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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浮漂(短篇小说)

2015-05-30徐喜德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9期
关键词:浮漂大宝班长

大宝提着活蹦乱跳的一袋鱼上楼去的时候,一声不吭,钓鱼包往肩上一搭,像是旁若无人,径直就往楼上走。一直等在楼道口的吴正华望着他背影看了很久。

大宝骑着自己改装的柴油自行车从樟树林那头往这边过来时,才露出头,吴正华就看见他了。从他兴冲冲的劲头上,吴正华就估计到他今天的收获又是不少。吴正华心里揣摩着:黄东调走了,车间正在考虑班长的人选这事他应该知道。

大宝站稳自行车,把车上的渔袋往地上一撂,渔袋随即平开,白花花的鱼在网袋里跳得愈发不可开交,把袋子顶得高高的,个个挣脱着,都不想成为网中之物。吴正华连忙上前想去帮忙,手脚麻利的大宝让他插不上手,吴正华只能站在旁边眼巴巴干望着。

吴正华看见网袋里的鱼跳得很是可爱,心动了。钓鱼,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活儿,但吴正华沾不得风寒,每次望着大宝钓来的鱼惊讶得吐出舌头,羡慕地赞不绝口。

他们都住在身后的一栋七八十年代建的两层老房子里。这里原来是车间的保管室,因厂内结婚的职工太多,调整出来作了住房给他们两家居住。外墙没有粉刷,红砖红瓦,老气横秋。从瓦片上长出的毛绒绒深绿色青苔和门槛的朽木不难看出房子的年轮。吴正华还没当车间主任跟他大宝是车间职工的时候,由于比大宝晚进厂几年,所以,大宝就住在他的楼上。大宝进进出出需要经过吴正华的家门口。周围没有其他住户,他们之间互为唯一的邻居。

家住一楼,出门方便,吴正华有事没事爱在屋外溜达,经常看见大宝提着一袋鱼回来。这些年,大宝钓的鱼从来不卖,除了给王秀丽送点再就是自己吃。吴正华曾向他买过,他没有答应。楼上楼下的,大宝吃不了的宁愿臭了丢掉也不送片鱼鳞给吴正华,就连买也没有答应,这让吴正华心里一直琢磨不透。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过他。吴正华是他车间的主任暂且不说,作为唯一的邻居也不至于做得这般不顾情面、冷若冰霜。

这天,大宝跟往常一样提着鱼又径直上楼去,在走到二楼一半的时候,吴正华叫住他,说黄东调走了,车间正在考虑班长人选……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他觉得大宝知道的事没必要多说。

无论凭技术还是凭能力,接替黄东的除了大宝再没有别的合适人选。班长官不大,但要当班长的人还是很多,晚上背着包来登门求情的、托人打招呼的让他焦头烂额,就是不见大宝的人影。吴正华希望手下有个得力强将,工作好开展。大宝的能力、技术和工作的责任感都是吴正华最满意的。大宝自己不主动提出要求,难道吴正华把班长这个“官”送到他家里去?

大宝个头不高,肥头大耳,皮肤黑得像烟熏的腊肉,一看就知道属于太阳下在湖边上烤出来的肌肤。吴正华比他高出半个头,身材单瘦,瓜子脸庞,顶着中年秃顶的脑袋。他们首先是同事,后来吴正华当了班长,再后来又当了车间主任。黄东是接替吴正华当班长的。这些大宝心里当然一清二楚。他回头冲着吴正华说,就是黄西调走了与他都没有关系,何况是马屁精黄东。

其实,大宝不但看不起黄东,暗地里也看不起吴正华。只听得他说完便是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

大宝换下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穿得稍微有些体面,提着刚钓的鱼又从楼上下来,穿过樟树林,去了王秀丽的家。从吴正华身边经过时,吴正华说王秀丽真有福气,经常有人送新鲜的野生鱼吃。

