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民间艺术的坚守与传承
2015-05-30吴正锋
吴正锋
近些年来,在湘西大山的旮旮旯旯,时常有一位土家丫头,背着相机,孤独地行走在乡间崎岖的小道上,努力追寻湘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足迹,用一支轻俏而灵动的笔,勾画了一幅幅神奇独特、绮丽多彩的湘西少数民族民间艺术的图画,一个个充满传奇色彩、不断探求民族艺术高峰的鲜活人生,表现他们对民族民间艺术的沉醉与痴迷、热切守护与用心传承。这位土家丫头便是充满青春朝气、秀外慧中,而又具有一份执拗精神的聂元松女士。她的这一努力的最新成果便凝结为《湘西记忆》这一著作。
《湘西记忆》生动表现出湘西少数民族的心灵手巧和富有艺术创新的精神。譬如宋祖英在国际舞台上表演时身上披的那件熠熠放光的苗族银饰披肩,便出自于湘西凤凰山江镇的苗族银匠麻茂庭之手。同样是凤凰山江人的龙米谷,他以其精湛的苗族银饰制作技艺,走红京城,2009年2月20日的《人民日报》赫然以《白银如何在指尖上舞蹈》为标题对其进行了介绍。土家织锦在土家语中称“西兰卡普”。叶水云的土家织锦首创“半格”表现绝技,为台湾佛教界创作了一套12件佛教系列壁挂,其代表作“宴乐狩猎水陆攻占图”被国家博物馆永久收藏。而以刘代娥为代表的刘氏三姐妹的织锦,质地厚重,绚丽多彩,富有民族特色,闻名湘鄂黔渝。纸扎艺术渊源于古代民间宗教祭祀,凤凰聂氏纸扎狮子形成了“奇、古、艳、轻”的独特魅力。聂方俊纸扎的“边城巨龙”于1999年进京参加全国舞龙大赛获得金奖;2000年国家邮政局采用他扎制的青龙作明信片图案,聂方俊还上了中央电视台崔永元主持的实话实说栏目。剪纸艺术一般都要用剪刀,但是湘西泸溪踏虎的凿花技艺却不用剪刀而是用刻刀,邓兴隆将此凿花艺术发挥到极致。凤凰刘大炮则以蓝印花布传统印染工艺制作国画,直令国画大师黄永玉拍案称奇,他为此而走上中央美术学院的讲堂。总之,湘西民间手工艺术绝活在著作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从这些能工巧匠的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湘西人民的勤劳与智慧。
《湘西记忆》用心勾画了一幅幅独特而奇异、丰富而鲜活的湘西民族传统舞蹈动人场景。土家族毛古斯表演原始质朴,粗犷豪放。表演者浑身披着稻草,头上结着冲天而竖的单数草辫,腹部扎红色“粗鲁棍”,以喻生殖崇拜,表演时全身不停抖动,碎步进退。2009年,彭英威指导的毛古斯舞,作为湖南唯一代表亮相成都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盛赞为“人类远古戏剧舞蹈的活化石”。土家族梯玛则是土家人最具宗教意义的民族文化:在一片锣鼓声中,梯玛彭继龙头戴凤冠、身穿绣有八卦图案的大红长袍,腰系八幅罗裙,右手高举司刀,左手摇晃八宝铜铃,边舞边唱,用古老的土家语祈神,或为人消灾招魂,或为人还愿解邪。在梯玛彭继龙身上具有宗教巫术的神奇与神秘,也具有他对土家世俗生活深切的人文关怀。土家族摆手舞最突出的特点是“同边摆手”,起源于土家族远古的生产生活,讲述土家人民的民族变迁,寄托土家人的美好愿望,既有土家人原始的图腾崇拜,又有土家人历史的真实写照,是土家人千年繁衍发展的艺术性百科全书。土家族摆手舞为土家族民族身份的确立起到重要的作用。在市场经济大发展的今天,土家族摆手舞传承人张光明、田仁信等在艰难中依然苦苦坚守民族文化的根脉让人感佩。苗鼓是苗家人的舞蹈图腾和部落的象征,起源于巫教祭祀、庆典和战争,每逢生死关头,每临重要时节,苗族都要举行盛大的仪典,每一面鼓引领着一个部落,百面鼓齐奏,形成一种庄严热烈的氛围。苗鼓作为苗族精神文化的重要承载者,隐喻着苗族苦难坎坷的历史,表现苗族坚强不屈的性格,张扬苗族崇尚自由、不畏强权的天性。如果我们将苗族鼓舞可以分为曼妙舞姿和刚健舞姿两种舞姿的话,那么两位苗鼓传承人石顺民、洪富强分别代表这两种风格。石顺民的苗族鼓舞把舞蹈技巧与传统苗鼓打法融合在一起,动作优美,观赏性强,把苗家女子的柔情展示得淋漓尽致。而洪富强创立的“八合鼓”则将苗族武术融入传统苗鼓打法之中,刚健、遒劲,虎虎生威,场面恢弘,气势震撼,适合于十鼓百鼓千鼓万鼓、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的大群体集中表演。总之,湘西独特的原生态民族文化在这里得到了生动的展示。
