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雾霾启示录
2015-05-30奇普·雅各布斯威廉·凯莉著曹军骥等译
〔美〕奇普·雅各布斯 威廉·凯莉 著 曹军骥 等译
两个月前,“穹顶之下”还只是一部热播科幻美剧的名字,讲述一个美国小镇突然被神秘透明力场包围的故事。而今,“穹顶之下”已成为国人新热词,一部在网络疯传的纪录片,令“雾霾”再次成为大众焦点。正如片中所谈及,许多国际都市都曾深陷空气污染之扰:伦敦雾霾事件、洛杉矶光化学烟雾事件……“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们正在经历的,他们都曾走过——《洛杉矶雾霾启示录》描述了作为“烟雾之都”的美国洛杉矶市,60多年来光化学烟雾污染的形成、发展和防治等历史细节。让我们跟随两位记者栩栩如生的笔触,踏入那段烟雾弥漫的历史——属于我们的现实。
前言
关于味觉的一切占据了我们过去的时光,并依然记忆犹新——这是科学告诉我们的。长期生活在南加州的居民对他们饱受折磨的肺部有着属于自己的回忆。20世纪60~70年代,我们都很年轻,我们的支气管神经对由碳氢化合物、烟炱、铅、酸性气体和颗粒物组成的薄雾覆盖在家乡的凝滞天空有着清晰的印象,整个山际消失于轻雾之中。我们不能忘记,在沙地玩垒球时肺部刀刺般的刺痛,跑垒时感到的头晕目眩,在取早报时吸入的汽油蒸气。当我们差点迷失在烟雾之中、好不容易摸回家时,所有妈妈唯一能做的就是分发阿司匹林给我们,再递给一条湿毛巾,告诉我们休息一下,“天气预报说一周内空气会好转的”。幸运的是,我们当初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所以只有当庭院里家具褪色、花卉枯黄时,当哮喘、支气管炎发作时,甚至是突如其来的癌症硬生生夺走我们的挚爱和亲朋时,我们才意识到,全美所有的大城市都处在如我们一样的重负之中。我们那时并不知道,政府曾发誓要夺回洛杉矶著名的阳光,实际却并没有带来什么,“城市”成为失败的祭品。在我们的幼年幻想中,我们只明白,当温度上升、景物朦胧之时,我们就应该小心翼翼地呼吸,直到回到屋里。
在我们的呼吸基因中充满了这样的记忆碎片,我们作为幸存者带你进入这场洛杉矶最大的环境危机。父母的朋友囤积了一堆防毒面具,碳氢化合物肆虐之时,我们的体育课被迫取消。对我们来说,“奥兰治县”(Orange County,Orange原意为橘子,或橘红色)这个名字是从其天空的颜色而不是从当地的水果得名的。我们现在进一步意识到,无论付出多大努力将浅蓝色的天空拉回地平线,烟雾仍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文明制造烟雾的能力,是其消除烟雾的能力难以望其项背的。
读者将会发现,空气污染曾经是个啼笑皆非且狡猾的恶魔。数十年来,空气污染几乎变成了自然状态——但是需要非自然的警惕。数十万人因此而丧生,大多数是因慢性病而亡,这个数字与当地因战争、车祸及黑帮火并的伤亡相当。如多才多艺的恶作剧,空气污染还可以诱发谋杀、自杀、精神障碍、不忠和责备的冲动。它同样释放出公司欺诈和为资本说话的所谓“科学”,制造了无聊的电影和钟爱的宠物(因为只能待在家里)。总统候选人要采取方案治理它,远足者诅咒它,喜剧演员为它编段子,民航飞行员甚至污蔑它扰乱了观察UFO的视线(真的!)。空气污染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我们的世界呢?看看道奇队(洛杉矶的一家棒球俱乐部——译者注)的统计数据就知道了——空气不好的时候他们的胜率比较高。将四个字母的“烟雾”(smog)键入《洛杉矶时报》的数据库中,你可以得到1940—1970年间超过7.5万条的记录。当摇滚歌手康芒德·科迪(Commander Cody)唱到“我又迷失在臭氧中时”,我们理解了。又是我们的臭氧!
