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坛教父”布拉特的权力帝国

林娱

当国际足联遭遇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加上跨国抓捕和权钱交易，这些元素所产生的化学反应，绝对能与任何一部好莱坞大片媲美。最近，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就成了这样一部大片的主角——从7位国际足联官员因涉嫌贪腐被带走调查，到布拉特迎来第五个任期，再到闪电辞职，前后只有8天。这部现实版大片的剧情一再逆转，以国际足联17年“布拉特时代”的结束而告一段落。

担任国际足联主席的17年中，布拉特这个从瑞士山区走出来的小个子，一直是国际足坛最具争议的人物——他一手推进了国际足联的商业化进展，并为发展中国家的足球发展提供了不菲的资金援助;但也正是在他的任期内，国际足联的腐败丑闻愈演愈烈……在最終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人们很难对他的功过是非做出简单判定。

闪电辞职的背后

5月26日的瑞士苏黎世，晴空如洗。国际足联大大小小的官员及各国足协负责人陆续抵达市中心的巴尔拉克酒店。3天后，国际足联将在这里选举新的主席。作为现任掌门人，布拉特的竞争对手只有一位：约旦王子阿里。在所有人看来，这将是一场没有悬念的选举，布拉特必然连任。

但看似祥和的氛围，被一群不速之客打乱了。数十名身着便衣的FBI特工与瑞士警察突然行动，逮捕了国际足联执委会副主席杰弗瑞·韦伯、前国际足联执委杰克·沃纳等7人，并在白色床单的掩护下将他们送入事先安排好的轿车里。

几小时后，美国司法部发表正式公告，宣布对包括这7名官员在内的14名相关人士正式起诉，并要求将他们引渡到美国受审，理由是他们在美国和南美进行赛事转播权销售、市场营销和赛事赞助时接受巨额贿赂，涉案金额高达1.5亿美元。瑞士警方的介绍则更加触目惊心：“腐败似乎已经渗透到国际足联的每个部分、每次活动，我们认为，整个事件倾向于‘制度性腐败。”

一时间，国际足联被推到全世界舆论的风口浪尖。面对突发变局，老到的布拉特发表公开声明，称国际足联会和腐败做斗争，但这并不会影响国际足联的声誉，也不会影响选举。

很快，选举结果揭晓：79岁的布拉特如期迎来自己的第五个国际足联主席任期。他放出豪言：“未来4年，我会带领国际足联重回正轨。”并暗示，来自美国和瑞士的调查是出于“报复”，“因为英国和美国分别在2018年和2022年世界杯举办国角逐中失败”。

就在布拉特的新任期开始后第四天，南非广播公司披露了一封信，是南非足协主席奥利芬特写给国际足联秘书长瓦尔克的：“请从南非世界杯筹办委员会的款项中，扣除1000万美元转给杰克·华纳（国际足联前副主席）的加勒比海足球发展计划。”美国司法部门认定，瓦尔克在2008年批准了这笔贿赂款项，目的是让华纳在2010年世界杯申办时将票投给南非。

这封信让布拉特感到恐惧，他不知道接下来被曝光的会是什么秘密。于是，就在信件被公开的第二天，他突然宣布辞职：“我虽然赢得了国际足联的任期，但感觉自己并未获得整个足球世界赋予的任期。”言外之意，自己并未得到所有人的信任。

即便如此，布拉特似乎还是难逃被调查的命运。很快，《纽约时报》援引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美国政府官员的话称，他们正准备起诉布拉特，布拉特已开始接受FBI的调查。但FBI发言人拒绝对此发表评论。

面对即将上演的“监狱风云”，前著名球星菲戈矛头指向明确：“布拉特无法让国际足联变得透明、合法、民主，他一直知道并且容忍腐败。”当然也有人站在布拉特一边，2018年世界杯举办国俄罗斯的体育部长穆特科就说：“对我来说，布拉特的辞职完全是一个意外……这是他出于对国际足联的热爱而做出的一个勇敢的决定。”

更多人关心的则是，欧美为何如此积极地插手国际足联反腐？有媒体猜测，随着国际足联影响力日渐增大以及获利日渐丰厚，它变得不那么“听话”，接连否决了美国、英国、西班牙等国举办2018年和2022年世界杯的申请。作为反击，这些国家联手对国际足联的腐败问题进行指控。一位国际足联内部人士更分析称，美国等西方势力的直接目的，就是夺回2018年、2022年世界杯举办权。

