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电话
2015-05-30文吉儿
每个月最末那几天,新良都要带着女儿娟子到城里来和妻子阿麦通一次长途电话,平月是阳历二十八,月大就往后推,这种情形已延续了整整一年。阿麦在广州一家玩具厂做活儿,是个打工妹。她出去时娟子刚刚半岁,如今已能站能走开始牙牙学语了。
娟子或许已经忘了母亲的模样,她也并不懂世间的事。她只是在母亲离开的那个时候大声抽泣,觉得有种令她难过的东西卡在咽喉。她拼命哭号,满脸泪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时不时哭泣,就如霜打的花儿一样渐渐消瘦下来。尔后,父亲新良将这花儿愈加细心照拂,她在他羽翼下被日夜呵护着,小身子又渐渐丰满起来。
每次接通电话,新良就急切地告诉妻子,他带女儿娟子来了。然后他就将话筒对准娟子的耳朵和嘴说:“叶儿,喊妈妈,快喊妈妈。”
那边也很快传来近乎呜咽声音:“崽崽,快喊妈妈,妈妈好想你啊,做梦都梦见你,喊妈妈啊,癫子崽崽……”
娟子并不知电话为何物,而那筒子里的声音这么遥远又冰冷,她完全觉得陌生。她总不耐烦地推开电话,甚至有一次她将电话机从柜台上拉了下来,带着令人心慌的声音落在地上,招来电话主人的一阵吼叫和白眼。
电话机主人叫长门,跟新良同是高斗山村的农民。长门天生是一个怎么也学不来做农活又害怕穷困的人,前些年他将自己老房子的屋架子卖了,拿着本钱在城里的三岔路口摆了一个烟摊,买多的他批发,买少的他零售,没想几年后他居然颇有些盈余,在摊位上新置了彩电、冰柜(冰柜又卖冷饮赚钱),还在烟摊上装了一部公用电话。有时新良听见别人喊他长门老板,喊他老婆老板娘。
因此,新良和女儿娟子才得以方便,可以每个月坐上灰狗一样的小四轮柴油车,进城守候在这里,聆听妻子远隔千里的声音。
新良住的村叫高斗山。因为山高路远,村里很多人都搬离了,剩下的也多出去打工。那些搬离在外居住的人家,只是过年的时候回来扫一下墓,挂挂坟。现在住高斗山的就四户人家,新良是其中一户。
住户少,路又远,电话线是牵不到那儿的,更不用说网络了。
每次,总是阿麦从广州打过来,他们等着接。开始阿麦没有手机,她就到外面打公用电话,像游击战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哪儿有哪儿打,也没有固定的电话号码。有时别人生意忙,她就等很久。后来她买了手机,就只往长门这儿打,因为她知道,长门的电话是固定不变的,丈夫和女儿也像铁石一样固定不变。
新良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念自己的妻子。阿麦就像他生命里的某种疼痛,一丝一缕悬吊着,而他知道他和女儿娟子也如寒冬的风铃,日夜摇曳在妻子的心尖上。
妻子是在夏季离开村子的。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粮仓空着,禾苗绿在地里,瓜果嫩在树上。妻子抓了几件简单的衣物塞进口袋里,她说:“新良,我到广州打工去。”说完眼睛不敢再看新良,生怕一时半刻突然改变主意。
新良沉默不语。
往年,常常是男人们搭伙结队地出去打工,他们出卖汗水和体力,做最脏最苦累的活儿,换一些钱回来贴补家用。不知什么时候,男人们不太愿意出门了,一帮妇女又叽叽喳喳嚷着跃跃欲试,似乎她们被拴在家里尘封多年,应该去看看外面世界,去看看城市风景。也有些女人厉害,发了财回来建楼房、买彩电的,但大多仍是平平而过,出去一身轻,回来轻一身,得一个平安无事回来也算皆大欢喜。长门的两个表妹一出门就让人贩子给卖了,一个逃婚被打瘸了腿回来,另一个至今也没有来一封信。
不管怎样,好歹都是一种命。就这样在这里,妇女出去打工似乎成了一种时尚。
但阿麦不是。阿麦不是那种爱追赶时尚想入非非的女人。她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婚后的岁月,她的爱,渐渐变成了一种责任和一份沉重。