20世纪90年代早期,当我还是一个不懂规矩的毛头记者时,作者奇普遇到了威廉(合作者)。威廉那时是陷入困境但受人尊敬的区机构发言人,因未能扭转不利局面而受到指责。时值空气质量多年稳步改善之后,洛杉矶空气污染的警报再次响起,此时洛杉矶和休斯敦正在为避免获得“世界污染之都”的称号而斗争着。洛杉矶沮丧的管理者命令强制性的合伙拼车、无烟的烧烤煤球、不含油的涂料和其他乱七八糟的限制措施。而商人们问“为什么责备我们”,环保主义者则大吼“为什么让我们穷人来负责”。在很多方面,这像极了我们小时候。十年之后,因大气中依然存在烟雾物质这一事实而造成的隐痛,我们决定动笔写洛杉矶的烟雾故事。
丑话在前,这本书并非你父亲的大部头环境书。上图书馆看看,你会发现关于烟雾治理政策、法规和烟雾化学的书汗牛充栋,更不要提无数的汽车发动机设计。这当然也不是一本装模作样的、对这个主题搞个噱头糊弄过去的书(比如 eBay上在卖的或1971年的《哥斯拉大战烟雾怪》)。相反,通过本书你会发现,这是综合了科学、管理和文化而写成的一本广阔的社会历史书。作为当地居民和作者,我们聚焦于这场危机中的人文元素。同样,我们希望从中提取一些教训,为全世界寻求治污之道提供借鉴。
你可能会为我们从一对洛杉矶的肺中学到的东西感到吃惊。
奇普·雅各布斯和威廉·凯莉
帕萨迪纳地区,加利福尼亚
2007年12月
紧急状态
拂晓时分,如同无形的野兽,毒气开始扩散,狡猾而沉寂,悄无声息,无所不至。灰色的烟雾袭击了洛杉矶,吞噬了矗立的高楼与街边的汽车,太阳也变得模糊不清,让人们失去了对于方向的所有感知,除了脸上烧灼般的刺痛!然而,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种神秘的烟雾将使绿意盎然的地球陷入恐慌,使“绿色”从一种颜色变成人们奋斗的目标。首当其冲的是,全城的人都得默默忍受烟雾带来的折磨。吸入的污染物质威胁人们的健康,无论他们是否有过敏史,都会产生急性过敏反应——眼睛红肿、喉咙嘶哑。他们紧握手帕,渴望知道答案。1943年7月8日,从格兰德大街(Grand Avenue)到联合车站的人们都在喃喃自语,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烟雾。他们很快就愤怒起来,想知道谁应该为此负责。这转瞬间出现的霾如同幕布般笼罩一切,美好的一天就这么被破坏了。几小时后,原本该是一个湿润的西海岸城市的早晨,被烟雾彻底毁掉,如同一场被工业大火无情摧毁的派对。
街边,人们试图从有毒的烟雾中逃出的画面构成了触目惊心的一幕。视线不清的司机紧张地左右避让着,妈妈抓起受惊的孩子躲进路边的大厅避难。行人都艰难如此,对于那些疲于指挥公共交通的警察来说就更是不堪设想,更别提那些悬吊着的洗窗工人了。市区的景象不得不令人想起令人心悸的伦敦烟雾,只不过,这次发生在加利福尼亚州(以下简称“加州”)南部。一个阳光明媚的城市,就这样被无情地淹没在烟雾中了。
混乱中关于战争的谣言疯狂传开——这像是化学武器攻击,可能是日本人发动偷袭的第一步。这会是继珍珠港事件以及日本海军对圣巴巴拉市(Santa Barbara)的袭击之后,对洛杉矶的一次攻击?接下来会是芥子气吗?不到两小时,这黑色的烟雾变得越来越浓,并持续蔓延,向着北部富人居住的山坡地区进军。那里紧邻着覆盖茂密松树的国家森林。自20世纪初以来,刺激性的烟雾时不时地出现在中心城区。但是,由于蓝带委员会的原因和完备的针对烟雾、煤烟等污染的条例,才从来没有出现过真正的危机。而现在这些污染,最终还是如同复仇一般回来,似乎早有预谋。失去了本该拥有的纯净空气,数以万计的洛杉矶人出现咳嗽等症状:无论是瘦弱多病的人,还是大腹便便的富人、招风耳的童子军、满身污垢的挖掘者、杂货商,抑或是俄克拉何马州移民,都是如此。由于刺激性气体进入了法庭,构成威胁,一位法官非常愤怒,不得不当日休庭。
洛杉矶市卫生督察员告知市民要镇静,不要反应过度,并说太阳一旦露面,烟雾就会迅即散退。对此,工程师们则怀疑由于一些工厂违规操作导致气体泄漏,而异常温热的天气又使得烟雾被困在城市周围,以致出现雾霭。让官方高兴的是,第二天阳光明媚,在蓝天下又可轻松呼吸了。于是,阿Q式甚至粗俗的幽默充斥着“天使之城”。《洛杉矶时报》,当时代表着南加州极端保守的集体意识,戏称这场突袭是市长办公室内一场关于城市出租车大罢工谈判的火热会议中散发出的含硫气体(如臭屁)所导致的。尽管如此,人们的反应并非只有笑声。一位议员冒着在这天生乐观的土地上被戴上卡桑德拉(Cassandra)(希腊神话中的凶事预言家。——译者注)头衔的危险,警告人们最好做好准备,阻止雾霭的再次袭击,否则只能迎接城市的渐渐消亡,变成一个“废弃之城”吧!当时洛杉矶市长弗莱彻·鲍伦(Fletcher Bowron),一个头脑精明、面孔严肃并擅长辨析法律条文和做激动人心演讲的人,回应称:这些都是胡言乱语。当初在前任市长因警察操纵卖淫的丑闻下台后,洛杉矶民众选择了鲍伦及其提出的进步而健全的施政纲领。而今,鲍伦能够感受到人们的不安,他们担心烟雾会再次爆发。因此,在1943年8月,市长许下承诺:在未来4个月内将对这场令人恼火的烟雾进行全面彻底的整治。
