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蛋小子(短篇小说)
2015-05-30钱佳楠
钱佳楠
阿琴打电话给她在武汉念大学的女儿小玫,问她已经放暑假了,准备什么时候才回家。阿琴告诉小玫现在顾村的经适房和以前在八村的家完全不一样,“一个天一个地,你有自己的房间了,你如果要忙自己的事情,就把房门一关,没人会再来打搅你了!”
很奇怪,说这话的时候,阿琴脑海中浮现的画面竟是她老公阿瑟烫老鼠的画面。他们八村的那个家只有十多平,三个人挤在一起,白板对死,时不时还有老鼠蟑螂来做客。小玫最怕最怕的就是老鼠,但老鼠偏偏无孔不入,有时候从煤气管道里爬进来,有时候从厕所间窗户翻进来。还有的时候更猖獗,周末七八点钟的时候,他们还在看电视里播放的《老娘舅》,憨傻老实的阿庆那句不伦不类的“超市是你家,东西随便拿”总归逗得他们哈哈大笑。她的女儿眼睛尖,恍然瞥到父母结婚照旁边的画景线上攀着一只肥头大耳的深褐色老鼠,竟然也在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急得女儿什么电视都不要看了,连刷牙洗脸也不敢去了,马上扑倒到床上用被褥闷住头,一觉睡到大天亮,死人不管。这种时候阿琴只能喊阿瑟去捉,但机灵的老鼠早就不知窜到哪个旮旯角儿躲起来了。阿瑟杵着打狗棒似的丫叉头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全不得要领,末了他只想得出一个法子,花二十块钱在地摊上买一只老鼠笼子,最里面勾一根油条,把笼子放在窗口,第二天清早醒来总可以看到里面囚住一两只圆滚滚的老鼠。他就一手拿起笼子,另一只手拎起铜雕,滚烫滚烫的开水浇下去,阿琴和女儿赶紧背过身去,只听见刺啦刺啦的声音。
直到现在,阿琴还将小玫去武汉念大学视作女儿的叛逃,她也固执地认定导致女儿叛逃的原因就是原先的那个家。女儿大了,有种种的不方便,早晨换衣服,小玫要把爸爸赶出去,还要防火防盗防色狼似地别上斯别林锁。两年前的孟春,女儿忽然扯着她的袖子把她拉到一旁,欲言又止,阿琴担心女儿被外面哪个坏小子欺负了,气急败坏地叫她有什么事情务必坦白跟妈妈讲。幸好阿琴忧虑的事情没有发生,女儿只是希望她能在灶头间和厕所间当中安一扇移门。阿琴才想到,女儿长到十六岁了,时不时瞥见爸爸岔开两条腿站在抽水马桶前的样子是有些尴尬。“好,好,我们今天就去买掉!”阿琴赶忙喊了阿瑟一块儿去轻纺市场,买了一扇深灰色的磨砂玻璃移门。但凡上厕所,移门一关,灶头间就墨擦黑,搞得像变态杀人犯分尸的暗房。阿琴还知道女儿讨厌爸爸的呼噜声,也奇了怪了,小玫没提出来的时候她竟从没发觉过。阿瑟为一家老年大学看门,工作挺清闲,但不知为啥道理,他的脑袋只要有个地儿靠,不用数到十,呼噜声就如约而至。读高中时候的小玫每天做功课都要做到半夜,阿琴就养足精神陪她撑到十二点,小玫也劝她早些歇息,自己做完功课会关灯睡觉,不用担心,可是阿琴不敢,因为她一睡,就没有人在阿瑟呼噜声萌芽的时候在他胳膊上死命拧一下,让阿瑟晓得自己盹牢了。
即便如此,却还是没能留住女儿。填报志愿要父母签字,看到女儿在零志愿上填了武汉大学,她的心也快碎了,她的面孔一下子板下来,问女儿干嘛要考去外地。小玫就嬉皮笑脸地跟她说零志愿是填着玩玩的,武汉大学是名校,凭她的成绩八成考不上,如果考上了,那是“额头碰到天花板”,应该高兴才是。然而阿琴依旧顾虑重重,犹疑再三地在志愿表格上签名,背地里祈祷女儿不用超水平发挥,考个上海大学就够了。可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女儿的高考成绩是她整个高中生涯里考过最好的,零志愿肯定是录取了,那个晚上多少家庭会为孩子的高分而彻夜欢腾,阿琴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阿琴没有像家里的哥哥姐姐那样上山下乡,吃尽了漂泊在外的苦最终就算敲断腿也要换张病退单回来上海,不过她的骨子里还是保留着和那些知青一般的对于外地的忌惮与偏见。别人跟她聊起武汉,她只会说一句“武汉苦咧——缺水”。那是女儿刚上大学的九月,晚上哭着打电话回家说武汉缺水缺得厉害,只能摒到半夜才洗澡,而且很多时候还没有热水。女儿在那头掉眼泪,她就在这头抹眼泪,谁叫你自己要去外地?阿琴心里赌气地想,但没说出口,只是告诉她年轻时候吃点苦也挺好的,读完书回上海。
