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到晚(中篇小说)
2015-05-30范亚湘
一
车滑出县城的时候,李晓清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畅快地舒了一口气。
过去不开车的时候,总感觉县城的马路好宽。一个人走在马路中间,也没见后面有“嘟嘟”的车喇叭催促。现在却大不同了,马路上很难看得到走路的人,尽是一些像乌龟那样慢慢爬的车。
过了一座桥,就是县城通往白水乡的路了。
就几天的时间,马路两边的野草疯长起来,像两条葱翠的绿带,沿着马路一直飘去。间不了多远,路边就会出现一大蓬野蔷薇,红的紫的,粉的白的,开得茂盛而鲜艳,献媚似的向过往的路人频频招摇。
李晓清摁下一半车窗玻璃,一股清新的风吹进来,顿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换做平日,他会放慢速度,边开车边欣赏窗外的景致,但今日却要急着赶到乡政府开会,心里躁躁的,萌生不出那样的雅兴。
昨天刚从市里封闭式学习一周后回家。吃过晚饭,李晓清想先去洗漱,好早早地上床跟寻楠亲热缠绵,哪知5岁的女儿薇薇见爸爸回来了,比谁都兴奋,缠着他硬要讲故事不可。他泡了一杯浓茶,拿起故事书从《美人鱼》一直讲到《喜羊羊和灰太狼》,可薇薇还是不见睡意。他时不时抬头瞅一下在一旁上网的寻楠,示意她安顿薇薇去睡觉,可寻楠却装着没看见似的,边浏览网上的新闻,边和一个闺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网上有两条关于乡镇干部的新闻,一条是一个副乡长不堪忍受压力跳楼自杀了;另一条是一个副镇长深感前途渺茫辞职不干了……老公你看不看?”寻楠一手按着鼠标,侧头问李晓清。
李晓清连忙起身说:“看……我看。”
薇薇嘟着嘴,很不高兴地嚷:“爸爸,故事还没讲完咧!”
李晓清只得又重新坐下,一边心猿意马地给薇薇讲故事,一边用近乎渴望的眼神盯着寻楠。也不是她不明白李晓清的心思,只是觉得薇薇平时难得跟他呆一会儿,就有些放任薇薇的行为。
不过,还是寻楠给李晓清解了围。等她安顿好薇薇睡下,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的李晓清急忙上前一把搂住她在脸上猛亲了几口。她一只手指戳着他的鼻子,娇羞地说:“猴急是吧?在外面这样多天,得先洗洗啊!”
李晓清洗漱完毕,已是差不多快零点了。就着柔和的灯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掀开热乎乎的被子,满是兴奋地一头钻了进去。他嗅到了她身上的体香,是那种淡雅的薰衣草的醇香。尽管他对这体香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却一直很向往、很痴迷。
他侧着身子,右手轻轻地从她脖子窝里伸过去,不松不紧地揽住她的身体,柔柔地用滚烫的双唇去吻她的肩,颤若游丝地顺着松软光滑的手臂往下拖,一路吻到指尖。她愉快地呻吟了一声,顺从地将身子朝他依偎过来……这对他无疑是莫大的鼓励。
就在这个时候,床头柜上的手机传出“嘀嘀”的几声响。“这样晚了,还有短信来,李大乡长,你还让不让人睡啊?”寻楠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翻个身背对着李晓清。
李晓清不情愿地朝床边挪了挪,露出半边赤露的身子。摸到手机一看,是乡党委童书记发来的短信:“紧急通知: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县委卿书记来白水乡调研。请班子成员务必在早上七点半准时赶到乡政府会议室开会研究重要工作。收到请即刻回复。”
“收到。”李晓清回完短信,给手机上了一个早上六点的闹钟,挪回被子里,继续去抚摸寻楠的肩,是那种润润的滑滑的宛若玉样的感觉。很快,他的手就不大老实了,前往她身体的纵深地带不停动作。
她像一只酣睡的猫,没有丝毫回应。他停顿了片刻,很有些不甘心,又开始进攻,双手在她胸前的两座山之间来回把玩撩拨,似抚弄琴弦,急搓慢捻,浅浅游弋。
“你有完没完?睡吧睡吧!”她没好气地一把扯开他的手,又呼呼地接着睡。他自讨了个没趣儿,神思游离,情绪消散,犹如急蹿的火苗被迎头的一盆水泼灭,眨眼间无声无息。
李晓清索然无味,摊直身子,蒙头便睡。
从县城到白水乡要五十多分钟的车程。一大清早的,路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跑。李晓清担心路上太清静而分神,就打开了车载电台。一个激昂而沙哑的男高音在热情奔放地唱着:
……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
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
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
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一听这歌,李晓清来了精神,浑身上下真的像是拥有了超越平凡的力量。这感觉,只是四年前曾经有过。那时,县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送他到白水乡赴任,一路上,心情舒畅的李晓清和那位副部长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话。不知为什么,一说到农村风景好、空气清新这些,副部长的话就多。当他说到要尽最大努力,使白水乡的乡亲们早日富起来时,副部长就不接话,只是从副驾驶座位上回过头来,淡然一笑说:“在农村工作好啊,至少可以吃安全的食品……”
“哼……哼……”一想到那次赴任途中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和那位副部长的神态,李晓清就会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发出一种怪模怪样的声音。那声音仿若平地而生,稍纵即逝,似笑,却不是;不似笑,却又是。如作茧自缚后的轻松释然,又如身临其渊时的心不在焉;像是鄙夷轻薄地挖苦讥讽,又像是无可奈何地妄自菲薄。寻楠多次近乎抗议地说过,她异常地讨厌他那样让人惶然惊恐的表情。
从内心来讲,李晓清还是非常感激组织的器重。大学毕业后考到县委办公室写材料,六年后就获得提拔,当上了副乡长,这在全县是不多见的。用那位副部长的话说,就是凤毛麟角、前途无量。何况李晓清当时并没去找任何人活动,完全是凭自己一字一句在键盘上敲出来的。
二
车减缓了速度,拐上通往白水乡政府大院的一段路。上了这段路,才算进入白水乡。
这段路不长,也就四五公里。童书记说,这段路是白水乡的脸,要让进出的人时时刻刻都能深切地感受到白水人祥和温馨的笑容。因而,这段路的两边很有特色,隔百把几十米远就会有一个钛金框架宣传栏,阳光照在上面,像钻石一样晃眼。宣传栏里内容丰富,什么提高村民幸福指数、保护生态环境、加强村民自治、狠抓计划生育、推广生猪养殖……五花八门。有村民说,只要一看宣传栏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图案,就知道乡政府在想什么、做什么。
有一次搞计划生育知识宣传,贴了好大一幅图,几乎占了半个宣传栏。这幅图画的是一个只穿一条裤衩的小男孩,笑嘻嘻地扯开裤衩,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踮起脚趋上前,好奇地看着小男孩裤衩里的东西。其实这幅图不稀奇,网上几乎到处都是,但放在这里,效果就大不一样了。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看不惯,骂骂咧咧地说风凉话:“乡政府里的那些女人闷得慌啊,没事就爱看男人的鸡鸡!”这话传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弱智男孩耳里,他来神了,愣头愣脑地摸到乡政府大院门口,见有女人进出,冷不防地扯开裤衩,追上去涎笑着问:“看鸡鸡啵,看鸡鸡啵?”
为了避免再发生这类尴尬的事,童书记下令,宣传栏里今后不准再出现男女那些事儿。前不久,宣传栏里的内容还是远离毒品,现在一律换成了全方位推进乡村清洁工程。李晓清这次到市里学习时,举办方还专门请来一位教授讲授如何搞好乡村清洁工程。那位教授深有感触地说,要让广大乡村真正变得清洁卫生,似乎不可能。
这段路还是白水乡的晴雨表,每逢重大节假日、党代会、人代会或者重要领导来乡里调研、视察,路上就会挂满横幅,彩旗飘飘。“今天不是卿书记要来调研吗?怎么不见挂横幅、插彩旗?”李晓清还在纳闷,车已驶进了乡政府大院。
停车的时候,李晓清从后视镜里看见赵乡长正疾步如飞地上楼。李晓清感觉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提着公文包便往位于办公楼三楼的会议室跑。进到会议室一看,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就他平时坐的那个位子空着。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个个表情肃然。李晓清有些不好意思地边笑着和大家点头打招呼,边走到那个空位子上坐下。乡政府有个规矩,每次开重要会议,班子主要成员坐面朝走廊的会议桌那边。正中那个位子雷打不动属童书记专有,然后,按先左后右的顺序,依次为赵乡长、人大主席、政协主任、党委袁副书记,接着是乡党委委员、排名第一的副乡长李晓清,再接着就是其他的乡党委委员、副乡长……
“晓清在市里学习昨天刚结束,今天就能准时赶回乡里开会,应该表扬!”童书记一边将桌上摊开的材料收拢聚齐,一边轻描淡写地夸奖着李晓清。
李晓清两眼放光,感激地看着童书记,但童书记并不侧头朝他看,而是抹起衣袖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地说:“好,下面开会!”
李晓清有些失望,但他不怪童书记。他能够理解,童书记心里装着重要的事情,不会来注意如他眼神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
“卿书记一行九点准时从县城出发,估计十点左右就会进入我们乡境内。时间紧急,我们开一个短会。”童书记讲了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他说,卿书记年初刚从临县调来,今天到白水乡调研,是他任县委书记以来第一次下基层调研,这是白水乡的极大荣幸和骄傲。卿书记特别强调,一定要力戒形式主义,求真务实。所以,今天进乡境的路上不挂横幅,不插彩旗……“卿书记这次调研的主题是乡村清洁工程。昨天晚上,我接到县委办公室的电话后,就跟赵乡长作了商量,决定将卿书记调研的地点安排在前锋村。我已通知了前锋村支部书记老成,请他今天天一亮就务必带人去村道两边捡垃圾。等下散会后请李晓清副乡长立即带人前去督查,不得有任何差错!”童书记歪过头来,冲李晓清和蔼地说:“晓清,这次又是你挑重担啊!”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李晓清回答得很干脆。
童书记满意地点了点头,坐正身子说:“等下我负责陪同卿书记,赵乡长负责机动,有什么情况请及时向赵乡长汇报。”童书记凝神扫视了一下会场,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希望各位一定要用超越平凡的力量,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要让第一次来我们乡的卿书记看到白水人良好的精神面貌,感受到白水人浓浓的热情……”
“一定要用超越平凡的力量?”李晓清想起路上听到的那首歌,顿时眼睛一亮。敢情已是五十好几的童书记,也像年轻人一样,爱听那个激昂沙哑的男人唱歌啊!
童书记开始向班子成员征求意见,问有没有补充。大家纷纷摇头,唯独赵乡长补充了一点:“如果遇到拦车上访的村民,一定要在向我报告的同时想办法将人控制住!”
“对,赵乡长想得仔细!这是关系到白水乡的声誉、关系到各位政治前途的大事!最后,我再次重申一下,还是那句老话,谁管的环节出了问题我就找谁问责!好,大家各司其职,散会——”童书记说“散会”的时候,李晓清看到对面墙上的电子钟正指向八点整。
三
李晓清到食堂拿了两个馒头,朝自己的车走去。
乡党政办副主任彭一朝和干事崔缤纷一人抱着一个大本子,像打了霜的茄子,蔫蔫地站在车边等,神情如同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各怀各的心思,各打各的算盘。看得出来,他们因为起得太早而没精打采,懒得去叽里咕噜地说话。
李晓清也不吭声,掏出遥控器开了车锁,一头钻进副驾驶座位上,将车钥匙插上后自顾自地啃馒头。崔缤纷见状,赶紧拉开后门上了车。彭一朝一怔,但很快就懂味地坐到了驾驶座位上,发动了车。
车开到一家马路边的超市前停下来,彭一朝去超市拎了一件纯净水和一条烟甩到车上。这一次车却怎么也发不动了,彭一朝又试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就讪笑着冲李晓清说:“李乡,你这破桑塔拉好酷啊,像它主人一样也晓得欺负人!”
乡政府的工作人员除了喊童书记时中规中矩外,其他都喊赵乡、李乡什么的。好像只有这样喊才显得亲热,似一家人其乐融融。
李晓清和彭一朝两个人的年龄差不多,都是三十二三岁,但彭一朝却是“老白水”了。李晓清来白水乡那年,他就当了两年多副主任,当时李晓清还不是乡党委委员,只是排名第三的副乡长。乡政府的人调的调,升的升,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可彭一朝这个副主任一坐就是好几年,仿佛不坐烂几把椅子不会有所挪动。
平常,彭一朝爱跟人耍点嘴皮子,也没个什么顾忌,由着嘴一张,有什么说什么。但还是有人不大习惯他放出的“冷箭”,莫名其妙地来那样几句扫兴的话,直把人从太阳底下扔进冰窟窿里,想挺住也难!
李晓清感觉彭一朝说这话是在暗讽他今天没有谈笑,过分严肃。其实,入乡随俗,经过几年的历练,李晓清已不是刚来白水乡时那般稚嫩了,而是待人接物轻松利索,游刃有余多了。只是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童书记反复强调这次是卿书记第一次来白水乡,把人弄得紧张兮兮,失了情趣。
崔缤纷“扑哧”一笑。她这人倒是个乐天派,压根就没有什么上面的领导要来就紧张得不得了这样的概念,卿书记来卿书记的,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看她已是二十六七的人了,但平常总是大大咧咧,是乡政府里公认的敢说敢干的角色,也是很多男干部寻思着跟她开玩笑的一枚“开心果”。
“你做好事,还是等我来吧!”李晓清和彭一朝互换了座位。说来也巧,李晓清将车钥匙轻轻一扭,就打着火了。
车内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跑了一段路,崔缤纷就用手在后面扒李晓清的肩膀,嬉笑着说:“李乡,你也好意思开着这破车带寻楠嫂子兜风啊?”
“我一个月就那么多大洋,不开这破车开什么?”