官方努力改善洛杉矶空气质量的活动从未间断。如果你当时预测说这片区域的空气在65年后仍有污染,一定会有人怀疑你是否头脑清醒,甚至怀疑你是否爱国。空气质量一定会改善,似乎成了一种信念。20世纪40年代初期,当烟雾笼罩城市的时候,当地政府并没有怎么当一回事,把此事件评估为如同坑洼的林荫大道修复的事务一样。洛杉矶——毕竟不像好莱坞那样灯红酒绿,它是美国最新的工业化推动基地,承担着未来科技发展和革新的重任。首批治理措施收效甚微,从鲍伦乃至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等一批政客又逐渐制定了更加强硬的规定,希望能为市民找回那片蓝天。然而,烟雾似乎很有一套,能够将这些期望拽入绝望,让美好的承诺化为泡影。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顽固而狡猾的烟雾轻松地击败了针对它的种种策略,并在受害者中制造纠纷——家庭成员愤愤不平,工业家们被当作替罪羊受到责怪。人们开始明白,无论加州是代表着“未来之州”,还是昙花一现的现代文明,都会被烟雾所影响。每当你认为毒气已经散去的时候,它又会卷土重来,笼罩西海岸。
不必担心,一个巨大的声音宣称:美国现代工业文明已经无所不能,治理烟雾就如同将航天员送入轨道,只需按一下按钮就能做到,就像使用厨具一样简单。科学是净化空气的关键,而且不需要过多地扰乱人们的日常生活。因此,洛杉矶已经将其自身变成了世界首个对烟雾的破坏性进行测试的天然实验室,城中百万居民便是实验对象。当然,还是让我们来静观此事的发展。
1943年夏天,市工程部门开始寻找罪魁祸首。在户外,测试人员收集了空气中的一些混合污染物样本——氨气、甲醛、硫酸、粉尘和氯气。这一结果本该令人印象深刻,但测试人员更困惑于这些物质的来源。大部分洛杉矶人忙于生计,精力集中在家庭和海外战事上,对这些让他们流鼻涕和眼泪的化学成分毫无兴趣,他们只想找回他们的户外生活。遗憾的是,当洛杉矶市政厅最终指出这些挥之不去的废气源头时,却指错了对象。当然,这样的轻率是情有可原的。南加州干燥、纯净的空气造就了大城市人乐观向上的性格。这是一种天赋,成为加州人生活和商业的核心,值得用一切去守护它。
洛杉矶最终沦为努力减少空气污染的一员,行事风格与雷蒙德·钱德勒 (Raymond Chandler)笔下精明的侦探菲利普·马洛(Philip Marlowe)不同,更像持枪大盗约翰·迪林杰(John Dillinger)。现场勘察时,通过对咳嗽的人进行三角测量定位以及查看窗帘脏的方向,结果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一家位于南加州市区东边的天然气公司。执法机关认为,它就是始作俑者。人们抱怨着阿里索大街(Aliso Street)上的破旧工厂隐瞒因意外失火而导致大量的化学品如苯酚和苯释放到空气中。9月9日之后,这浑浊的烟雾仍在继续。《时代周刊》打出了“日光正在褪去”的字眼,整天数以千计的人因“人造枯草热”而“哭泣、喷嚏和咳嗽”。鲍伦咆哮着,他要为这场闹剧画上句号。如果这令人愤怒的废气继续排放,他的手下将严惩工业生产中违反条例的行为。检察官们没有查封这家工厂的唯一原因是,这家工厂是军用橡胶制造供应链中关键的一环。吸附在植物表面的沙尘磨掉了途经车辆的油漆,这使得市长担心这会对脆弱的人类有何种影响。附近旅店和餐厅的老板也有各自的恐惧,他们惊恐地发现烟雾使得窗帘和家具上覆盖了一层黑色油腻的污渍。“问题的关键是废气”,紧张不安的议员约翰·鲍姆加特纳(John Baumgartner)表示,“毋庸置疑,导致问题的主要原因是丁二烯。为什么回避这点呢?”市议员们决心通宵达旦地努力工作来解决这个问题。
