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小瑶河
2015-05-30梁安早
梁安早
星期天晚自习,班长刘美辰检查人数,发现张瑞丽的座位没人。她问刘怡鱼:“你知道张瑞丽为什么没有到校吗?”
刘怡鱼与张瑞丽是在一个村里长大的铁杆姐妹,两人考上这所县重点中学后,爸妈为了让她们安心学习,在城里比邻各租了一套房子做陪读。如果张瑞丽有什么事,她肯定会知道。
学校里近六百名学生来自县域内二十多个乡镇,都是各所小学的尖子生,大部分学生的父母像刘怡鱼与张瑞丽的爸妈那样,在城里租房子居住。当然,也有一部分有钱的家长在城里买了房子。
在城里拥有一套房子,做一个体面的城里人,是许多家长和他们的儿女梦寐以求的事,他们也为这个梦想在努力地奋斗着。
因此,同学们在课后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某某同学家在城里买了房子,某某家准备买房子。
刘怡鱼从书包里摸出一张纸条,笑着说:“她家在云水瑶买了一套新房子,明天办乔迁喜酒,她帮着爸妈在家里接待客人,已经打电话给班主任请了假。瞧,这是她托我捎来的请假条。”
刘怡鱼笑得很灿烂,仿佛明儿举办的乔迁喜酒不是张瑞丽家,而是她自家。事实上,她家的确也在城里看中了一套房子,并交了首付。只不过,所买的房子不是在云水瑶,也不是新房子,而是位于老城区的一套二手房。
县报、电视台每天都在铺天盖地地做着“一窗山水一窗花,疑似仙境瑶池来——云水瑶”的地产广告,伴随着广告语出现的画面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大花园,篱笆墙上缠绕着四季常绿的藤本植物,花园里坐落着一排排古色古香的欧式建筑。
这里的房价在这座小城最为昂贵,要买一套房子,至少要八十多万元。
尽管班上一部分同学已经来了一个华丽的转身,由乡下人成为城里人,但他们得知张瑞丽家买的是云水瑶的房子,还是忍不住发出“哇”的惊叹声。
刘美辰也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里面掺杂着羡慕和妒忌。
她是班上第一个成为城里人的人,这种身份的转变,使她成为众人艳羡的对象,身边聚集了不少忠实的“粉丝”,俨然成了颐指气使的大明星。可以说,她能坐上班长的宝座,是与她这种身份的转变离不开的。
刘美辰有种不祥的预感,围绕在身边的那批“粉丝”会很快背离自己,投入张瑞丽的怀抱。“人真势利啊!”她在心里哀叹着。
刘怡鱼说完之后,扭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左边最后一个座位上的兰水妹。她抿着嘴,两边的嘴角稍稍往上扬了扬,算是在笑。
自从来到这个班后,同学们很少见她大声说过话,或者咧嘴大声笑过。她总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这个地方,原本是属于调皮的男生们的地盘。
班上没有人知道王老师为什么要将她安排在那儿,或许是觉得她的成绩与其他同学来比,并不那么出众。是的,她的成绩在班上一向处于下游,这在女生中是绝无仅有的。也许,是因为她太安静了,像一枚楔子插在这儿,能起到带头作用。
尽管这样,她却是同学们,特别是女生,关注、调侃的对象。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名字别扭、土气,永远把头发束成一个简单的马尾,与其他女生相比,显得那么落伍,那么寒酸,整个人看起来像她的名字一样土里吧唧的。而且因为,她说她家会拥有一座无与伦比的豪华新房子。
兰水妹来自县内最偏远最落后的一个小乡,据说,她的家居住在苍茫连绵的大瑶山中。
兰水妹到这所中学上学后,她的爸妈也来到城里。只不过,他们居住的地方在西边的城乡结合部。那儿的环境太糟糕了,各种木材加工厂、大理石厂、化工厂林立,锯木头、割石头时发出刺耳的声音,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刺鼻气味。而且,听说这个地方的治安不太好,经常会发生一些案件。
因此,班上的同学几乎不去那儿。
大约是兰水妹知道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自己长相不出众,成绩也不理想,所以心里很自卑,无论是上学、放学,还是在学校,她都是独来独往。
很多时候,兰水妹坐在操场边那棵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操场上吵闹的同学们。
虽然自卑造成兰水妹性格上的孤僻,却并不妨碍班上一些女孩子经常找她说话,尤其是刘怡鱼和张瑞丽。
这是从刘美辰家举办乔迁喜酒的第二天开始的。
那是九月里的一天早上,阳光明媚,大朵大朵白的、粉红的、紫红的木槿花开得奔放而热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的芳香。
刘怡鱼和张瑞丽并排走在上学的路上,她们使劲地翕动着鼻翼,贪婪地享受这醉人的芳香。当她们穿过那条繁华的商业大道,拐上去学校的幽静小路时,看到前面有几个班上的女生围成一圈儿,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呵,是怡鱼和瑞丽呀,快过来一起分享美辰的喜悦。”有个女生发现了她俩,向她们招着手。
刘美辰站在人圈中,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连衣裙,本来白皙的皮肤,在裙子的映衬下,像一朵盛开的花儿,娇艳极了。
“怡鱼,瑞丽,早上好!来,吃糖。”刘美辰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从书包里抓出一把糖果递给她俩。