他让国际足联富可敌国

时至今日，即便那些高呼“布拉特下台”的反对者们也无法否认，没有布拉特，就没有如今高度发达的足球行业。

布拉特是在1975年正式进入国际足联大楼的。彼时，他不管见到谁脸上都会写满笑容，透着股淳朴劲头。

最初，布拉特任技术发展计划主管，主要负责制定国际足坛的未来发展计划。他的想法很明确：足球后备力量的培养十分重要，尤其是青少年球员，应该从小接受最专业的训练。为实现这一想法，他游走160多个国家，开展足球教育计划，并举办青年世界杯，为年轻球员登上国际舞台提供跳板，并为女子足球运动的开展奠定了基础。

上世纪70年代，时任国际足联主席阿维兰热力推足球商业化，但遭到诸多反对，只有布拉特是个例外。他虽然也曾梦想成为一名足球队员，并踢过几年业余足球，最终却因父亲的一句“踢球赚钱不可能养活你一辈子”而改弦易辙。走出大学校园后，他先后担任某旅游公司公关部主任、瑞士冰球协会秘书长、体育记者。1972年至1975年间，他作为某世界名表品牌的公关主管，曾参与奥运会的组织协办工作。多年的疏离，让布拉特对足球比赛再没有发自肺腑的热爱。他更像一个商人，愿意将足球包装成一个商品，依托它赚更多的钱，然后用这些钱滚雪球，将足球项目越做越大。

布拉特坚定地站在阿维兰热身后，并因此得到回报：1981年，阿维兰热将时任国际足联秘书长凯瑟赶下台，钦点与自己的理念更契合的布拉特接任这一职务。幸运的布拉特可谓一步登天。他每天小心翼翼地跟随阿维兰热，低调做事、谨慎做人，听凭老板发号施令。但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更大的野心，总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取代阿维兰热，坐上国际足联的头把交椅。而这，自然是需要业绩支撑的。

他跟随阿维兰热的步伐，以世界杯为切入点，强力推进足坛商业化。本身就是个爱跟别人交流的话痨，再加上会4国语言，布拉特的交际能力可想而知。1990年升任首席执行官后，布拉特接手5届世界杯的电视与市场合作谈判，在世界杯赞助、转播、市场合作方面下了大功夫。到1994年，连续3届世界杯的电视转播权价值已高达3.4亿美元，而20年前，国际足联的账面上还只有24美元。世界杯被布拉特打造成一台赚钱机器。

1998年当选国际足联主席后，布拉特和世界级商业巨头签署赞助合同，并对赞助商分级管理。以2014年巴西世界杯为例，阿迪达斯、可口可乐等6家国际足联全球合作伙伴贡献了7.3亿美元赞助费;百威、嘉士伯等8家世界杯赞助商贡献了5.5亿美元赞助费;至于8家主办国的公司，则以1.7亿美元赞助费换取了在当届世界杯进行推广的权力。三项近15亿美元进账，与1984年世界杯赞助商的2000美元“起步价”，以及1996年的1.6万美元形成鲜明对比。

布拉特让国际足联富可敌国。2014年，国际足联年收入高达20亿美元，几乎相当于俄罗斯同年卖军火的收益。他还将世界杯做成体育产业圈最大的蛋糕。在《福布斯》“2013年全球最具价值体育赛事品牌排行榜”上，世界杯的品牌价值为1.6亿美元，仅次于超级碗和夏季奥运会。

布拉特的另一大“政绩”，是促进足球运动在发展中国家的开展。他推出“进球项目”，出资在亚洲、非洲、中北美的许多国家修建人造球场、技术中心、足协大楼。2001年，他又推出“金融援助项目”，每年给会员协会，尤其是那些经济相对落后的会员协会一笔可观的足球发展基金。有媒體报道，仅过去4年，国际足联分配给209个会员协会的红利就超过37亿美元。

布拉特的“慷慨解囊”，让曾因资金匮乏近乎停摆的非洲足协、中北美及加勒比海足协迎来新生，也为自己赢得了这些会员协会的坚定支持，巩固了亚非拉“票仓”。

他的账户是“会下金蛋的鸡”