联邦政府工作人员也为此马不停蹄地忙碌着。他们明白,洛杉矶作为军需产品供应地,有着90亿美元的军事合同,地位举足轻重。他们派遣了布拉德利·杜威(Bradley Dewey)上校——美国版的“橡胶沙皇”到西海岸进行紧急安慰。这位矮胖的白发上校非常善于融入环境,缓和气氛。他从加州夜总会的周边开始,在人群中放出消息,称天然气公司已经关闭并开始完善新的废气净化系统,以改善目前的状况。事实上,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间工厂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当时,由于多数天然橡胶的供应渠道掌握在日本军队手中,美国军队不得不使用人造橡胶作为替代品。考虑到西海岸的战略地位,而且此处也是制造业的基地,军队选址在此,这也有助于扩大产品生产线,比如弹性材料等。抱着这个想法,阿里索大街上的工厂投资1400万美元进行改造,以便可以继续大量生产丁二烯——当时人造橡胶的主要原料。杜威上校强调橡胶业的发展与美国海外军队战场供应密切相关。在一场充满“爱国主义情怀”的安慰之后,他承诺在12月之前空气质量会得到改善。“如果没有,”他说,“你们可以骂我浑蛋,我会亲自关闭工厂。”
杜威的调解说服了洛杉矶和帕萨迪纳市(Pasadena),他们暂时放弃了对天然气公司的禁令。1943年剩下的日子里,由于工厂停产改造以及城市对其他烟雾源头的排放控制,天空逐渐显现出些许苍白的蓝色微光。《时代周刊》信心十足地宣称:这些基本措施解放了城市。可笑的是,污染还会回来。
随着怨声的平息,市政府动员了一系列实体并发布公告来向这场可被征服的灾难发起反攻。洛杉矶监管委员会(Los Angeles County Board of Supervisors),一个由五个乏味的“小皇帝”组成的委员会,任命了一个所谓的“烟雾与废气”委员会。1945年,为限制烟雾的影响,该委员会公布了一系列规定以控制包括后院垃圾燃烧、垃圾回收和柴油卡车尾气排放,还制造了一种名为“除污壶”的果园加热器。紧接着,地区陪审团对夏天众多而闷热的棋牌室室内环境开展了调查。洛杉矶市政厅更是采取进一步举措,专门成立一个新的部门——空气污染控制局(Air Pollution Control Department,APCD)。政府的举措本应有助于其在大众中树立良好的形象。然而对于作为这样一个氛围下的生意人,洛杉矶商会和贸易经营者却产生了一丝不安。他们更希望这种整治最好由业内自愿发起并循序渐进地进行。
不管采取什么方法,必须雷厉风行,因为烟雾覆盖的范围比之前大多了。在 20世纪40年代中期,由于住房、犯罪率和交通问题,再加上烟雾问题,人们对于往日美好空气的向往已经远远不止是因为鼻炎或者不停流鼻涕的鼻子了。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人们基本什么都看不见,包括地标甚至是半英里外的街道标志。一系列对往日美好的追忆,使社区老人和大自然爱好者在面对往日洛杉矶独具特色的沙滩和山林的照片时变得多愁善感。对他们而言,被遮蔽的天空如同美女皇后脸上的粉刺。不久以前,这些居民还自夸在晴朗的日子能清晰地分辨出离海岸线20英里外的卡塔利娜岛(Catalina Island)。如今,往日的记忆已经褪色。浓厚的烟雾使大地黯然失色,仿佛有人“偷走”了大自然调色板中最醒目的色彩;没有了早晨朦胧的光照,取而代之的是窗外令人生厌的灰褐色;夕阳下耀眼的橙色和高贵的深红被模糊成了单调的桃色;苍翠繁茂绿宝石般的山坡以及仿佛嵌入其中凸显的褐色山峰虚化为空白。当然,这些情况已没有必要告诉林业部门,因为他们已然放弃了帕萨迪纳市东边蒙罗维亚的一座瞭望塔,原因是火情观察员再也无法从60英尺高的塔上看清任何东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好莱坞的特效师正努力完善染印法彩色技术,以在电影画面中呈现最逼真的色彩,而户外的“画布”上色彩却失活失真,变得如此单一。早晨,洛杉矶市政厅大楼的顶层穿过这污秽的浓雾,看上去如同污水中冒出的软木塞。
对作家而言,一切都是后工业化时代的色调。“这层浓密刺眼的烟雾如同一条布满灰尘的灰色毯子覆盖了整座城市,让阳光变得昏暗。”这是1946年9月一篇文章中的描述。慢慢地,郊区的居民发出了质疑声,他们怀疑对某些工厂进行改造和革新究竟能否恢复洛杉矶往日如画般的景色。阿尔塔迪纳(Altadena),一个位于帕萨迪纳市西北、生机勃勃的小村庄,如今的污染已使人们足不能出户。“你甚至能清楚地看见烟雾沿山而上。”财产权方面的领袖詹姻斯·克拉克(James Clark)解释道。地方检察官在当时担任着烟雾警察和公民保卫者的角色,他们建议阿尔塔迪纳民众不要紧张——这些“讨人厌的烟雾”主要是心理作用。克拉克机智地邀请地方检察官来此,以“让他的肺充满所谓的心理作用吧”。