王秀丽去了娘家。孩子在家做作业,见大宝叔叔送鱼过来,拿桶子倒腾了,并学着妈妈的样子把鱼全刨开撒上食盐腌了。

第二天,太阳刚从厂区东边的厂房顶上露出完美的身形,一排浓荫蔽日的樟树林下,大宝的蓝色工作服溶入了从左右树林驶出来的上班的蓝色人流。从树叉中横穿过来的金色的光柱落在骑着自行车上班的人群上,把蓝色人群串成晒干的鱼串。王秀丽站在另一条樟树林出来的路口等候大宝,自行车斜撑在手上。她感谢他昨天又送来了那么多新鲜鱼。大宝说送鱼给她是应该的,命运注定他钓的鱼有她一份。不像吴正华望穿眼睛,流干口水,也是白想,命运就没有这样的注定。

王秀丽问他,吴主任是不是看见你钓的鱼了?

大宝说,他不但看见我提着鱼回来,还看见我送鱼给你,他还告诉我黄东调走了车间里正在考虑班长人选的事。

王秀丽惊愕地问,你没给鱼吴正华?王秀丽是他邻近班组的,也知道大宝是接替黄东的最合适人选。

大宝说,他妈的不是个臭主任,我的鱼会有他一份,如今搬着梯子上天——没门。

王秀丽叹了一口气说,你二十年爬不出机台的方寸地原因就在这里。他当车间主任怎么啦?是抢了你的还是碍了你的事?

大宝说,他不走歪门邪道怎么爬到我前面去了?

王秀丽说,这只能说明你交流不够,领导不了解你!这么好的机会来了你都不把住?

二十年,人家当班长,当主任,当厂长,而大宝还是个连“马夹”都没穿一件的光溜溜的汉子。进厂时机械车磨工的称呼到如今只在前面加了个“老”字——“老车磨工”。

王秀丽在他肩上猛拍一巴掌,拍得大宝眼冒金星,看见王秀丽是两个没有完全重叠的人影。她说大宝你机会来了,按我说的去做,你会有戏了。不早了,下班了再说。说完转身上车离去。

大宝惊愕疑惑地跟在她后面,一个兴奋,一个纳闷,两人一同走进了写着“安全就是生产力”的车间大门。

在蓝色人流淌过的路上,大宝来来去去走过二十年。路边的樟树还是树苗时,他就在这条路上走过,这一走他就二十年没有间断。二十年前,路边的樟树还是人把高的树苗,刚进厂的他还是小伙,二十出头,刚分配到车磨车间,一台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机器交给了他。那是春季,春节过后不久,一场大雪还刚刚下过,天气冻得人死,鼻孔流出来的清涕在嘴唇上结成了银晃晃的冰条,口里吐出的唾沫在空中结成了冰粒,碰在地上碎成冰花。刚进厂的他穿着一件黑棉袄,油腻腻的,感觉自穿上身就没洗过。他双手抱在胸前,身子瑟瑟发抖。他是招考进厂的,是乡下苦读出来的一位才子。他考试就中用,逻辑思维胜过形象思维。他说科学家的1+1=0的理论不成立,1+1只能是2,没有等于0的道理。有人解释说,电灯开关按一下就燃了,再按一下就熄了,这不是1+1=0吗?他说这是歪理怪论。从迈进厂门的那天起,机器周围方寸之地成了他人生的舞台,随着机器的轰鸣运转,长、宽、高都约定俗成的产品在他手中诞生,他在这舞台上一招一试都超脱不了产品图纸给他的定律。他就在这定律中车磨去了他二十年光景。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在不经意中改变。这条路上曾经与他一同走过的同事大部分调离了这个车间,去了其他部门。

