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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柜里的人(短篇小说)

2015-05-30草白

创作与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电梯间老婆

1

那是五月的一天,他在一个几乎密闭的金属容器里被禁锢了一个多小时,汗出如浆,几乎晕厥过去。从十楼办公室坐电梯到楼下收发室取包裹,电梯在九楼的时候,叮的一声,停了。然后,他的老板,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进来了。他眼前一黑,仍习惯性地微笑,点头,挺直腰板,邬总,您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金属间里发出嗡嗡的回响,如此陌生。眼下,他没有心思对此作出任何分析。电梯在下行。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他盯着控制面板上的数字看,那是他的眼神唯一能聚焦的地方。可那只是虚晃的,是象征性的停留,没有进行任何实质性的观看。老板就在边上,他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好闻的男士香水味道,他对香水没有研究,自己也从来不用,可他不得不说,那种味道确实不错,让他想到某种清洌的果子香。他不允许自己再往下想,也不敢把这气味果断地吸进鼻腔,气管,让它从容抵达肺泡深处,似乎一旦呼吸成功,那便是对香水主人的冒犯。

电梯门迟迟未开。一开始,他浑然不觉,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的眼神一直落在控制面板的指示灯上,落得有些累了,又无处可去。不用说,他的大脑已接近短路,对时空的感受能力猝然变得迟钝。眼睛盯在控制面板上,可什么也没看到。直到整个过程实在进行得太久,他的理智和惊恐才双双返回躯体。他意识到电梯坏了。它停在八楼,一开始下行就坏了。根本就没怎么动过,亏他现在才发现。

他有些紧张,求救电话已经打过了,维修人员大概已经在路上了,信息是畅通的,没有必要恐慌。可他还是觉得紧张。眼角的余光很容易就落在那个人身上。他看到的是深灰色的西裤,两只裤管中间有道笔直的线,很直很直,有点锋利,好像要把那条腿刮出点伤来。

他感到眼前一片刺亮,自己的西裤从来没有那么挺过,那道线要烫很久才能烫出来吧。到这个公司还不久,和老板也只见过一两回,之前连正眼都没瞧过。现在却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呆着,他一再往后缩,进出口鼻之腔的气尽量不要碰到对面之人的身上。

刚才他大概说了句,他们马上派人来修了,您没事吧?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说了这句。他整个人非常恍惚,有种错乱感,对眼下的一切还不能完全确认。他听到的是从那个人的鼻腔里发出的哼哼声。或许,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反应,只是身体对同一空间里的声音做出下意识的回应。可能,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从事发到现在,那个人没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那个人好像在思考什么,而思考的内容似乎与眼下的处境全然无关。

他想,到底是老板,沉得住气。

电梯的四面都是镜子。一不小心,他就被镜子里的自己逮个正着。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尽量低着头,装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稍一放松,那缩起的脖子就自动抬了上来,有一瞬间,他和老板的目光在镜子里撞上了,太突然了,他被此吓了一跳。

老板皱了皱眉头,似乎到了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被关在电梯间的事实。

他会和自己聊几句吗?他该怎么抓住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啊。只要他举止得体,给老板留下好印象,以后不愁没机会给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老板的手机响了。

他立刻松了口气,一对一的关系打破了,他感谢那个打电话来的人。他一点也没有偷听老板电话的意思,可还是从镜子里看见了老板躲闪的眼神,遮掩的动作。是一个女人打来的。电梯间实在太小,如果他愿意,甚至能听见电话里的叹息声。无疑,这是一个比较暧昧的电话。这种暧昧的电话,一般情况是听不到的,也是不能听的。

他必须装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不仅心里这么想,还要这么表现出来,他开始掏出手机,电梯里的信号很差,网页老是打不开,朋友圈也进不去,可他仍装出一副孜孜沉湎其中的表情,一对窥探者的耳朵却高高竖起。