崔缤纷将头凑近李晓清的后脑勺,故意轻言软语地说:“要是我有寻楠嫂子那姿色,早就钻进别人的奔驰、宝马里拉风去了!”说完,她双目微闭,盈盈地笑着,喃喃自语道:“天是蓝的,水是蓝的,一辆红色的宝马载着两个俊男靓女,穿越在曼妙的湖光山色中……”
李晓清徒踩一脚刹车,崔缤纷一头撞到他的椅背上。
李晓清开怀大笑说:“那你现在就去啊,春光融融,多好的天气!”
恍若从美梦中醒来的崔缤纷用手狠搔了一把李晓清的头,没好气地说:“你要死啊!”
一路说说笑笑,前锋村到了。
李晓清将车停在村部院子里,抓过几包烟就下车了。两三百米开外,一群公公婆婆一人手里拎着一个蛇皮袋,在村道两侧的路坎边钻下爬上地捡垃圾。弯腰、捡拾、装袋,动作熟练而机械,活像一群捡荒货的流浪汉。
李晓清不禁鼻子一酸,既难受,又感动。村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老成丢下蛇皮袋,走了过来。李晓清满脸是笑,快步迎上去,欲与老成握手,老成双手拳在胸前,不好意思地说:“好脏,李乡长别握了!”
老成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乡政府早有意不让他担任村干部,可前锋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子还在,房子还在,却看不到一个青壮年,更难看到屋后的袅袅炊烟。用老成的话说,前锋村就是一个“空蛋壳”。“那个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个吝啬的地主……他这地主也是平时抠出来的,听说,他吃咸鸭蛋时,将蛋的一头敲一个小洞,用一只筷子慢慢地捣腾,一点点儿地挑着吃,最后,剩下一个空蛋壳也舍不得丢。”每次讲到这里,老成就会忍俊不禁自个儿先发笑:“嘿嘿,一个咸鸭蛋从头一年端午吃到第二年端午……蛋蛋儿就那样大,能有多少肉肉,又经得起几挑?留着一个空蛋壳,还不就是为了装门面,炫耀生活过得滋润,天天有咸鸭蛋吃!”
前锋村的年轻人几乎只有外出打工这一条路,他们就像候鸟,年初飞出去,年底飞回来。但每年总会有那么一些优秀的青壮年成为城里人,现在,做一个城里人容易,买套把房子就可以了,但城里人想做回农民却几无可能。于是,他们继续把户口留在村里,说是为了“把根留住”。久而久之,村里很多地方就只见房子却不见其主人,成了一个个“空蛋壳”,村子便成了一个巨大的“空蛋壳”。
村里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接替老成,只能将就让他搞下去。不过,老成做事还算踏实,只要是乡里交待下来的事情,他都会吆喝着一群公公婆婆,尽量去完成。
“辛苦了!”李晓清飞快地拆开一包烟,掏出一支递给老成。老成瞟了一眼两手,歪着头用嘴接住。李晓清自己也掏出一支烟衔在嘴里。一旁的彭一朝见状,上前给两人点着了火,李晓清则顺手把烟盒交给他,吩咐道:“村民们辛苦了,我们要感谢他们啊,你和缤纷快去给他们敬烟!”
李晓清被烟呛得一阵猛咳,连腰都咳得直不起来。他在家或者一个人时不抽烟,但只要和人打交道就抽,他认为这样可以拉近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两个或者多个大男人说话,说着说着就没什么话儿说了,这个时候,递上一支烟,美美地抽一口,话儿就像飘缈的烟雾,一缕一缕,说不完。
“昨天晚上我接到童书记的电话后,立刻作了安排。今天一清早我们就上了二十多个人,现在只剩下这两百来米了,估计不要二十分钟可以把村道两边的垃圾捡完。”老成烟不离嘴地给李晓清汇报,这是他特有的本事,可以将烟衔在嘴里一路吸一路说话,长长的烟灰挂着,就是不掉下去。
“嗯……嗯……”李晓清应着,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见才八点四十分不到,满意地说:“还是老成做事情扎实!”
李晓清欲加入捡垃圾的行列,却被老成拦住了,横竖不让。“我倒是有一个建议,李乡长您能不能下次不让县领导来我们村调研?”老成说。
“呵……呵……”李晓清惊愕地说:“县领导来村里调研是村里的荣耀啊,别的村想请都请不到咧!”
“屁个荣耀,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只会害得我们一阵瞎忙。要知道我们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来捡这些破烂货儿!”老成将嘴里的烟蒂一口啐到村道旁的沟渠里,“嗞”的一声,一丝轻烟过后,淡黄色的烟蒂便随流水而去。
怕是今天起早了吧?李晓清没想到会遭遇这般没趣,欲回敬老成几句,想了想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儿咽了回去。他借机给彭一朝和崔缤纷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们赶快离开,别空着手站在这里碍眼,成老成的出气筒。
三人慢慢地往村部走,刚走出几步,彭一朝不无感慨地说:“网上说,过去是农民怕干部,现在是干部怕农民……真是世道变了啊!”
“别说这些不解决问题的话,可以不?”本来李晓清就被老成一番话怄得不行,于是有些激动地冲彭一朝吼:“你是想在今天闹出点儿什么事吧?那就好,会有家伙给你看的!”
彭一朝不再吱声。
四
三人一到村部,便忙着打扫卫生。李晓清清楚,等下卿书记肯定会在村部稍作停留,或者叫几个村民座谈座谈,说一通不着边际的鼓励的话儿;或者与村民们拉拉家常,问一问家里几口人吃饭,谈一谈粮食产量、生猪养殖……这是上级领导来农村调研时的惯例,李晓清见得多了。可眼下,破落的院子里垃圾遍地,几只狗在旁若无人地追逐嬉戏;会议室的桌椅上满是灰尘,一片狼藉,那怎么行?
李晓清和彭一朝各找了一把扫帚,默不作声地在院子里扫着;崔缤纷则找了盆子和抹布,去抹会议室里的桌椅。没干一会儿,老成捡完垃圾后来到村部,一起打扫卫生。
扫帚飞舞,吓得几只狗赶紧儿跑开了。
扫毕,几人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抽烟闲聊。李晓清记得,这院落里的房屋是他来白水乡第二年建的,没几年时间竟变得如此破败不堪,他感到太可惜了,就问老成:“这院子平时有人管理没?”
老成摇了摇头说:“没钱,谁来管理?再说,建这么个院子对村里来说也没什么用,唯一派得上用场的,就是上面的领导来村里时,通常会在这里歇会儿脚。”说话间,老成嘴上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下来,被风吹得满院子里乱滚。
李晓清看着滚得欢快却就是不散的烟灰,不禁呵呵地笑了。他不再继续追问院子破败的事儿,是不想在卿书记即将到来时把事情搞糟,那样的话,等于是自己在跟自己过意不去。
手机响了,是赵乡长打来的。
赵乡长说,童书记已经到进乡境的路口去迎接卿书记了,估计不要半个小时卿书记就会来前锋村。
“你们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赵乡长问。
“村道和村部都打扫干净了!”李晓清答。
“好,辛苦了!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报告。”赵乡长向来镇静,说话干净利落。
“嗯。”李晓清收起手机,去会议室查看。崔缤纷弓着身子正在抹会议桌,一缕青丝遮挡在她脸颊上,白皙的脸庞时隐时现;尖尖的鼻子似玉坠儿,光洁细嫩;灰褐色的外套将上身紧紧地缠裹着,随着擦拭桌子的动作,衣袂在半空中飘来飘去;长长的天蓝色碎花裙摆被高高地束起,露出了一大截肉色的裤袜和纤细的小腿……说实话,同在一起工作好几年,李晓清还真没仔细打量过崔缤纷,原来她还是一个大美人啊!
“哦,李乡!”崔缤纷侧头看到李晓清,莞尔一笑说:“你去外面休息吧,就快完了。”
李晓清退回到院子里,把车钥匙给彭一朝,说:“你去把车移开,卿书记就要来了。”
彭一朝把车开走后,李晓清和老成又坐下来抽烟。李晓清想着等下卿书记来了,问及前锋村的情况时,是他去汇报还是让老成去汇报?一抬头,看到院子大门口角落里,两只狗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很是享受地连在了一起。
“哎,哎……这里是你们两个家伙办事儿的地方吗?”李晓清喊着,起身就要去驱赶。
老成也看到了两只狗在办事儿,伸手拦住李晓清说:“这事儿驱赶不得,驱赶不得!”
“怎么驱赶不得,不赶开等下卿书记来了怎么办?”
“按乡里的老规矩,破坏了狗的好事儿是要背时的。”老成“嘿嘿”地笑着说:“看样子这两个家伙才连上,怕是一时半会儿事还办不完……我倒觉得没什么,卿书记看到了就看到了,是人都喜欢办这事儿咧,难道卿书记就不喜欢?”
“乱扯!”李晓清拎着一把扫帚扑向那两个战斗正酣的家伙,惊得它们“汪汪”地狂叫着挣脱开后没命地跑了。
“罪过,真是罪过。”老成说:“李乡长啊,您干事不能这样莽撞咧!”
李晓清拉着脸,不说话。
“呀……”突地,会议室里传来崔缤纷一声响亮的尖叫。李晓清赶紧转身冲进去,只见崔缤纷左手拎着盆子,右手拿着抹布,惶恐地呆在会议室后门那不动。
李晓清知道,那张后门直接通室外。他快步走过去一看,一个瘦小黝黑的男人蹲在门外,被崔缤纷一盆水泼得全身湿淋淋的。
李晓清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扒开呆着的崔缤纷,一把抓起他大声喝问:“你在这做什么?”
“我要我老婆!我要找领导上访,要回我老婆!”这个男人也不反抗,只是一股劲地自己说自己的:“我要找领导上访,要回我老婆!”
李晓清懂得,找这个男人一下子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就急三火四地去找老成。院子里空空荡荡,李晓清追出去,见老成站在不远处的村道上闷着抽烟。李晓清也不声张,疾步跑过去对老成说:“会议室后门口那人是谁?你必须得马上说清楚!”
“李乡长,真人不讲假话,他就是我安排来上访的!”老成吐了一口烟,很是平静地说。
“你……你先说清楚他是谁?”李晓清肺都气炸了,却又只能强忍着。
原来,那人叫杨得喜,是老成的叔伯内弟,也是隔壁前进村的村民。“人家好不容易找一个老婆,去年外出打工时,却被前进村村主任石强平霸占了去……石强平是白水乡的一霸,除了你们这些乡领导,他怕过谁?”
还未等老成说完,李晓清就给赵乡长去了电话。赵乡长十分严厉地说:“卿书记已经动身来前锋村了……晓清啊,要求我说过多次了,你看着办!”
“明白!”李晓清猛甩了几下头,镇静下来。他大声招呼彭一朝将车重新开回村部院子里,并叮嘱车不要熄火。然后,李晓清快速地回到会议室,和崔缤纷耳语了几句,走到杨得喜身旁蹲下身去。
李晓清给杨得喜递过一支烟,他愣了愣,伸出手接住了。李晓清好像看到了一线希望,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嘴里塞上一支烟,先点着火,再用另一只手围成半个圈,挡住风,恭敬地将火递给杨得喜。
杨得喜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李晓清弹了一下烟灰,恳切地对杨得喜说:“刚才我跟上面通了电话,领导还要个把小时才得来。老杨,你这个样子怎么见领导?我先用车送你回家换身衣服后再来吧!”李晓清将手里的烟朝地上狠狠地一掷,不容分说地紧紧揽住杨得喜,起身把他拖到村部院子里,弄进了车内。
李晓清和崔缤纷一边一个,将杨得喜夹在车后排的座位中间。
车冲出院子,从村道拐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山路。李晓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此刻,他从车窗里看到,一条长蛇似的车队正朝前锋村疾驶而来……
五
坡坡岗岗上,到处是悬挂着一串串乳白色花朵的槐树。那枝叶婆娑、葱茏蓊郁的树冠上,宛若刚刚飘过一场鹅毛大雪,一身素雅玉洁。一朵朵槐花似一团团浓浓的白雾,飘飘缈缈;又似一只只展翅的白蝴蝶,翩翩起舞;更似一个个小酒盅,盛满清醇的甘露……
然而,车内的四人却无暇欣赏眼前的景致。彭一朝双手紧握方向盘,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崔缤纷整理着粘满泥沫星子的裙子,随着车的颠簸,身子被轻轻地抛起,重重地坠下;杨得喜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捂住脸庞,像在低头沉思又像在闭目假寐;李晓清则抿着嘴,凝眉紧锁,鹰隼似的眼睛紧盯着前方。他一只手牢牢地抓住车顶上的手环,另一只手搭在杨得喜身后的椅背上,看似随意,但却始终保持着可以瞬间从后面锁住杨得喜脖子的姿势。
“唉——”彭一朝无缘无故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崔缤纷正歪着脑袋端详李晓清,看到他那神情专注、一脸冷酷的样子,就忍不住直想笑。听到彭一朝叹息后,她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说:“最近好几家卫视都在播一部谍战片,你看了没?”
“我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哪还有心思看电视剧?”彭一朝扳了一把方向盘,爱理不理地答。
“你是主任,当官的,该忙!但你也该抽时间调节一下生活是不是?那部谍战片好看,真的精彩!”崔缤纷看似在和彭一朝说话,两眼却依然没离开李晓清。
“讲的是什么内容?”
“就是抓特务、锄奸啊这些。”崔缤纷连续拍打了几下彭一朝的椅背,捂住欲笑出声的嘴:“你回过头来看一下李乡,他这神态多像电视剧里的锄奸队队长!”