尽管有些脾气不好的人要求开听证会或采取行动,但这却不是人们的普遍呼声。1946年,洛杉矶中产阶层对于未来仍是乐观的。一位居民表达了当时较为普遍的心态,他相信,只要发挥当时反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轴心国的那种领导能力与爱国精神,便能打败这个新的“公敌”。乐善好施者纷纷提供帮助。对于新鲜空气的渴求遍及各地,一份来自帕萨迪纳城市学院30名学生的请愿书,表达了对在上体育课时吸入黑色颗粒物的不满。人们急切地寻找着各种机会进行宣传与公告。一对年轻夫妇讲述一则感人故事:他们如何通过乘坐私人飞机把他们新出生的婴儿带到污染物上方的空中来保护他。紧随其后的是一对英国与荷兰的飞行员在一场跨国旅行中的故事,他们声称基本没法看清加州有可降落的地方。一旦找到这样的地方,他们显然会立刻电话告知《时代周刊》。
众所周知,对空气污染源头的治理会比一开始想象的难很多。监管员们已经在烟雾散去的时候赦免了当时已停产的丁二烯工厂,随后转向了其他方向的研究。他们的精力还是集中在治标上,没有考虑过其中的理论原因。美国化学研究所主席古斯塔夫·埃格洛夫(Gustav Egloff),一位杰出、拥有新颖观点的人士,猜测汽油相关产品的不当燃烧导致了烟雾的发生。工程师无视古斯塔夫的猜测,指控洛杉矶市南部的炼油厂以及冶炼工厂要对这场“烟雾事件”负责。哈里·孔克尔(Harry Kunkel),这位上了年纪的APCD负责人预料他的手下已经有了头绪。废气已经让23名卡车司机倒下了,这似乎不是巧合。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名飞行员,孔克尔检查了长滩(Long Beach)附近的一间铸造厂,厂里散发的漂白剂似的恶臭让他想起了当年法国战场上的毒气。他本能地迅速离开了那里。
孔克尔放弃了退休,继续本职工作。事实上,世界上第一台“烟雾计”正是在他的办公室诞生的。这是一台能够提取空气中杂质的仪器,听上去很华丽,事实上用处不大,就跟当时大部分的分析设备一样。孔克尔最重要的贡献是将他办公室的人力投入到污染治理之中。洛杉矶警察局新招募的警察迅速参与其中,市长鲍伦也要求国民警卫队的200名化学专家前来协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官员派遣如此多的相关人士,已经将整治攻势军事化了。有些学校方面的负责人甚至表示要让学生也参与其中。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也进行了监测,并且委任私人飞行员进行侦查和报道烟囱冒烟和废物堆燃烧的情况。尽管做了这些,领导们真正渴望的是出台权威性规则。至于其他的可疑之处,他们认为基本上是一些军事承包商打着战争的旗号为其排放规避责任。
整个事件错综复杂,特别让人忧虑的是,烟雾夹杂着飘浮物无情地飘向市郊。如同具有破坏性的潮水,潮起潮落,一些社区可能并未受到影响,但是有一些却可能生活在时常受灾的恐惧中。位于城东和城北的一半市民,因位于工厂大烟囱下风处,觉得生活受到了重创。位于市区东北山坡上的乡村小镇阿祖萨 (Azusa),由于空气污染严重,在1946年以前已经不得不进行两次小规模疏散。而圣加布里埃尔山(San Gabriel Mountains)下的近郊居民由于备受可怕的卷絮状物恐吓,已经向洛杉矶政客挑明:要么对工厂进行处罚,要么准备迎接一场“无情的”反抗行动。为统一意见,县高层人员于1946年春天在26个城乡间组织召开了针对制定统一反空气污染法律的会议,结果并没有具体的法律出台。当年10月,数百名被激怒的帕萨迪纳市民进行了抗议游行。此事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但乡村传出的讯息却是强有力的:团结起来就会胜利,一旦懈怠就会失败!游行示威后,洛杉矶权威机构随即进行了报道。弗农(Vernon)、南盖特(South Gate)、托兰斯(Torrance)和埃尔塞贡多(El Segundo)等,这些普通的制造业小城,像叛逆的青少年一样,全然藐视要求清理精炼厂与轧钢厂的呼声,反而恨不得加班加点来进行污染排放。
南加州似乎还是坚信:仅仅需要一次全面的整治便能使天气恢复良好。专家们难以提供有益的建议,爱德华·韦德莱因(Edward Weidlein)博士,时任匹兹堡梅隆学院院长,在这件事上他和美国矿业局(U.S.Bureau of Mines)的人员一样,帮不上忙。但是,很多人依然相信洛杉矶有充足的时间,以为只要通过强有力的政策以及工程师的突破性进展就能净化整个区域。在他们看来,目前的痛苦只是周期性的,既不是气象学家所说的诅咒,也不是之前那些不开心的日子留下的伏笔。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可以理解的。洛杉矶过去就曾改造过大自然,为什么不可以再来一次呢?