开启机器,摊开图纸,拿出油标卡尺,进入车间的大宝开始了每天重复要做的工作,做着二十年来一直墨守成规的事情。二十年来照图索骥,养成了他守旧老套的性格。特别是老婆去世后,愈发固定了他的生活模式,吃饭穿衣,养家糊口。老婆在世时就这样劝过他,人在一个岗位工作时间长了思想板结,不利工作,在你后面进厂的调的调走了,提的提拔了,而你跟你孩子做操时的动作一样仍在原地踏步踏。

老婆走后,劝他说他的人没有了,耳边缺少了骂声,枕边也缺少了吹风。他却感到了一种孤独。不管老婆的话正不正确,老婆走了,这才觉得老婆话的珍贵。上班时间能与他交流的是冰冷的机器,回家了唯一的邻居吴正华不是他交流的对象。面对冰冷的家具他痛彻心骨,他更有一种出奇的寂寞孤单感。他思念老婆的心情迫切,经常半夜三更躲在房子里流泪。正当他痛苦得无法解脱的时候,王秀丽敲开了他寂寞的大门悄悄地进入了他的生活,让他孤独的心慢慢找到了一种依托。

王秀丽是同一车间另一班上的同事,跟大宝的老婆是要好的朋友,年纪不相上下。老公患有前列腺癌晚期,行如弱柳扶风,成了真真切切的稻草人,那些夜间夫妻间的事几乎弹尽粮绝库房空空了。这样的事,王秀丽一月俩月还能挺得住,时间长了就难熬了。大宝身体强壮,那方面的事要求非常强烈。老婆刚走那段时间,他在性用品店买了女性下身仿真模具放在床头被子下,后被儿子偷去了。觉得这个东西留在儿子手里不行,开口向儿子讨要。他问儿子你把你妈的东西偷走了?儿子首先不明白什么意思,说妈死了我去哪里偷她的东西呀?大宝说就是放在床铺被子下面的。儿子这才红着脸低下头去。大宝叫他赶紧拿出来还给他。儿子说他同学看见后说是流氓,抛到水塘里去了。大宝与王秀丽是烈火遇干柴,一点就着。从此他们走到了一起,约会的地点在厂区后面洞庭湖边的芦苇丛中。丢在芦苇中的各种颜色的安全套像雪片一样撒落一地,被调皮的孩子一个个吹成气球挂在芦苇杆上做靶子,酷似节日庆典上彩球腾空的盛况场景。为了方便出入,他们把厂区围墙敲了一个洞,从此进进出出就像螃蟹吐沫——没完没了,把洞口爬得光溜溜的。这个洞口成了他们通向幸福的大门。后来,这扇幸福门被厂保卫科给封堵了。他们在不远处又敲开了一个洞,被一棵小树枝遮挡了没被发现才保留了一些时间。直至她老公死后,他们的幸福之门才被敞开,约会的地点改到了厂区内樟树林的石凳上。从那时起,大宝的生活少不了王秀丽,他觉得王秀丽弥补了他老婆的一切,是世上最关心最体贴他的人。

下班路上,樟树林下他们约会的石凳上,一个靓丽的身影等候他一把时间了,当他的动力自行车从蓝色人流中钻出来的时候,她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你过两天端午节厂里放假了打算做什么去?

除了钓鱼还能做什么。他回答她说。

那正好。不过,钓的鱼必须送给吴正华。她说。

为什么?他当他的主任,我又不欠他的。大宝眼睛瞪得像牛眼珠子,圆溜溜的。

这大概是命运注定的吧。王秀丽说。

大宝说,秀丽你就别难为我了,我真的走不出这一步。

王秀丽说命运注定从现在起你一定要走出这一步。

大宝瞪着眼睛问她好几个为什么,他说他哪里不想当班长,还想当车间主任,也想当厂长,可他就是不愿求人,特别是不愿求自己瞧不起的人,低不下码子,迈不出这一步,天生就是当车磨工的命,所以不去为这些瞎操心。他现在吃点自由饭,上点自由班,钓点自由鱼,二十年都过去了,还在乎以后十几年?他还听说他们厂很快就要改制了,改制后,班长还有屁用。