彭一朝抬头瞥了一眼车内后视镜里的李晓清,“嘿”的一声笑了。崔缤纷更是“呵呵,呵呵”地笑得身子一颤一颤。
李晓清不明究竟,也跟着傻傻地笑了两声,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
一直用手捂着脸的杨得喜忍不住从指缝间露出了两眼,好奇地侧身看着李晓清,咧着嘴笑起来。
爬过一个小山坡,杨得喜喊停车,说他家就在旁边那个山窝窝里。
彭一朝将车停住,下车拉开崔缤纷这边的门,让崔缤纷下车后,双手伸进车内拽住杨得喜一只胳膊,略使力地往外拖;车内的李晓清则拽住杨得喜另一只胳膊,用力往外送。
崔缤纷看到李晓清和彭一朝这样配合默契、动作娴熟,很是讶然。她只知道乡政府经常派男干部去盯梢、拦截和看守上访的人,却不清楚李晓清和彭一朝两人竟然如此心有灵犀。
从下车的地方去杨得喜家还要走一截蜿蜒曲折的小道,李晓清和彭一朝一边一个拽着杨得喜,一路并行。崔缤纷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山风轻拂,天蓝色的碎花裙子不断地摆来摆去,成了沉闷小道上的一道亮色。
小道越来越窄,李晓清、杨得喜和彭一朝三人只好改为侧行。走了几步,杨得喜停住脚,乞怜地说:“二位领导,你们把我的胳膊拽痛了,松开行不行?”
李晓清犹豫了一下,没松手。
杨得喜几乎是要哭了。
“呵呵,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李晓清松开手。彭一朝见状,随即也松开了。
杨得喜好生感激,笑嘻嘻地甩着胳膊。
李晓清和彭一朝一前一后将杨得喜夹在中间继续走,不出一会儿,便到了。
杨得喜家由三间低矮的小瓦房组成。李晓清要彭一朝和崔缤纷陪杨得喜在大门口先站着,自己则推开了没落锁的大门。他走进去挨个扫视了一遍房间,发现厨房里有一张后门,但被堆着的柴草堵得很牢。
李晓清放心地退了出来,说:“等老杨进去换衣服吧!”
杨得喜进到屋里,端出三把椅子,招呼门外的三人坐。三人也不讲客气,各自接过椅子,呈半圆形地围坐在大门前的坪地上。
李晓清翘着二郎腿,拿出手机给赵乡长发了一则短信:“人已经被我们控制在他家里了,听候您的进一步指示!”
很快,赵乡长回了短信:“好,辛苦了!前锋村这边的事儿你就不要操心了。卿书记午饭后才离开白水乡,你们务必坚守,到时候会及时通知你们回撤!”
李晓清看过短信,苦笑了一下,将手机交给彭一朝,并冲崔缤纷说:“缤纷你也过来看一下赵乡长的指示吧!”
六
杨得喜换了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一出来,直把门外的三人都看傻了眼。
“呵呵,老杨你还像个人样啊!”半晌,李晓清才回过神来。杨得喜个子矮小,一穿上合体的西装,人显得精神干练多了。不过,他还是不经看,乌黑而瘦削的脸上,皱纹似蚯蚓般爬得满处皆是。
“走吧,我还要找领导上访,要回我老婆!”杨得喜催促道。那神情,就似真要去见什么大人物,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显然,他已把李晓清骗他的话儿当真了。
“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县领导来?”彭一朝不屑地看着杨得喜问。
“老成昨天晚上就告诉我了,说是县委卿书记今天一早就会来。”杨得喜抬脚就要往外走。
“你急什么急?”彭一朝霍地站起身,挡在了杨得喜前面。
李晓清也跟着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老杨,你看……像卿书记这样的领导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对吧?先把你的情况给我们讲讲,我们一定把你的要求转告上去,你看可以吗?”
“你们这是……”杨得喜恍然明白了过来,气呼呼地欲强行往外走,却被高出一头的彭一朝封堵得严严实实。
杨得喜不死心,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试着往外走,彭一朝跟着去拦,两人似嘴对嘴的两条鱼儿,游摆过来游摆过去。
看着彭一朝和杨得喜的情形,李晓清想起了小时候做游戏,一个小朋友钻山打洞地欲突破防线,另一个小朋友却始终张开双臂阻挡着不让其前进……原来,小时候做游戏时学到的本领直到工作中还有用,这是李晓清没有想过的。或许,人这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游戏,只是往往会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才没事找事地生出许多麻烦来。
“你到底要怎么搞?”杨得喜捏拳立住,两粒眼珠子像要蹦出来,愤怒地盯着彭一朝。僵持了一会,他意识到了自己不是彭一朝的对手,就回身走到门槛边,双手抱在胸前,身子朝外蹲着一言不发。
坪上的三人看着杨得喜不说话。反正就是千方百计地拖时间,这样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要耗到卿书记吃完午饭离开白水乡,杨得喜想怎么闹腾都没什么关系了。
崔缤纷起身进屋端出一把椅子,说:“老杨你别老是这样蹲着,坐吧!”
杨得喜情绪缓和了一些,冲崔缤纷摇头说:“我不坐,习惯这样了。”
崔缤纷没办法,只好把椅子搁到屋内,又回坪里坐下。
李晓清走到大门口,陪杨得喜一道蹲着。他掏出一支烟,点上火递给杨得喜说:“老杨你也消消气,你到底要找县领导反映什么,先跟我们讲清楚总是可以的吧?”
杨得喜不理李晓清,也不去接他递的烟,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坪前的那一片竹林。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雨,披着棕红色外衣的竹笋笔挺笔挺,似一枚枚小炮弹一样向上立着。而那刚钻出泥土的小笋子,就像门口蹲着的俩人,蛤蟆似地趴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坨。
“我能找县领导反映什么?我要找领导上访,要回我老婆!”杨得喜转过脸来,哀怜地看着李晓清说:“石强平你认识吧?去年下半年,他趁我外出打工时,霸占了我老婆!”
李晓清冲杨得喜点点头说:“当然认识。”
李晓清对石强平不是认识不认识的问题,而是早已熟悉。此人长得五大三粗,年轻时就是白水乡有名的“五不烂”。在外浪荡多年后,回到家乡在白水溪边开办了一家大型砂场。这些年城里到处搞建设,白水溪里的砂石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城里,石强平想不发财都难。
俗话说,财大气粗,势大压人。头几年,发了财的石强平还只喜欢在村民们面前显摆显摆,常常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嘴里叼着烟,四肢像划船一样在村里“走海路”。大前年冬天,前进村村委会换届,石强平放出话来,要参选村委会主任。当时乡党委讨论这个事情时,李晓清反对将石强平列为候选人。童书记只关心村支部书记的人选,对村主任人选的确定一般表态。赵乡长磨磨蹭蹭,拿捏了半天说:“现在流行能人治村,前进村找不出一个比石强平更有能力的人了,不让他来当村主任让谁来当?”正是赵乡长的这一犹疑不定,让石强平当上了村主任。事后有个别村民举报说,石强平选前给每个村民家里送了烟酒。李晓清主张去查一查村民的举报,童书记说:“还不知道村民说的是真是假?何况,这个事情就是查实了,石强平照样做他的砂场老板,捡账的却是我们这些公职人员……屎不臭挑起来臭,没那个必要。今后,叮嘱他多为村民们谋些福利就行了!”
可石强平并不是童书记、赵乡长寄望的那样。第二年,他就逼得前进村老党支部书记辞职,反正只要他当村主任,老党支部书记就不干了。这样正合石强平的心意,他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把个清净的村子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终日不得安宁。他时常开着一辆吉普车,在村里耀武扬威地跑进跑出,村民们见了隔老远都怕躲不赢。即使石强平以村主任身份去找村民说个事儿,村民也会离得远远的,像是他全身长满了刺似地,生怕去碰一下。
“你说详细一点啊!”李晓清一想到石强平就恼火,遽然站起身,拍着胸脯说:“这个事情我一定替你做主,有什么情况你别藏着掩着,直接说!”说完,李晓清又有点后悔,真的可以替杨得喜做主吗?李晓清感到自己对付村民的手段已是越来越出格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卑劣。明明是在拖着不让杨得喜去干扰卿书记的调研,却还要来假装正经,忽悠这样一个卑微的可怜虫!
听到李晓清这样说,杨得喜死鱼似的两粒眼珠子倏地有了光彩,连连说:“真是太感谢领导了,太感谢领导了!我这就跟领导把事情说清楚。”
那天晚上,一直在外打工的杨得喜喝了点酒,寂寥难耐。他在街上晃荡,走到街角时,被站在昏暗灯光下的一个女人拦住了。杨得喜说,他没怎么想就跟着那女人进了小巷,然后到了一间屋子里。稀里糊涂地办完事,他才看清楚那女人的模样:“两个眼睛好大,勾魂!我一看,就想把她娶回家做老婆。”
第二天天一黑,杨得喜就蹲在了那个街角。那女人见了他嫣然一笑说:“大哥是不是又想办事儿了?”杨得喜不吭声,跟着那女人走到小巷屋子里,这次他不办事儿,死活要她跟他走。那女人就说:“我上个月才死了男人,现在就跟你走不行啊!再说,你拿什么养活我?”
杨得喜说:“我一直打单身咧!昨天跟你还是头一次……我身体好,可以打工养活你。”
那女人说:“打工能赚几个钱?”
杨得喜不再多说话,蹲在门口赖着不走。那女人赶了他几次,他就是不起身。那女人就说:“大哥你蹲在这吧,我到街角去!”
那女人前脚走到街角路灯下,杨得喜后脚跟上来,蹲在她旁边不动。那女人热情地跟过路的男人打招呼,有几个男人停住脚欲与她搭讪,当瞅到地上蹲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男人后,立刻离了去。
那女人说:“大哥你这样黏着,我怎么做生意啊?”
杨得喜说:“我不要你做这生意了,我要你做我老婆!”
“唉!”那女人叹了一口气,娇嗔地道:“我们只怕是前世的冤家……你别老蹲着,我同意你说的要得不?”
几日后,杨得喜领着那女人回到村子里。第二天,亲朋戚友张罗着置办了几桌酒席,便算结了婚。几年下来,杨得喜和那女人倒也恩爱,没事的时候,还会成双成对地在村里出没。去年秋收过后,杨得喜外出打工,过年前满心欢喜地回到家,推开门一看,却发现石强平竟然光着身子睡在了他床上……
杨得喜在讲他和那女人的事情时,李晓清发现彭一朝和崔缤纷还听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好有味;当杨得喜讲到发现石强平和那女人搞到了一起时,他们都像在听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故事,面无表情,左顾右盼地在打发着时间。现在,白水乡各村中青年留守妇女多,经常会出现张三睡了李四的女人、王五的女人钻进了赵六的被子里这样一些扯皮拉筋的事儿,并闹到村上、乡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又没犯法,能够怎么样?遇到这类事儿,村上、乡上就采取拖的办法,拖一天是一天,实在是拖不过去了,就轮番派人上门去做协调工作,叫睡了人家女人的那个男人赔几个钱了事。
“他石强平是个什么东西?领导们评评理,他为什么要抢我老婆?我找个老婆容易吗?”杨得喜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道:“我要我老婆!我要找领导上访,要回我老婆!”
“你怎么不去找石强平?”李晓清说。
“怎么找?他有钱有势,人高马大,我一没他钱多,二又打不赢他……我就找你这个领导做主。”杨得喜揩了一把鼻涕眼泪,双手抱头蹲着,嘤嘤咽咽地哭泣个没完没了。
李晓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故意打趣地说:“让老杨痛痛快快地哭吧,男人哭吧不是罪!”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快正午了。于是,他朝彭一朝努了努嘴,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彭一朝心领神会地点了一下头,悄悄地离开了杨得喜家。
七
“领导你不是答应要跟我做主吗?”杨得喜突然不哭了,两粒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盯着李晓清说。
李晓清无奈,只好说:“我这就给石强平打电话。”
李晓清掏出手机,翻到石强平的号码,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划,按下免提,电话接通了。
“喂,哪位?”电话里传来石强平的声音。
“石大主任,你好啊,我是李晓清!”
“哦,李大乡长啊!您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李晓清顿了顿,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很认真地说:“你一个有钱有势的大男人,应该玩了不少女人吧?”
“李大乡长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是说你玩什么女人不好,却要来玩杨得喜这个老实人的女人……”
“李大乡长您就别说了,您是说那个贱女人吗?不是我玩她,是她巴着我咧,我都烦死了。我把电话给她,您跟她说,看她愿不愿意回去?”
“你来接电话啊,杨得喜都找到乡政府去告我状了,你要给李乡长说清楚!”电话里可以清晰地听到石强平在呵斥人。
过了一会,石强平说:“李大乡长啊,怪不得我,这贱女人就是不愿意回家……我现在有事情在身,等天黑我把她送回家,可以不?”
“嗯,谢谢石大主任给我这个面子!不过,我还得啰嗦一句:做什么事情都得有一个度……”还没等李晓清说完,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什么东西!”崔缤纷说。
“哼……哼……”李晓清发出了几声奇怪的笑。其实,他也不喜欢这样笑,却又忍不住。
“拜托,李乡你别这样笑行不行?好恐怖。”崔缤纷转头对杨得喜说:“刚才你都听到了吧?天黑就会送你女人回来。”
杨得喜激动得全身颤栗说:“还是领导有办法,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李晓清就趁机说:“老杨你今后别动不动就去找县领导上访,找我们不也可以把事情解决吗?”
“那是,那是。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就去乡政府找您这个领导,我看得出,您还是替我们这些老实农民着想的……”杨得喜一高兴,话就多了起来。不过,李晓清听起来却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如杨得喜所说,还是出于应付才给石强平打这个电话,即使打这个电话并非什么难事。
说话间,彭一朝提着几袋食品回来了。杨得喜见状,起身去屋内端了一张小桌子出来,四个人一齐动手将食品和一次性碗筷摆上。彭一朝从一个袋子里先摸出一听饮料给崔缤纷,再摸出三瓶半斤装的白酒说:“老杨你今天喝点酒啊,祛除一下身上的寒气。”
杨得喜连连摆手说:“喝不得,我喝不得酒。”
李晓清将一瓶酒的盖子拧开,摆到杨得喜面前说:“今晚你老婆就要回来了,这酒是壮阳的,喝了办事儿有力,老杨你一定得喝!”
杨得喜说:“呵呵,那我喝吧!”
崔缤纷笑骂着说:“你们男人啊都一个德性,一见酒人就变歪了!”
四个人边吃边说笑。几口酒下肚,杨得喜说:“领导,你们要不要看我老婆的相片啊?”
听到这话,李晓清拿酒瓶的手停在了半空,赶忙说:“好啊!”