《湘西记忆》努力追寻湘西民族民间音乐朴野而热烈、明丽而高亢的天籁之声的内在蕴含。《湘西记忆》寻觅飘荡在湘西古镇古巷、村庄码头、集市山野、河面汊口等处的天籁之声。在湘西土家族地区流传着一种打溜子(俗称“打镲钹”)的民间器乐合奏,相传它起源于土家族原始先民敲击石块、木棒驱赶野兽的生存行为,据现有文物判断,打溜子至少在唐代就已经在湘西民间流传。由溜子锣、头钹、二钹、马锣、唢呐组成的溜子乐队,可以模仿虫鸣、仿效风泉之声。土家族音乐大师、溜子王田隆信创作的《锦鸡出山》分为“山间春色”“结队出山”“溪间戏游”“众御顽敌”“凯旋荣归”等五个部分,曲目既保留了传统的“闷钹”“亮钹”“砍碗”等传统溜子打法,又创新了“擦钹”“揉钹”“滚边”等技法,作品以其天籁之声将大山深处锦鸡的出山表现得惟妙惟肖,其在京演出引起轰动,之后多次在国外演出,为祖国赢得了荣誉。《锦鸡出山》被中央音乐学院作为“建国后海内外有影响的中国民间乐曲”收藏,成为中国民间击乐艺术的瑰宝。另一打溜子艺术传承人罗仕碧的《鸡婆闹蛋》等作品将土家族生活气息生动地展现出来,1950年代,他曾进京参加全国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观摩汇演。土家族咚咚喹亦称“呆呆哩”,是一种极其古老的簧管气鸣乐器,可以用细尾竹、稻、麦秆制成,其发音清脆、明快,有打音、颤音兼备的特点。一辈子生活在土家山寨里的严三秀,将咚咚喹表演得那么朴野、清脆、纯净,将土家妇女的人生哀乐演奏得如此动人,引人深思。苗族是一个喜欢唱歌的民族,唱苗歌对于他们而言,不仅是一种艺术表演,更是一种生存方式。吉首市丹青乡周围苗寨几十里接亲嫁女、上梁起屋都少不了请陈千均唱苗歌,他演出了四百多场次,收集、整理、编写、创作共计两万多首,为保留苗族传统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在辰河流域,有一种五百年生生不息的古老戏种,它的前身甚至可以追溯到远古湘西先民的巫傩演艺,享有“中国戏剧活化石”美誉剧,它就是辰河高腔。辰河高腔由湘西本地的辰河戏与江西移民带来弋阳腔结合而成,尤以泸溪浦市的“浦腔浦调”为正宗。辰河高腔既宣讲正统伦理道德,又由于巫傩文化的大量渗入,使其充满着巫风傩韵。辰河高腔集儒、释、道、巫、傩文化和音乐为一体,共神、仙、人、鬼、僧于一台,整个表演充满了神秘色彩。然而,曾几何时,辰河高腔几乎失传。向荣潜心钻研辰河高腔戏剧艺术的编导,他精心改编、导演目连戏,删繁就简,留其精华,最终将《目连救母》排练成一出优秀的剧目,在法国和西班牙演出获得巨大的成功,称其为中国戏剧的“活化石”“神奇的东方艺术瑰宝!”辰河高腔这个沉寂多年的剧种又重获新生。
《湘西记忆》深入展现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的人生追求和人格精神。首先,传承人表现出坚韧执着的人生追求精神。麻茂庭曾跟父亲学过银器制作艺术,后来社队联办的锻制银器的企业解体之后,麻茂庭作过裁缝、理发师、农技员,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记家族传承的苗银制作的根本,最后终于以制作银器为自己的职业。龙米谷更是经历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政治风云变幻,曾一度被迫放弃錾银,成为一名砖瓦匠。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临湘西大地之后,他重新拾起錾刀,执著地追求技艺的精湛。聂方俊则因为在“文革”期间扎黑色鲤鱼而被下放到苗乡劳动,但他仍然不忘研究纸扎艺术,1980年代,他更是提前退休,创办聂氏纸扎工艺社,使他的纸扎创作进入了黄金时期。刘大炮也经历了可怕的“文革”的磨难,祖传的60多个印染传统图案模子被毁,几乎断绝了他续承祖业的可能。但是改革开放之后,刘大炮走遍周边四省市,搜集印花布图案,一次他路过四川秀山,见到一水果摊棚子有一块残破的蓝印花布,花型是从未见过的,他顿时欣喜若狂,花高价买了回来。时至今日,他收集的传统图案已达300多种,居全国之首。而民族艺术传承人彭英威、彭继龙、张明光、田仁信、田隆信、罗仕碧等在文革期间都遭到各种不同的打压和磨难,在改革开放之后又经历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但是他们都执着自己原初的人生选择,将自己的一生都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了他们所挚爱的民族文化艺术。其次,传承人具有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精神。麻茂庭给歌唱家宋祖英做披肩,为了精益求精,一家四口起早贪黑做了半个月,足足用了4斤银子。