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与“锁”的悖论

王银辉

格雷厄姆·默多克是西方传媒批判政治经济学的主要开创者，当今英国“新左派”的代表人物，当代著名的文化理论家。2013年默多克作了一场题为《跟着钱的去向》（Following the Money）的讲演，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角度对当今互联网文化作了深入分析，为我们进一步认识该问题开启了新的视角。

围绕互联网文化的开放性与闭合性问题，默多克在这一讲演中先后从三个方面进行了由表及里、深入细致的探讨。一、文化背景。20世纪90年代初，新兴数字互联网对大众的开放，全球信息、知识等多方面资源得以共享，结束了之前少数人对互联网的独享，民众有机会自由分享他们所知的一切，并希冀藉此实现更大程度的自由与民主。然而，这一希望却由于互联网及其技术被政府和集团所掌控而逐渐破灭。互联网作为一个日常的公共平台，在市场化的商业竞争环境中，法规又相对缺乏，逐渐形成了极少数大集团公司对它的控制。同时，西方大国在维护新的国家安全的形势下，利用互联网加强了对公众及其他国家的监控。随着这种控制的加剧，加之传统新闻界的报纸、广播等媒体的式微之势，传统媒体越来越无力、亦无意愿承担对政府和商业中不当行为的监察与揭露这一职责。二、维基解密{1}的启动。正是在上述文化背景下，维基解密启动了，其被激进分子和评论家视为一种能恢复平衡的主要干预力量。维基解密所获得的揭露政府和大公司的欺诈、腐败等不当行为的材料覆盖范围极广，涉及整个西方国际社会，其中包括美国的一些外交政策。这些揭露行为引起来自全球的政府部门的强烈谴责，尤其是利益受到直接冲击的美国。三、维基解密被“封杀”。由于维基解密发布的这些政治敏感材料直接影响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利益，这些国家通过各种途径对其进行“封杀”。在遭遇了诸多严重的压榨和封锁之后，维基解密于2011年10月不得不宣布暂停它的发布活动。

通过对维基解密这一独特的互联网平台的诞生、发展和落没的介绍与审视，不难发现，当今世界互联网文化所面临的一大困境——已经陷入“桥”与“锁”的悖论之中。

一、具有“桥”之价值的互联网

互联网在全球的迅速扩张和不断完善，以新的方式改变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划时代性的变革，将人类带入一个新纪元，正如美国著名未来学家阿尔温·托夫勒所言：“它意味着工业文明的末日，展示着一个新的文明的正在兴起。”②2015年2月3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在京发布第3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该报告显示：“截至2014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6.49亿，互联网普及率为47.9%。其中，手机旅行预订以194.6%的年度用户增长率领跑移动商务类应用，O2O市场快速发展，成为引领行业的商务模式。我国互联网在整体环境、互联网应用普及和热点行业发展方面取得长足进步。”③随着互联网的迅猛发展，我们可以清楚看到亦可切身体验到，互联网作为又一道民众交流、对话的“桥梁”，所带来的便捷、高效、服务大众等正面价值。“互联网是如此根本性地改变了人们从现代社会和此前漫长的年代中习得的认识与经验。时间与空间，肉体与精神，主体与客体，人类与机器———随着网络化的计算机的应用与实践，它们都在各自相互激烈地转换。即使当一个人意识到这些，并有意识地带着与现实世界中同样的动机、像在现实生活里一样在网络空间中活动，机械调节的中介作用（ mediatation） 仍将毫无疑问地改变人的经验。”④

“技术不仅仅是手段，而是一种展现的方式。”⑤互联网作为一种开放性的交流平台，为民众提供了更为简单、快捷的交流手段，人们可以通过该平台进行跨地域、跨性别、跨年龄的对话，互通信息，交流思想，传递情感，获得各个方面的知识、经验和信息。同时，互联网为不同区域、不同文化、不同族群的人们进一步交流提供了便利和可能，有助于他们之间相互沟通，相互了解，消除隔阂，促进和平，共同发展。互联网不仅扮演着四通八达传送信息的高速路角色，亦发挥着助推社会自由民主进程的“桥梁”作用。通过这一桥梁，民众可以更好地参与到国家方针政策与社会公共事务的制定和决策之中，有利于提高决策的透明度和公众的参与度，有助于进一步推进社会的自由和民主化进程。在某种程度上，互联网已经成为当今中国和世界许多国家民众讨论公共事务、表达意见、进行舆论监督的一个重要的公共平台。“网络的出现，打破了大众话语被挤压的格局，民间意识重新从人类的潜意识处升起。借助网络媒介，无论是大师级人物还是无名小卒，都可以加入到平等、开放、非权威的乐园，进行一次肆无忌惮的精神之旅。”⑥这一积极方面也早已为众多观察家和理论家所洞见。当今，全球许多社会运动已经借助互联网这一平台来宣扬纲领、政策，进行民意测验，了解社情民意，吸引民众，调动支持，协调行动，并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