王秀丽说改制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机会来了一定要抓住。

他不抽烟不喝酒,有时候打点小麻将,三块五块,最大也不超过五块。他在生活中和牌桌上的行为也和机械一样硬套。他心想左脚进门,跨进去了的右脚必须退回。打麻将也是如此,上局放了炮的牌子,这局哪怕手里有三只或一句话也要拆了。他凶着牌子说上局是它妈的让他放了炮,叫它给他滚远点。

他爱去湖边钓鱼,常常是独来独往。一台柴油自行车就是他的交通工具,飞去飞来,感觉是只失了群的鸟。

大宝每次钓来的鱼都有王秀丽一份。特别是王秀丽老公去世后,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大宝是过来人,知道孤儿寡母的寂寞,也知道王秀丽生活不容易。王秀丽第一次接受他的礼物首先是推辞,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她吃剩的用盐腌着晒干做咸鱼,留着冬天下雪天吃。也就是这平常的一来二去,王秀丽觉得大宝人好,心底善良,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当爸又当妈,洗衣做饭,内内外外真忙了他一个。王秀丽也帮他洗洗衣服,甚至在他加班的时候帮他孩子做些饭。时间长了,满车间的人八成都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王秀丽老公刚走那几年,也有不知情的好心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以各种理由拒绝。说有孩子的两个孩子不熟悉会打架,没孩子的看不上她的条件,与其孩子打架,不如不找。其实她心里早就有了大宝。大宝的是个男孩,王秀丽的是女孩,他们孩子之间都很熟悉,从上幼儿园就玩在一起,如今都上初中了。她觉得大宝其他条件都好,就是性格怪怪的,一个男子汉工作不求上进,干到如今还是个老车工。自己虽然也只是个班长,不是什么官,毕竟自己是个女人,男人就不一样,还是要有自己的追求。

不过,王秀丽认为大宝这个人虽然脾气怪怪,但真诚可靠,有责任感,过日子靠得住。他老婆不在了,关键时刻还得靠她来指点、提醒他。

命运真的如王秀丽所说吗?他的官运真的来了吗?在大宝的心里,王秀丽不是别人,不会骗他,除了孩子,她就是最可信赖的人了。他不想做的,不愿做的,王秀丽反复说了,他也照着去做一回。吴正华曾经买鱼都没同意的事,大宝今天破例钓一次鱼送给他家。

大宝经常去钓鱼的湖,他们管它叫洞庭湖。离厂较近,厂区就在它东岸,骑车就是二十几分钟半个小时的车程。八百里洞庭湖,鱼类丰富,沿途在他视线范围内的几十里湖岸,每天钓鱼的人数以百计,运气好的,一天能钓个十几二十斤。

这天,大宝的蓝色工作服又在浩荡的垂钓大军中特别显眼,像镶嵌在白银盘边缘上的一颗蓝宝石。

现在人讲究生活质量,饮食注重原生态,讲究野生品质,什么东西只要戴上“野生”的帽子,它的品质就会提升八度。洞庭湖都是野生鱼,种类很多,咬钩的大多是鲫鱼、鲶鱼、财鱼、黄古鱼,也还有桂花鱼。小的四五两,大的十几斤到几十斤不等。一般只要往湖边一坐就会是十几二十斤让你弯着腰提回家。很少有空手的。洞庭湖出产丰富,坐在屁股下面的野生藜蒿是餐桌上的美肴,湖岸遍山遍地都是。藜蒿市场上价格也不菲,六七块钱一斤,比菜园的白菜莴笋要高出一倍。过年的时候卖到二十几块一斤,是猪肉价格的两倍还要多。藜蒿在北京叫洞庭人参,是极为稀少的珍品,卖到一百多块钱一碗,餐馆还得定时定量供应。洞庭湖的野生鱼跟藜蒿一样也很走俏,在同类中味道确实美胜一筹。