想想当年洛杉矶市如何引进自然资源来改善其酷热的地形。1898年,当时的市长弗雷德里克·伊顿(Frederick Eaton)意识到,洛杉矶周边没有促进城市繁荣必需的水源,于是任命他的伙伴威廉·马尔霍兰(William Mulholland)为刚刚成立的洛杉矶水利部门主管去解决这一窘况。这两个人察觉到,在北部几百英里外的欧文斯谷(Owens Valley)流域,有流经谢拉内达华山脉(Sierra Nevada Mountains)丰富的水资源。于是,伊顿游说罗斯福总统停止那里的联邦灌溉系统。与此同时,机智的马尔霍兰通过贿赂和散布虚假情报,赢得了修建管道的水资源调度权。该输水渠道设计的复杂性堪比巴拿马运河(Panama Canal),在历史上是有名的。1913年工程竣工时,输水管加快了城市与圣费尔南多谷(San Femando Valley)的合并以及城市其他方面的发展。洛杉矶占用如此多的水资源以至于欧文斯谷感觉被出卖了。1924年,该区的武装农民炸毁了部分输水系统以表达他们的愤怒。两地紧张的关系一直持续至今。尽管如此,马尔霍兰自认在水资源工程上的贡献功不可没,“既有之,取用之”。他曾表明,一个城市应该改造大自然来配合城市发展的需要。在这次夺取水资源事件前后,这里的人们清淤疏浚港口,将探索宇宙的天文台修上了山顶,不断打破飞行速度纪录,并利用洋流来发电。科技至上者让南加州的大自然更具可塑性。
20世纪30年代末以来,洛杉矶领跑美国各大城市,盛况空前。这并非一夜成名。探险家加斯帕·德·波托拉(Craspar de Portola)早在1781年就宣称,洛杉矶附近地区为西班牙帝国的领土,那时的洛杉矶还是一片用于放牧的沉睡的土地。 1821年,洛杉矶脱离西班牙的统治而获得独立。之后,这块荒凉的土地又被墨西哥死守不放,直到美国军队于1846年征服了加州。尽管有发展的潜质,但那时洛杉矶还处在沉睡期,仅有北加州的淘金热。正是南太平洋铁路公司和圣菲铁路公司慧眼识珠,修建了铁路,为日后的土地开发埋下了伏笔。当土地开发热潮逐渐衰退之后,1890年石油矿藏的发现又吸引第二波的定居者和投资者。其中一部分就来自纽约电影业,他们被这里廉价的土地和适合长年拍摄电影的干燥气候所吸引。与其他追梦者一样,制片人带上了设备,演员拎着化妆包,朝西部进军。
在第一条横贯大陆的铁路干线和格里菲思(D. W. Griffith)与塞西尔·德米尔(Cecil B. DeMille)两位大导演出现之前,干燥、纯净的空气成为洛杉矶的天然招牌。不久,家庭手工业开始出现。商人将南加州定位为受哮喘、支气管炎、肺结核和酒精中毒之扰的人士绝佳的休养场所。健康疗养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谢拉马德雷(Sierra Madre)和圣迭戈县(San Diego County)北部,在河畔,在泉边。出名的酒鬼和绝望的病人似乎都能在这里重新找回自我。童话里城堡般的度假村在当时吸引了数百万东海岸的游客,来此处寻找广告中那份夕阳下的狂喜。他们狂热地描述这里温和的气候和海岸高山的地貌能使人想到西班牙甚至是希腊。作家、广告商总是能不断地发现游客们容易遗漏的地方,然后大肆赞扬这块美丽的土地如同神话般神秘虚幻。这些人显然遗忘了1542年驶入如今圣佩德罗港的西班牙探险家胡安·罗德里格斯·卡布里略(Juan Rodriguez Cabrillo)在日记里所写的。看着印第安人释放的黑烟弥漫天空,卡布里略给这个港湾取了个名字——烟雾之湾。
几个世纪后,洛杉矶并没有太大的发展。现如今,洛杉矶已从一个有潜力的中等城市跻身全球最发达地区。随着同盟国用于制造飞机以及其他武器的资金流入,成百上千的美国商人到这里投资,新的公司与集团在这里生根发芽。随后,产业多样化带来了纺织业、轮胎和家具行业的迅速发展。到1949年,洛杉矶的渔业产出超过了波士顿(Boston),汽车产量仅次于底特律(Detroit)。与此同时,四年间洛杉矶新建公寓与房屋数量高达24万间。
这源源不断的投资在太平洋海岸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业内人士预测,随着美国向西部的发展,加州将会以其现代、自由的风格对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产生根本性的影响。一个外来者这样描述道:
一次临时的行程,数百英里的驾车行驶,让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居民倍感惊讶,但内心却如此宁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满是豪华住宅的山脉、茂密的棕榈和轰炸机停机坪般大的超市,所有这一切都说明,那些疑虑重重的人们所说的,洛杉矾华而不实的设计与发展只会是昙花一现等言论,简直就是弥天大谎!洛杉矾有着它独具特色的吸引力。这里无与伦比的干净,出奇的宽阔。虽然也有一些破旧的房子,但是与其他大城市相比,洛杉矶没有贫民区。林荫大道的风吹过随风摇曳的大树、鲜艳的花朵,轻轻地拂过那翡翠一样的草地。
美国迷上了西海岸。南加州如同磁铁一般吸引着那些疲惫、压抑的人,慢慢地将会拥有超过蒙大拿州(Montana)、爱达荷州(Idaho)、新墨西哥州(New Mexico)、犹他州(Utah)、科罗拉多州(Colorado)和内华达州(Nevada)加起来的人口数量。人们来寻找工作、寻求梦想,以及实现梦想与现实之间的桥梁与可能。地中海式的气候伴着舒适的冬天、低湿度的长夏天,这让户外生活变得如此惬意,以至于让有些刚搬来的人们都忘记了,他们实际搬到了一个地震多发带。