老板挂了电话。空气一下子冻住了,他捏手机的手指也变得僵硬起来,又不能抬起头来,搭讪地问他,打完了?谁打来的呀?好像他们原本很亲密似的。他被这个想象中的对话吓了一跳。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可以想见老板脸上的表情,那种惊讶与厌恶并存的表情。可千万别说出这种蠢话来。他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可能是空气太稀薄的缘故。忽然想起哪本杂志上写过,在电梯里跟老板谈及和他相关、对方又知之不多的事情,可以避免尴尬。大脑马上高速运转起来,忽然想到他们的一个客户,前段时间刚刚与老婆离了婚,马上娶了个“85后”小姑娘,还是个硕士,才貌俱全,他们在办公室里没少谈这事。好了,就说这事吧。他尽量把这个渲染得咋咋呼呼,说那个客户是个如何英俊、有风度的中年男人,连小姑娘都被他迷住了。

哦,还有这种事?老板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说。

为了表示确有其事,他马上信誓旦旦地说,我还见过那女孩呢,很乖巧的一个。

如果不是老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一点头的意思,他懂,就是为了阻止他进一步往下说——他甚至还想进一步胡诌下去,越扯越远,直到无法收场——说那女孩的表哥就是他同学,她父母亲都非常赞成女儿的选择,这事错不了。

老板的点头宣告了这事不能再往下说了,他也不想说了,言多必失,点到为止。

他松了口气,顺手拨了个电话到物业公司。他们说,正在处理,快了,再等等。

他为这种场景迟迟不能结束而恼火。如果电梯里只他一人,嬉笑怒骂都可随意。此刻不得不装出一副很耐心的样子,似乎能和老板同处一室是莫大的荣幸。他要给老板留个好印象。

顶上的白灯轰轰响,在发出亮光的时候,也发出了声音。平时隐匿无踪的事物,此刻全都跑出来了。到处是镜子,一旦落到那上面,冷不丁总会捕捉到一点什么。他此刻的想法是,如果自己是个瞎子,或者有个木匣子可以躲藏就好了。

这时候,他自己的电话响了。是老婆打来的。她问他在哪里,能不能帮她去火车站接个朋友。老婆的电话瞬间松了他的绑,他马上就来劲了,说即使她现在掉到河里去,他也帮不了她。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这种话来,他为自己的语气感到得意,平时,他对她可是言听计从的。可以想象当他说这话时,他那年轻而娇生惯养的小妻子会是何等震怒。果然,她一听闻这话,马上摔了电话。

他发现电梯间里的空气明显活泼起来,不那么死气沉沉了。他喘了口气,顺便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镜子里的那个人。他适时捕捉到了老板的表情,那个表情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赞赏的意思。把刚才说过的话在心底温习了一遍,他越发对自己的表演感到满意。他甚至没有向老婆报告自己的处境,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大无畏精神的人啊。被困在电梯间里算什么事,屁也不算。

当注意到镜子里的老板正在打量着镜子里的他,他忽然有些得意。镜子里老板的嘴角往外撇了撇,是幅度非常小的笑。这肯定是刚才那个电话所引发的效果。他乐得要跳起来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可他多么想说点什么啊。

女人真是麻烦!

对,她们都很假,矫揉造作!

很肤浅,没有见识,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嚷着要减肥!

人人觉得自己是美女,别人是丑八怪!

人生很不真实,只有困在电梯间才是真实的!

瞧瞧,他心里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想法。他一边否认自己,一边以一种更加疯狂的语气来逼问自己,他为什么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快说出来吧!和自己的老板被困在电梯间是一种疯狂,在电梯间和平时从不搭话的老板以咬牙切齿的语气来谈论女人,是另一种疯狂。今天干脆就是个疯狂的日子。说吧,都说出来吧。

他嘴角蠕动着,言语的泡沫早已溅得整个电梯间都是。那浓重的唾沫臭已经逼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忽然,外面有声响了。总是这样。他们来了,在电梯外面使劲敲,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当然有人。他第一个跳起来,我们在这里,快让我们出去!他故意表现得火急火燎,以衬托出老板的临危不惧。果然,老板几乎没事人一个,站在亮晃晃的不锈钢墙壁前整理他的领带。他不动声色地笑了,为自己笨拙的表现感到满意。