他带着两支钓竿出门了,今天目的是钓鱼去车间主任家,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少了王秀丽的那一份。他觉得命运注定了他钓的鱼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王秀丽的。为了心里平衡,出发前,他给自己订了一个规定:白天无论钓了多少都给吴正华,晚上的就给王秀丽。他不钓夜鱼,但今天例外。刚走出门,他又打了回转,他把两支钓竿放在家里的神位上敬上三柱香,希望今天旗开得胜。心里又默默地说,秀丽,今天就委屈你了,晚上的给你,少了就别怪我。

大宝把自行车马力开到了顶点,人在湖岸上颠簸,心却到了湖岸上,那浮漂闪闪、鱼儿蹦蹦跳跳装进网袋的场景让他感到这个班长的职位就在手中。不知不觉,二十八分钟到了垂钓的理想地方。蓝天白云,碧水青岸,猎鱼的鸟儿在水面上低飞,简直就是一幅绝妙的湖光风景画。湖岸上钓鱼的人像往常一样群星密布。撑在湖边的银白色遮阳伞把湖岸围得严严实实,像是给八百里洞庭戴了一圈银环。天空下多了几分靓丽,给绝妙的洞庭风光画增添了几分生动。

他在一块浅水滩岸坐下,摆下他的阵势。两支钓竿一长一短横在水草空隙间。

他准备了两只不同的网袋,一只黄色,一只绿色。黄色袋子大,白天用。绿色袋子留着晚上给王秀丽了。

太阳已经升高,光线特别刺眼。他眼睛眯成一线,死死盯在两只浮漂上。这架式,感觉就是《渡江侦察记》里的战士不放过水面上一点蛛丝马迹。他觉得鱼应该来了,就在钓竿下,等着下口的机会。往日这个时候都是有了不少收获的,可今天没有往日的鱼口好,半个钟头还不见浮漂闪动过。他想换个地方,但他认为都在同一湖水下,去哪里都一样,他相信没有不下蛋的母鸡。他投了该投的诱料,浮漂仍没有动静。静静地等吧,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过了很久一阵,长竿浮漂微微闪动了一下,像似蜻蜓点水。他心里猛然一喜,抓起了这支钓竿,作好了随时起钓的准备。根据他的经验,鱼没咬牢不能起钓,必须浮漂闪动频率很大,要么让鱼拖着浮漂走这才算咬牢了,这时起竿荞麦田里捉乌龟,十拿九稳。他要耐心地等,好事都是在等待中收获的。他见有鱼下口了,心里有种洞房花烛夜的感觉。心想,真他妈的我的官运来了,班长有戏了。王秀丽这个女人真他妈的料事如神。他估计咬钩的是条鲶鱼,应该有点大,在十斤以上,鲶鱼属名贵鱼类,钓起它来进吴正华家就有看头了,最好这样大的鱼钓两条,好事成双,更有看头,办事都图个吉利。片刻工夫,浮漂不动了。鱼他妈的知道是我的好事故意考验我吧!这时,短竿的浮漂开始闪动,并且频率很大。他放下长竿迅速把短竿抓在手上,眼睛盯在短竿的浮漂上,神经百分之百地高度集中,全身的兴奋细胞都集中到了手上。他的心在跳,手在抖。他作好了随时起竿的准备。上天保佑,起来的是条大家伙。他心里默默地想。可就在他准备起竿的时候,浮漂也不动了,两只浮漂都没有了动静。大宝后悔刚才没有起竿,也许就是条大鱼,错失了良机。他觉得鱼太聪明了,也在考验着钓鱼的人。就这样,浮漂闪闪停停好几个回合,像捉迷藏似的跟人逗起了圈子。正当他要骂人时,浮漂又动了,慢条斯理。他马上把钓竿抢在手上,等了一会,心里憋得难受,手上像扎了剌一样。飞起钓竿,如战马扬鞭。又落空了。他叹了一声气,后悔起竿太快。也许今天的任务太特殊,心情太迫切,没等到合适的起钓机会。他是老钓手,起竿要把住火候,迟不得早不得。将近中午,短竿的浮漂又在闪动,他放下长竿抓住短竿,奋力一飞,一只白色的物体从水中腾空而起。这是一条鲫鱼,说不上大,但也不算太小,七八两。一个上午终于钓上一条鱼来,大宝心里有些紧张了,剩半天时间还能钓多少?他祈祷,各路神仙来帮忙,大鱼小鱼,财鱼鲶鱼快快上。坐在湖岸上,时间不多了,他心情紧张而复杂。他想让自己尽快变成一条雄姿英发的雄性鱼,把洞庭湖里追求高大帅的、寻求雄性保护的雌性鱼,像公鸡带母鸡一般都带来统统听他指挥,给它们使个眼色,它们都抢着钓钩来咬,让他一条接一条扯个不停;他又想变成一条花枝招展的雌性鱼,吸引更多寻求剌激的、沾花惹草的雄性鱼来冲锋陷阵,这样他大有收获,提着去吴正华家里一切顺利无阻。他还想沉入水底用一种无形的力量把钓钩塞进鱼的嘴里,咬不咬钓钩一切由不得鱼了。在幻想和祈祷中,大宝又度过了一个难熬的下午,直到太阳偏西才上来同样大小的第二条鱼。