读完书回上海,这是阿琴每次与女儿打电话的收尾。
自从小玫大二过完春节回武汉去之后,阿琴感到有种不好的苗头正在女儿身上滋生。女儿的电话少了,常常聊了没几句,女儿就急不可耐地说道:“我知道啦,妈,回头再聊,我赶着去自修!”有时还没等她说完那句仪式性的“读完书回上海”,那头便已挂上电话。阿琴把这种忧虑跟丈夫说过,但阿瑟不太能理解妻子为什么担忧。他说女儿书读上去了,肯定一年比一年紧张,又说阿琴的电话太多,说话又啰嗦,无怪乎女儿要嫌烦。阿琴摇摇头,绵力地推了推丈夫,说,你啥都不懂。
阿琴担心小玫会像她单位同事的孩子那样,读完书就留在当地工作,又或者找个外地人结婚,去了别的城市,永远地离开她。
厂里退休多年的“财政部长”老蔡就是,阿琴退休前曾代表工会去老蔡家里送过慰问品,没想老蔡脚肿得像馒头,不仅没人陪他去医院看,大热天还要出去买菜回来烧给刚刚小中风的老伴吃。“阿琴,侬弗晓得,我苦啊,女儿白养。”老蔡的女儿早年随丈夫去了北京发展,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陪一陪二老。
还有原来的劳资科科长,她的儿子兰州大学毕业,分在当地的中石化工作,她想儿子工作前景好,便支持他留在当地,几年过去了,见儿子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她又有点儿着急,劝儿子找个当地姑娘结婚过日子,这才有了日后的悔恨不已。“阿琴啊,我多么后悔让儿子寻当地人结婚哦!兰州的小姑娘都是很厉害的,块头也大,我儿子你见过的,瘦弱书生一个,搞不过他们呀。现在不仅外面什么都要干,回家还要做苦力,小姑娘脚翘翘看看电视,儿子一打电话给我就哭……”
这些同事用血一般的教训告诉阿琴:“阿琴啊,千万要让你的女儿回来。上海跟外地总归是不一样的,上海再苦总归没外地苦,外地人也不如上海人讲道理。”
小玫跟妈妈提过很多次,让她和爸来武汉玩玩,春天可以看樱花,武汉大学的樱花可是闻名全国的,每年到这个时候还要卖门票,限流,很多人想看也看不到呢!她还会带他们去尝热干面,啃鸭脖子,可比什么久久鸭好吃多了。然而阿琴从来没有答应过,习惯性地寻找托词,“你爸爸要上班的,没有这么长的假呀。”小玫又让妈妈一个人来,阿琴又说:“哦,我再考虑考虑。”
考虑了再三,还是作罢。
女儿大二下学期的暑假竟然没有回家,跑到北京参加什么暑期论坛。去年冬天,也就是小玫大三上半学期的寒假竟然也就在春节的时候回家待了十天,屁股还没焐热又赶着离开。今年三月她请假回来过两天,也就是为了家里经适房交房要她签字,办完手续那天刚好是周五,阿琴要小玫多留两天,索性周日再回去,可小玫说自己礼拜六有社团活动,下午就坐了特快的火车回武汉。
“小玫,你没在武汉找男朋友吧?”就是春节里阿琴突然问她的,手里还在包春卷。
“啊?没有啊,没有啊。”小玫匆忙地否认着。
阿琴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撇撇嘴说:“没有就好,记住,男人还是上海男人好,买汰烧全包,钞票悉数上交给老婆……”
“就像老爸这样啊?”小玫打哈哈说。
“唉哟,像你的老爸,估计一辈子也没啥出息……”阿琴抱怨着,想想又不对,补充说,“跟你说认真的,外地的男人不能要,都是大男人主义的,晓得伐?”