当电梯门被撬开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他故意慢了半拍,让老板先走。老板一只脚刚跨出电梯门,忽然迟疑了一下,哎,你是哪个部门的?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李吉旺,营销部的。他期期艾艾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好像他的名字是一种久远的罪证,虽时间流逝,却依然让人难以启齿。

2

周五,快下班的时候,主管告诉他,老板找他。从主管的神情看,他并不确定老板为何找他。自从被困事件发生后,他改走楼梯,至今还未与老板碰过面。

九楼有间很大的玻璃花房,一年四季姹紫嫣红着,也无声地寂寞着。老板办公室就在花房对面,一个功能齐全的套间。当他敲门进去时,老板正坐在那张老板桌后面,一手托腮,另一手在桌面上神经质地敲打着。看到他,老板微微一笑,别有深意。

他在老板目光所及的地方坐下,那是一把很硬的木椅子,他只坐了椅面的前三分之一,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嘴角适度地往两边撇开去,括弧一样,一副典型的下属见上司的呆板表情。

老板说,你坐。

他微微欠了欠身,有些诧异,难道自己这样子还不算坐着么。这样想着,他的屁股自动往椅子后面挪了挪,逐渐占领了椅面的三分之二。

老板笑着说,听说你喜欢钓鱼。他点了点头,或许没有点头,他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应该是要点头的。老板又问,你平时一般都去哪些地方钓。他说了几个地名,除了地名,他没有说别的。那一刻不便大谈钓鱼经。再说,老板也没有让他谈论的意思。紧接着,老板说,回家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去夜钓。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从老板办公室里出来,又如何回了家,给老婆打电话,拿着渔具来到指定的地方等着。

老板驾车,他在后排坐着,脑子还停留在老板叫他陪着去夜钓的那一刻,诧异阻止了一切,让他忘了拒绝,忘了询问,他一概忘了。当然他不会拒绝。他不能相信自己又和老板回到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之前电梯间里发生的事情,又回来了,不是回来,而是继续下去。

车窗外,灯火点点,持续后退。他们快速劈开道上的车流,向着相反的、夜色朦胧的郊外驶去。还有时间去消化刚刚发生的一切,可他已经没有这份心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这会儿不是在电梯间,而且老板叫员工陪着去垂钓,这释放出的信号是值得期待的。市区越来越远,一切繁华转瞬即逝。夜色墨汁一样在车窗外泼洒开去,静物逐渐沉入黑暗之中,只有浮在上面的灯影,光滑,神秘,若隐若现。

一个水库,狭窄,不可预见地深,或许是因为黑夜的关系,那深除了不可测外,还弥漫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引人坠入的气息。

是这儿吗?他下了车,心里已经确定就是这里了,嘴上还是不免多问了句。

老板没有回答,或许没有听见,他打开后备箱在搬渔具,头灯,发光棒,鱼竿,诱饵,鱼网,还有急救包,折叠椅,帐篷,所有能想到的,都在这里了。

想要在狭窄的水库边找一块平坦、干燥的空地,并不是那么容易。到处都是凸起的石块,障碍物,荆棘丛,处处是路障,它们的存在似乎是为了不让人轻易靠近。

夜钓照常进行,有光,但不是很多,发光棒藏匿在草丛里,头灯的光也是微弱的。山风吹着林木,猫头鹰叽咕叽咕地叫,它们在他耳边叫了那么多年,那声音可一点也没变。他手握钓竿,好像握着一个随时会下沉的东西。有人就在一个类似这样的水库里下沉过,然后像个皮球一样浮上来,身体已经膨胀开了。衣服上的纽扣崩裂如熟透的豆荚。

他不该去想这件事,当初那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小,正在病着。奶奶在楼下说,花桥村那个叫孙美丽的女人跳水库了。他们的语气好像在说戏班子什么时候来唱戏这种事。他们在说完这件事情后,马上就出去了,因为鞭炮响了,大概村里又发生了别的事。