太阳如一轮火红的圆球贴近了西边的湖岸。白天的时间已经过去,黄色渔袋里两条鱼冷冷清清。他认为班长的事已经完蛋了,彻底完蛋了。两条鱼给吴正华是拿不出手的。这个时候,他完全死心了,彻底打消了当班长的念头。他打开黄袋把两条鱼放回了湖水里,白天晚上清清白白有个了断。等他心情彻底平静下来,他觉得肚子饿了,从包里掏出两个冷粽子死命往口里塞,算是今天的中晚餐,也算是白天晚上的分界线。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打开了为王秀丽装鱼的绿色网袋,他孤身一人静静地坐在湖岸上。湖岸上垂钓的人都已陆续回家,宁静的天空下湖岸线渐渐模糊起来。湖面上捕鱼的鸟儿吃饱了归巢休息了。东边的月亮露出了轮廓。超乎寻常的宁静给大宝的夜钓营造了一种独有的氛围。

他还没有钓过夜鱼,也没有钓夜鱼的夜光浮漂。两眼盯在水中并不太明显的浮漂上,眼睛非常吃力,浮漂就像两颗黑点。浮漂的闪动他根本觉察不到,琢磨着黑点不见了他就起竿。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不知是白天的诱饵这个时候才起了作用,还是晚上的鱼肯咬钩。每一次起竿都有活蹦乱跳的鱼上来。他估计这咬钩的都是雄性鱼,知道自己将要去美女家里做客,所以拼命争抢着往钩上咬。

月亮升到几丈高了,水面上渐渐明亮起来。这时,他惊奇地发现,沉在水底的月亮正好走到了浮漂上。浮漂在圆满的月亮上立着,像生日蛋糕上点着一支蜡烛。他把另一只浮漂移到了一起。两只浮漂直立在月亮上,就像饿汉手中一双筷子挑着一个透明的烧饼。想到烧饼他肚子又有些饿了,一天了,他仅吃了两个冷粽子。

突然,他惊喜地发现长竿的浮漂在月亮上微微动了一下,水中圆满的月亮瞬间碎成了无数的银片,波光粼粼。此时,他的心随着浮漂的闪动而激动不已,仿佛自己就是浮在月亮之上的浮漂,随着粼粼的波光飘荡。他又像儿童时候坐在千秋上,心情如水中被浮漂击碎的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