多样的地势更是增强了它的魅力。从西向东所有的城市沿着加州海岸分布着平原、丘陵和沙漠。北部是农耕业发达的本图拉市(Ventura),往南100英里就是湿地居多的长滩市。沿海平原从长滩一路延伸至马利布(Malibu),向东缓缓地分隔为紧挨着的两块巨大平原——圣费尔南多和圣加布里埃尔谷。沿着北上像是床头板的便是自东向西绵延的褐色的圣加布里埃尔山和圣贝纳迪诺山脉 (山脉后面就是荒凉的莫哈韦沙漠高地)。在其南部,棕榈泉市(Palm Springs)附近是圣哈辛托山(San Jacinto Mountains)。从远处俯瞰,便会注意到山脉将洛杉矶包围其中,围成了一个漂亮的碗形,当然不利的是不便于空气的流通。该处如同动物的汇聚点,拥有很多奇妙的物种:西方蟾蜍、帝王蝶、丛林狼和熊等。对动物而言,这片肥沃的土地几乎什么都长,尤其是多汁的柑橘类植物和多叶的蔬菜。品种繁多的树木与花朵,如沿海橡树、托雷松、野风信子、蓝草莓,甚至紫藤都在这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更不要说洛杉矶标志性的、沿着繁华大街长满的棕榈树了。
所有聚集于此的知识分子和来自竞争对手城市的老板们都带着对洛杉矶本地人的轻视,认为他们是粗鲁的庸夫俗子。在烟雾出现的20年后,令这些批评家高兴的是,约翰尼·卡森(Johnny Carson)在他的夜间独白——今夜脱口秀节目中,对此进行了批评,戳破了洛杉矶虚假的繁荣。哈佛大学的社会学家卡尔·齐默尔曼(Carle Zimmerman)表示这是“彻底的损失”,民众已无法自救。《圣路易斯环球民主报》幸灾乐祸称:这次的空气污染是对洛杉矶过快的发展、日落大道奢华的一种惩罚与警示。言论中还表示,“洛杉矶市民都无法去看望住在自己街对面的妈妈了”,这一切均拜空气污染所赐。当时还没人因为能见度差而担心,因为街边有各种闪烁着耀眼的霓虹灯的广告牌。《环球报》表示,当地人拒绝与外界讨论空气污染问题,因为他们觉得这只是一时的,总会散去。如此多的陈词滥调讥讽着洛杉矶的发展,但《环球报》的讽刺是一个转折点。《环球报》抨击之后的一个月,《时代周刊》的出版人诺曼·钱德勒(Norman Chandler)派出了经验丰富的记者埃德·安斯沃思(Ed Ainsworth)前去开展“公益服务”——对空气污染进行跟踪报道。
在这一系列报道中没有提及的是,拥有土地的《时代周刊》是如何在追求其经济利益的同时为大众谋福利。钱德勒作为留着海象式胡须的前陆军上校和公司创始人之子,在公众中树立了一个强壮的、古铜色皮肤的救生员形象。他比他雄心壮志的父亲更加有教养,可能是驱逐烟雾的人员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当时,没有太多统一的政令,南加州只是由无组织的城市组成的联邦,缺乏如洛克菲勒那样的垄断组织和有着深厚的政治与经济影响力的家族。“没有人能逼迫别人”,钱德勒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在一些城镇仍有如加州银行、商会、制造商协会等组织,但权力仍然比较分散。这是明显的缺点。这里没有核心领袖,也没有令人生畏的官僚。《时代周刊》作为当时最响亮的声音,是世界上第一个环境战斗队,而钱德勒就是这个战斗队的巴顿将军。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有先见之明的安斯沃思对垃圾堆、炼油厂锅炉、化工厂和其他可能的污染源进行了一系列报道。“几年以来,”安斯沃思讲述道,“太阳一直都是模糊不清的。”对他而言,政府不负责任和模棱两可的态度使其加倍的努力毫无成效,就好比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如果没有统一的法律,他认为就不可能成功。通过对污染事件和知识的报道,安斯沃思引导着居民熟悉这些污染物在化学实验室里的学名。当这一系列的报道文章深入人心时,报纸就邀请读者将他们发现的污染物的成分和地址送给《时代周刊》的“烟雾编辑”。用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些报告并不严谨,但却是绝佳的宣传方式。安斯沃思还描述了多伊奇 (I.A.Deutch),这位从多烟雾的芝加哥调任县APCD的局长,是如何忙得不可开交,像福尔摩斯一样努力寻找污染线索和犯人。安斯沃思记录了在这场突发事件中他和多伊奇在一间拥挤的小办公室里追查一种俗称“阿尔基醛”的物质的情形。那是一种成分尚不明确但是却能让人流泪的化合物。他描述了多伊奇的属下不得不藏起用于精确测量微尘的罐子,因为总有淘气的小男孩向罐子里丢石头。他还描述了对柴油卡车的取缔,这些卡车就像高速公路上笨拙的怪兽。他的故事被电影厂商签下并拍成粗制滥造的系列电影——每每放映到最后,就如侦探剧画面停留在杀手那一幕,总会打出:未完待续。