结婚的时候,新良东借西凑落下了一万多元的债务,阿麦怀孕生育,又花掉了不少钱。在农村,一年能有什么收入呢。虽说有田有土,但随着一个家庭的繁衍生息,土地也越划越窄,新良其实也只有本人的那五分田和并不宽阔的畲地山坡。阿麦是个勤劳的女人,喂猪养鸡,开垦种植。但这些也需要本钱,一年忙碌下来,除去日常开销,不赊不亏就不错了,那些债务仍一动不动在那儿笼罩着。
欠别人的债,说话声音都要比别人小,见人都要偷儿样找旁道走,那种滋味很不舒服。那天阿麦跟新良说,她要出去打一年工,挣钱还了这笔债,之后就回来守着他和叶儿轻轻松松地过日子。只要渡过眼前的难关,过两年新开垦的坡地的板栗树挂果了,守着那些板栗一年也有一两万的收入。等到老了他们栽的林木也长大了可伐了,有什么愁可发的呢。
那时新良只当妻子跟他开玩笑,却不想阿麦说走就走了。
冬日的时节,村里却并不太冷,只有天空隔几日不现出太阳,寒冷才会加强。那天,被雨水浸湿的大地几乎冒出了寒气,虽然雨停了,但这种寒气蘑菇一样在一夜间拱土生长。
新良在清晨的迷雾中喊醒女儿娟子,告诉她该坐车到城里去等妈妈的电话了。娟子将红扑扑的脸从热被里露出来又缩了回去,她宁意以继续睡的方式来躲避丝丝的冷意,就是不想起身。新良看她这样,心里无奈又好笑,用牙轻轻咬着稻草。
月末总是新良最高兴的日子,他多日的空茫将找到踏实。他变得特别调皮和轻松,也格外麻利细致。他起床穿好衣服,走向偏侧的柴房里,抱一些干的松毛进灶屋,生火、刷锅、倒水进。他在火塘里引燃火堆,在火堆上加了些耐烧的茶籽壳。茶壳燃起来有太多的烟,但火会持续很久。
新良围着火塘一边给娟子穿衣服,一边教导她:“听到电话里妈妈传来的声音,一定要喊妈妈。”
“爸爸。”娟子嘻嘻一笑。
“妈——妈——”新良一字一顿教得很有耐心。
“爸——爸——”娟子说。
新良生气,顺势拧了娟子的耳朵一下。
“呜呜——”娟子挨了疼,两颗泪珠滚了下来。
“没长记性的孩子,你还敢哭?”新良吼道。
“烟子烟眼睛,烟的。”娟子又规矩起来。
娟子也是怪,所有的爷爷婆婆叔叔伯娘她都能叫,唯独怎么也叫不好妈妈。为这事新良也不知拧过她多少回耳朵、生过多少回气了。
新良又说:“你今天还不会喊妈妈,我就不带你到城里去。”
他嘴里这么说,但仍然在娟子已穿好的毛衣上又加了件棉袄。城里风大,又没有火,这样会把娟子冻坏的。娟子在平时经常弄得像稻草人一样乱糟糟的,脸花糊糊的,衣裤经常穿反。但打电话这一日,新良总会精心打扮她,里是里外是外,纤尘不染的样子。阿麦并不能看见他们,但新良心里总想让她感觉他把娟子照顾得好好的,他们爷俩儿都好好的。他希望妻子从他的自我慰藉中得到慰藉和欢欣。
妻子一般都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打电话过来。上班时间,她出不了厂大门,以前因为中午到食堂吃午饭正好要走过一条有许多公用电话的街,所以这个时间打过来,现在一出大门就可以自己拨号了,可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而新良和娟子也正好趁着着上午时间赶到城里,等在长门电话机旁边。
城里的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新良觉得自己像蚂蚁一样渺小。他坐着,正襟危坐。长门一边忙着生意,一边又抽空与他说话。时节变了,长门这次的谈话也随着有些季节变化。
“摘茶籽、桐子了?”
“摘了。”
“茶籽多吗?”
“两三担吧,榨油不够粘油槌。”
“不结吗?树好多年了,老了。”
“不,不是的,全砍了,把地开垦出来新栽了椪柑。这几天弄茶籽摘的都是角落的几棵树。”
“椪柑快摘了吧。”
“还得过一阵,摘早了酸。”
“你栽得多吗?有些人是发了财的,卖了好价。”
“我栽得迟,挂的果刚能糊嘴巴,过两年满堂结了,有一两万的吧。”
电话铃响,惊了新良一跳。他赶忙伸过手去,差点将娟子扔出怀抱。但长门的手比他更快。
“喂,找谁?”
此时,长门旁边站着一位漂亮小姐。
长门听了几句,就将电话递给她了。
“刚才谁打我的电话?”