小玫又嫌烦起来,摆摆手说着晓得了。
电话聊得少了,为了和女儿接近,阿琴又去开了微博,关注了女儿,这也搞得她整天疑神疑鬼,神经兮兮。有一次女儿发了微博说“又是个雨天,特别想你”,阿琴就把所有评论的人一一查过,是男是女,哪里人,做什么的,全部验明正身。有两个男生特别可疑,一个叫“金刚变形”,另一个叫“咸蛋小子”,连名字都起得不伦不类,全是武汉大学的学生。金刚变形是重庆人,咸蛋小子是武汉人,经常在女儿的微博下面留言。她怕其中的一个会是女儿的男朋友。
阿琴没有直接去问女儿,而是继续追踪女儿的蛛丝马迹,害夜里阿瑟常常要问她“奈能还弗困?”
就在她打这个电话喊女儿回家前夕,女儿的微博上刚转了一条“中国怕老婆城市排行榜”,上海无疑稳坐首位,二三分别是成都和武汉,令阿琴诧异不小。女儿转发的时候特意写道:“为身在两个怕老婆城市而感到荣幸。”很快那个“咸蛋小子”就留言说“自己不愧是武汉男人”,女儿给他回了个动态表情,是一张口吐爱心的笑脸,阿琴的心凉掉半截。
“你回来看就知道,现在的房子真的很好,走半个小时到顾村公园,那里也有樱花,很漂亮的,到了春天也有成群结队的人去看。你的房间我帮你整理过了,但具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还是要你回来自己决定……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玫支支吾吾了好半天,说查一查火车票和机票,晚上打来。
“你忙你的,我帮你查吧。”阿琴说。
“哦,不用,妈,我在查了,下个礼拜吧,我订下个礼拜一早上的动车,下午两点到虹桥火车站。”
“好,下个礼拜一我和你爸来火车站接你。”
挂上电话,阿琴像个督导员一般仔细检阅新家的里里外外。其实他们也就是上个礼拜刚搬进来,刚把大件的东西整理好,还有很多零碎的事情没有做,比如防盗窗还没装,上个月他们想装的,物业死活不让他们装,说装了影响外观。阿琴说自己这间房是两楼,没有防盗窗晚上睡觉怎么敢开窗。一个像物业总管的人出来劝阿琴再捱几天,等上级来查验过就可以了。阿瑟便借着这个幌子把他那些从八村家里带来的踢踢踏踏的钻头螺栓螺帽膨胀螺丝之类的塞在新家的壁橱下面,每次阿琴要叫他拾掇拾掇干净,阿瑟就呀呀地叫起来,“干活不要干啦?”
原本拖也就拖了,现在阿琴已经给新家的整理工作按上倒计时,电话一放,就好像港片里劫持犯按了定时炸弹的按钮一般,她的倒数也已经开始,今天是星期三,离下个礼拜一还有五天。她先是让阿瑟开着电瓶车载她去附近的国美买了吸尘器,然后一回家就组装好这个大家伙,把家里里里外外吸了一遍,还给厅里的实木地板又上了一遍蜡。她一刻也闲不住,没过一会儿又去阳台拿了块抹布把女儿房间里的橱柜和电脑台全部抹一遍,还把从八村的家里带来的女儿的毛绒玩具全拗成和乐融融,盼望小主人归来的造型,这才喊了句“累死了”,并到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晚上,她又给自己找了几件差事,把家里不要的臭袜子拆掉,为所有的椅脚都套上套子,下午她看到崭新的实木地板上已经有了一条细微的裂痕,心疼死了,估计是移动椅子的时候不小心碰擦到的。接着她又让阿瑟载她去大卖场买了几株带盆的多肉植物摆放在客厅的电视柜和玄关上,女儿很喜欢植物,以前在八村的家里就嚷嚷着要买吊兰、富贵竹、发财树的,那时候总被阿琴一句“哪里有地方放啊”给挡了回去。做完这些,她又去女儿房里坐坐,那些维持着可爱造型的听话的毛绒玩具忽然引起了她的不适,她一把抱起这些玩具,统统扔到新买的滚筒洗衣机里,按下“漂洗”的按钮,半像自言自语地说:“你们脏死了,把你们洗洗干净迎接姐姐回来!”