然而，商业上的成功并不足以掩盖国际足联管理上的乱象，以及随处可见的腐败。1998年，布拉特第一次竞选国际足联主席时，就已经出现了不良的端倪。

“他们要塞给我10万美金，让我将票由约翰松（时任欧足联主席）改投布拉特……其中一半是钞票，一半折算成足球装备给我的国家。我对他们说没门，我不会改投票。他们说这样也行，不过你得让其他人给布拉特投票。”在《国际足联黑幕》一书中，英国广播公司（BBC）著名调查记者詹宁斯记录下了时任非足联副主席阿多的一段话。在詹宁斯看来，正因为阿多“身兼中东非足联主席一职，可能影响十几张选票的去向”，布拉特等人才特别希望将他拉到自己的阵营。

“阿多声称，至少有18位公开宣布支持约翰松的非洲官员把选票卖给了布拉特的拥护者，这么多选票足以扭转选举结果。”詹宁斯大胆推测，“如果属实，布拉特就是个非法的国际足联主席，他从约翰松手中抢走了宝座。”

2009年12月3日，布拉特乘坐直升飞机到罗本岛参加国际足联执委会会议。

时至今日，每次参加竞选，布拉特依然主打亚非拉美各国足协的感情牌。他知道，这些区域的很多国家足球相对落后，经济发展水平也不是特别好。只要以国际足联大家长的身份许诺给他们一些优惠和便利条件，就会轻松获得这些人的支持。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前国际足联执委在谈到这一现象时说：“布拉特占据要位，大权独握，可以通过世界杯分红及‘进球项目给各个足球协会分钱，还可以做些取消足球官员年龄限制的事情。这些都是摆在桌面、堂而皇之进行的。所以那些足球官员在他们位子上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他们回报布拉特的是手中的选票。”

布拉特治下的国际足联毫无透明可言。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他本人的薪酬从来就是个谜。据国际足联内部人员透露，他的年薪应该不低于400万瑞士法郎（1瑞士法郎约合6.66元人民币）。而据《国际足联黑幕》记载，阿维兰热在退休前曾签署一份备忘录。备忘录显示，作为额外奖励，国际足联将从1997年7月起，在每年7月1日向布拉特发放一笔6位数的“忠诚奖”奖金，直至他离任。不仅如此，布拉特的秘密合同里还包含一个“毒药条款”：国际足联如果要开除他，须先支付2400万瑞士法郎。

日常资金的管理也有漏洞。詹宁斯曾拿到布拉特的账户信息，并称之为“下金蛋的鸡”：1997年12月至1999年12月间，这个账户“产”过几块珠光宝气的名贵钟表、一窝英格兰对阵波兰的比赛门票、一大堆手工西服，甚至为布拉特的女儿在第五大道的豪华公寓买单。“为了让她有在家的感觉，这只鸡订阅了一份她家本地的报纸《瓦里瑟邮差报》，还从阿迪达斯买了好几双鞋。简直就像童话一样，全是因为爸爸可以挪用国际足联无底洞一样的钱包。”

享受这些好处的，还不仅仅是布拉特。1998年9月，他给23位国际足联执委开出5万美元的丰厚薪水。不少执委也都有一个“可以用来报销各种款项的账户”：“他们可以在无证明文件的情况下提出报销申请，至于这笔开销是否属实，别人管不着……”

2014年11月30日，布拉特在菲律宾马尼拉参加国际足联人造草皮球场工程奠基仪式。

化险为夷的高超手腕

行事的嚣张，为布拉特惹下不少麻烦。但凭借娴熟的手腕，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2002年5月的国际足联代表大会上，布拉特一手提拔的亲信、前秘书长鲁菲南与韩国足协主席郑梦准、欧足联主席约翰松、非足联主席哈亚图等人联手，公开了一份30多页的材料，直指布拉特将国际足联变成自己的牟利工具。他们提出，布拉特应对此做出解释，若解释不利，就应让位。

面对突然而来的利刃，布拉特打起了太极。他很快发出一份50多页的声明，用尽各种文字游戏为自己辩解，却鲜有语句直面质疑。然后，他通过游说逐个瓦解了反对者的阵营，驳回鲁菲南的控诉，并在大选中以139： 56票击败哈亚图连任成功。