现在,所有的水库都成了钓鱼族乐于光顾的场所。水干的时候,底下是淤泥,螺蛳,黝黑而锋利的石块,根本就没别的。

他们坐在这黑暗中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像一对非常默契的老友,他们交流着关于夜钓的一些事情,无非是不能开大灯照鱼啊,垂钓线要粗大一点什么的。他们经验相当,谁的话都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可他们聊得还算顺当。

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说上话,实在是因为天是黑的,谁也不去看彼此的脸。这样说着话,比较能说下去。其实,也没有那么多话可说。水面上更没有什么值得看的,那么黑,波纹也是通过隐约的风感觉到,谁知道下面是什么呢。机械地握着那钓竿,握到手酸,才稍稍松开,让它在空气中冷却一下。

他总不能相信下面只是一些司空见惯的东西,是一些淤泥啊碎石啊什么的。他知道那种水库里几乎没有不死人的,或多或少,总牵扯着几条人命。也是因为这个,他很少去水库垂钓,大多在养殖的鱼塘,有人收钱和管理,感觉比较牢靠些。

关于那方面的事,他不知道黑暗中的那个人知道多少。到了这里,那个人在他面前的老板身份减弱了不少。如果那个人是在城里长大,估计什么也不懂,这样想着,他放心多了。一下汽车,他便想到了那事,现在他放心多了。不放心又怎么样,没有人会和他提起那些事。

“你在水库里游过泳吗?”老板忽然转过头来,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愣了片刻,觉得这话里藏有深意,但不能确定老板究竟想要说什么。

“没有啊,那种地方游泳很容易抽筋的。小时候,奶奶管得严,不让游。”他这样说实在太轻描淡写。在那个女人跳水库死后,他无数次去过那里,站在岸上,手脚哆嗦,就是不敢下去。如果游过一次,或许就好了,不会那么怕了。只有身体游过的地方,才能真正属于你。这话不知是谁说的。

“哦,我倒是游过。水很凉的。”黑暗中,老板快速低下头,好像在察看什么。天那么黑,他肯定什么也看不见。

他感到微微的惊讶,不是为老板在水里游过,而是他的样子,好像在承认这是一个错误或羞辱。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好像这一刻自己对他很熟悉。

“我倒是一直想游的,但我奶奶不让,怕我淹死在里面。”他一定要说到死这个字,才有种狠狠的报复感。

老板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好像他说了谎,什么都瞒不过眼前这个人。

“你想游吗?”老板忽然站了起来,这才发现他体形庞大,如果打起来,两人绝不成对手关系。

“什么,你说什么?”他觉得老板有点问题,一开始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就感觉这个人有问题。他故意装作什么也听不明白,想借此蒙混过去。

天又黑了些,带来的发光棒、头灯所发出的亮光不均匀地涂抹在黑暗之上,划出了一片死气沉沉的发光区,更显得周遭的寂静。除了他们,这水库边并没有别的垂钓者。

“游泳啊,想不想游,游过去——”老板指着对岸,那是很短的一截,短到伸手一指,就过头了。

“游泳啊。这里很深的吧,肯定是的。”他嗓音含混,看着钓竿所沉入的黑沉沉的水面,一阵发颤。

他的胆怯似乎激发了那个人,让他伸出的手指陡然长了一截。

“怎么样,敢不敢?”老板的口水几乎要喷到他脸上,太不正常了,这人疯了,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游什么游啊,要出人命的。

他很明白,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会适得其反,眼下能做的只是沉默。他对不知该怎么办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就像以前无数次岸上的徘徊。那种叫痛苦的东西,电击一样猛地触了他一身。

对面是虎视眈眈的另一个人。

脱,一声令下,他脱了衣裤,摘了手机,一股脑儿,跳了下去。尽管岸上燥热不堪,水里还是冷,非常冷。拼着命游起来,水的阻力让他感到自己仍在这个世界的水里游着,更加猛烈地击打水面,好像要从与水的搏斗中,把自己给解救出来。

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那岸上的人正死死地盯着他,庄严地见证这一刻,等着他稳稳地站到对岸,好像一生的屈辱将在那一刻得到冰释。