阿琴又把自己累得个半死才躺在床上,阿瑟早已鼾声如雷。不知是新房没睡熟,还是天气炎热的关系,阿琴晚上醒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数羊数到两百五也睡不着,她看了看闹钟,四点了,干脆起来,到阳台晾晒昨晚洗的毛绒玩具,刚把第三只熊的耳朵夹在晾衣绳上,她就嘻嘻地笑起来。好容易挨到五点,她听见丈夫似乎翻身有点儿醒了,就去摇醒他,告诉他防盗窗可以装了——楼下已经偷偷地装好了!
他的丈夫懵懵懂懂,翻了个身,嘴里喃喃说:“慢慢再说。”
“不好慢慢再说,这个礼拜,这个礼拜要弄掉!然后,你那些东西,全部收拾干净!”
礼拜六阿瑟找了以前厂里的同事来装。两个人先把阳台的窗拆下来,然后一个人到楼下踩着一楼的防盗窗爬上来,另一个人在里面把拆开的防盗窗送出去重新组装,阿琴就在厨房里给灼鸡脚爪准备中午饭慰劳慰劳他们。他们进进出出忙了一个上午,结果阿瑟回来跟阿琴说:“防盗窗今天装不了!”
阿琴一听当场摔了炒菜的锅铲,问为什么今天装不了。
“做防盗窗的人尺寸算错了,大了一点儿,送不出去!”
“那你打电话给那个卖防盗窗的小东西啊,叫他来装啊!”
“人家怎么肯?而且又不可能随叫随到!”
阿琴更气了,头发都炸得卷了起来,她踱步到客厅,从电视柜下方翻出她摆放保修卡、说明书和名片的抽屉。“你不打,我打!”可她胡乱找了一阵,也没找到。
“别忙了,嫂子,这样吧,我听阿瑟说你女儿下礼拜回来,我家里有滑轮,现在就去带滑轮过来,去去回来大概两个钟头,两个钟头以后,我跟阿瑟想办法,一定给装上。”
阿瑟说这怎么好意思,明天再装也行,或者至少吃好饭再走。阿琴也口是心非地帮着腔,心里巴不得现在就飞毛腿导弹过去拿滑轮过来马上装掉。
两个小时后,阿瑟的同事大汗淋淋地回来了,他脱掉上衣,跟阿瑟一起把防盗窗搬到一楼,再用滑轮把防盗窗吊到两楼,然后一个人在里面拉着,一个人在外面打膨胀螺丝,一直忙到晚上七点,才大功告成。
阿琴看了看锃亮的防盗窗,说这下终于可以开窗睡觉了,赶紧邀阿瑟和他的同事坐下来吃饭。她摆了一桌子的小菜,盐水虾,灼鸡脚爪,炸猪排,秋葵炒鸡蛋,油焖茄子,冬瓜小排汤……还不断给他们斟酒,要他们多吃一些。
“唉哟,从来没看到侬态度这么好嘛?以前我喝一点点酒,就要骂我咧!”阿瑟开玩笑说。
“你说,女儿下个礼拜一回来,我给她烧什么吃呢?”
女儿回家的兴奋随着下礼拜一的临近愈发膨胀,像一团云似地包裹住阿琴。可不知是不是过度敏感的关系,她宛若有种大难临头的错觉。
“阿姨啊,捡完垃圾把盖子盖上好吗?”礼拜天早上阿琴又对着楼下垃圾桶旁拾荒的老太大喊道。几乎是搬到这里之后,阿琴每天早晚都得这么喊。一开始她不知道这位老太是拾荒的,还以为是这里保洁的阿姨运完垃圾不盖盖子,为此还去物业闹过,要他们培训保洁员,天气这么热,都是苍蝇蚊子。
“我们是这么对保洁员说的,但也有实际的困难。只要垃圾桶盖子开着,有种不讲素质的居民哦,都懒得走到垃圾桶前面,从老远的地方把垃圾飞过来,天女散花,弄得一塌糊涂。”
阿琴没预料过会是这种回应,愣了半晌才想到如何接话:“如果盖上,这种人还是会不掀盖子,直接扔在边上。所以这不是道理,还是请你们让保洁员盖上垃圾桶盖。”
“我们会跟保洁员说的。唉,这里的人就是这种素质。”
阿琴在办公室里面也与物业管理者们同仇敌忾了好一会儿,出来才隐约感到不对,“这里的人就是这种素质”,不是连自己也被他们骂进去了吗?