龙米谷则道出了苗族做工的精细:要经过溶解、定型、压模、制图、拉丝、焊接、洗刷、装饰等近二十道工序,从银锭到精美的银饰,大约要捶打五万多次,再加上剪切、錾刻、摩擦等共需要近十万个动作。土家织锦要经过纺线、染色、倒线、牵线、装筘、滚线等10余道工序,叶水云为台湾佛教界创作的那套12件佛教系列壁挂,她花了整整一年时间!聂方俊为了轧制“边城巨龙”,时年68岁的他带领家人、徒弟20余人,苦战21个日夜,其间,他有7个昼夜没有合眼,以至于昏倒在工作室。这些传承人忘我的工作热情、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精神着实让人感动。再次,传承人显示出重义轻利的人格追求精神。龙米谷在银饰经营中,很讲情谊,对于那些真心喜欢银饰而又手头拮据的人,他也会顺便送一点。刘大炮对于喜欢自己蓝印花布但手头拮据的女大学生赫珍珍更是连卖带送,原价1700元的两幅艺术品,其中“凤求凰”就1200元卖给她,“苗家姑娘”就赠送了,表现出“宝剑赠名士”的侠义古风。彭继龙作为一个梯玛,只要有人来请,不管有钱没钱,不论地位高低,都有求必应,表现了他朴实的做人原则和职业操守。在他们的身上,体现出湘西人的真诚淳朴、重义轻利的人格精神。
此外,《湘西记忆》还饱含了作者的一片深情和她对湘西民族文化未来发展的一片忧思。聂元松是用她的一颗最真挚的心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书写,为他们立传,读者可以感受到聂元松与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和心灵的共鸣。譬如聂元松对严三秀这位朴实得如同山里的泥土、路边的野草一样的土家妇女充满了无比的亲切感。聂元松对严三秀作出了如此描写:“她不太会讲‘客话,对于我的提问,不是很明白,总是看着我的眼睛,谦逊、温和地笑着。听到我想给她拍照,便立即背起她的孙子,拉着她的孙女,领着我跨过一条小溪,来到一块油菜地旁,将背孙子的背篓放在一边,站在油菜地坎上为我吹咚咚喹,阳光从她的背后,斜斜地照射过来,将她的身体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色轮廓,美丽至极,而她吹奏的咚咚喹,单调、轻脆、纯净,与春日里的风声虫鸣、蜜蜂彩蝶一起消融在广袤的田野里,成为大地绝妙的风景。”这种充满温情的描写,没有对底层群众的深情厚谊是写不出来的。作品的不少描写充满了生活气息。譬如作品写罗仕碧在北京参加全国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观摩汇演,他第一个上场,这让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罗仕碧感到忐忑不安。这时有人告诉他莫紧张,平常在乡里怎么吹,到台上就怎么吹,就把北京的舞台当作自家的坪坝,台下的观众当作一片庄稼,这是极其具有生活气息的。著作还表现了聂元松对民族传统工艺技术和民族文化遗产面临失传的担忧。譬如,由于银饰的造价太高,一些银匠只好用锌白铜代替白银,但其很多工序被省略,如此一来,银饰锻制技术迟早会失传!又如,土家织锦编织过程辛苦、单调、不赚钱,后继乏人,传承已经面临断代的危险。传统的手工艺在现代化大生产和市场经济冲击下,显得那么脆弱。再如,湘西永顺县大坝乡双凤村的摆手舞曾经为土家族来源认定起了重要作用,但是如今整个村子人烟稀少,基本上看不到年轻人,摆手舞的表演竟然找不到人打鼓,老人们只好自己边喊着节拍边跳,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摆手堂上空响彻,单调而寂寞。民族文化面临失传的命运!
总之,《湘西记忆》热烈赞美了湘西这些诗性蓬勃的民族创造出的灿烂的艺术之花,热切歌颂了生长在湘西这块充满神秘幻象热土地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们执着于复活湘西民族文化记忆,执着于对民族文化薪火相传的旷世守望。当我们为精湛的民族工艺品而赞叹不已,为湘西原生态民族瑰丽文化而感到神奇,为其飘荡在湘西山山水水之间天籁之声而进入忘我之境的时候,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作为人类文明的拾掇者,应该被记住。他们的人生追求及人格精神应该给予我们激励与启迪,这便是本书创作的主旨。
(作者单位: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 佘 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