“敢不敢?下去游,只要游到对岸,我让你当主管,敢不敢?”老板叫嚣着的声音持续而热烈地在他脑子里轰响着,那声音的能量甚至传递到了他的脚趾尖。他感到那里一阵疼痛,可能触到水底的石头了,肯定还有水草。当年那个死去的人抓住的就是水草。她一只手抓水草,一只手在揉眼睛——保持这个动作直到全身僵硬,死去,被埋。

他上岸了,全身一片灼热地疼,好似刚从沸水里捞上来。黑暗,笼罩在水库上空的黑暗,全然没有刚才那么黑了。他能看清楚些水面的波光。有风的时候,绸缎一样,荡漾开去。他走回他们共同栖身的那块平坦而干燥的石头上。意识从没有像这一刻那么清晰,就在刚才,他们的命运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连在了一起。

老板说的是另一个故事。

“小学二年级的事。原来的房子因为造水库被拆了,全家搬到一个陌生的村庄里,大人们忙着造房子,没时间管我。放暑假了,可我不会游泳。有一天,我跟着他们去了一个水库。我知道他们并不喜欢我。他们在偷橘子的时候,被人抓到了。他们心情很差。他们故意把一个乒乓球扔在水上,叫我去拣。所有的人都在威胁我,如果我不照办的话,他们绝不放过我。我脱光衣服,走到水库里,水一点点漫过我的胸口,脖子,越来越深。就像有人扼住了我的喉咙。他们拿着我的短裤,在边上大笑。我哭着从水里爬出来。跑回家。”

黑暗中,老板讲得飞快,于是,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因为他的进入,让这个讲述者从那故事里逃脱出来——他的神情是可疑的,作为一个胜利者,他流露出了某种忧伤。

他们之间是契约关系,也是雇佣关系。不然,他也不会到这里来。他不想丢了工作,并且,成为主管也是个不小的诱惑。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也讲讲。

他说了他的妻子。作为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他却有一个比较成功的妻子,这真让人匪夷所思。

“我的妻子,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个优秀的女人,她唯一不太优秀的地方,就是看上了我。我认为她的眼光有问题。”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既不扭捏也不造作,完全出于自嘲者的真心告白。随即,他点了一支烟,耐心地等着鱼儿上钩。

老板笑着说,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夜晚。

没错,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在黑暗中默默地回应。

夜色与光影重叠在他脸上,这让他的神情看上去异常恍惚,烟蒂燃到了指间也浑然不觉。

忽然,那只红色木桶里的鲫鱼发出猛烈的拨剌声,那水花打到了他脸上,凉凉的,忍不住去拭了一把,那凉意也随之蔓延到手掌上。木桶里,它们持续而富有激情地发出自由被禁锢之后的绝响。

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凝固了。

3

这天傍晚时分,他下班回家。老婆还没有回来。他给老婆的手机打电话,电话里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当电话里的女声把同样的话说过三遍之后,作为回复,他马上把自己的手机给关掉了。他走进厨房间,打开冰箱的冷藏室,一无所获。他不甘心,继续翻箱倒柜,终于找出几包炸酱面的调料包,半袋薯片,一包曲奇饼干。他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东西。当饥饿的胃被填得差不多了,他的怒气也消了,再次拿起手机给老婆打电话。这一回,电话通了,他紧张地旋开衬衫最上面那颗纽扣,十秒钟过去了,喂喂喂,他在电话里喂了半天,老婆也没有说一句话,又是一阵嘟嘟嘟的盲音,电话挂断了。老婆竟然不接电话,她和谁在一起,她在干什么,不会出什么事吧。她能出什么事,还不是和一帮同事喝酒、K歌。

他的鼻腔里发出哼哼声。

他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卧室,他停下了。他看到那只柜子,靠在墙角,足有一米多高,早晨出门的时候还没有。他听老婆提过,要买一只很大很大的鞋柜,她的鞋子已经多得装不下了,可还在不停地买。他搞不明白,一个人只有一双脚,为什么却需要那么多鞋。眼前这个庞然大物,难道就是老婆所说的鞋柜?他打开柜门,胶水和油漆味扑鼻而来。他马上把柜门关上。这柜子真不像装鞋的,那么大,又没有分割过,说不定还能躲个人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不喜欢一个放满东西的家,这让他觉得受了蔑视,好像自己只是老婆一时兴起购下的一双鞋,或者一样随时可能被清理掉的旧物。