可是,好像是真的。礼拜五她先后骂了两个随地撒尿的人,先是他们四楼开残疾车的邻居老头在小区门口的栅栏处小解。阿琴骂他的时候,他还理直气壮地问说人有三急,你说怎么办?阿琴反问道:你家没女儿啊?你有没有为人家小姑娘考虑过啊,就这么随处撒尿不害臊啊?那个人似乎确实不害臊,撒完尿,把那话儿按到裤头里拉好拉链走人,走之前还瞪了阿琴一眼。阿琴刚回到家又在厕所的窗口瞥见一个中年女人蹲在她家楼下的水泥地上撒尿,旁边那个大概是她的丈夫,还帮忙把风。这次阿琴二话没说,盛了整整一面盆水,哗啦啦浇下去,害楼下那女人喊爹骂娘的。哼,没素质,就这么个结果!
而后她便发现原来她看到的那些翻垃圾桶的不是保洁员,而是捡垃圾卖钱的老人,而且还都是住在这栋小区的。她想起她头一回告诉女儿说他们可以申请政府的保障房时,电话那头女儿的声音并未如她预料的那样喜出望外,话筒里传出好长一段空白,然后才是女儿平静的答话:“那好呀,妈,你们想申请,就去申请吧。”
阿琴不晓得女儿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就问她,囡囡,你不开心啊?你不开心,我们就不申请了!等你以后回来,我们把这里房子租出去,再贴点钱买一套大点的房子也可以。
“没有不开心啊。房子是你们住的,你们想申请,就申请,我支持的。”
阿琴听不懂什么叫“房子是你们住的”,这是不是意味着女儿毕业后会留在武汉?“囡囡,这房子总归是留给你的,你回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住大房子,妈妈也没有什么奢望,就是我们三个人太太平平,团团圆圆,一起过日子……”阿琴也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了多久,更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女儿是否听明白了自己的心声,最终这通电话是怎么结束的她也不知道,大概还是以那句“读完书回上海”收场。
现在阿琴知道了,女儿小玫八成是不想跟这帮穷瘪三住在一起,拾荒的,飞垃圾的,随便大小便的……阿琴连夜起草了一份住户公约,大意是所有住经适房的人日子过得都不易,来到这里都想过新生活。既然要过新生活,必须遵守以下几条:
一、将垃圾用塑料袋扎好放进垃圾桶,并盖上盖子。
二、拾荒不受歧视,但拾荒后请盖上垃圾桶。
三、请勿随地大小便。
最近让阿琴焦心的就是这三点,她写下来,觉得第三条写得太客气,又加了一句“随地大小便视如猪狗”。这样大概可以了,阿瑟的周公被她赶走了,他只能帮着阿琴一起把这几条公约抄上百份,明天一早贴在各居民楼里的告示栏里。
弄完这些,已经快十一点了,阿瑟还不能倒头睡,要在客厅里铺一条毛毡,然后把门口的电瓶车搬进家里。拾荒的人上次把他挂在外面晾工作裤的绳子和衣夹都顺走了,电瓶车放在门外过夜,那还得了?
终于到礼拜一了,天刚亮阿琴就醒了,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在床上想着烧什么菜给女儿吃。小玫最喜欢吃蟹,现在六月黄上市不久,贵就贵了,买一点清蒸给她吃,武汉肯定吃不到。再弄个红烧肉,照烧鸡腿,素菜嘛,蚝油生菜,再去超市买个包装好的有机蔬菜色拉,加个牛油果……想着想着,她又觉得这么多菜一时间张罗不了,又推了推一旁仍在酣睡的丈夫:“喂,下午侬一个人去虹桥火车站接女儿行哇?我要烧菜。”
阿瑟的嘴里像螃蟹般吐着泡沫,不晓得是好还是不好,阿琴浑浑噩噩地又睡了过去。
钥匙不断在锁眼里捣鼓的声音吵醒了阿琴,身旁的半边床已经空了,她循着响声去找丈夫。阿瑟正隔着庞大而碍眼的电瓶车努力地开防盗门。
“你醒啦?这下要命了,门开不开了。”阿瑟说。
“啊,怎么会?”阿琴急匆匆地走到电瓶车旁,瞅着阿瑟一遍遍扳动防盗门的内保险,一遍遍把钥匙塞到钥匙孔里,但门锁好像被什么卡住了,钥匙转不满整圈。
“大概门坏掉了。”阿瑟判断说。
门坏了?难道是阿琴买这扇门的时候还了人家三分之一价格的原因,那些人给她换了扇劣质的?