大宝望着月亮上闪动的浮漂,他抓起渔竿,两眼目不转睛。浮漂在月亮上闪动了很久,浮漂下的月亮碎成了银光闪闪的鳞片,在水面上扩展,如白花花一窝受了惊吓的小鱼向四周扩散。浮漂时闪时停,时停时闪,每次待大宝正要起竿时,浮漂停了。当他眼睛刚沿着湖岸绕了一圈回来,发现浮漂刹那间沉到月亮下面去不见了。仿佛是贪食的鱼把月亮和浮漂一口吞下。大宝赶紧飞起钓竿。竿子很沉,弯成了箭弓。好家伙,终于一条大鱼上钩了。鱼在水中左冲右窜,大宝抱着钓竿跟鱼周旋,一点也不能轻视,稍不留神就会功亏一篑。在水中大概游了十几分钟,鱼差不多精疲力竭了,大宝借着它在水中的冲力往浅水坡上拉。刚到岸上,那家伙尾巴一扇,腾空而起,又跳到了水中去了。大宝奋不顾身也跳下水去,双手双脚并用,把鱼又重新抓到岸上。幸好鱼跳下的地方正是一团水草,鱼在水草上搁浅了。这是一条鲶鱼,足有八九斤。把鱼装进网袋时,这才发现今晚上的收获不少,提在手里感觉很有些份量。身上湿了,晚上有些凉意,他收竿回家。

提着晚上钓的满满一袋鱼送到了王秀丽家时,王秀丽说,今天的鱼怎么又送我家来了?大宝说,命运注定我没有当班长的命,白天硬是为他钓鱼不到,这是晚上钓的鱼只能给你。王秀丽糊涂了,大宝把今天出发前设订的钓鱼规定告诉了她。王秀丽说哪有这等事?今天白天晚上钓的全是他的,以后钓了再送我。

那不行,白天硬是钓不起鱼来,命运注定我不是当班长的料。大宝说。

王秀丽估计一时说不服他,先收下,叫他赶紧回家洗澡换衣。大宝一走,王秀丽把鱼全部装起来送到了吴正华的家里,说这是大宝刚在洞庭湖钓来的野生鱼,看还是活蹦乱跳的。她说他回家洗澡换衣去了,要她送过来。

吴正华心想以前买他鱼都不同意的今天怎么还送鱼过来了?看样子他对班长这个职位还是有要求的。只要他有这个想法,这个班长吴正华觉得还是只能让他担任。最主要的是有利于自己的工作,手下用正了得力的骨干,工作才能得心应手。他想把心里决定的班长人选告诉她,但又觉得这个时候不说为宜。看到这可爱的野生鱼,他说大宝这个人做人跟做事一样细心、认真。他说着就拿着桶子来接收。装了满满一桶子,蹦蹦跳跳,许多跳到了房间的地板上。王秀丽出门时,吴正华特别问了句什么时候吃他们的喜糖,王秀丽说这件事别急,还早着呢。

第二天,大宝接到通知,他接任了黄东班长的职务。

大宝觉得有些奇怪,不送鱼也能当班长?我原来就有当这个班长的命?他高兴,他又疑惑。但这是千真万确的,车间主任亲自宣布的,他觉得这官来之不易,等了二十年;他又觉得这官来得有些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不损一兵一卒,也不花一分一文,就连鱼也没花上这顶官帽就戴到了他头上。他二十年的命运终于有了转折。

同样走在樟树林下上班的道路上,今天大宝却干不一样的事了。他离开了机器周围的方寸之地,在其他几台机器前来回巡视,检查质量,验收产品,由被监督人摇身一变成了监督别人的人了。

他对这个“官”的感觉虽然不自在,但很快也就适应了。对那些曾经嘲讽他没有进步的人也有了一个交待。他把前任班长的记录本不用了,全部换了新的,他一切都以新的面貌出现。他对别人并不苛刻,他说能带过就带过,决不为难大家。大家对他这个班长很满意,说他比前几任班长都称职。他班级卫生在几个班上都是最好的,产品质量也是排在前列。

