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之死

侯晓琪

年4月26日，德国空军雷赫林试飞基地。一个中年人来到基地材料处，对库管员说：“你好，我是蓝天航配厂的贝尔厂长，想查查我们供应给基地的那批航发螺栓的分配流向。”

库管员验过贝尔的证件，走进资料室，不一会儿拿着配料单出来，说：“你是指1936年4月的那批货吧？一共400套，作为备件，它们都保存在地下仓库里。”贝尔走出材料处，从裤兜掏出枚螺栓，奇怪地想：材料处怎么说它还在仓库里呢？

蓝天航配厂是德意志空军第一任总参谋长韦威尔少将一手扶植起来的。1936年6月3日，韦威尔驾驶海因克尔公司的闪电式飞机，刚起飞，就在跑道尽头坠毁。

贝尔是韦威尔当年在陆军中的战友，退役后经营着一家配件厂，后来在韦威尔的帮助下，配件厂成了德国空军的供货商。韦威尔出事后，贝尔参加了事故分析会，从航空专家海因克尔博士手中得到了这枚螺栓。

海因博士是韦威尔的好友，他说：“出事时，许多人听到飞机发出刺耳的啸叫。后来我在发动机残骸的切口部位，发现了这枚螺栓，看标号应该是你们厂生产的。”

难道，螺栓是伪造的？贝尔对着阳光细看，螺杆上隐约有个D字印记。他明白了，这枚伪劣螺栓是被人有意装在了不必要的部位。

贝尔想到了与韦威尔最后见面的情形。那些天，韦威尔与德意志航空技术局长希恩少将闹到了不开可交的地步。韦威尔认为，苏联才是德国最大的敌人，为了能够轰炸苏联后方直至乌拉尔山脉的广阔腹地，德国必须拥有四引擎重型轰炸机。为此他着手组建重型轰炸机的研发工作，并命名为“乌拉尔轰炸机计划”。希恩却是小型轰炸机和俯冲轰炸机的支持者，认为重轰根本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成功。

为了说服希恩，韦威尔在蓝天酒店宴请希恩。蓝天酒店也是贝尔的产业，以经营野味而著称。然而，两人却不欢而散。

几天后，韦威尔信心满满驾机出发：“这次我捏住了他的痛脚。”前来送行的贝尔有些奇怪：“谁？”韦威尔意味深长地一笑：“还有谁，那个穿军装的平民呗。噢，对了，他不吃那个。”贝尔顺着韦威尔的目光望去，跑道旁的草丛中有只被飞机引擎声吓得乱窜的野兔。

韦威尔却一去不返了。

贝尔正发呆，航楼那边来了一群人。都是德意志航空界的精英：海因克尔飞机公司的海因克尔博士，梅塞施米特飞机公司的梅塞教授，奔驰发动机公司的老板，当然，还有希恩少将。

上个月，海因克尔飞机以746.6公里的时速，打破了意大利人保持了五年之久的世界纪录。随后，梅塞飞机的破纪录飞行却以机毁而告终。今天，梅塞教授又带着新飞机来了。

因为两家公司用的都是奔驰发动机，奔驰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么频繁地飞，发动机得来回检测，我的人手都不够了。”贝尔灵机一动：“鄙厂就在基地旁，可不可以把检测业务交给我们？”

海因也说：“贝尔是韦威尔少将在帝国陆军时最亲密的战友，他的工厂是韦威尔少将特批的，技术力量绝对信得过。”奔驰老板肃然起敬：“本人对韦威尔少将抱有无上敬意，就这么办吧。”

破纪录的飞行开始了。梅塞式飞机滑向天空。15分钟后，飞机落地了。经检测，梅塞式飞机以755.138公里的时速，打破了海因式飞机的原世界纪录。

欢呼声中，希恩大叫：“一月内，两种德国飞机两次打破世界纪录。元首万岁！戈林元帅万岁！”

贝尔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诸位！为庆贺这了不起的成就，我邀请大家去蓝天酒店作客！”

酒店内，众人开怀畅饮，大快朵颐。

贝尔笑着推过一辆餐车，说：“诸位，我们的招牌菜来了！”他揭开餐盘盖，顿时香气四溢。海因欢呼一声，伸过了刀叉。梅塞教授也忘记了斯文，专注地大嚼起来。立刻，盘内空空如也，贝尔却皱起了眉头。