阿琴赤着脚哚哚哚走到电视柜前,打开下面那个抽屉,把一沓保修单、说明书、名片什么的摊在茶几上找,寻到了,防盗门,张来喜,她开了手机就拨过去——“没人接嘛”。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钟?现在这个点怎么可能有人上班?”阿瑟说道。
六点三十,确实没人上班,等到他们上班要九点,就算他们愿意马上派人来维修,赶到这里起码也要十点半。修修弄弄,十一点,阿瑟还要载她去菜市场买菜,然后还要去虹桥火车站接女儿。从这里到虹桥火车站?七号线转二号线,估计要两个钟头……越算阿琴越绝望,只能催着阿瑟再试试看,再试试看。阿瑟试得鼻头上都冒出豆大的汗珠来,又是十多遍下来,他把一串钥匙嘡地一声敲在玄关上,听起来像法官宣判刑法前的落锤声。“不用试了,”他说,“门肯定坏掉了。”
“这下怎么办啊?我们要去买菜的呀,我们要去做菜给女儿吃的呀,我们还要去接女儿的呀,这下怎么办啦?”阿琴无休无止地念叨着。
“等到九点钟打电话叫他们来!”阿瑟说。
“九点钟,这怎么来得及?我们要买菜,要烧要弄,要去接女儿……而且还不晓得他们会不会马上过来修?”
“这倒是的,前两天电视台曝光过一家做防盗门的,也是防盗门坏掉,把主人锁在外面,最后人家不肯来修,弄得撬锁,还不肯赔偿……”
阿琴前两天是跟丈夫一起看的那档节目,这下完了,还掉三分之一价钱这扇门还要一千一呢,现在不仅门坏掉,一千一也不定打了水漂?她发急了又去拍丈夫的胸,说女儿今天回来,现在弄成这样,往后不肯回来了,他们两个要怎么办?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次面怎么办?两个人老了病了没人照顾怎么办?
“现在就一个女儿,我肯定要把她留在身边的。”阿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意识到这个结论已经和眼前的防盗门绕了九曲十八弯。
“覅想这么多,先把眼门前的事情解决掉。”阿瑟说道。
两个人就像按下暂停键的电影人物那样干站着,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要么找物业来,让他在外面试试看开这扇门,说不定能打开?”阿琴说着,马上小碎步踱到厨房间,开了窗,探出半个身子,见到对面楼有个拾荒的老头激动得不得了,用年轻时和阿瑟谈恋爱的温柔嗓音召唤道:
“大伯啊,大伯,来,请你帮个忙行吗?”
对面那位拾荒的老人定睛瞅了瞅阿琴,然后忽然很恐惧似地,抓起自己的麻布袋口子就往旁边的一条小路跑,身上的老头衫太破了,半个肩膀露在外面,反射着朝阳的光泽。
“怪了,又不是问你讨钞票,逃得跟什么似得!”阿琴抱怨说,“唉,如果要等到物业上班,也不晓得要等到啥时候去呢!”
这时候的阿瑟已经把家里还剩下的两捆晒被子的纱绳绑在腰上。“别烦了,我自己下去!”他说。阿琴问他危不危险,阿瑟便说两楼,摔下去也没事,阿琴呸呸了两下,要他吐口水重说。
于是阿瑟把两捆纱绳系在一起,一端打了绳套套在写字台的桌脚上,另一端已经在自己的腰上。他从大房间的窗口猫腰爬出去,脚踩在空调架上,阿琴手里也握着绳子,送到窗口,提心吊胆地看着阿瑟。
阿瑟平安落地了,阿琴别提有多高兴,把拖鞋和钥匙从窗口抛给他。不一会儿,便听到从外面传来的钥匙在锁芯里转圈的声音。
还是打不开,阿琴听着稀稀拉拉的钥匙声,心里的倒计时提醒着她光阴的飞逝。七点半了,门外的阿瑟宣告说防盗门已经不治。
“你去小区大门口找物业和保安帮忙!”阿琴催促着丈夫。
二十分钟后,阿琴从厨房的窗口瞥见保安和丈夫一起过来了,但也不过是换一个人试钥匙。门仍然无动于衷。阿琴只能在客厅里继续给防盗门的张老板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实在不行,你们只能找人来撬门了。”保安说。
丈夫又问着妻子,阿琴左右为难。一千一百块钱她是肯定会问那个张老板追讨的,可是撬开门以后,肯定满地狼藉,而且这种防盗锁还不是这么容易配的。下午小玫回到家里,嚇,妈妈吹得天花乱坠的新家像被抢劫过的犯罪现场一样,连门锁也没有……她一定待了没两天又要回武汉找那个“咸蛋小子”了。
“绝对不让她被‘咸蛋小子骗了走。”阿琴说出了声,门外的阿瑟没听明白,又敲了敲门问她:“阿琴啊,撬门还是不撬门,如果是撬门,我现在就出去寻了,这附近还不晓得哪里有人换锁呢?电瓶车在家里,我走出去也要好一会儿呢!”