杨得喜转身进屋拿了一张相片出来,李晓清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婚纱照。照片上,那女人确实有几分姿色,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真如杨得喜所说的那样,勾魂。
“老杨你好艳福啊!”李晓清将相片传给彭一朝和崔缤纷,抿了一口酒说。
杨得喜“嘿嘿”笑着说:“这个是我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咧!”
“哇,美女!”崔缤纷一看相片,惊喜地叫了起来。
彭一朝瞄了一会相片,风趣地说:“老杨你照这个相时,是不是站在一张小凳子上?”
杨得喜不好意思地说:“嗯,是的,我老婆要比我高半个头。”
李晓清就起身凑过去,看了一会儿照片,像发现了什么似地含笑着问:“老杨,你们没拿结婚证的吧?”
杨得喜尴尬地说:“没拿。”
李晓清忽然收住脸上的笑,说:“没拿结婚证那她就不是你老婆……要是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也很正常。”
杨得喜一听不高兴了,猛喝了一口酒,说:“我说领导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在一起睡了好几年,她怎么就不是我老婆了?”
“没拿结婚证,她肯定不是你老婆!”李晓清不让步。
“我们乡下都这样,只要办了酒就是一对儿了……”杨得喜将酒瓶子敲得“啪啪”地响,很是忿忿然。
崔缤纷明白李晓清说这番话的意思,打抱不平说:“李乡,你也太不地道了吧?你是不是想撇清假设他女人今晚不回来的干系啊?”
李晓清冲崔缤纷边挤眼边说:“我哪是这个意思?”
崔缤纷不理会李晓清,扭头冲杨得喜说:“假设你女人今晚没回来,你就找这个领导,他可是拍了胸脯答应替你做主!”
“我当然得找领导做主!”杨得喜“咕噜”一口,将瓶子里的酒喝得个底朝天。喝完,身子一歪,“哧溜”一声人到桌子下面去了。
三人都吓得脸色煞白,急忙起身去拉扯。
“啊,没事!”杨得喜挣扎着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我今天……高兴……高兴啊!”
李晓清扶住东倒西歪的杨得喜说:“你进屋去睡一会儿吧!”
待安顿好杨得喜睡下,三人已再没有了吃喝的兴致。
崔缤纷一个劲地抹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下次我再也不想做这看守上访人的事情了。”
彭一朝怪里怪气地说:“他是高兴,可我们是什么?我们这些乡干部还是人吗?”
李晓清阴沉着脸,不理睬彭一朝和崔缤纷,转身回到里屋去看杨得喜。此刻,杨得喜睡得鼾声四起,李晓清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住杨得喜伸在被子外那只手的静脉,发现脉搏正常后,就将杨得喜的手塞进被子里。走出屋子时,李晓清双手使劲地在脸上搓了几把,掏出一支烟坐到坪里自顾自地抽起来。
彭一朝说:“等下我还要开车,去车上打个盹。”说完,也不管李晓清同不同意,就往外走。
李晓清看也不看崔缤纷,说:“缤纷你也累了,找个椅子靠着休息一下吧!”
崔缤纷有些不悦地说:“算了,我出去走走!”
李晓清看着崔缤纷的背影,不觉心生一股怜惜,心想像看守上访人这样的事情,的确是不应该叫她来的。不过,他觉得今天事发突然,有些乱。不知什么原因,自从昨天夜里接到童书记的短信后,他就有些心慌慌的,好像丢了魂儿似的六神无主。
仲春的午后,阳光暖暖的。李晓清不觉有了倦意,靠在椅背上渐渐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李晓清看见崔缤纷手捧一束鲜花回来了。
赵乡长来电话,通知李晓清他们三人回撤,并告知顺路去前锋村,协调一下县电视台记者采访的事。
“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可以撤了!”李晓清笑着对崔缤纷说,但崔缤纷却不搭理他,捧着鲜花直接朝屋内走。崔缤纷关切地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杨得喜,将鲜花搁在了他的枕边,快速地退了出来。
李晓清跟了进去,他又给杨得喜把了一下脉,见正常后,就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压在了那束鲜花下。走到大门口时,他回转身,又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一起压在了鲜花下。
李晓清将大门虚掩着带上,疾步朝外走去。
八
李晓清三人到达前锋村村部时,县电视台的记者已经到了,站在院子里采访车旁等。
车一停稳,李晓清就跑上前与一男一女两位记者打招呼。女的姓萧,是县电视台里有名的美女记者,李晓清以前见过几次。
扛摄像机的男记者冲李晓清笑笑,没说话。萧记者伸出芊芊玉手,与李晓清握了一下说:“李乡长,是这样的。上午的时候,我们只顾着拍摄卿书记去了,没有来得及采访前锋村的村民。我们觉得没有采访村民的镜头,这个新闻是不完整的,就来补拍。”
李晓清一边“哦哦”地听着萧记者说话,一边掏手机给老成打电话。不一会儿,老成领着几个公公婆婆屁颠屁颠地来了。
李晓清拉过老成,给萧记者介绍说:“这是前锋村的支部书记老成,你就采访他吧!”
萧记者大方地和老成握过手,将老成领到一边,告诉他等下应该怎么回答她的采访问话。老成开始脸上还有笑意,听着听着就有些挂不住了。这时,男记者已经选择好了拍摄角度,萧记者打开话筒冲老成开始了采访。
“请问大爷您贵姓?”
“姓成。”
“您是前锋村村民吗?”
“嗯,是的。”
“为了搞好乡村清洁工程,提高村民生活幸福指数,你们前锋村是不是经常组织村民大搞清洁卫生?”
“这个……这个,今天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啊!”
“停!”萧记者移开话筒,对老成说:“成书记,我不是已经告诉您怎么回答吗?”
老成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可怜兮兮地连连点头,惹得其他看热闹的村民一阵哄笑。
萧记者说:“那我们再来!”
“嗯。”
“为了搞好乡村清洁工程,提高村民生活幸福指数,你们前锋村是不是经常组织村民大搞清洁卫生?”
“这个……这个,没有的事!”
萧记者关了话筒,两眼一瞪说:“成书记,没人跟您开玩笑,这可是关系到卿书记的一项政治任务啊!”
“谁跟你开玩笑了?什么狗屁政治任务不政治任务,你以为我是吓大的啊!”老成像是受了巨大侮辱,烦躁不安地吼着说:“以前叫我说假话,我照做了。现在还叫我说假话,我坚决不干!我都六十几岁的人了,还活得几天?不积点德连鬼都不会打收条的!”
萧记者气得一脸乌云,双手抱在胸前,拿眼乜斜着院子外的天空站着不说话。李晓清见状,上前制止老成道:“够了好不?不就是舌头打个滚的事儿,七里八里做什么?”
“对不起,李乡长!”老成抬脚就往院子外走,边走边嚷:“老子就不陪你们玩这一套假把戏了!”
“老成,老成……”李晓清欲拉住老成,可他噘着嘴,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成啊,年轻时就是一头倔牛!”围观的一位身材中等、脸庞红润的花白头发村民说。
李晓清嘴角溢着笑,走到这位村民跟前诚恳地说:“老人家,请您来配合一下我们美女记者的采访,好吗?”
有村民高喊:“呵呵,老人家?他叫丁大力,才五十多岁咧!”
“哎呦,这哪行?我可嘴笨咧!”丁大力半推半就地被其他村民推出人群,眯眼笑着朝李晓清说:“李乡长吧?我认识您!”
有村民嬉笑着说:“他是我们村里的养鱼专业户,最会说话了!”
“哦哦,那敢情好!”李晓清热情地握住丁大力的手,领着他到仍在生气的萧记者跟前,陪着笑脸说:“萧记者见多识广,相信不会跟老成计较的。来,你就采访老丁吧!”
听到这话,萧记者的脸上瞬间太阳出来了,她像告诉老成一样,告诉丁大力要怎么回答她的问话。丁大力“嗯嗯”地应着,两只手却不知所措地搓来搓去。
萧记者朝男记者做了一个手势,采访开始。
“您是前锋村村民吗?”
“嗯,是的。”丁大力憨笑着,回答得刚劲有力。
“您叫什么名字?”
“丁大力。”
“为了搞好乡村清洁工程,提高村民生活幸福指数,你们前锋村是不是经常组织村民大搞清洁卫生?”
“这个……这个,我们三天两头就搞一次。”
“村子里干净了,你们感到幸福吗?”
“幸福!”丁大力回答这句话时特搞笑,两眼瞪得滚圆滚圆,头一扬肚子跟着一挺说:“有卿书记这样的领导来关心我们,怎么不幸福啊?”
萧记者移开话筒,满意地说:“谢谢您,您回答得太好了!”
“哎呦,这就完了?”丁大力像是意犹未尽。
萧记者跟李晓清打个招呼,拉开采访车门,扭头笑着冲丁大力说:“您今天晚上六点半要看县电视台的节目哦!”
“不看。”丁大力甩了甩头。
“您不喜欢看电视?”
“不是。”
“那为什么不看一下电视里的您啊?”
“哎呦,你快点莫说了。说假话的电视有什么好看的,你说是不?”丁大力话还没说完,围观的村民就个个“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
萧记者脸色铁青,丢下半句话:“奇奇怪怪……”“嘭”地关上车门,一溜烟走了。
“哼……哼……”李晓清控制不住也笑了,但又觉得在村民们面前这样笑不妥,赶紧敛住,掏出烟挨个给村民们撒。撒完烟,他双手抱拳,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声说:“谢谢了,谢谢各位了!”然后,迅速上车,对一直没下车的彭一朝和崔缤纷说:“我们走吧!”
车刚跑上村道,崔缤纷就学着萧记者的模样来了一句:“奇奇怪怪……”
彭一朝猛地一个急刹车,李晓清身子向前一冲,双手撑在副驾驶台上,惊诧地问:“这是怎么了?”
“噗”地一声,彭一朝笑得一脸通红。半晌,他才说:“对不起,李乡!我憋不住了,彻底憋不住了。”
车后座上的崔缤纷早已笑得不成人样。
不知怎么,李晓清却笑不起来。他还记得,老成第一次见到他时哈着腰、唯唯诺诺的样子。当时,他就在心里感叹白水乡的农民太老实,连老成这样当了多年村支部书记的人也像一个糯米团,似乎想怎么捏就可以怎么捏。渐渐地,他发现白水乡的农民其实也不是那样好打交道,乡政府要搞个什么事情,如果不事先找他们征询意见,多半都执行不了。以前,只见过记者瞧不起农民、奚落农民,哪见过农民顶撞、捉弄记者?
九
李晓清回到办公室,一看离下午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就边开电脑边用热水壶烧水泡茶。他有一进办公室就泡杯茶的习惯,当年在县委办公室敲键盘写材料,每当敲不下去时,他就端起杯子慢慢地品茶,不出一会儿,一股清香弥漫五脏六腑,脑子里的词句如泉水一样往外涌。到白水乡上班后,不是接待农民、处理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就是整天开会、学习,这个时候品一口茶可以解渴,亦可以解闷。
热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一阵后没了声响,在冲茶的时候,李晓清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就急着啜了一口,却被烫得吐了一地。他将茶杯搁在电脑屏幕旁,坐到柔软的皮椅上,双手敲键盘登陆QQ。大半天没开电脑,QQ闪个不停。他先点开寻楠的图像,寻楠留言说:“我昨天晚上不是故意的,确实是人要睡了。周末回来,我会想办法让薇薇早点睡……”
看到寻楠的留言,李晓清品了一口茶,会心地笑了。自从他来白水乡后,和寻楠基本上就是网上说的“周末夫妻”。白水乡大部分干部的家都在县城,平时吃住在乡政府大院里,到了周末才会回去与家人团聚,周一一清早再往乡下跑。他刚来白水乡的时候,薇薇才一岁多,连爸爸都喊不清晰。现在,薇薇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精怪,只要见到他和寻楠有亲昵动作,就会伸舌头、扮鬼脸,搞得他和寻楠亲热,只能等薇薇熟睡后才敢放肆。
李晓清给寻楠回了一个“呲牙”的表情,继续浏览其他QQ上的留言。近来,“乡镇干部群”很活跃,一会儿讨论乡镇干部的前途在哪,一会儿讨论乡镇干部是凭本事提升还是凭关系提升。但不管讨论什么话题,时不时就会有群友发一个挖苦农民的段子上来,那个叫“天悬一剑”的人,似乎很会说挖苦农民的段子,经常凭那些段子博得满群喝彩。
“乡镇干部群”图像在闪,又是“天悬一剑”发上来的段子:
前不久,一农民进城,看到火车飞快地行驶。冷不防,火车上丢出来一团纸,“啪”地打到农民的脸上。农民将那团纸捏在手里瞧着,惊恐地道:“哎呀,城里的火车就是快,一团纸都可以把我鼻子打出血来!”
其他群友跟着贴出了“偷笑”“强”“吐”和“鄙视”等表情。李晓清的网名叫“白水清溪”,他几乎长期隐身当潜水员,一般只看群友的发言而不回帖。但今天看了“天悬一剑”的段子后,有些坐不住了,回了一帖:“请问你真正地了解现在的农民吗?”
“就是,现在有哪个农民不知道卫生巾啊!村子里沟渠两边到处扔的有。”一个群友跟帖说。
“别把现在的农民说得像过去那样蠢可以不?我们这里的农民好厉害,乡干部都怕下村。”这个群友说完,贴出一个“委屈”的表情,好像他刚下村被农民欺负过似的。
“天悬一剑”贴了一个“撇嘴”的表情,不见了人影。李晓清知晓,他是得不到答案的,乡镇干部们一天到晚被一些鸡零狗杂的事情缠着分不开身,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现在的农民想什么、要什么?
倏忽,“天悬一剑”现身说:“‘白水清溪大侠:你是否就真正地了解了现在的农民?”