宴会散后，贝尔赶到了检测车间。检测台上，那台破纪录的梅塞式飞机的发动机静静躺着。依要求，技术员要对它在熄火后48小时内的部件温度进行跟踪记录。

贝尔操纵机床，在发动机切口部位打了个孔，安上了一枚螺栓，然后接通了电路油路。果然，发动机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啸叫。贝尔一怔：“这就是韦威尔失事时飞机发出的怪叫，难道有人要暗中置韦威尔于死地？”

虽然发动机与失事飞机的发动机外形不同，气动原理却是相同的。可是发动机随后要由奔驰公司的专用车送到技术局进行详检，私自在上面打眼，是要坐牢的。

贝尔从保险柜拿出一样东西，叫来技工：“把它车成螺栓。”

这天喝咖啡时，海因告诉贝尔，无论海因还是梅塞式飞机，都不像希恩吹得那么天下无敌。因为破纪录的飞机发动机是特制的，寿命不超过60分钟，所以送到技术局进行详检，在希恩手里只走个过场，就会被丢入废品库。

贝尔呆了：“那么，您争取德国空军订单，还有什么意义？”

海因呷了口咖啡：“为了韦威尔的乌拉尔轰炸机计划。韦威尔死后，希恩强令乌拉尔计划下马，但海因公司却一直坚持着对四引擎重型轰炸机的研制。不过，这需要大量的资金。如果在与梅塞的角逐中胜出，海因式飞机能得到德国空军的订单，一切就不成问题了。”

可希恩偏袒梅塞是众所周知的，这让海因很不平：“前阵子希恩还说梅塞公司在奔驰发动机的切口部位打了个眼，增加了风冷效果。尽说外行话，那样做会造成发动机散热不均，加大功率损耗。”贝尔正听得心跳不已，一群人涌进车间，是希恩，后面跟着奔驰老板和梅塞教授。奔驰老板对贝尔一摊手：“我们的合作结束了。”

海因急了：“为什么？”

希恩冲海因一摆手：“戈林元帅已确定梅塞式飞机为德国空军的制式飞机。其他飞机再好，我们也不会要了。”海因傻了。

梅塞见状说：“好啦，让我们的竞争告一段落，现在由我做东，大家到蓝天酒店好好吃一顿。”

蓝天酒店阳台上，海因长叹道：“要是韦威尔还活着，我不会输得这么惨。”贝尔沉呤着说：“韦威尔是6月3日出的事，希恩6月9日就接替维默尔将军出任技术局长。有风声说，希恩是准备接替韦威尔当总参谋长的，为避嫌才去了技术局。”海因看出了贝尔的心思：“航空工业是元首最重视的优先发展战力。也许希恩和韦威尔有业务上的分歧，但对一个功勋卓著的少将动手脚，量他也不敢。”

贝尔引开了话题：“听说军队里，还有穿军装的平民哩。”海因乐了：“你也知道这事？”

所谓穿军装的平民，是指希恩。希恩的父亲是为帝国海军服务的犹太药剂师，加入纳粹成为空军少将后，他的犹太血统受到了盖世太保的调查。最后戈林出面，宣称他是母亲与一位德国男爵的私生子。尽管这样，空军圈子内有关希恩是犹太人的说法一直在暗暗流传。

海因小声说：“所谓穿军装的平民，就是他了。因为犹太人是不配穿军装的。”这时大厅传来惊呼：“希恩将军醉了。”贝尔冲了过去：“让我扶他回房间。”

夜半，希恩醒来，发现床头坐着贝尔。他有些不高兴：“你在这儿干什么？”贝尔一笑：“我想问问那枚螺栓的下落。发动机送到你那儿以前，我给它加了枚黄金螺栓。经你检测后，它不翼而飞了。”“原来是你做的手脚。”希恩毫不在意地说。