一切事物均具有两面性，互联网亦不例外。在我们充分肯定互联网这一桥梁给予民众的交流便捷、言论自由、社会民主等正面效应的同时，也应该考虑到影响这些价值发挥的负面因素。

二、桎梏于“锁”之下的互联网

正如默多克在讲演中指出的那样，大多早期的观察家将目光集中于互联网对公众的开放性和民主化力量的乐观层面，而忽视了其权力集中的可能性及继而产生的不良后果。随着世界经济和国际政治形势的不断发展，在全球市场经济迅猛发展、对国家安全巩固以及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盟国地位衰退的背景下，政府和大公司逐步加强了其对大众网络使用的监管、控制和垄断。

出于各种动机的需要，西方各国和大公司对互联网的审查和监控主要通过三个层面来完成。“最底层是‘物理层，通讯在这个层面穿过。它包括电脑或者将电脑与互联网相连接的电缆。位于中间的是‘逻辑或‘编码层——是使硬件运行的编码。在此我们也可能将定义互联网的协议以及运行这些协议的软件包括进来。最顶层是‘内容层——是穿过电缆被说出来或者传递出去的真正的东西。它们包括数码图片、文字、在线电影等等。这三层一起发挥作用，来定义任何特定的通讯系统。”⑦

对内容层的控制已经吸引了许多政府和大集团的注意力，亦吸引了众多的评论关注。日常生活中的个人信息泄漏便是通过对内容层的监控、监听来完成，如今，互联网已成为个人信息泄露的主要渠道之一。个人信息之所以频遭泄露，是巨大商业价值的诱惑、行业监管与相应法律法规的缺乏、技术乏力、网民个体法律意识淡薄且维权艰难等多种因素共同造成的。加上某些政府，出于某种政治动机的需要，从政治与权力、社会规范、安全考虑等角度，加强了对公民个人信息甚至其他国家情报信息的筛查和监控，2013年的“棱镜门”事件便极具代表性，爱德华·斯诺登将美国的“棱镜计划”公布于众。“棱镜计划”（PRISM）是一项由美国国家安全局实施的绝密电子监听计划，监听范围包括了美国国内和海外，借助九家美国互联网公司进行数据挖掘工作，从信息电邮、即时消息、视频、图片、存储数据、语音聊天、文件传输、视频会议、登录时间、社交网络资料的细节等多个方面进行监控，除了监视、监听民众电话的通话记录以及监视民众的网络活动外，从亚欧到拉美、从传统盟友到合作伙伴、从国家元首通话到日常会议记录等均在美国的监听范围之中。

相较之下，编码层或协议层的控制不是那么明显，也很少为评论者所注意。然而，正是借助于该层面，互联网对个人信息的控制才成为可能。我们在互联网上使用的各种软件、程序，在安装使用之前，均会弹出一些相关协议，只有同意，安装、使用才能得以进行。殊不知，各网络公司正是借助这些协议，得以获取个人的一些基本信息。难道，这就是我们使用互联网必须付出的一些“筹码”或“代价”吗？

