不表明作为丈夫时他还能认同方小华的所作所为。正因此,刘典才需要请求她原谅,可她反问:“原谅什么?原谅你操过我?”

中国式的观念被pass掉,却没有停止践行;美国式的观念刘典尊重,可他却不接受如此的方小华。作品将这一问题转化为情感冲突,方小华对新价值观的启蒙者刘典是失望和绝望的,她目睹了作家刘典身上价值的坍塌。中国人的情感和认知很多时候也就是像小说中的主人翁一样,处在一种因混杂而混乱的无序中。方小华在情感生活中遭受挫败,对自己的生活和观念产生全盘怀疑。“他们的争吵不断地升级,方小华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激怒刘典的秘诀,她经常想把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塞进去。她并不是故意的,她不喜欢自己是个狠角色。她甚至想过一种可能: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宁愿和妓女待在一起也不和自己待在一起。”刘典不愿意娶她,她其实也不喜欢自己。一个人的生活里居然有这么剧烈的情感矛盾,她不单是和男朋友甚至和自己也无法调和,这是一场内心情感的风暴。

这是一场敞开时空的追索。

方小华并不认为她时隔七年的第二次美国之行是来“疗伤”的,可是,她确实是来美国“疗伤”的。她第一次到美国就看了自由女神,小说中写道:“方小华觉得自由女神比中国的南海观音小多了”,“他们一路看了自由女神而且进去了”,“刘典说他正在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可是谁愿意进入一个观音的身体(也不礼貌啊)”。方小华第二次来美国,除了看望“表妹”,大约也有看中国女人在纽约怎样生活的意图。这也是一种“疗伤”。方小华需要修正坐标。一个情感生活失败的女人,一个感觉到自己衰老了的女人,一个觉得自己写的是“狗屎”的女作家,她困惑、孤独。作品中人物的内心风暴是隐蔽的,她需要“疗伤”,需要得到拯救,需要打开时间和空间——要“疗伤”她就必须弄清自己伤在哪,这需要在回忆过去中抚摸自己,还需要用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安慰自己;在北京她无法获得拯救,于是,她来到纽约。

她要在时间和空间中追索,确定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是否真有问题。她想证实的或许是北京这个场域使她和她的生活出了问题,如果是这样,那她的问题也就会“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可是,她那做医生的表妹,方小华迟迟见不着。方小华内心有一场情感的风暴,却误了航班,只能停留在芝加哥不能去见表妹——芝加哥发生了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风雪”。后来,方小华来到新泽西,反而需要在酒店等待表妹从长岛赶来。“高福利的反面是高税收。表妹一定为这个国家缴了不少税,她进一步想到。躺在床上她好像看见一幅画面,表妹正在大步迈向美国梦,这就是美国梦吧,方小华猜测。缴税,住在长岛,像这个世界上很多奔波的人一样堵在路上,就算浪费了别人的时间也是可以被原谅的,这个世界应该赞美富人,还是个医生。”

小说中的暴风雪和方小华内心的风暴几乎构成内外交困,她等着美国表妹的到来,可是“拥有掌握别人生死大权的能力”的美国医生表妹,在长岛奔向新泽西的路上堵车。而方小华在新泽西住的廉价酒店是这样的:“不夸张地说,就像一个小牢房。也许,牢房都比这强,她想。纽约是福利国家啊。就算是犯人也有福利。”“这是一所老式房间,看上去已经有些年了,也许比自己还老,方小华想,在北京,看见比自己老的房间并不普遍。北京所有活着的或者死着的东西都只有三十年的寿命,30年之后都算凑合。”刘典身上的价值在北京坍塌后,方小华来到纽约,美国梦突然也失去了光环——纽约一定比北京好。这在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笔,多年前看过自由女神后,“他们还看见了一片工地,就是飞机撞大楼的地方,刘典说这种废墟中国满处都是(这更加重了他变成一个美国人的愿望,好像中国的大楼每天都在被飞机撞来撞去),方小华和工地拍了很多照片,看上去就像没出国”。于是,身在纽约的方小华“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纽约”。

这是一场面向哲学的寻思。

如果仅仅把《只有逝水流年》当做一篇传达东西方价值观念冲突的小说,未免是低估了它的意义。因为这篇小说中的主体是人,而不是观念;因为这篇小说的本体是时间,而不是时代。人情、人性是千秋万载共通的,但观念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可以发生变化的。时间是无限的,而时代是无限时间中的一小段。这篇小说重视情感的呈现,哪怕在写观念冲突的时候,也是将其转化为情感,这是希望将其写成千古共通的内容。而小说中方小华自我救赎之路的求索,也从来不是一个时代性话题,而是永恒的写作主题。加缪曾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他心中最大的哲学问题是“人为什么不自杀”。《只有逝水流年》的引子即“据说,从金门大桥跳下去只需要2.5秒”,可是,小说的主人翁没有自杀。于一爽在小说中写道:“这个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愉和不幸,转眼间就跑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观念是一时的,是捆缚人的,哲学是永恒的,是解放心灵的,是让人探寻本质,从而豁然开朗。

读于一爽这篇小说后我们知道:今天我们处在一场价值观念的冲突中,看似和这场冲突无关的很多行为,都是囿于其中,然而,“海是地变成的,地也会变成海,白云苍狗。看着这一切,很难不让人想到了似水流年,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一切”。这篇小说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出现了这么两段关于“似水流年”的话,这让这篇小说超脱出了价值观念的冲突。《金刚经》把眼睛分为五种:天眼、佛眼、法眼、慧眼、肉眼。要上升到哲学,需要达到一种高度,用肉眼凡胎看世界难免狭隘,只有开天眼,才能发现“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小说中的女作家方小华最初有诸多困惑,为情感所困,为观念所困,为衰老所困,心灵被一层又一层捆缚,这样的状态,人不可能走出困惑和绝望最终获得幸福。方小华一路奔波,无法自救,躺在浴缸中,身心放松,突然顿悟。从肉眼看世界到顿然开天眼,这是一场面向哲学的寻思。

(作者单位:小说选刊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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