谁都知道，布拉特是个狠角色。化解危机后，他开始清理所有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鲁菲南从国际足联管理层中彻底消失;哈亚图及时转变立场，站到了布拉特一方;至于郑梦准，不但连竞选主席的机会都没有，还被约旦王子哈里抢走了执委的头衔。

另一次危机，是布拉特从世界杯吸金，险些东窗事发。

据詹宁斯调查，从1994年美国世界杯开始，布拉特就与拜罗姆兄弟结成联盟，将他们旗下的马奇公司定为世界杯球票总经销商。这家公司代理的大部分球票，“要么进入了黑市、要么通过捆绑销售机票及酒店的形式高价卖给了各国分销商”。一个票贩告诉詹宁斯，有近40%的票都是从国际足联的“后门”流出来的……

2006年德国世界杯前夕，时任国际足联秘书长林西意识到票务销售可能有问题，暗中请来专业人员进行审计，结果还真有所发现——2005年6月，国际足联副主席、中北美及加勒比地区足联主席杰克·沃纳从马奇公司订购了5400张德国世界杯门票，并将它们与世界杯城市酒店入住权打包，销售给旅行社。而根据有关法规，国际足联内部人士是不允许从事票务销售生意的！

审计报告的内容很快被披露，国际足联陷入票务丑闻，布拉特也不得不暂停“捞金”。更让他左右为难的是，按常理，沃纳必须受到处罚，但身为中北美足联主席，沃纳在国际足联主席竞选时拥有35张选票，这对布拉特来说太重要了。几番权衡，布拉特将所有的罪名推给沃纳公司的法人、沃纳的儿子达利安，最终以达利安被罚款匆匆了结。

还有媒体披露出布拉特更多的“壮举”：为保护遭受巴西法院腐败指控的阿维兰热的女婿，他威胁要取消巴西队的世界杯参赛权;哈曼在竞选中为他出钱出力，他投桃报李，支持其当选亚足联主席……

大戏远未落幕

很多人不明白国际足联怎么会出现如此严重的腐败。一位资深足球媒体人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国际足联本身的特殊性质，或许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作为一个超国际的民间组织，国际足联没有注册地点，不隶属于任何国家或地区，因此不接受任何主权机构的监管。另一方面，作为一家“非营利组织”，即使是在国际足联总部所在地瑞士，该国的《反腐败法》也对其没有任何约束力。因此，自1904年5月21日在法国巴黎成立至今，一百余年的漫长岁月里，国际足联一直都在法律真空中运行，并掌握着自己的话语权。每当有丑闻发生，面对外界的质疑，国际足联自己的规章制度足以成为最好的挡箭牌。布拉特也成了有权又任性的“足坛教父”。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是世界足球市场，尤其是世界杯的超大规模。除了来自会员协会的会费和参赛报名费，国际足联总能通过世界杯的门票、电视转播权、赞助等获得巨额收益。“收入越多，漏洞越大，而贪腐者正好抓住了这其中的漏洞。”

当然，世界杯举办权的奇货可居也是原因之一：每一届世界杯，提出申办请求的国家很多，能获得主办权的却只有一个，国际足联管理者及各会员协会手中的选票自然成为大家争取的对象，腐败难免滋生。

当腐败的疮口溃烂到无法弥合，国际足联光环的另一面终于曝光于世人面前。

英足总主席戴克认为，布拉特大势已去，很快就会被逮捕。至于已被起诉的14名被告，将在纽约东区联邦法院接受审判。一旦罪名成立，他们将面临最高20年的监禁，并没收非法所得。截至目前，已有4名被告和两家涉案的体育营销公司认罪。

对新任国际足联主席人选的猜想也纷至沓来。除了约旦王子阿里已明确表示会再次参选，欧足联主席普拉蒂尼也被看好。《每日电讯报》就说：“基于欧洲足球水平，以及普拉蒂尼本人在整个国际足坛的知名度及影响力，现年60岁的他很有可能直接競选国际足联主席。”而据BBC最新消息，新主席将于今年12月16日经选举产生。

没人知道，当国际足联进入“后布拉特时代”，剧情将如何上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场大戏还远未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