“我真正了解吗?”李晓清对着电脑屏幕嘀咕了一句,半天不敢作答。是的,他实际上也不了解现在的农民。杨得喜到底需要什么?未必就真的只是要那个女人?老成为何与以前判若两人?难道他仅仅只是不再愿意说一句假话?还有那个丁大力,脸上笑得像一朵花,说出话来却不怕把人噎死……很多年来,一说到农民总是用淳朴可爱、胆小怕事来形容,可现在的农民已然不是这么回事情了,他们知道自己所拥有的权利,看不惯的不会再去盲目跟从;他们不再在博弈时畏畏缩缩,而是敢于为自己的利益抗争……
“天悬一剑”的发言后跟了“酷”“偷笑”“冷汗”“哈欠”等一大堆表情。李晓清不想回答,确凿地说,他也回答不了。
李晓清感到有些失望,索性关了电脑。他手捧茶杯,将下巴搁在杯盖上,看着阴沉沉的窗外出神。乡政府大院里的香樟树已经长出了新叶,嫩黄嫩黄的一树又一树,似张开的一把把绿黄的大伞。对面院墙旮旯里,一朵大红的玫瑰在尽情地随风摇曳,但倘若不是刻意,谁也不会注意到。
崔缤纷手里拎着一串钥匙,从寝室方向不慌不忙地朝办公楼走来。她的穿着和身段格外打眼,紫色斜襟外套里包裹着的两座山峰颤抖着,活像一对活泼乱跳的兔子,呼之欲出;天蓝色的碎花裙子被脚上的黑色短靴踢得慢慢地飘起来,又柔柔地落下去……李晓清认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崔缤纷都是一个令人心仪的女孩子,是一朵璀璨而耀眼的鲜花。可惜的是,这朵水灵灵的花儿就像对面院墙旮旯里的那朵玫瑰,只能默默地兀自独放。
“唉!”李晓清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恰在这时,赵乡长打电话来,要他去童书记办公室。
十
来到童书记办公室的时候,赵乡长已经在座了。
李晓清找一张沙发坐下。童书记坐在办公桌旁未动,看着赵乡长说:“晓清来了,那我们开始商量一下要抓紧办的几件事情吧!”
赵乡长和李晓清同时点了点头。
“今天卿书记来调研,对我们乡的工作很满意,特别对前锋村狠抓乡村清洁工程提出了表扬!当然,这是与晓清的努力分不开的,晓清辛苦了!”童书记微笑着看了一眼李晓清,接着说:“卿书记指示,要把前锋村打造成为全县乡村清洁工程示范村。关起门来说,前锋村离卿书记的要求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我们不能让卿书记失望!”童书记呵呵一笑,话题一转,意味深长地说:“我五十多岁的人了,也不会在乡镇一线干多长时间。你们两位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还要干很多年,前景广阔啊!”
赵乡长笑笑说:“童书记您过奖,这些年我和晓清之所以能够做点儿事情,都是您领导有方、放手让我们去干的结果。”
李晓清觉得一贯作风干练的赵乡长说这话很别扭,但他来不及去细想,跟着说:“那是,赵乡长说得对。”
童书记悠然地品了一口茶,手一挥说:“我们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我提议晓清去前锋村蹲点专门抓乡村清洁工程,按照卿书记的指示,真正地将前锋村打造成为全县乃至全市乡村清洁工程示范村!”
赵乡长瞟了一眼李晓清,说:“我同意童书记的意见。”
童书记态度坚决地说:“那就这样定了!从下周一开始,晓清就带乡党政办公室的彭一朝和崔缤纷去前锋村蹲点,下下周一拿出将前锋村打造成为全县乡村清洁工程示范村的方案交乡党委会讨论!”童书记换了语气,冲李晓清问:“晓清有什么想法没?”
“我不敢保证能不能够圆满完成这个任务,但我向两位领导表个态:从下周一开始,我一定全力以赴投入到前锋村狠抓乡村清洁工程的工作中去,力图抓出实绩、抓出成效!”李晓清感到背脊骨上有一股凉风缓缓地滑过,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好!我一直比较欣赏像晓清这样有激情、能干事的年轻人。”童书记看着赵乡长,似轻描淡写又似语重心长地说:“你做了党委书记后,也要放手让年轻人去干才行啊!”
赵乡长洒脱地一笑说:“童书记您这是高看了,我还差得远咧!”
“好了好了,我们还是来说正经事!”童书记又挥了一下手说:“卿书记在调研时对我们乡的各项工作做了很多重要指示,请晓清通知一下乡政府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开会传达贯彻。”
“好的。”李晓清说。
童书记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晓清啊,老县长昨天仙去了,等下我跟赵乡长代表白水乡去县城悼念一下,明天一早赶回乡里开会。你跟老县长没打过什么交道,就不去算了,留下来负责乡里的工作……唉,别指望袁副书记了,他年纪比我还大,跟我一样在乡镇一线搞不了几天了!”
“嗯,没问题。”李晓清整个就不明白童书记今天是怎么了,早上开会时还精神抖擞、壮志满怀,现在不但人蔫呼呼的打不起精神,而且说话云里雾里,阴阳怪气。
“晓清,你说说今天那个要上访的人的情况啊!”赵乡长也看了一下表说:“我和童书记三点半走,还有一刻钟,你说说吧!”
李晓清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杨得喜要趁卿书记调研找他上访的事情。他没有讲杨得喜上访是老成私下里故意作的安排,马上就要去前锋村蹲点抓乡村清洁工程,他还得依靠老成才行。但他着重讲了一番石强平的不是,末了他说:“杨得喜上访的直接原因是石强平造成的,我建议想个什么办法,先把石强平的村主任挂起来再说!”
童书记显得有些不耐烦,抓过办公桌上摊着的材料翻了翻说:“怎么处理石强平你们两位拿一个详细意见出来,我的观点是,不管怎么样,要确保杨得喜不再上访!你们知道的,维稳是头等大事,重中之重,出不得半点差错!”
赵乡长沉思了片刻说:“根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委会三年一选,石强平今年底到期……他不是党员,不能用党的纪律来处理他。再说,我们必须依法行政才是,现在就将他的村主任挂起来,显然不合适。”
“我认为赵乡长说得对,这个事情先谈到这里,等年底再说吧!”童书记站起身说:“赵乡长,我们准备走吧!”
“好!”赵乡长呼地站起身说:“我去一下办公室就下楼来。”
李晓清还想就如何打压石强平多说几句,但已不容他多说了,就跟着赵乡长一路起身朝外走。刚出童书记办公室,赵乡长便神神秘秘地回看了一眼,悄声地对他说:“来一下我办公室。”
赵乡长将办公室门关上,压低嗓音说:“晓清你听出了童书记话里有话没?”
“嗯,我感觉有些奇怪。”李晓清也不敢大声说话儿,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就顺着赵乡长的话说。
“县委已经作出决定,等卿书记搞完这轮调研后就要调整乡镇干部。”赵乡长停顿了一下,打哑谜似地说:“他肯定不会在乡镇一线任职了。今天中午他在饭桌上暗示,想进县人大当副主任或者进县政协当副主席,卿书记就装蒜打哈哈……晓清啊,你还年轻,按照卿书记的指示精神,把前锋村打造成为全县乡村清洁工程示范村,不愁没有前途!”
“嗯,谢谢赵乡长!”李晓清总算听明白了一些。
十一
李晓清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先去一楼等着送童书记和赵乡长。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乡政府大院门口,在白水乡,除了书记、乡长有专车和司机外,其他班子成员都是自己开私家车。
过了一会儿,童书记先下楼来了,脸上阴云密布,谁也没理就坐进车里,先走了。紧接着,赵乡长夹着公文包匆匆下楼来,他冲李晓清怪异地一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就在车子启动那一瞬间,赵乡长摁下车窗玻璃,伸出半个脑袋对李晓清说:“遇到紧急事情,打我电话!”
“好!”李晓清还想说几句送别时的客套话,赵乡长已经将车窗玻璃摁上去。车子驶出大院,去追赶前面一辆车。
李晓清慢慢悠悠地回到办公室,品了一口茶,脑子里仍在回味着刚才童书记那番阴阳怪气的话和赵乡长吊诡的表情。在他的印象中,童书记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硬汉,从来不会因工作而难倒、累倒。而且,他是属于那种敢于担当、思路清晰的强势官员,几乎没有见他有过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时候。李晓清来白水乡时,童书记在第一任书记的任上。那时,就流传他要去担任县领导,一阵子是进县委常委班子,一阵子是担任副县长,一年挨过一年,一届熬过一届,童书记从年富力强熬到了乡镇一把手年龄的上限,就是不见位子有所挪动……谁知卿书记刚来县里不久,就要挪了!
李晓清明白赵乡长的意思,童书记一走,赵乡长很可能要当党委书记。乡里袁副书记已是五十五岁的人了,即使不走,也只能去搞乡人大主席或是乡政协主任那样的闲职。这样的话,就会腾出乡长和副书记两个位置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李晓清横竖可以往前挪一步。乡镇虽然庙不大,但庙里的菩萨却是一步一步卡着位往前挪动的,除非上面有人或者有什么突出的贡献,否则都得像乘飞机时的安检,排着队一个个地来……说实在的,李晓清不想去想这些,再说想了也没什么用。可有时又不得不想,既然入了这个门,走上了这条道,谁不想走得顺一点、快一点?
李晓清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机会的来临,但一想到要去前锋村蹲点抓乡村清洁工程就有些头疼。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怎么能够抓出一个全县示范村来?可是,如果不抓出点实实在在的成绩,往前挪动位子的事情就会说不清楚,也不敢想象……李晓清明显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有一股莫名的恐惧,即使天气不再冷冽,身子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咚咚咚”急骤的脚步声,接着是彭一朝的大声喝问:“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李晓清起身去探个究竟,走到门口,一个花白头发的人一手拎着一条大鱼站在了面前。在他身后,是唬着脸一言不发的彭一朝。
李晓清定睛一看,来人竟是那个奚落萧记者的丁大力。
“哟,这不是老丁吗?”李晓清习惯性地伸出手欲去握,才想到丁大力两个手都不得闲,有些尴尬地说:“老丁这到底是怎么了?”
丁大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蜡似的脸上,嘴张得跟手上拎着的鱼的嘴一样大。只是丁大力的嘴唇还有血色,一张一合;而那两条鱼的嘴唇却白纸拉嘎,一动不动。
“哎呦,我的李大乡长!您未必真的没看出来吗?”丁大力急得直跺脚,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李晓清将丁大力让进办公室,淡淡地笑着说:“我还真没看出来。”
丁大力忽然将拎着的鱼“啪啪”两下,摔到地上。冰凉的血水从鱼嘴和鱼鳃里喷出来,溅得四散开去,屋子里立即飘浮着一股呛人的鱼腥气。乳白色的沙发上,刹那间开出几朵暗红色的小花。
“你这是要干什么?”李晓清来火了,生气地说。
“哎呦,我这一年多来的心血都白费了,还能够干什么?”丁大力欲哭无泪,质问道:“石强平买下前进化工厂,昨天夜里恢复了生产,难道您真不知道?”
李晓清一惊,不再生气,摆着头说:“我确实不知道!前进化工厂不是关停三年多了吗?”
“哎呦,就是啊!石强平是白水乡的霸王,他要怎么样谁敢阻挡?我承包的鱼塘在前进化工厂的下游,它一生产,废水直接排放到了我鱼塘里……今天我接受完那个记者的采访后回去一看,一万多斤鱼,都死啦!”丁大力恨得牙齿咬得“嘣嘣”响,说:“如果乡政府不给我做主,等下我就用炸药去把石强平炸死算了,大不了都是一死!”
李晓清黑着脸,呵斥道:“胡说八道!你别乱来就是。”
“我别乱来?”丁大力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条鱼,将鱼头递到李晓清面前:“您看看,都是五六斤大的鱼了,到年底一出鱼,我就可以到城里买房了!”
李晓清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看死鱼。死灰色的鱼头上,张着的嘴唇干瘪僵硬,像用褪了皮的柳条弯成的一个圈儿,不再圆润柔软;松弛的眼皮完全耷拉了下来,如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筋,已无力包裹那惨白、凝滞、空洞无光的眼珠子……
“老丁你把死鱼放下来可以不?”李晓清并不觉得死鱼有什么可怕,相反,他似乎从死鱼的身上找到了去如何整肃石强平的突破口。是的,李晓清与石强平无冤无仇,他曾经也希望石强平当上村主任后,能够真正地带领村民致富,改变村里的落后面貌。遗憾的是,无论是石强平的个人品行还是素养,都不足以胜任这样一个角色。更可恼的是,面对这样一个无赖,在其任期内,乡政府居然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
李晓清来到走廊上,见彭一朝站在栏杆边抽烟,就吩咐说:“彭主任你去开车,我们去老丁的鱼塘走一趟!”
十二
丁大力骑着一辆紫红色的摩托车走在前面,车龙头两边挂着的死鱼似两串迎风招展的白布条,在墨绿色的春日里格外碍眼。
李晓清看着前方,一言不发。他明白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不会轻松,但他想去跟石强平斗一斗,即使暂时不能有个什么结果,也要杀一杀石强平的威风,让他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李乡,石强平到底是什么来头?”彭一朝问。
“不就是钱多、人横不怕事……还能有什么来头?”李晓清了情不了愿地答。乡干部做事情总爱先摸清楚对方的来头,李晓清刚来白水乡时很不习惯这种行事风格,但时间一长,也习惯了。毕竟乡镇是最基层的行政单位,上面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得罪不起,不摸清楚来头就出手,事情做不好不说,吃一闷亏还不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儿。
“没来头就好!我这是为你担心,你马上要当乡长了,和石强平这样的人去斗,影响了前程不合算!”
“你怎么知道我马上要当乡长了,听谁说的?”
“你啊,乡长还没当上就装迷糊起来了。这如今,当官的都一个鬼样子!”彭一朝有些不屑地瞥了一眼李晓清说。
李晓清不依不饶,继续追问:“我自己都没听说,你从哪里来的消息?”
彭一朝踩了一脚油门说:“乡政府大院里都晓得童、袁两位书记要走,他们一走,不是你和赵乡长上去,难道是彭副主任和崔干事不成?”
“呵呵,那还真说不一定!”
“但愿如此!”彭一朝自我解嘲似地“嘿嘿”笑了下说:“反正我已经当了快七年党政办副主任了,我准备再当四个七年直接退休,也好咧!”