尽管刘美辰早就多次描述过她家的新房子,可大家还是那样七嘴八舌饶有兴趣地讨论着。
这时候,兰水妹走了过来。她看到这群兴高采烈的女生,停下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迈开了脚步,只不过迈得又急又快,还将脑袋勾得低低的,似乎想避开这群女生。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就在她准备擦身而过时,刘怡鱼叫住了她:“水妹,上课时间还早着呢,分享一下美辰的喜悦吧。”
兰水妹只好停下脚步,静静听着大家的讨论。
大家的热情还是那么高涨,只不过转移了话题,纷纷畅想着自己未来在城里的新房子。
忽然,兰水妹碰了一下刘怡鱼的胳膊,轻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你家会拥有一座漂亮的带有一个大大院子的新房子?”刘怡鱼用惊讶的目光盯着她,提高声音问道。
所有的女孩都停止了讨论。
兰水妹犹豫了一下,说:“是的,院子里面种满鲜花,还有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池塘里,有许多鱼儿像浮在透明的空气中那样,快乐地游来游去。”
“这样豪华的房子,得要多少钱啊? 一百万?还是一千万?我们这些人当中,有谁家能买得起呢?”女生们打量着穿着普通的兰水妹,惊叫起来。
是的,班上的所有同学,也包括学校里的绝大部分同学,家里都没有那么多钱买得起那么豪华的新房子。兰水妹根本是在吹牛。
女孩子们笑够了,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说:“有那样豪华的房子,如果不在院子里设置一些健身器,未免太单调了点。”
兰水妹没有回答,勾下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
女生们又提问了几次,兰水妹依然保持沉默。
“哈,我们知道了,你一定是韩剧看多了。”女生们爆发出一阵大笑,“不过,韩剧看上去很美丽,却像肥皂泡,很容易破裂。”
这时,校园里响起了上课预备铃,女生们笑着跑散了。
从那以后,关于兰水妹家将拥有一座带有大大花园的豪华新房子的消息,在班上流传开来。女生们会时不时地,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里,问起她关于她家豪华新房子的事。
晚自习第一节课下课后,刘美辰与刘怡鱼以及几个女生走到兰水妹的座位旁。“你家准备什么时候举办新房子乔迁喜酒呢?”刘美辰不怀好意地问。
“快了,就在这段时间里。”兰水妹说。
“是吗?到时候是不是要请全班的同学去庆祝呢?”刘美辰追问。
“我想是的,只要你们乐意去。”兰水妹低声说。
“哇,兰水妹说,她家的豪华新房子即将举办乔迁喜酒,届时邀请全班的同学都去,我们该准备些什么礼物呢?”刘怡鱼大声向同学们宣布。
“哗!”全班大笑起来,没有人相信那会是真的。
然后,刘怡鱼板着脸,模仿王老师的口气说:“水妹同学,说谎可不是一件好事。”
兰水妹紧闭着嘴唇,慢慢地将头伏在课桌上,两肩一抖一抖的。
同学们见她哭了起来,觉得玩笑开得有些过了火,纷纷散开了。
第二天,张瑞丽来了。
刘美辰的担心一点都没有错,那些平常总围绕在她身边的“粉丝”们立刻转到了张瑞丽的身边,还包括许多男生。
张瑞丽不仅带来糖果,还拿来了许多她家里的照片,供同学们轮流欣赏。
这仿佛是一场巨大的庆典,同学们足足讨论了三天,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
最早发现兰水妹没来上课的是刘美辰。这三天来,她一直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所包围。虽然她也会挤在人群中向张瑞丽道喜,会看传到手中的照片,但都是言不由衷,心不在焉。
她想,班长的职位迟早会被张瑞丽夺去,干得再好也没有用,她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与其这样,还不如给她留下一个烂摊子,看她怎么收拾!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好受多了。
然而,班上的一些事还是需要她去做,譬如清点人数、检查清洁区卫生情况等,毕竟她还没有卸任。
她强打起精神,清点班上的人数,看到兰水妹的座位空着。她的课桌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有谁知道兰水妹去哪儿了?”她问道。
“好像有三天没见到她了,”刘怡鱼迟疑了一下,接着还不忘调侃地说,“可能是她家在举办新房子乔迁喜酒吧?真是的,说好了要请全班同学去的,却又不兑现诺言。”
刘美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刘怡鱼直吐舌头。
“王老师,兰水妹有三天没到学校了。”刘美辰向班主任王老师报告。
“呵呵,瞧我这记性,这几天忙着申报职称,忘记告诉你了,她爸代她已向我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说是回家看看。”王老师抬起头来笑着说。
下午最后一节课,王老师走进教室,说是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刚才兰水妹同学打来电话,说她家的新房子明儿办落成喜酒,”她说,“邀请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去玩玩。当然,也包括我们班的所有科任老师。”
王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阵阵惊呼声。
平时在他们眼中土里土气、一副穷酸样的乡下女孩,居然真的拥有了豪华的新房子!