吴正华走过来拍着大宝的肩膀说,厂部对你非常满意,好好干,前途无量。

大宝说,前途再无量也是四十几的人了,老鼠尾巴上锤一棒,再肿也肿不了多大。

第三天,也是节后上班的第二天,大宝下班回家,发现吴正华家门口晒着许多似曾眼熟的咸鱼。他问王秀丽,王秀丽这才把实情告诉了他。大宝大怒说,不是命运注定的,你帮我求来的班长我不当了。

王秀丽气得脸色苍白,转头哭着跑回家。她没想到真心实意帮助却得不到他的理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边流眼泪边把手机里大宝的照片和电话号码统统删除了。她再也不愿见到他了。

大宝当了两天的班长突然要辞职,在厂里引起轩然大波。

他首先找到吴正华说,这个班长我不当了,我辞职。不是我命运注定的事,得到了也会失去,迟失去不如早点辞去要光彩得多。

吴正华说,你的任职是经过主任会讨论研究过的,大家都认为这个职位只有你最适合。这是民意。

大宝说,不论谁的意愿,这个班长我不当了。

吴正华劝大宝要冷静,几十岁的人了说话不能随随便便,不要想不当就不当了。

大宝说,你要我当那好办,我天天睡在家里,看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这天,他真的不上班回家了,孩子上学去了,自己在床上一睡就是一天,从早上回来睡到了下午工厂下班。他醒来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在木桶里拿起几个节前王秀丽送来的冷粽子稀里糊涂扯开粽叶死命往嘴里塞。他的饮食简单,只要能饱肚的都往肚里填。不到一会屋里打着卷的粽叶丢了一地。他吃得有点撑了,站起身拍着肚子唱道:“五月五过端午,不上班享清福,不上班……享清福……”“享什么清福?这叫享清福呀?你的清福标准也太离谱了。”大宝正在想下句词怎么唱,王秀丽敲门进来了,见他唱着很不得体的唱词,不禁又发火了,训斥他说,好好的班长不当,还享清福呢?

王秀丽在家气了一天突然想通了,她知道大宝心里也十分痛苦,他的脾气她也知道,不会向她低头认错的,还得她向他解释。于是,马上又在手机里翻来覆去查找删除的电话号码,手机里的号码删除了怎么也找不回了,她不得不又亲自去大宝家里。

大宝没有回答,拉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下。

“你几十岁的人了,大伙推你当班长是对你的信任,怎么狗坐箢箕不受抬举?”王秀丽说。

大宝见王秀丽亲自登门了,有些感动。

在家里清静了一天,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生活在广阔天地中的自己成了只钓鱼的浮漂。他更觉得自己像月光下的浮漂,四周一片明亮,看似宁和清静,看似自由自在,却被水中的线拴着,牢牢地拴着,有时被鱼拖入水底,有时被主人抛在空中。他越发觉得世上万物没有孤立的个体,互相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互相约束制衡,绝不是你放任自由的空间。

次日,大宝还在家里时,王秀丽在厂门口看到了一张公告,内容是厂内改制的事情,人员按工龄补偿,自谋职业。厂区被深圳来的大房地产开发商开发成商品住宅区。

三个月后,那些当班长、主任、厂长的都回到了原点,跟大宝平起平坐,没有了两样。

半年后大宝的房子拆了,两年后还建的房子跟吴正华又是邻居。大宝钓鱼的爱好没有变,那月光下的浮漂又在洞庭湖上闪动,但每次钓来的鱼除了王秀丽的,又多了吴正华的一份。

徐喜德,湖南省作协会员,在《创作与评论》《芳草》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20余篇,长篇小说《蟹黄》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现供职于湖南省岳阳市文联。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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