李晓清故意侧头看着窗外,他不想顺着彭一朝的话说下去。“乡镇干部群”里也经常有人像彭一朝这样发牢骚,甚至言辞比彭一朝还要激烈得多。道理很简单,当一个人看不到希望,剩下的就只会是迷茫。现在,乡镇干部缺乏上升的空间,很多人情绪低落,抱着混日子的态度过一天是一天,不再有干事情的激情,也不再有往上走的奢望。好比一群囿于笼子里的野兽,随着时间的流逝,野性渐渐地自行磨灭。
说话间,前进化工厂到了。
李晓清推开车门,一股奇怪的气味迎面而来,如臭鸡蛋的味道,又似暴晒下动物尸体散发的腐烂气味。他用手掩住鼻,随丁大力沿一条淌着黑水的沟渠去他承包的鱼塘。
沟渠的一端是前进化工厂排污口,两根巨大的排污管如两个神秘的黑洞,仿佛可以随时吐出浓如墨汁且恶臭难闻的黑水。沟渠两边临水的草已开始发黑、枯萎,似开水烫过一样蔫不拉几,没了生气。
丁大力承包的鱼塘在前进化工厂下游四五百米远,这条沟渠从前进化工厂直通鱼塘。一眼望去,二十多亩的鱼塘里,大半塘水面上飘浮的都是白花花的死鱼,有的有一两尺长,有的则是只有寸把长的小鱼,全部直挺挺地躺在水面上,像一块块白色泡沫,任风吹得在水里翻滚飘荡。偌大的水塘死寂寂的一片,不再有生命迹象,森森然,凄凄然。
李晓清哪见过如此大的死亡动物的场面?不觉被这场景深深地震撼了,毛骨悚然。他向丁大力简单地问清楚情况后,掏出手机欲给白水乡派出所覃所长打电话,冷不防被紧随身后的彭一朝将手机夺了过去。
“你这是要做什么?”李晓清伸出手去要手机,却被彭一朝拒绝了。李晓清厉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李乡,这段时间你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彭一朝有些激动地说:“弄不好你就难往上走,但只要你稳住,那位子就是你的了,跑都跑不脱……给派出所打电话来办案子这样的事儿,未必我彭一朝就不会?”彭一朝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覃所长的电话,说:“喂,派出所覃所长吧?我是乡政府党政办公室彭一朝,现在,我以乡政府的名义,通知你组织强大的警力,火速赶到前进化工厂,前来处理一起因非法生产而导致的严重污染事件……”
彭一朝将李晓清的手机还给他,说:“覃所长亲自带队,马上来!”
李晓清接过手机,并不感激地说:“一朝,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彭一朝大度地呵呵一笑说:“反正我就是一个破罐子,多摔几次没什么关系。而你,却是一次也摔不起啊!”
丁大力似乎听懂了李晓清和彭一朝两人对话的弦外之音,愤愤地说:“哎呦李乡长,这个事情如果您不为我做主,今天晚上我就用炸药去炸死石强平!”
“谁说不给你做主了?”李晓清故作淡定地说:“老丁,你老是说一些过激的话有什么用?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一个过程,你心里一定要平静下来!”
“哎呦李乡长,我这不是着急嘛!”丁大力苦笑了一下说。
看得出丁大力只是嘴里说说,应该不会真的有什么行动。但李晓清还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拨通了赵乡长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低回的哀乐声,赵乡长“嗯嗯”地应了几句,打断李晓清的话说:“等下,我到悼念大厅外跟你说话!”
“嗯。”
“晓清,你那说话方便吗?”赵乡长急切地问。
“嗯,我会注意的,您说。”李晓清边听电话,边装着若无其事地撇开彭一朝和丁大力,走向不远处的白水溪边。
“我首先说如何处理这个事情,一是请派出所迅速出动警力,立案侦查;二是请派出所用封条封住前进化工厂的大门,以防他们继续生产;三是想方设法稳住受害者的情绪,必要的话,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时监守,以免发生过激行为……我的意见是,这个事情不要声张,叫派出所按正常程序进行处理,能拖延就尽量拖延,拖到两三个月以后再说。”
电话里听不到其他杂音,赵乡长说话的声音不大,看似不温不火、语重心长,但却绵里藏针、字字有力,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晓清啊,我们不能只顾埋头拉车而不去抬头看路!你应该清楚,在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内,白水乡不能出事,也出不起事!一旦出事,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我,第二个倒霉的必定是你!”
李晓清在白水溪边站定,密密麻麻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
十三
白水乡因白水溪而得名。溪水由西向东,蜿蜒曲折地穿过白水乡全境。先是一股细小的流水,叮叮咚咚,汩汩淙淙;后来水面越来越宽,等到流经前锋村和前进村时,已是一条小河,碧波荡漾,粼光闪闪。两个村以溪水为界,南边是前锋村,北边是前进村。前进化工厂这地方北临溪水,其他三方却被前锋村包围着。这样的地方叫飞地,往往也是是非之地。
童书记的前任通过招商引资,大张旗鼓地将前进化工厂从县城搬来。当时,这个厂成了乡里的财税大户,每年可以给乡里上缴五六十万元利税。由于污水直排白水溪,没几个月工夫,化工厂下游的溪水就变得浑浊不堪、奇臭无比,村民们不是封堵化工厂大门,就是去县里、市里请愿上访,闹腾得不可开交,乡政府几位主要领导没少为这个事儿伤神。
童书记上任后,开始还想保住化工厂,霸蛮坚持了一年多,实在是顶不住了,便脸一抹,强行将化工厂关停了,这一关就是三年多,下游两岸的村民相安无事。谁知石强平却暗地里将化工厂盘到自己手上,刚一试生产,就使丁大力养的一塘鱼全部死翘翘!
警灯闪烁,一辆警车飞驰而来。
车还未停稳,穿着便装的覃所长就跳下车,跑到李晓清面前说:“李乡长,乡政府通知我组织强大警力来这里处理污染事件,现在,我们派出所三个正式警察、两个协警都来了,听从你的指挥!”
李晓清表情严峻,说:“好,辛苦了!”
李晓清将覃所长叫到一边,大致叙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并着重传达了赵乡长处理这件事的三点意见。
覃所长边听边点头,大声保证说:“明白了!我一定按两位乡长的指示办,坚决完成任务!”说完,他吩咐一人开车回派出所去拿封条,两人去丁大力的鱼塘调查取证,另一人随他和李晓清去前进化工厂摸底细。
化工厂大门紧闭,覃所长将门摇晃得山响,喊了半天,才从厂房里走出一个伸着懒腰的工人模样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走到大门口,傲慢地问:“做什么的?”
“我们是乡政府和派出所的,快开门!”李晓清耐住性子,答道。
“我们石老板说了,没他发话,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开门!”
“你是什么人?”李晓清问。
“看厂子的,怎么了?”
覃所长掏出警官证朝对方亮了一下,断喝道:“开门!不开我就砸锁!”
看厂子的人吓得哆嗦着开了锁,就在大门打开的那一瞬,覃所长和另一位警察冲进去,三下两下便控制住了他。
李晓清径直走进厂房的锅炉边,伸手一摸,锅炉还是热的。李晓清说:“就凭这一点,足以证明今天确实开工生产了!”
身后的覃所长说:“我们会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请李乡长放心!”
覃所长拿着手机忙着在厂房内拍照取证,李晓清退出厂房给老成打电话。老成在电话里说,前几天他就发现前进化工厂外有人在重新埋设排污管道。“当时我去制止,石强平怒气冲冲地从厂房里跑出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还说他已经盘下了化工厂,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怎么不早向乡政府报告?”李晓清责问道。
“石强平说他县里有的是人,乡里管不着他!再有就是,我怕他来报复,就没有说。李乡长您是清楚的,他心狠手辣,我一把老骨头了,不是他的对手啊!”老成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诉说,李晓清打断了他的话,以近乎命令的口气说:“你告诉村民,从今天晚上开始,多留意一下前进化工厂的动静,如果发现有什么异常,立刻向我报告!”
“这个我做得到……但是,如果石强平知道是我们告了他的状后前来滋事,您李乡长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老成你这是什么话?”李晓清气愤地挂断了电话,但想想觉得不对,就又拨通了老成的电话,说:“老成啊,刚才是我态度不好!”
“李乡长没什么的,仔细想想,你们乡干部也不容易啊!”电话那端,老成很平静。
“我问你一下,丁大力平时的为人怎么样,有没有暴力倾向?”
“他啊,就是喜欢咋咋呼呼,其实最怕死。”
“哦,谢谢老成!”
李晓清再次挂断老成电话的时候,回派出所拿封条的警察来了。覃所长将看厂子的人带出来,“轰”地关上铁门,落了锁。他给大门照了几张相,等盖着派出所鲜红大印的封条贴牢后,又照了几张,说:“好了,我们这边可以收工了!”
李晓清瞟了一眼看厂子的人,冲覃所长眨了眨眼,覃所长就走到那人面前,喝道:“站好!”
看厂子的人身子站得直直的,覃所长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你回去转告石强平,谁敢撕派出所贴的封条我就抓谁!走吧!”
看厂子的人朝覃所长和李晓清鞠个躬,赶紧跑开了。
李晓清等他远去后,和覃所长肩并肩地往回去的方向走,边走边说:“等下你把老丁叫去派出所做笔录时,要尽量拖,直到拖得他情绪稳定了,再送他回来!”
覃所长狡黠地一笑说:“这个不是问题!”
李晓清拍了一下覃所长的肩,似笑非笑地说:“我就知道你覃所长总有办法!”
走了一阵,空气清新多了,不再有难闻的怪味。李晓清和覃所长站定,边抽着烟边等后面的人。
春天的傍晚说来就来了,淡黄的阳光将村子照得如梦如幻。空气里有点儿冷丝丝的味道,但又那么清新、芳润,散漫着青草和鲜花的馨香。李晓清丢掉烟,舒展双臂,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一股轻松的感觉便跟着潜入心底。
两辆车开过来,李晓清和每一位警察握过手后,特地走到丁大力面前,关切地说:“老丁啊,你要好好配合覃所长他们办案,只有你配合好了,他们才能把这个案子办得扎实一些、快一些!”
“哎呦李乡长,这个我丁大力晓得!”坐在警车里的丁大力说。
李晓清目送着警车离去。车子刚一开动,丁大力一手握着手机在车窗外晃,探出半个头对李晓清高喊:“李乡长,我今天把您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录了音,您不给我做主我就把录音传到网上去!”
“哼……哼……”李晓清抑制不住笑了笑,闪身进了车内。
村子里出现了昏暗的灯光,红红的像一个火球。夕阳缓缓地湮没在浓浓的暮霭中,远处的青山若隐若现。
“我总感觉今天有些不对劲,只怕会出点事儿!”没走多远,彭一朝嘀咕了一句,像是在说给李晓清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李晓清装作没听见,一门心思看着路两边的树迎面而来,一闪而过。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覃所长的电话,说:“覃所长,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丁大力今天两次说要用炸药炸死石强平,你要想办法查一查是真是假!”
十四
赶回乡政府,天已经煞黑了,早过了开饭的时间,食堂里黑灯瞎火,一片清净。
彭一朝站在院子里喊厨师的名字,喊了一阵,没人应。李晓清见状,就说:“算了,我办公室还有几盒方便面,随便吃点吧!”
电热水壶被烧得咕嘟咕嘟作响的时候,李晓清已经把两盒方便面撕开,放好作料在等了。待水烧好,他往面盒里注入水,再将黏在盒上的纸盖翻过来盖好,压上吃面用的塑料叉匙。
彭一朝一看李晓清泡方便面的动作如此熟练,乐了,调侃道:“想必李乡是经常在家里吃方便面啊!”
“别把你嫂子说得那样不贤惠,其实她的饭菜做得还不错。”李晓清很是得意地笑着说:“哪天得空,我请你和缤纷去家里尝尝你嫂子的手艺,你会半晌都记得。”
“好啊,好啊!是不是等你这次去了‘副字就兑现?”
“这个,这个……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李晓清双手捧着一盒方便面,递到彭一朝面前,说:“还是先请你吃方便面靠得住!”
彭一朝“呼啦呼啦”吃了几口面,说:“我仔细揣摩了一下,一朝天子一朝臣,童书记必定会走,袁书记年纪大了,不走也会把位子让出来。赵乡长一定会当书记,再说人家也当了两届乡长了。是不是赵乡长当白水乡的书记,这个还说不清楚,说不定赵乡长会调到其他乡镇去当书记,但不管怎么样,赵乡长走还是不走,白水乡的乡长都是你了!”
李晓清听后哈哈大笑了两声,说:“一朝,你是我兄弟,在兄弟面前不说假话。你说我不想当乡长,那是假的。既然上了这条路,谁不想往前走?只是这个事情不是你我想的那样简单,也急不得。我的观点是,尽量把目标定低一点,那样就会有成就感,做事有动力,做人有乐趣。”
彭一朝看了一眼黑咕隆咚的室外,凑近李晓清小声说:“卿书记的侄儿是我大学同学,要不要活动活动?俗话说,出名要趁早,活动也要趁早啊!”
李晓清一听,就有些不耐烦了,说:“不至于要这样敏感吧?”
“你啊……”彭一朝三下两下地吃完面,很是不解恨地说:“现在这世道,像你这样傻的有几个?”说完,端着只剩下汤汤水水的方便面盒,气哼哼地走了。
李晓清当然知道彭一朝是为他好,可他不情愿去掺和乡镇干部调整这档子事,何况他位低权轻,也掺和不了;更不情愿因为他的某些言行,而使童、袁两位书记要走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同时,他也不想让赵乡长要当书记、他马上要当乡长的传言蔓延开去,八字还没一撇就被说得活灵活现、神乎其神,这是县委县政府最不乐意看到的。许多时候,超然事外有超然事外的好处;走得太近反而容易被人看透,遭人伤害。现在,他要做的不是显山露水,而是赵乡长所说的,绝对不能让白水乡出事!一旦出事,什么都不好说。
想到这,李晓清给覃所长去了一个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覃所长爽朗的笑声:“哈哈,李乡长你上当了!”