撬还是不撬?阿琴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有女儿回来的时候,新家必须干干净净,挑不出一点刺儿。
“阿琴啊,撬门还是不撬门?”阿瑟又问。
“这个家不是你的啊?你自己想想办法不行啊?什么都要问我?”阿琴忽然发起脾气来。然而门外的丈夫知道这不过是老婆的气头话,如果他真的胡乱做了什么决定,到时候事情搞砸了没准儿老婆更是拿他当枪把子使。
想不出法子,阿琴又拿起手机打张老板的电话,竟然通了。这个张老板竟然很讲道理,说一定尽快给他们解决,他会立马联系维修人员。
过了半晌,电话来了,张老板说维修人员要中午才有空,大概十二点到。阿琴又反复说着能不能快一点,下午女儿要回来,她还要买菜做饭接女儿。张老板告诉她另有一户人家也是跟她一样着急,而且顾村的位置这么偏僻,是要这点时间的。
阿琴的手机里,小玫传来已经登上火车的简讯。阿琴又在绝望地算时间,维修人员十二点到,如果修得顺利,算它半个小时,丈夫换身衣服马上去接女儿,估计也危险。要不发短信让女儿自己乘地铁回来?
不行,女儿还没有来过新家,万一不认识路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让小玫自己回来,我去地铁站等她。”门外的阿瑟和阿琴想着相同的事儿。
“她从来没来过顾村,而且她这几年没怎么回过上海,七号线还没有乘过呢?”
“覅紧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让她自己回来,丢不掉的!”阿瑟坚持道。话虽然这么讲,可阿琴又担心另一件事,如果阿瑟去接女儿,一路上两人聊聊,很快就到家了;如果女儿一个人拖着行李过来,路又生疏,肯定会觉得这里地方这么偏远,交通这么不方便——这下子,她又要去武汉了!
“要么我等维修人员来好咧,你现在就去接女儿?”阿琴灵机一动。
“我现在穿着背心拖鞋怎么去啊?”阿瑟问道。
这简单,阿琴把丈夫喊回到大房间的窗口下方,把丈夫的短袖衬衫和西裤用塑料袋包好,从窗口飞下去,也把丈夫的皮鞋像扔炮仗一般扔下去。阿瑟在下面接着,又为难没有地方换衣服。
“唉哟,侬就到草丛里换换好咧。人家随地撒尿都没害臊,侬换换衣服,有啥好害臊的?”
阿瑟听话地躲在两株蓖麻后面换衣服,把换好的衣服团成一团,仍旧塞在塑料袋里,嘴里叼着一双拖鞋,爬上一层,伸手递给阿琴。阿琴顺便将交通卡和两百元零花钱给他。
阿瑟仍然不放心:“等一会儿你买菜要怎么办,菜市场这么远?还有电瓶车这么重,我扛都觉得吃力,你要怎么把它挪到外面去?”
阿琴摆摆手让他走吧,自己到虹桥火车站买点中饭吃,准时把女儿接回来就行。至于其他嘛,一个母亲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买菜,大不了跑步过去,跑步回来!电瓶车,大不了发声嗲让维修师傅帮个忙一块儿抬出去!她还要挨家挨户地把昨晚抄的公约贴掉呢!她要的只是女儿回来的时候,楼下没人撒尿,房门已经修好,家里纤尘不染,桌上全是女儿钟意的菜肴,女儿房里的毛绒娃娃拗着楚楚可怜的造型盼着她……有了这样的新家,女儿就不会被那个什么小子拐走了……阿琴似乎已经预见女儿回到新家后的喜悦和满足,这幅图景醉得阿琴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笑得合不拢嘴,真是太开心了——那小子叫什么来着?鸡蛋还是鸭蛋?唉哟,想不起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