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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相轻又何妨

2015-05-30介子平

小品文选刊 2015年23期
关键词:黄侃仁心胡适

介子平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义人好誉,难免多言。荒田无人耕,耕了有人争,相轻对方,只因双方都在一块田地里耕耘。相轻内容,无外乎气人有、笑人无者也。相轻皆生于近距离,对隔代同类,多以顶礼膜拜从之。诗必称唐,韩愈《调张籍》云:“李杜义章在,光芒万丈长。”书惟范晋,明人杨慎《墨池琐录》云:“今之笑学书者日:‘吾学羲献,羲献当年学谁?予诘之日:‘为此言者,非为不知书,也不知古今矣。”据卢言《卢氏杂说》载:“唐宰相王玛好与人作碑志。有送润毫者。误扣右丞王维门,维日:‘大作家在那边。”听上去酸巾意味。

相轻者往往自视甚高,有的确实学问也大。王世贞《苏长公外纪》载苏东坡与司马光事:“东坡公元祜时登禁林,以高才狎侮诸公卿,率有标目殆遍也,独于司马温公不敢有所重轻。一日相与共论免役差役利害,偶不合,及归舍,方卸巾驰带,乃连呼日:‘司马牛,司马牛。”性之所至、高风绝尘的熊十力当年也曾放言:“现下学术界,蠢材太多。梁启超是变色龙,胡适被美国人洗脑了,冯友兰不识字,陈寅恪就是记性好,张君劢是地痞,梁漱溟长得太丑。北大都是一群小学生,就牟宗三勉强算朽木不可雕;唐君毅和徐复观,脑子笨得要命,去去后都不要说是我的弟子。”多数人对这般言论不以为然,他则辩解“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

1908年某日,陈独秀至东京民报社拜见章太炎。此时,正值章门弟子黄侃、钱玄同在座,闻有远客来,便起身回避。主客谈及清朝汉学之发达,列举段玉裁、戴震、王念孙王引之父子诸人,均皖苏人士。然话题一转,陈独秀提及湖北,说那里没出过什么大学家,章太炎也敷衍道:“是啊,没有什么人。”这时,隔壁闻听的黄侃忍不住大声道:“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宾主为此尴尬。此事见于周作人的《知堂回忆录》。冤家路窄,黄侃归国之后,任北大中国文学门教授,陈独秀则为文科学长。陈以北大为阵地,主办《新青年》,宣扬白话文新文学,鼓吹新文化运动。黄侃则主办《国故》月刊,倡导国故,意在与之相抗衡。责人者必自恕,二人皆固持己见,各自成为新旧两派旗手,论争声声,远播南北。

大家狂言倒也罢了,后生对前辈,也竟敢放言。1947年“五四”时,萧乾为《大公报》撰写的社论《中国文艺往哪里走》指出:“真正大作家,其作品便是不朽的纪念碑。近来文坛上彼此称公称老,已染上不少腐化风气,而人在巾年,便大张寿筵,尤令人感到暮气。”所谓“称公称老”者,指的是郭沫若与茅盾。李健吾也后生,其曾直言不讳道:“茅盾先生缺乏巴金先生行文的自然,他给字句装了过多的物事,东一件,西一件,疙里疙瘩地刺眼。”而巴金的《爱情三部曲》出版后,他又评析道:《雾》的失败在窳陋,《电》的失败在紊乱,作者叙事的本领,在《电》里比在《雨》里还要得心应手。皆真实感受,而非出于人情。

胡适月旦王国维与罗振玉:“静安先生的样子真难看,不修边幅,再有小辫子,又不大会说话,所以很少出门,但他真用功。罗振玉就不同,身材高大,人又漂亮,又会说话,说起话来又有丰采。真漂亮!”较之王罗二位,胡适也后生。但他的话语一如他的为人,很是厚道,虽说事前加慎,事后无悔,然这样的评价,谈不上什么见解,甚至有些平庸泛泛。鲁迅说王国维“老实得像根火腿”,便生动多了。林语堂评鲁迅也生动:“每逢他攻击敌人的言词锋利可喜之时,他会得意得哄然大笑。他身材矮小,尖尖的胡子,两腮干瘪,永远穿巾国衣裳。看来像个抽鸦片烟的。没有人会猜想到他会以盟主般的威力写…辛辣的讽刺文字,而能针针见血的。他极受读者欢迎。”苏雪林评郁达夫更绝,只有论点,不见论据:“一身浊骨,完全不像文人。”

逢人说吉祥,那是商人,太虚之内,万事从宽,那是道人,文人则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当时的文坛有笔仗,有恩怨,但无付诸法律、告上法庭者,无上纲上线、牵扯政治者。这是文人的游戏规则,底线所在,也义人之行。仁言者,未必仁心,仁心者,未必仁言,义人之仁,在仁心。

岁月荒唐过,文章腼腆成,成就学人,需名师指路,贵人相助,亲人支持,同人刺激,缺一不可。水激逆流,火激横发,灵动由此而生,可见义人相轻之必不可少。义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善于白见,以己之长,量人之短,旁人无所适从,今日京派,明日海派。义场的特点是相互争鸣,相互声辩,若是相互吹捧,相互笼络,那是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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