“上什么当?”李晓清好奇地问。
“上了丁大力的当!我派人去他家里翻了个遍,哪有什么炸药啊!”
“哦,没有炸药当然好!”
“刚才我已经把丁大力送回家去了。”
“不是……?”
“我跟他说,如果想闹事,直接去找石强平好了!如果想有一个好结果,就得听我们派出所的……他没打一下反口,全同意。呵呵,村民还是老实,好对付!”
李晓清磨蹭了一下,说:“这个事情你们派出所还是要抓紧处理,别像以前办案一样,刚抓个人就请县电视台的记者来宣传!”
“放心,我们会按你的指示低调处理!石强平不是狂妄吗?这次非要他脱一层皮!”
李晓清当然想借这次机会狠狠地打压一下石强平的嚣张气焰,但他觉得覃所长一开口总带那么一点“匪气”,就不想跟他多说话,欲扯两句闲谈就挂断电话了事。不料,却听见覃所长在电话里大声责备说:“李乡长你不够兄弟啊,马上要当乡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李晓清一听这话就不爽,但转念一想,还真不能在覃所长面前耍脾气,只能跟他来软的。派出所不属于乡政府直管,乡里很多工作还得仰仗覃所长的支持配合才行。再说,抬头不见低头见,跟覃所长关系搞僵了,不仅没必要,而且往后也不好打交道。
李晓清控制住情绪,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说:“覃所长这是哪里话?我李晓清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吗?我也想当乡长,问题是都只是民间在传说,没有一个县领导跟我说过啊!什么时候覃所长也在县领导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哦,是这样一回事情啊!”
“我敢不跟覃所长说实情吗?”
“李乡长客气了!”覃所长在电话里诡秘地一笑,说:“有个关于兄弟私人的事情我帮你解决了,你不用去担心!”
李晓清想不起来他私人有什么事情需要覃所长去解决,欲问清楚原委可又有点不好意思,正在犹豫时,覃所长说:“丁大力不是用手机录了你说的话吗,我悄悄地给删了。”
李晓清本想说“等他去录吧,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话到嘴边转了一个弯儿,变成了“到底是兄弟,得闲我请兄弟聚聚!”
覃所长还欲无话找话,李晓清却急忙挂断了电话。
李晓清心里怄了一股无名的火,他觉得“马上要当乡长了”这个传言来得太快太猛烈了,倘若不及时予以制止,还真不晓得怎么收场!然而,他又深感自己无力去对付这些,总不能像逢人就诉说不幸的祥林嫂那样,一个个去解释吧?
李晓清焦躁不安,彭一朝气咻咻地跑进办公室说:“李乡,崔缤纷像疯了,在寝室里又哭又闹,好说歹说都劝不住……”
十五
李晓清和彭一朝急急地赶到崔缤纷寝室的时候,她还坐在床边伤心地抹眼泪,寝室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式各样的女人用品。
李晓清神情冷酷,捡起一支圆圆的瓶子,包装上全是英文,看了半天,没看懂,便随手扔到了门外,只听见走廊里一阵“哐当哐当”的声音;他又捡起一根扁扁的管子,包装上还是没看到一个汉字,又朝门外一扔,这次,走廊里发出“叭”的一声闷响。
崔缤纷和彭一朝木然地看着李晓清。李晓清偷瞄了一眼崔缤纷,见没动静,再捡起一个大瓶子,先是佯装着看瓶子上的文字,然后有意在手里掂了掂,扬手就要往外扔,谁知,这次却被崔缤纷迅疾地起身抢了过去,并嗔怪道:“你要做什么?”
李晓清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紧不慢地说:“帮你扔掉啊!”
“这些我都还要的啊!”崔缤纷徒然醒悟过来,拿起手中的瓶子就朝李晓清打过去,忿然说:“李乡,你就是坏!”
彭一朝缓过了神来,起哄说:“他是有蛮坏,该打!缤纷你千万别手软,狠心地打!”
李晓清并不躲让,崔缤纷狠狠地敲打了几下他的肩膀,“噗”地笑了。
“不就是失恋了嘛!你这样的香饽饽还怕嫁不出去?”李晓清双手一摊说:“他不喜欢我们缤纷,我们缤纷才不嫁给他咧,对不?有什么了不起!”
“你怎么知道我失恋了?”
“我们白水乡的‘开心果哭哭闹闹,不是失恋还是……?”
崔缤纷退到床边重新坐下,轻缓地叹了一口气,说:“也怪不得他,他为我还是尽力了,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把我弄到县城里去工作……唉,我伤心的不是他不理我,而是不知道我要在白水乡呆到什么时候啊!”
李晓清本还想卖一会儿关子,听到崔缤纷这样一说,不知如何是好。其实,他也猜到了崔缤纷伤心的原由不在愁嫁,而是长年累月呆在乡旮旯里感到郁闷心烦。一个活蹦乱跳、充满奇想的女孩子,整天面对的却是难有吸引力的琐屑冗杂的工作和生活,确实叫人难以承受,何谈激起生命的浪花?
“网上流行‘奇葩一说,反正我就只有这样的命,老老实实地做一朵乡村‘奇葩算了!”彭一朝自我揶揄道。
“唉,我们三人中还是李乡的命最好!”崔缤纷羡慕地对李晓清说:“你马上要当乡长了,过不了几年当书记,那样的话回到城里就轻而易举了!”
彭一朝说:“苟富贵不相忘,李乡到时候不要忘记缤纷和我!”
李晓清一听“马上要当乡长了”就不舒坦,但看在平日与他们关系比较铁的份上,却只能耐住性子解释:“拜托两位,这个‘马上要当乡长了乱说不得,本来就无从谈起,何须捕风捉影?”
“今天下午,乡政府大院里都传开了!”崔缤纷不服气地说。
“问题是还真没有这个事情!”李晓清双手抱拳,给彭一朝和崔缤纷作揖,说:“拜托,拜托!人事变动向来敏感,从你们两位口里说出来,不是也变成是的了,叫我怎么去开展工作?”
崔缤纷就撒娇似地说:“好了,好了,不说就是……你们走吧,我要来收拾房间。”
彭一朝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说:“今天还早啊!”说完就去了办公室。
乡政府大院里的灯光忽明忽暗,静静的一片。李晓清绕院子走了几圈,站在一棵香樟树下活动筋骨。新长出的香樟叶散发着一种薄薄的清凉味儿,他双手叉腰不停地扭动着身躯和脖颈,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凉润润、香薰薰的空气……忽而,一个人影在大院门口晃了一下,不见了。
李晓清走过去查看,院墙两侧,浅草摇曳,树影婆裟,没有人。他又朝大院外的路上看去,白晃晃的灯光下,不见人影,一只大花猫在左顾右盼地散步。
李晓清觉得好生奇怪,欲转身回大院里,却听见院墙边的树丛里有人在喊:“领导,是我!”
“你是谁?”李晓清警觉地问。
“杨得喜啊!领导不记得了?”
“哦,是老杨啊!”李晓清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客气地说:“别蹲在这里啊,到我办公室去坐吧!”
杨得喜从树丛里走出来,站到李晓清跟前,摇着头说:“不了。”
“石强平不是说天黑就把你女人送回来吗?”
“没咧!”
李晓清心里咯噔了一下,说:“那我跟他打电话!”
“嗯,谢谢领导!”
李晓清给杨得喜一支烟,点燃。他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掏出手机拨了石强平的电话,再按下免提。
电话里是一阵悦耳的女音,先是一句英文,接着说:“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杨得喜一听,蹲下身去。
李晓清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无耻的家伙!”
“喵——嗷。”树丛里传出一声凄厉的猫叫。
李晓清看着畏畏缩缩的杨得喜,心里不是滋味。他本想将覃所长正在着手打压石强平的事儿告诉他,又感到不妥,只得安慰他道:“老杨,起来吧!别老这样蹲着,得像个男人才是,否则拴不住你女人的!”
杨得喜不做声,扔掉烟头,从口袋里拿出400元钱,起身往李晓清手里塞,说:“我不要钱,我要我老婆!”
李晓清双手频频地摆着,身子往后退,说:“老杨,这钱你拿着,一点小意思,你拿着……”
杨得喜停了一下,将钱往地上一扔,悻悻而去。
李晓清急忙捡起钱去追,却见杨得喜已经走出四五十米开外了。白晃晃的灯光下,他那细小而瘦削的身影像幽灵一般在向前飘移。李晓清看着,不禁担心地大声嘱咐道:“老杨,你要多保重啊!”
杨得喜没有答话,很快,就飘得不见了身影。
“喵——嗷……喵——嗷……”树丛里的猫叫声一声紧似一声。一会儿像受了欺负的女人,撕心裂肺般号啕大哭;一会儿像睡醒后没见了父母的婴儿,哇啦哇啦地哭得好伤心……凄凄然然的猫叫声不绝如缕,莫不令人心惊胆寒,惶惶不安。
十六
走进办公室,李晓清懒洋洋地坐着半天没动。
忽地,手机响了,李晓清一看,是家里打来的。
“喂,是我们家可爱的小天使薇薇吧?”李晓清抢先说,犹如换了一个人,特有精神。
“爸爸,你怎么知道是我?”薇薇并不表现出惊奇,而是像个小大人,说话有条不紊。
“我刚才看到手机屏幕上面飞过一只小蜜蜂,就知道是薇薇小天使打电话来了!”
“咯咯……咯咯……不可能,爸爸就是一个大骗子!”
“怎么这样说爸爸呀!爸爸可是最喜欢薇薇的啊!”
“嗯,我也最喜欢爸爸……爸爸你在忙什么?”
“瞎忙,一天到晚瞎忙!”李晓清边与女儿说着电话,边起身去取热水壶烧水。
“那爸爸是不是眼睛会瞎啊?”薇薇十分焦急地说:“我不要爸爸瞎忙!”
李晓清“嘿嘿……嘿嘿”地傻笑着说:“爸爸的眼睛当然不会瞎,瞎忙就是不知道忙些什么,乱忙!”
“哦,那爸爸就不要忙啊!”
“没办法啊,不忙不行!”
薇薇话儿一转,生气地说:“爸爸,妈妈就是一个大坏蛋,对不?”
“哎,薇薇不能这样说妈妈!”李晓清正色道,但心坎儿里却笑眯眯的。
“哼,大坏蛋就是大坏蛋!每次我给爸爸打通电话后,她就要抢过去说话……”
薇薇还欲说什么,电话里却变成了寻楠的声音:“李大乡长,人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行啊,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李晓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怯怯地问:“老婆大人,此话怎讲?”
“今天有几个你手下的人,打电话给我讨要酒喝。”
“有什么喜事吗?”
“你啊,不是马上要当乡长了吗?怎么,不想把这个喜事儿告诉你老婆大人啊!”
“哪里的事?”李晓清很是无奈,只好把“马上要当乡长了”这个传言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并央求寻楠:“记住,这事儿千万乱说不得!”
“哦,原来是这样啊!告诉你,我才不稀罕那个什么乡长不乡长的咧!”寻楠的声音温柔了许多,甚至有一点儿娇滴滴的味道:“老公啊,我嫁给你时没想到你会当个什么官对吧?我只要你身体好,平平安安!”
“嗯,谢谢老婆大人的理解!”
李晓清结束与寻楠的通话后,取出茶叶冲了满满一杯浓茶。顿时,屋子里茶香漫溢。
李晓清两只手掌撑在办公桌上,有节奏地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眼睛盯着冒出丝丝热气的茶杯,回味着刚才寻楠在电话里说的话儿,憨憨地笑了。
李晓清想起昨天晚上寻楠说的“两条关于乡镇干部的新闻”还没来得及去看,便打开了电脑,他用相关关键词搜索其中一条新闻,结果出来了。然而,点开页面时却跳出一个身穿比基尼的媚态女子。他眯着眼看了这个女子半天,觉得无论容颜还是身材都要比寻楠差远了。自从尝过女人的滋味后,他只迷恋寻楠的身体,每每一想到寻楠的身体,就会情不自禁地亢阳鼓荡,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
网上说,夫妻有七年之痒;又说,如果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一般不会出现这种状况。令李晓清想不到的是,来白水乡工作,居然还能使他和寻楠之间不发生“七年之痒”!这或许应验了一句话:生活中的好坏不取决于时间地点,而取决于个人的心态。人生有很多无奈,拥有了好的心态,生活自然就美好。
李晓清没有了看那新闻的兴趣,关掉那个穿比基尼女子的网络页面,登陆QQ。寻楠的图像在闪,点开却是一个“飞吻”的表情,并留言说:“老公你想我吗?”看到这,李晓清不免有些想入非非,恨不得立刻赶回家去与寻楠亲热缠绵……可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乡镇干部群”里还在接着下午上班前李晓清说的那个话题在讨论,“天悬一剑”似乎对“白水清溪”不想放过,刨根究底:“怎么就不见‘白水清溪大侠回答问题?”
李晓清没有去理会“天悬一剑”的纠缠,尽管他对现在的“三农”问题也很纠结。他认为,与其在网上泛泛而谈,不如去亲身实践,一个个地剖析问题的症结,找到解决的方法。
杂乱无章地忙碌一天,李晓清有些乏了,哈欠连天,睡意绵绵。他搜索到早上在车上听到的那首歌,准备听一遍就去寝室睡觉。
……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
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
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
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怎么矗立在彩虹之巅?如何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李晓清胡思乱想着,美美地品了一口茶,关了电脑。正欲起身去寝室,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寂静的办公室,响个不停。
电话是老成打来的,还未等李晓清开口,老成就气喘吁吁地说:“李乡长,杨得喜在他家里把石强平和那女人杀了!”
“什么?”李晓清嗖地站起身说:“你再说一次!”
“杨得喜在他家里把石强平和那女人杀了!”
“啊——?!”李晓清被惊得目瞪口呆。手机滑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
十七
李晓清如五雷轰顶,睡意全无,拾起手机就跑到一楼党政办公室。
彭一朝和崔缤纷都在办公室上网,一个在悠闲地下围棋,一个在开心地欣赏服装。李晓清把车钥匙给彭一朝,急切地说:“别玩了!快去把车开过来,我们去杨得喜家!”