如默多克所评论的那样，控制权最为深远的潜力是在最底层，即基础设施层。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对这个层面控制的力度日趋加剧。计算机储存数据的能力已经由电脑硬盘、移动硬盘转移到各互联网公司的服务器上。被称为“云端”的计算方式上操作的领先公司，如目前最大的网络零售商——亚马逊公司，以及其他主要的互联网公司（例如谷歌），均拥有他们自己的服务器——“农场”。需要储存大量数据的个体或小型互联网站，几乎没有或者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只能付钱去进行远端储存。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放弃了控制权。⑧面对公司和政府大范围、多层次的监管和监控，在这个所谓“虚拟社区”的互联网社会中，公众的个人隐私、言论自由、民主对话和交流乃至整个社会的解放运动究竟还余留几许，是值得我们去质疑和深思的。“民主问题必须考虑到新形式的电子媒介话语，网络时代显然不具备面对面交谈的公共领域，那么信息模式下的民主需要怎样的条件？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主体在说、写或者交流？ 需要什么样的主体、身体来促进民主交流，这些都是亟待需要回答的问题。”⑨由于这些大公司、政府或团体掌控着互联网及其技术，借助互联网这一平台衍生了另一种文化，这种文化使人们尤其是青少年过多地关注自我，沉迷于网络中的娱乐、丰富多彩、理想化等虚拟内容，不再也不愿关心当下的社会存在，从而某种程度上实现了麻痹民众的目的。“如今，互联网及大众传媒文化是人们不再关注社会的真正原因，起到了灵魂镇痛剂的作用。电视、电影和互联网占用了大量的娱乐和休闲时间。美国人用晚上的时间看电视，用其他时间甚至是工作的时候上网，这是他们不再关注只能在市场之外才能被完全理解的自己的真实需要。”⑩

“包括电影和电视在内的大众传媒的异军突起，更是占据了本来就在日益萎缩的精英文学和文化的领地。人们不得不为进入新世纪以来文学和文化的走向以及其在未来的发展而担忧、而思考、而憧憬。”{11}不过，应该看到，包括互联网在内的大众传媒的崛起对传统文化产生强烈冲击的同时，也为我们弘扬人类自由、民主、平等等人道主义精神提供了一个新的窗口，一个新的桥梁。“……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初生期、发展期、强盛期和衰落期，没有哪种文化可以永远独占鳌头。”{12}互联网也不例外，它同甲骨、青铜器、竹简、木椟、锦帛、纸张等传统的媒介载体一样，尽管均有各自不同的优缺点，但其共同点都是人们一定历史发展阶段记录、传递信息、交流思想、表达情感的工具。当前，互联网这一媒介平台仍处于发生、发展阶段，它能更好地满足人们突出自我个性、追求言论自由、向往民主平等、抒发思想情感等方面的需要。借助互联网的平台，当代民众的自由达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高度。随着互联网发展的一步步推进，民众的自由度将会得到高度提升，虽然该进程会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然而，这一新型认知平台，以全新的方式正不断改变着人们的思维与感知方式，并将人们汇聚于全新的群体中，亦将给民众带来更大的自由，从而推动社会的民主进程。

互联网除了具有以上便于民众获取信息、分享知识等“桥”的价值外，它还处于各种“锁”的桎梏中，陷于各政府、大公司的管控之下，正如维基解密受到西方国家广泛的金融封锁一样，互联网的组织、活动、技术和文化等由背负最少的公众监督和经营责任的实体操控着，遭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以往我们仅仅关注了物理和编码（技术）层面的问题，而忘记了最为关键的内容，这也就是文化研究需要注意的问题。尽管互联网在这种“桥”与“锁”的夹缝中曲折前行——如棱镜门事件之后，面对内外压力，美国总统奥巴马于2014年1月17日公布改革秘密情报监控行动的初步决定，包括暂停监听美国公民电话等（但他仍坚称监控项目合理，监控不会停止）。从中，我们或许可以看到矛盾亟待调和的诉求，以及迫于这种诉求的权宜之计，即便如此，亦可隐约翘望自由民主破冰徐来之端倪。

注释：

①维基解密是一个国际性非营利媒体组织，提供一种由尖端密码学支持的、高度保密的匿名投件箱，使原始来源无法被追溯。该网站成立于2006年12月，旨在鼓励为大的集团公司和政府机构工作的告密者向它提交保密和机密的材料，揭露公司和政府的欺诈和失当行为。

②[美]阿尔温·托夫勒著，朱志炎等译：《第三次浪潮》，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43页。

③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EB/OL].新华网，2015-02-03.

④POSTER M. Whats Matter with the Internet[M]. Minneapolis &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1，4.

⑤  [德] 冈特·绍伊博尔德著，宋祖良译：《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技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第24页。

⑥ 于文秀等：《当下文化景观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页。

⑦⑧ BREVINI， MURDOCK G. Following the Money： WikiLeaks and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isclosure[J]. A lecture delivered at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Xiangtan University， 2013-09-16.

⑨⑩马驰：《以文化研究的视域审视互联网》，《学习与探索》2013年第8期。

{11}{12}王宁：《“后理论时代”的文学与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9页、第233页。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卢卡奇文艺思想中人民性的当代阐释”（项目编号：2015-QN-52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文艺理论教研室）

责任编辑   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