王老师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伤感地说:“她还说,她已转学了,让我转告大家,她会想念你们,想念在这里的每一段快乐时光。”
刘美辰心里五味杂陈,问道:“王老师,她家的新房子在什么地方呢?她又转到什么学校去了?”
“她已猜到你们会问这些问题,不过,她让我替她暂时保密。”王老师笑了笑。
整个傍晚,直到就寝钟响起之前,同学们都在热烈地猜测着。猜测兰水妹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猜测她家的新房子在什么地方,猜测她会转到什么学校。但无论怎么猜测,都没有明确的答案。
由于担心安全问题,学校不同意一个班的同学都去参加兰水妹新家落成之喜,叫王老师带着几个代表去。
经过几番努力,最后是刘美辰、刘怡鱼、张瑞丽以及两个男生成了代表。
车子很快就驶出了城区,越往外走,道路越崎岖,两边的大山也越来越高。
“王老师,我们这是去哪儿?难道兰水妹的新家在市里?”刘美辰皱着眉问。
“我还得替兰水妹同学保密。”王老师说。
车子在路上一跳一跳地颠簸着,刘美辰觉得一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又酸又疼;而张瑞丽和刘怡鱼两人,由于晕车,吐得脸惨白得像一张纸。直到中午时分,她们才来到一条狭窄的街道上。
一行人刚下车,就看到了在那儿等候的兰水妹。休息了一会儿后,兰水妹带着她们沿着一条曲折的小径,向丛林深处走去。
路边的野草十分茂盛,树木高大,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斜穿进来,有些斑斓。
翻过两座山坡后,一条玉带似的波光粼粼的小河出现在大家眼前,河上有一座崭新的风雨桥,河对岸的一块平地上,有一排白墙青瓦的新房子,房子的周围,用竹篱笆围成一个宽大的院子。正如兰水妹所描述的那样,偌大的院子里有花草,有池塘。
此时,有许多人从竹篱门里出出进进。
“哇,这儿太美了!”两个男生早就难耐酷热,向河边跑去。
“我们在桥上坐坐吧。”兰水妹提议说。
凉凉的江风吹拂在身上,令人神清气爽,立刻忘掉了刚才的疲劳。
兰水妹指着小河说:“这条河叫小瑶河。小时候,爷爷经常带着我在里面洗澡呀,摸鱼呀,可快乐了。可是,他现在不在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兰水妹的神情黯然下来。
“怎么了?”刘怡鱼关切地问。
“那年,我在乡里读六年级,爸妈外出打工,只留下年迈的爷爷和奶奶在家。奶奶生病说想吃鱼,于是爷爷去河里捞鱼。他不小心滑入河里,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兰水妹哽咽着说,“如果有人在家照顾老人,爷爷或许还能活上好多年。”
刘美辰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颤抖地问:“你们回家建房子,是为了陪伴奶奶吗?”
兰水妹一边抹泪一边点头说:“是的,还有附近的四位孤寡老人。”
她告诉大家,自从爷爷出事后,她当村支书的爸爸十分痛心,决定修建一座新房子,请附近的四位孤寡老人一起来住,好照顾他们。通过这几年打工的积累,他爸妈攒够建房子的钱,于是便回来了。
张瑞丽问:“那你又为什么转学呢?有你爸妈在家照顾老人就够了。”
兰水妹说:“我的成绩本来不太好,勉强考上重点中学,与其在那儿总是排在末尾,备受煎熬,还不如回到家乡就读呢。再有,每个双休日我还可以回家见见奶奶和爸爸妈妈,帮他们做点儿事。我决定了,初中毕业后,我就去读卫校,因为我们村缺少医生,留守和孤寡老人看病难。”
她说完,像往常那样抿着嘴,两边的嘴角稍稍往上扬了扬。
三个女生看着河面沉默了,可是,她们的心里却涌上难以名状的酸楚。与兰水妹相比,自己城里的房子算得了什么?
桥下的小瑶河在静静地流淌着,将三个女生的思绪带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