详检时，希恩发现了螺栓，联想到韦威尔事件，心虚之余他暗吃一惊。卸下螺栓后，发现是黄金做的。他松了口气，猜想这可能是奔驰公司借运送之际，故意给他行的贿。

希恩有恃无恐：“我把它打成金烟盒献给戈林元帅了。元帅听从了我的建议，才把海因淘汰出局的。”贝尔低吼：“韦威尔究竟怎么死的？”

正是那枚螺栓引起了贝尔的怀疑。他用检测之便做实验，发现在发动机切口部位加装螺栓后，会引起发动机哮喘，并发出刺耳的啸叫。10分钟后，若不采取措施，螺栓就会断裂，掉入发动机内造成爆毁。而且，那枚带D字印记的螺栓源头他也找到了。他借口业务扩大，对螺栓进行招标。结果，有人送来了带D字印记的样品。

贝尔说：“那是个铁器作坊，D字是作坊名称的头一个字母。作坊主告诉我，曾有人来打了枚螺栓，说是给马车用。我拿出照片，他一眼就认出了你。仅仅因为业务分歧，你就借螺栓害了韦威尔。要让元首知道，你的小命就没了。”

希恩轻蔑一笑：“是元首下令除掉韦威尔的。”贝尔傻了。

韦威尔到处宣扬重型轰炸机是未来对英国和苏联作战的关键，他的远见引起了元首的妒嫉：“一个小小的空军少将，会比我更高明？”于是戈林找到希恩：“元首的权威必须得以维护。韦威尔自作聪明，挑战元首权威，那么他必须去死，考虑到他对德国空军的贡献，最好让他死得有点尊严。”

希恩就制造了那场空难。

贝尔恼了：“别把你撇得那么清，你这个穿军装的平民。”希恩的脸白了：“戈林元帅证明过我的血统！”贝尔一笑：“可蓝天酒店的招牌菜炭烤野兔不这么看。犹太法典规定，犹太人不能吃兔肉。所以那道菜你瞧都不瞧，韦威尔发现了这个，断定你是犹太人，才试图以此迫使你与他合作的。”

希恩恍然大悟：“你是间谍？元首上台后，实行贵金属管制，德国的每克黄金都要登记在册。只有间谍，通过秘密渠道，才会有这么丰厚的私人储备。”贝尔苦笑：“是的，不过我是个死档。”

死档指那些鸡肋式间谍，位置看似便利，却搞不到有价值的情报，只好半死不活撑着。

贝尔一战前加入了英国军情六处，被安插在韦威尔身边。后来韦威尔转到空军，贝尔深知，与深谋远虑的韦威尔相比，抱着戈林大腿上来的希恩根本就是庸才。

贝尔嘲弄说：“你这样贪财的半桶水，官当得越大，对你所忠诚的纳粹危害越大。所以，我暗中帮你除掉了对手，当然，也是我们大英帝国最可怕的对手。”希恩一怔：“你杀了韦威尔？”

“就算你加了那枚螺栓，发动机运转10分钟后，效果才能产生。而韦威尔的飞机是刚起飞就坠毁的。原因是他驾机前最后一餐吃的炭烤野兔里，有我特意添加的调味品。两小时后韦威尔驾机转场起飞时，药性突然发作，他陷入了昏迷这才机毁人亡。”贝尔说着，低吼一声，“祝你的官越当越大！”

他猛挥一拳，将希恩击昏过去。

第二天，德国情报机关发出了通辑令，通辑有间谍嫌疑的贝尔。

第二年夏季，纳粹空军到了英国上空。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俯冲轰炸机的缺陷。希恩无奈地说：“我从没想过对英作战，但我永远记得一个叫贝尔的人。毫无疑问，是这个英国间谍让我们陷到了现在的艰难地步。”

不过戈林没有放过他。1941年8月，德国空军因没有重型轰炸机而在战场上处处失利，戈林冲希恩咆哮：“你应该对空军的现状负责，你这个穿军装的平民！”

两月后，希恩自杀了。得知消息后，戈林从金烟盒里取了支雪茄：“希恩对自己做出了裁决，免得我亲自把他送上法庭。”

贝尔却始终没有音讯。

战后，海因博士专程到英国军情六处打听，对方说：“也许柏林桥洞下的那具无名死尸就是他，也许他已在纽伦堡大火中被烧焦。总之，这样的死档太多了，根本没必要，也无法查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