“都什么时候了,去做什么?”彭一朝走了一步棋,不明就里地问。
“老成来电话说,杨得喜在他家里把石强平和他女人杀了!”
“啊……”
车子开过来时,惊吓得脸色卡白的崔缤纷追了出来,默不作声地拉开后座门上了车。
李晓清想说要崔缤纷别去,见她已经坐到车里,只好作罢。
车子飞奔出了乡政府大院。李晓清按亮手机,时间显示为22∶13。
李晓清给覃所长打电话,覃所长说:“对不起啊李乡长,我一忙就忘记了,没把杨得喜杀人的事情及时报告给你!”
“你们已经接到报警了?”
“嗯,早接到了。”覃所长口气平稳,像例行公事地说:“是九点十分左右接到的报警,我们五分多钟就赶到了现场,嫌犯已经被控制,县局刑侦大队和法医也来了,在勘察案情……”
李晓清挂断覃所长的电话,转头打赵乡长的电话,在通话中;再打,仍在通话中;还打,继续在通话中。情急之下,李晓清只得拨童书记的手机,通了却又被摁断了,随即回了一条短信:“我正在给卿书记汇报……”
“都怪我,乌鸦嘴!说今天只怕会出点事儿,结果……”彭一朝深深自责地说。
“快点开车吧,现在来说这些有什么用?”李晓清把渗满汗珠的额头拍得“叭叭”作响。他有些悔恨没能坚持把杨得喜请到办公室去坐坐,如果多开导开导,或许能驱散他心头的乌云,就不会发生杀人事件……
李晓清的心里掠过一阵悲凉和失望,如一摊泥,瘫坐在座位上。
手机响了,是赵乡长的电话。
“晓清啊,我手机一直没歇气!”赵乡长声音嘶哑,但说话依然坚定有力:“出了这个事情后,我跟童书记第一时间会面商量了,经请示县政法委和县公安局领导,将这个事情定性为恶性突发事件!眼下,童书记正在卿书记办公室汇报,我在县政法委等候进一步消息……晓清,我这样说你应该是明白的,这个事情与我们白水乡政府平时工作正确与否无关!已经有人在网上刷了微博,上传了照片,微博被疯转后难听的话很多,北京和省市媒体的记者纷纷打电话来要采访我……所以,我现在宣布第一条纪律:乡政府工作人员不得接受任何媒体记者的采访,不得上网围观、扩散和评论微博内容!如果有媒体记者打电话来,就要他去找县公安局政治处,由他们统一口径发布相关信息!”
李晓清“嗯嗯”地应着,不断地点头称:“是……是。”
赵乡长咳嗽了几声,说:“晓清啊,我命令你代表乡政府火速赶往案发现场去做协调处理工作!一定要安抚好被害者家属,密切注意群众的情绪,以免发生因此事而带来的次生事件!”
“嗯,我们出发了,快到了!”
“那就好!事情已经发生了,作为领导干部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如何应对和善后,而不是感情用事、意气用事。”赵乡长语速不急不慢,舒缓适度,说话条清缕晰,滴水不漏。面对这样的重大恶性事件,还能够做到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不得不令李晓清感佩。
赵乡长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用什么东西擦拭嘴唇,电话里传来“咝咝”的声音。过后,他略提高了嗓门说:“现在我宣布第二条纪律:谁利用这个事件无理取闹制造事端,煽动群众不良情绪,甚至引发群体性事件,必将严惩不贷,决不手软!好,先说这样多,保持手机畅通,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好的,您要多保重身体!”听完赵乡长的电话,李晓清坐直了身子,宛若打了一剂强心针,刹那间精神倍增。
山路上灯火通明,满是围观的村民,车子走不动了。李晓清要彭一朝将车退回停到前锋村村部等,他和崔缤纷下车走路去杨得喜家。刚走几步,就见丁大力在大声地指挥村民们如何摆放烟花鞭炮:“都摆到靠山这一边的路坎儿上,摆成一线,这样就不会挡路碍事!”
“老丁,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李晓清走过去,疑惑不解地问。
“哎呦,是李乡长您啊!”丁大力像是在操办一件村民家的喜事儿,乐呵呵地说:“没别的意思,李乡长。村民们高兴,过会儿等石强平的尸体一抬出来,我们就一齐鸣放烟花鞭炮,送瘟神!”
李晓清不好制止,就叮嘱道:“要注意安全,不准闹事!”
“哎呦李乡长,您尽管放心,村民们是高兴咧,哪会去闹什么事?”说完,丁大力搬起一大盒烟花,踉踉跄跄一路小跑,摆放到了通往杨得喜家小道路口的正对面。
老成不知从哪儿站了出来,拍着胸脯对李晓清说:“李乡长,我敢保证,村民们不会去做出格的事情……您就让他们放开乐乐吧!”
“嗯,老成你帮忙多做做工作!”李晓清环视了一下人群,村民们有的在谈笑议论,有的在忙着摆放烟花鞭炮,看不到有什么闹事的迹象。
几辆警车堵在了小道路口,负责警戒的是乡派出所的警察,见是李晓清和崔缤纷,将他们放了进去,并电话通知了覃所长。
李晓清给赵乡长发去一条短信:“我已到达案发现场外围,村民们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大喜事儿……”
俄顷,赵乡长回了短信:“呵呵……唉!”
“哼……哼……”李晓清莫名其妙地怪笑着,但瞬间又控制住了。
十八
覃所长远远地迎上来,边陪着李晓清和崔缤纷往杨得喜家走,边说着现场情况:“勘察工作现在已接近尾声,等殡葬车一到,就可以收工!”
杨得喜家被灯光照得如同白昼。
大门前的坪地上,用白布遮盖着两具尸体。几个公安模样的人围在两具尸体边商量着什么,有的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烟,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拎着另一只手套悠悠地晃。覃所长领着李晓清和崔缤纷走过去,与几位公安模样的人打过招呼后,就比划着向李晓清介绍详细案情。
“应该是八点多钟,石强平开车送女人回到家里。杨得喜外出办事未归,石强平以为杨得喜不在家,就留宿在这里。不到九点钟,石强平和女人办完事后相拥而眠。这个时候,杨得喜摸回来了……”覃所长像讲解教科书上的某一案例,娓娓道来,跌宕有致。
“杨得喜发现奸情后,到厨房操了一把菜刀,悄悄地走到床前,举刀就朝石强平砍。睡得稀里糊涂的石强平用手挡了一下,立马翻身下床,没命地往外面跑,杨得喜紧追上去,一刀砍在石强平的背上。受到重力所创的石强平仆倒在地,杨得喜上去对准石强平的脖子就是一刀……最后一刀是致命的一刀。”覃所长绘声绘色地讲着,只把崔缤纷吓得瑟瑟发抖,一手紧捂住双唇,一手扯住了李晓清的衣角。
“女人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赶去看石强平,可能就是因为这些激起了杨得喜的醋意和恨意,杀红了眼的杨得喜回手对准女人就是几刀。女人刚在电话里报了一个地址,就听不到声音了!”覃所长总算讲完了,李晓清听得肉跳心惊,怛然失色。
李晓清调适着情绪,努力地使自己保持镇定。他掏出烟,给几位公安模样的人扔去,他们接住烟向上举一下,朝李晓清示意。李晓清转头给覃所长递烟,覃所长摆着手不接,说:“手脏,没洗。”
李晓清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问:“石强平家属知道吗?”
“来过,他女人带着儿子来的!母子俩看了一阵,没哭,气鼓鼓地开着石强平的车走了……”覃所长说。
“没说什么话?”
“估计石强平家人平时就看不惯他!”
石强平生前蛮横跋扈,恃强凌弱,是白水乡响当当的厉害角色,谁知惨死后,却连家人也不原谅!李晓清不免有些惘然若失,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味儿。人这一生真是说不清楚,每一个人的行为、想法都难与他人契合,即使是最亲近的人,往往也南辕北辙,相距迢遥。
“要不要去看一下嫌犯?”覃所长问。
“杨得喜在哪?”李晓清说。
覃所长抬手冲竹林一指,说:“铐在了那棵树上!”
李晓清看过去,见杨得喜蹲在竹林旁一棵碗口粗的树下,那神情,就似两个多小时前蹲在乡政府大院门口一样,只是这时的他耷拉着脑袋,双手反剪被铐在树上,身边赫然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看护的警察。
“杨得喜杀完人后没有跑,我们到来的时候,他正痴情地抱着女人的尸体……”覃所长像是有点儿动情,但迅速地掩饰了过去,说:“他没有反抗,束手就擒。”
“唉!”李晓清摇了摇头,和覃所长、崔缤纷一道走近杨得喜。
“老杨,你要积极配合公安办案,争取宽大处理!”李晓清头一次感到说话有些语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杨得喜慢慢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李晓清,嘻嘻一笑说:“领导,我还像个男人吧?”
李晓清勃然震怒,呵斥道:“狗屁!畜生!”
杨得喜咧了咧嘴,傻笑着不吱声。
一个看护的警察大吼一声:“站起来,严肃点!”
杨得喜慢慢吞吞地站起身,将脑袋靠在树上,独自闭目养神。
李晓清强压住怒火,掏出烟问看护的警察:“他可以抽烟吗?”
一个警察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晓清拿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点燃后吸了一口,用手捏住,将烟蒂那节塞进杨得喜的嘴里。杨得喜睁开眼,一边大口地吸烟,一边嘟哝道:“领导,我对不起你!”
“老杨啊,你这是何苦哦!”李晓清说完,泪水夺眶而涌。他连忙背过身去,却见一直在啜泣的崔缤纷双手蒙着脸,飞快地跑开了。
杨得喜吐掉嘴里的烟,哇哇大哭,悲恸欲绝。
哭声在山窝窝里回荡,似冲出闸门的洪水,尽情奔泻。这哭声仿佛是在遭受了经年累月的羞辱和压抑后的释然,是在饱尝了人间无边恐惧和绝望后的解脱,就像一个人置身于万丈悬崖边进退不得,蓦然倾身而下,一切灰飞烟灭……
“哭什么哭?”一个看护的警察吼道。
“他心里够苦的了,等他好好地哭一场吧!”李晓清说。他没有转过身来,而是冲坪地上那几位公安模样的人扬扬手,大步离开了杨得喜的家。
覃所长拉着崔缤纷追上来,说:“李乡长,你别担心村民会闹事,我私下里安插了便衣警察,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哦,是吗?覃所长真是太在行了啊!”李晓清喟叹道。
“哪里?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不算什么咧!”覃所长说:“丁大力和几位村民提出要放烟花鞭炮庆贺,这本不合乎人之常情,但我还是同意了。石强平行事霸道,作恶多端,有些村民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就让他们借这个机会好好地发泄一下吧,以此了却他们与石强平之间的恩恩怨怨!”
李晓清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甚至觉得,事已至此,什么也不需要去说了。
三人走到小道路口时,殡葬车“叮咚哐啷”地来了。
覃所长指挥殡葬车停好,领着一干人提着两个担架,去了杨得喜家。
李晓清点了一支烟,和崔缤纷站立一旁茫然地看着村民们的举动。夜深了,风吹在身上有几分寒意。忽地,李晓清被烟呛得大咳不止,他捂住难受的胸口,剧烈地喘息着……他感到好无力,也好无助。
一群警察押着被蒙着黑色头套的杨得喜出来了,人群中立即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就在临上警车时,红着眼眶的丁大力冲杨得喜高喊:“得喜兄弟,保重!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杨得喜似乎听到了丁大力的喊话,扬着头犟住身子不肯上车,却被几个警察摁住头,推进了警车。村民们见状,无不泪流满面。
几辆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呼啸而去。
杨得喜家通亮的灯火暗黑下来,一队人马抬着两具被白布缠裹的尸体出来了。
丁大力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扩声器,拎着它神气活现地爬上一个高土堆,喊道:“大家各就各位,做好准备!”
两具尸体被抬上了殡葬车。车子启动了,在一辆警车的引导下,摇摇晃晃地往外开。
丁大力挥舞着手,大声说:“白水乡前进村、前锋村部分村民送瘟神活动,现在开始……鸣炮!放烟花!”
丁大力话音刚落,震耳欲聋的鞭炮齐鸣,万枚烟花在高空绚丽绽放。村民们表情凝重,一齐“哦嗬哦嗬”地大声吆喝着,就像在驱赶什么妖魔鬼怪!
殡葬车没了影儿,村民们结束了吆喝,纷纷散去。
李晓清给彭一朝打电话,通知他把车开过来。尔后,李晓清拨通了赵乡长的电话,报告了杨得喜杀人案案发现场的处置情况。不曾想,赵乡长听完后,只是淡淡地说:“晓清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这个事情就此了结。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一上班还要开会传达卿书记今天调研的指示精神……”
“哼……哼……”李晓清轻甩了一下头,无奈地一笑。
夜色又恢复了宁静。繁星闪烁,缤纷璀璨,好似一颗颗夺目的宝石,镶嵌在天幕下,洒下晶莹清润的光辉。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灰色,是那样柔美、恬和。
李晓清双手插在裤兜里,和崔缤纷边说着话儿边等彭一朝。
“今夜的星星真亮!”崔缤纷仰望着星空说:“李乡,你数过星星没?”
“小时候数过。”李晓清说,举头看星星。
“人们都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崔缤纷莫名伤感地说:“小时候,我总认为自己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我离最亮的那颗星好远好远……”
十九
回到寝室离零点还差二十多分钟。
李晓清实在是太累了,胡乱地洗漱了一下,和衣躺到床上。倏然,他想起还没通知明天早上开会的事儿,抓起手机就拨打彭一朝的电话。
电话通了。
良久,梦里梦醒的彭一朝说:“你还让不让人活啊?”
范亚湘,男,长沙人,主任记者,湖北省作家协会、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现为《长沙晚报》首席记者、文艺副刊部负责人。在《当代作家》《长江文艺》《芙蓉》《创作与评论》《中国青年报》等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00多万字,多次在全国、省市获奖。在各类报刊上发表新闻作品近500万字,其中,2007年因一篇报告文学荣获第17届中国新闻奖。2007年和2013年分别获得第17届和第23届中国报纸副刊金奖。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