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之间

聂牛生

医学院的韩雨和几位同学来到万福县的“中心”医院实习。

小韩被分到了儿科住院部，带她的老师叫罗荫玉。

这天，住院部来了一位发高烧的乡村患儿。那是位留守儿童，叫黑古，是他婆婆公公带来看病的。婆婆姓刘，韩雨叫她刘婆婆。罗大夫一时忙不过来，便叫韩雨先接待一下。

韩雨初步诊断了一下，认为小孩是感冒了，引起咽喉炎才发烧的。

刘婆婆说：“是呀，前两日孙子吵着吃糖和油炸饼，准是上火了。我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赶不过来，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活了……”韩雨安慰道：“不急，吃点药打几针没大事了。”

作为实习生，韩雨没有处方权，只能等罗大夫来定夺。

好一会儿，罗大夫来了。她检查完后，先开单化验血，又开单化验大小便，最后便走了。刘婆婆追问：“医生，快开药吧。”

“不急，等查清病情再开。先喝点温开水吧。”

“不是说只是感冒吗？”

“谁说的？”罗大夫面带愠色地盯着韩雨。

刘婆婆指着韩雨，照实说道：“韩医生说的呀。”韩雨顿时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罗大夫转头责备道：“医生不可对病人家属随便说话，我只是叫你接待一下。”韩雨点点头，似懂非懂。

姜还是老的辣。化验报告单送来了，结果是小孩患了肺炎。韩雨一看，吓出半身冷汗，好险，自己差一点就误诊了！

“用药如用兵，小心是天兵。”罗大夫含蓄地批评了一句，便去开药。

既然是肺炎，而且患儿的支原体和另一项指标还是阳性，那么就不是一两天能出院的了。刘婆婆一听就直掉泪：“这咋办？病得厉害吗？有救吗？医生，先救我孙子，不管多少钱，我来想办法。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进院压金就一千，我还得出去找人借钱救命。”说完，叮嘱老伴儿守护小黑古，自己下楼去寻钱。

半天工夫，刘婆婆气喘吁吁回来，先交了押金，再去拿药，护士才来打针。

韩雨很是内疚，时不时到病房来瞧瞧这对可怜的婆孙。这天，她一进门就听到刘婆婆与同病室的患儿家属交谈。对方也是个奶奶，她说：“我家宝宝也是患肺炎，进院不到一个星期就花了两千多，唉，如今医药费贵，小孩又娇贵，但也没法子。”刘婆婆听罢，叹道：“要那么多钱，那一时上哪儿借呀，如今真是死得病不得！”韩雨听了，不禁有些伤感。

韩雨进了病房，习惯性地拿出听诊器听听小黑古的肺部。不知怎么回事，听肺音与在医学院老师传授的知识有些异样，不像是肺炎。这两天罗大夫用药也是感冒药，肺炎药开了没动。她很是纳闷，但嘴上没说，也不敢随便说了。这时，一位护士走来喊她：“罗大夫叫你。”

韩雨以为又来了急症患儿，忙赶过去。哪知，罗大夫笑笑说：“以后一个人不要单独去病房，院里是有规定的。”

韩雨点了点头，心中却十分疑惑，她来实习，就是为了增加实践经历，为啥不能去病房多学学呢？

小黑古住了17天才出院，结账时总共花了4600多元，刘婆婆四处跑拐了腿才凑足了医药费。离开时，老人对罗大夫又作揖又鞠躬，千恩万谢。

韩雨送刘婆婆和小黑古下楼后，回到五楼，罗大夫却不见了。她仔细一看，发现那些肺炎药也不见了。她忍不住问了同事一句：“罗大夫呢？”同事答：“去药房了。”韩雨闻言，立刻赶到药房。

透过玻璃窗，韩雨见罗大夫将那些肺炎药送给了药房主任。主任开了个回收纸条，她笑笑便转身出来。韩雨一闪，眉头一跳。

过了几天，韩雨去化验室找同来实习的男同学小陈问个事，刚来到化验室门口，就听到有人在与化验医生用手机通话。那化验医生油腔滑调地说：“还要帮你弄三个肺炎呀，你这个月要得多少奖金？赚那么多钱也不好好感谢我。我可不想吃什么一杯茶，只想……白白的豆腐乳……你答应过……”韩雨听到这儿，心中狂跳，转身跑了。

韩雨上楼时看见罗大夫正躲在换衣间里与人通话，压低声音，咯咯笑着。韩雨装着没听见，坐下静静翻看病历表。

果真，最近六天里，被罗大夫接诊的病人中，前后有三个感冒患儿被化验室定为“肺炎”，而且也是支原体阳性。看到这些病历，韩雨惊骇不已。

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韩雨与小陈来到公园河边游玩。韩雨有意无意地道出了心中的疑惑：“也怪，也许是季节时冷时热，上个月我们儿科送来了那么多患肺炎的小孩，而且个个都是支原体阳性。”