这种想象让他有深深的自虐感,这也是他坚持这么想的原因。他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来来回回地走着,脑子里的这种念头也在持续不断地切割着,好像它们是他前行的燃料,互为依存,不可缺少。

忽然,铃音大作,他下意识地原地蹦跳了几下,意识在几秒钟高度紧张后,恢复了正常。他马上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家里还有一台电话机,他几乎把它给忘了。他冲出卧室,跌跌撞撞地向客厅的方向奔去,刚到厅堂那里,那声音就停了。因为惯性,他奔跑的动作没有因此停下,仍向前冲了几步。他明显感到自己动作滑稽,呲牙咧嘴的。他东张西望,茶几和矮柜上都没有那部电话机的影子。在任何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没有发现它的踪迹。他怀疑刚才的声音会不会是错觉,没有谁打电话响那么一下就挂掉的。或许是打错了。那就没有必要去在乎它了。

就在他把电话的事情忘得差不多时,那电话又响了一下,就一下。铃声停了,他似乎听见电话那头发出的冷笑声。他还是没有找到电话机的所在。他对此失去了兴趣,索性在客厅里坐下了,好在,接下来,它并没有再响起。

头有些晕,是饱餐之后人所应有的正常反应,原本待在脑子里的的血都跑到肚子里搞消化运动去了。他口袋里一阵乱摸,什么也没摸到。烟,此刻他忽然很想抽烟。家里没有烟,他已经半年不抽了。他不仅戒了烟,连每周打一次牌的爱好也戒了,老婆说出去玩难免会沾染烟味,比主动吸烟还可怕。这些,他都照办了。

戒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痛苦,可是这会儿,那些还未完全死去的念头火苗一样蹿上来,烧得他不停地绕圈圈,每看到一个抽屉都要去抽一下,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烟。连卫生间装草纸的塑料盒也不放过。

现在,在他看来,家里所有的一切,顿时成了烟与非烟的区别。他要找到烟,就必须要剔除和抛弃非烟。他告诉自己,这个房子里并没有他要的东西。可是,或许,这里有烟。烟是他此刻必须要得到的东西。他一直做着这样的梦,从老婆的房子里搬出去,搬到属于自己的出租房里。梦里,他抱着柜子,鱼缸,电视机,哼哧哼哧地上楼下楼。

终于找到一盒中华烟,这简直是个奇迹。它塞在一大包无用的衣物里,大概是某次婚礼的赠品,还有糖和喜蛋。他噙住烟头,猛吸一口,贪婪地,深情地,当烟雾升起的时候,呵,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一个个烟圈呈圆圈状,并移动,移到他的头顶上,升到天花板的吊灯下,又从吊灯处下来,很快,他的脸,身体,被罩在一顶蓝色布帐里。

小时候,爷爷问他,长大了做什么。他说,长大了再说呗。爷爷又问,以后准备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他说,不管什么类型,肯定是要自己喜欢的。爷爷又说,女人一定要温柔。他笑着说,不温柔我才不要呢。

一开始口气很大,满不在乎,到后来,误闯误撞,闯到一条下坡路上,刹车又坏了。三十多年的岁月里,他一直做着垂直坠落运动,局面一度失控,现在终于落到一个女人的手里,虽然惯性作用还在,整个趋势却是静止的,想动也动不了了。