小姐接起电话来,那声音娇滴滴的,慵懒的猫一样,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重复的话。
新良慌乱起来,无心再与长门对话,渐渐沉默下来。
妻子走的时候,新良也一直沉默,不知该纵容还是反对。他望着妻子的背影,脑袋里是无边无际的空落。之后就开始了无边无际的牵挂,涨河的水般一汪一汪地漾。
第一个月,妻子写来了信,信里说她的日子过得糟透了,简直有些凄惨。她进的是一个新厂,老板极凶,动不动就训话,稍迟到就罚款,她又手生,月末领到的工资仅仅六十元。六十元能买到什么呢,连回家路费的一半都没有。妻子说她这时才感到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步难。她很想念他和娟子,她想回来,以后再也不离开他们了。她让新良凑足给她的路费。
见到妻子歪歪斜斜的字迹,新良更是心疼。他将家里仅有的一百块钱拿出来,又跟邻居借了一百共两百,包好装进一个快件信封,尽快给妻子邮寄了出去,只等着妻子突然而至。
并不见阿麦回来,到达的只有一封信,说怎么还没收到路费,是丢了还是没有寄呢?新良拿着字据到邮局查寻。又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邮局答复下来,说信已寄到了那个厂家,是厂里的一个办事员签的字。而阿麦也同时寄来了信,说信和钱最近收到了,老板一直卡着。老板怕她们走,想让她们安心,因为没人做事,工厂就成了空架子。阿麦在信里还说,她暂时不想回来了,一来因为她与老板签的是一年合同,身份证还押在老板那儿,老板卡得紧不肯退她;二来她现在对手上的活儿也熟络了,每天加班,老板答应给她开二十块钱一天。阿麦说原先出来也是想挣些钱回去,现在一个月有五六百块的收入也不错,虽然苦点累点,但力气出了,钱总是有的。
妻子说的话也有道理,新良想想,也不妨由着她。后来新良就将长门电话告诉了妻子。新良想,就当每个月少挣十几块钱吧,那些钱能让他们重温相聚的梦,就这么想着,他的心渐渐安宁了几许……
那位小姐终于讲完话放下话筒走了。新良舒了一口气,他将眼睛痴痴地落在电话上。
“怎么还不打过来呢?”他开始自言自语。
“再等等吧,也许阿麦打过了,线一直占着,打不过来。”长门说。
一遇有人朝这边过来,新良又开始紧张,担心别人会用电话。好在接下来那几个人都是三言两语结束,扔下一块钱就走了。
天气冷得令人发颤,娟子的手冻红了,脸和嘴唇微微发紫。新良说给她买碗猪血油条吃,热汤可以暖暖身子,但娟子不要。娟子看上了不远处有人叫卖的红色气球。气球晃晃忽忽地飘。新良告诉娟子不要买,妈妈会给她买的,新良每逢娟子看上什么玩的东西,总说妈妈会给买,弄得娟子心里有些不快。但她又似乎很能理解父亲的囊中羞涩,嚷过就不再嚷了。
时间又过了一点,电话还没有打过来。不会出什么事吧?新良惴惴不安。
等过了两点,新良觉得没指望了,这已是妻子上班的时间,厂大门已上了锁。这种又阴沉又寒冷的天气里,只要过了午后,天色就会慢慢遮过来黑下去了。上城的乡下人已买齐了该买的东西,陆续将背篓箩筐摆上了回程的四轮车。有认识新良的就喊他:“转去吗?走得了啊!”新良坐着不动。娟子在他怀中睡着了,微微的鼾声更增长了他的期待。
“还要等吗?”长门也问他。
“也许阿麦有什么事给耽误了,但她肯定会打来的,她五点半钟就下班了,那时有时间……”新良说。他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不能肯定,他说的是他心里希望的。
“你给她打过去吧。”长门说。
“不,她会打来的,上班的时候,都要求关机。”新良说。
“你试试吧。”长门又说。
“不要,她要没空,我何必打扰她。”新良说。
“等过了五点,就没有车回了。”长门又说。
新良不再言语。但他心里已打定主意,等下去,没有车了还有两条腿,他可以背着娟子走回去,就是要走到半夜甚至天明也要等。
夜真的在新良的企盼痴等中来临了,人成了模糊的黑影,看不清脸。娟子已结束了她的酣睡和做梦。她感觉冷。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说饿。新良到旁边的店子里买了两个包子,不怎么热了。她慢慢啃着,说:“爸,我要回家,带娟子回……”
长门也开始忙碌着将柜台上的散烟和火机放入柜箱里。长门说他已经延迟了半个小时,现在必须收摊了,天太晚了。如果新良不回去可以到他家搭铺。
新良站了起来,他不想给长门添麻烦。他抱着女儿沿正街的路拐进偏街的小巷道中。偏街是寂寥的,灰暗的路灯映照着长长的青石板路和他长长的瘦影。等他再回到原处,长门已不在了,地上散乱着丢掉的烟盒和燃尽的烟蒂。
灯的眼睛,一只一只在城里的天空亮着。
文吉儿,女,湖南省作协会员,1996年出生,中南大学学生,《小天使报》责任编辑(兼职)。8岁开始发表文章,后陆续有作品在《中国少年作家》《东方少年》《小溪流》《初中生》《三湘都市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刊载。另出版有童话《穿越缺点小王国》、散文集《异想记》等。曾三次获得“中国少年作家杯”征文比赛银奖、两次获得金奖,2007年获中国散文学会颁布的“全国青少年写作之星”荣誉称号,2009年获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三等奖,2013年获文学类“报喜鸟”杯新锐人物奖,2014年获中宣部文艺局等单位联合举办的“我们的中国梦——讲述中国故事”文艺作品征集活动二等奖。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