小陈听罢，颇为神秘地说：“傻妞，那些阳性都是医生做了手脚。住院部大夫要哪个阳性哪个就是阳性，要哪个肺炎哪个就肺炎，不就是化验师画个符吗。这是商业机密，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天机哟。”

韩雨大惊失色：“怎么可以这样？太没有职业道德了！什么中心医院，是黑心医院。”

“姑奶奶，你小声点。什么德不德，能当饭吃吗？”

“他们就不怕家属发现上法院告状吗？”

“阳转阴，经过治疗病就好了，你告状有何证据？反说你诬告。再说，乡下人不懂这些。”小陈嘻皮笑脸地说，“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毕业找工作的事吧。院长找我谈过，答应让我一毕业就来上班，工资头三个月两千，以后再加，另有药费提成，估计好的话，一月能赚上万。去大城市恐怕也难找这样的好差事，再说我没靠山，进大医院难上加难。你也留下吧，先在这里干几年再说。”

韩雨说：“我不在这里呆，至于去哪儿到毕业时再说吧。”

不久后，罗大夫找到韩雨：“大学生，愿意毕业后来我们小县城工作吗？院长要我问问你。”韩雨摇摇头，拒绝了：“我得与我父母商量一下，现在还定不了。”

双休日，韩雨和同学来到当地的景点天华山游玩。那儿还有个当年红军医院的旧址，她更想去那儿接受传统教育。万没想到，在去红军医院的路口，她偶遇了刘婆婆。

刘婆婆正在路边卖鸡蛋，韩雨一眼就认出了她。老人高兴极了，硬要塞给韩雨几个熟鸡蛋：“黑古住院可全费你们操心了。吃两个鸡蛋算啥，自家鸡生的。”

“瞧你，我去看看小孩，心里常惦念这小家伙。”

“这可是我小孙孙的福气。你是到红军医院吗？当年我爷爷上山采草药，帮红军的伤员治病，被还乡团白狗子知道后打断了一条腿呢。这些都是旧事了，不提它。”

听了刘婆婆的故事，韩雨的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子。

她应邀来到刘婆婆家，小黑古见了她也是“阿姨阿姨”地叫着。看到刘婆婆家的摆设和家具都比较破旧。墙上挂着相框，有几张是老人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寄回来的，照片中的年轻人咧嘴憨笑着……

又过了三天，刘婆婆提着一篮子香梨来到中心医院，送给罗大夫和韩雨她们尝鲜。

“自家种的，刚摘的，尝尝。感谢你们治好了我孙子的病，你们真是我的观音菩萨。”

罗大夫随手拿了一个大的就要啃，刘婆婆却拦住了她：“女人吃阴梨，男人才吃阳梨。”

“哦，梨还有阴阳之分？”

“怎么没有。东边阳光晒的叫阳梨，带热;西面背阴长熟的叫阴梨，补阴。女人吃这种最保身体哩。”罗大夫这才恍然大悟，接过阴梨大口啃了起来。

韩雨也拿起梨子咬了一口，梨子真甜，可她心里却苦极了。

韩雨实习一完就回了学校。

全班同学陆陆续续都回校了。大家背后交流闲聊。韩雨这才知晓，那些实习的医院多多少少都有些令人不快的笑话和丑事。面对现实，韩雨心寒了。

医学院毕业后，韩雨不顾家人、老师、同学的劝阻，毅然一人去了新疆支边，为那里的维吾尔族兄弟姐妹们看病。

来到新疆不到三个月，她就接到小陈的电话，说他被“中心”医院辞退了。

“不知是谁，把医院的机密泄露了。上月，有个老乡抱着个感冒患儿来治疗，拿到化验单后，立即去别家医院再化验，结果是一个普通感冒，一个肺炎，支原体也是一阴一阳。事情闹到上级的县卫生局，县长得知十分震怒。罗大夫、化验师露馅了，两个人双双被开除进了班房。院长撤了职，县卫生局长也提前退居二线了。他们对我开始怀疑、怨恨、排挤。我日子不好过，只好走人。”

韩雨坦率地告诉小陈：“这事是我向刘婆婆的儿子告的密。他就在我们省城打工，刘婆婆告诉了我他的地址和姓名，我回校后特意去找了他，把实话都说了。这次的患儿是他的侄女，是我教他这样去取证的。我实在不忍心让更多的患儿受冤枉罪，万福县的老乡花更多的冤枉医药费。不揭露出来，我的心不安，也愧对当年流血流汗掩护红军的先辈。”

“你……混蛋……叛徒！”

“抱歉了，同学。”

从此，韩雨与小陈断绝了联系，小黑古却把她认作了“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