宛如腾云驾雾,头脑昏昏,思绪如雾,如风,吹来灭去,都在他的脑子里转着,奇妙的感觉。这是极少数让他感到自在的时刻。

有人在敲门。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马上揿灭烟头,把桌面上的烟蒂一捋,用纸巾一包,快速扔进垃圾筒里。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了。老婆喝多了,被一个男同事送回来。他听见那男人在说,这屋子里的烟味怎么那么大。他老婆说,你胡说,我们家没人抽烟的。那男的又说,你老公连烟也不抽啊,你真是找了一个好老公呀!他老婆又说,那当然,他听我的,我不让他抽,他就不抽。那男的又说,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母夜叉?这么霸道的。啪地一下,灯开了。他听见老婆在说,咦,这屋子里还真有股怪味道,哪里来的。男的说,我就说嘛,这是烟味,你老公肯定在屋子里抽过烟了。他听见老婆恨恨地说,他那点钱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还抽烟?怎么抽啊,把自己当烟抽死算了。男的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老婆忽然说,今天喝多了,谢谢你送我回来啊。那声音柔柔的,是正常嗓音的异化,他听着怪不舒服。男的说,那算不了什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天天送。老婆说,你小子嘴挺甜的,好,我喜欢。之后数秒钟,他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只有一些隐约的窸窣之声,你怎么能找这样的男人当老公,明显不配嘛——信号又来了,还是那男人的声音。看到墙上的结婚照才这么说?他的血液瞬间冲到脑门上。他听见老婆在说,你认为我有更好的机会?我有吗?

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手心里全是汗,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惊动他们。无论怎么说,这时候,他绝不能暴露自己。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一会儿,老婆笑了,那男人也在笑。那笑声通过缝隙,传到他耳边,好像那笑声是火车,轰隆隆从远方开来,碾过他身体,毫无察觉地,继续向远处开去。

油漆的味道刺得他流泪,它们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无需任何情绪上的酝酿,他的脸马上就变得湿漉漉的。他默默地擦了又擦,总是擦不完。他干脆闭上眼睛。他的心跳得厉害,身体里那个水泵一样的装置,忽然有点不够用了。柜子里的时间变得粘稠。最后落进他耳朵里的是一声巨大而沉闷的“砰”,男人走了?

老婆在干什么?他似乎听到哗啦响的水声。一听到水声,他的尿意就来了,膀胱瞬间充盈起来,那种酸胀感刺得他浑身躁动。眼看就要憋不住了,身体的水笼头可是说放就放的。

从鞋柜里钻出来,一路捂着裆部,向卫生间跑去。他听见了更响的水声。老婆在洗澡。她肯定反锁着门。她不会让他进去的。

他差点瘫倒在冰冷的地砖上。他蜷缩着身子,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嘴里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脑子里炸雷般响着那哗啦的水声。忽然,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腿根处一股脑儿流泻下来,劈里啪啦溅在地砖上,他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几天之后,那个阳光猛烈的午后,他在办公室里处理公务。一个长相甜美的女人推门进来,自称是老板的妻子。他由这个女人马上联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她们真是相差太大了。他立刻迎上去,微笑着说,您找我有事吗?

女人略有些迟疑,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减少了几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女人开口道,你是李吉旺吧?他点了点头。女人又问,你现在是营销部的主管?

听到“主管”两个字,他感到略有些不适。

可女人没有任何轻侮他的意思。“我从我家先生的手机里知道你的名字,你们曾在一个星期里通话十次以上,而且都是在非上班时间,我感到好奇……现在,他失踪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手机和钱包都放在家里,可人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他。”说到这里,女人有些哽咽,“我来是想向你了解点情况,那几天,你们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

“钓鱼。我们在一起夜钓。”几乎脱口而出,他的果决更像是为了掩藏某些东西。

“……哦,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没有和你提起过什么?”女人试探着问道。

他怔了一下,马上笑容可掬地说:“除了钓鱼,我们还真没聊别的。”

女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常,马上就让微笑重新爬上精致姣好的脸庞。这是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女人,他想。

“那好吧,如果你想起什么,就给我打电话。”女人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

女人走后很久,他才意识那件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的老板失踪了,满世界的人都在找他,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遍遍回想着他们夜钓的夜晚,内心再次充满着强烈而难以名状的嫉妒,那个人终于逃跑了,去过他的好日子去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事情。

或许,每个人终将失踪,就像河里迟早会消失的鱼。

草白,80后,现居浙江嘉兴。作品散见《北京文学》《山花》《天涯》《红南》等杂志,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选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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