洛杉矶的原油工业界知道,这些活动迟早会让自己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中。于是,互相激烈竞争着的石油巨头、投机主义者、个体经营者和相关部门,都提前准备策略来保护这个有利可图的市场:关注各种动向。当时的核心贸易集团——西部石油天然气协会(Western Oil & Gas Association)的主席成立烟雾与废气委员会也绝对不是偶然,应该是他在某处听到了硫化氢和一些臭气的危害。作为对这些生产者的强烈抨击,地方检察官提起了13件烟雾减排诉讼,其中两件反对当时著名的生产线——沿海标准原油精炼厂和弗农伯利恒钢铁集团。对相关产业制裁的言论很快传开,一些身处远方的政客也希望能使空气改善,不断提出各种建议,但有些建议明显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Joseph McCarthy),未来的麦卡锡主义者,当时的参议院战争资产投资委员会领导,鼓励县中的化工行业重新搬迁至内华达州亨德森市(Henderson)。他相信,内华达廉价的土地和少量的工厂能将洛杉矶从这沉重的负担中解脱出来。尽管当时没有人听取麦卡锡的建议,但石油公司的高管们依然保持着警惕。
1946年12月,随着污染的再度发生,污染物侵袭腐蚀农作物和森林的怪异报告不断出现,但联邦政府和州政府都没有采取具体行动。《时代周刊》当时让圣路易斯教授、机械工程师雷蒙德·塔克(Raymond Tucker)到洛杉矶进行实地的分析检测,试图寻找原因和解决方法。圣路易斯居民在20世纪20—30年代都呼吸着肮脏、碳含量高的空气,直到后来当地政府任命塔克为烟雾委员会成员,在当地报纸和无烟煤的帮助下,他才给这个中西部的小镇带来了新鲜空气。对《时代周刊》来说,他经受过了实战的考验。
塔克的报告显示,在为期两周的拜访与调查后,他敏锐地将制造业中排放的废物与洛杉矶温暖、浑浊的天气联系起来。塔克指出,在过去的5年里,当地的工业生产活动翻了一番,从工业区的烟囱、冷却池、锅炉、储藏罐中释放出的可怕的混合烟雾、粉尘、废气和气味,加上人口爆发——城市人口从二战前的90万迅速增长到370万,所有这一切导致这里原来地中海式的气候变成现在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他同时发现,从各地如瀑布般涌来的生产石油、木材、食物、肥皂以及战斗机的公司,加之早已遍地都是的不完全燃烧的垃圾堆、破旧火车机车也同样产生污染。塔克指出,在这繁荣的背景下硫及其化学家族中的相似元素应为首要关注的对象,对于空气中飘浮的那些只有在停尸房或者金属回收站才有的化合物,反而不必过于担忧。而机动车废气则是次要帮凶,因为在1941—1944年,洛杉矶的汽车交通处在下降状态。“尽管汽车尾气很可能与污染有关,”塔克解释道,“但是现在污染物的成分跟尾气不一样,所以尾气绝不是造成污染的唯一原因。”如果塔克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在研究烟雾与南加州铁路系统的关系时,他会发现,由于洛杉矶已经成为美国最大的汽车之都,他一定会强调汽车对这次事件的影响。尽管洛杉矶当局一直渴望得到明确的答案,塔克从来没有给出,这让他的先驱工作(发现机动车污染对洛杉矶烟雾的影响。——译者注)逊色不少。
媒体将塔克的发现大肆吹捧,并一度刊登在平日里常用于报道暗杀行动或者反战游行之类消息的头版位置上。这个密苏里州人(指塔克)发表演讲时说,如果你们要找回蓝宝石般的天空,需要有严谨的生活规则,涵盖大到工厂设备、小到私人家电的诸多领域。这将意味着禁止在后院燃烧垃圾,以及对每一个烟囱的排放物进行严格的化学分析。这也意味着当所有行业都产生污染时,要抑制将所有问题都归咎于某一行业的冲动。塔克的学说在之后的60多年里成为环境治理的教条。“对于任何产生空气污染的项目,”他在报告中声明,“必须在源头加以控制。我们无法控制大气,但是我们可以控制排放。”塔克宣言中的瑕疵在于对公司行为的推测:在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以证明其有错之前,追求效率的大制造商愿意改变其生产方法。他的另一个不足是,没能成功说服地区领导安排出色的科学家去寻找那些已知污染物的相互作用。如果人们不能制止这些让人流泪、视线模糊的危害,那岂不意味着所做的一切仅仅是纸上谈兵吗?
这些建议非常有益,因此公共场所充满了市民对塔克教授智慧的赞赏。县高官们个个争先恐后赞美塔克和发表他的结果的《时代周刊》。帕萨迪纳议员斯图尔特(A.I.Stewart)因为发现州立法中的一个漏洞而兴奋起来,这个漏洞允许工业生产者和垃圾处理者排放他们认为“合理”数量的烟雾和废气。甚至在塔克的报告被印刷出来以前,斯图尔特就已经提出了1号议案,以调用州宪法允许的警力在当地划分烟雾减排区域。工业界本能地警觉起来,农民希望防止农作物霜冻的烟熏罐可不受管辖,铁路部门怒斥新的规程会让州际贸易陷入困境,石油和能源企业抱怨每次需要扩建或者调整设备时都需申请批准。类似的情况随处可见。
斯图尔特面对的不仅仅是商业问题。世世代代以来,洛杉矶与周边的城市依靠心照不宣的“家族规则”相处着。实际上,对于产生重要后果的州提案,必须预先提交,并获得每一个受其影响的团体的赞同才能实施,而斯图尔特的立法并没有得到一致认可。尤其是市长鲍伦,他仔细掂量着,担心这样的话市政府就会丧失发言权;他认为应该由县高官们来负责管理县新的区域。这种情况下,塔克照旧想出了办法,那就是通过带有武器的治安警察来加以实施。
当南加州政府还在激烈地讨论着怎么建立一套保证不伤害现有利益的情况下完善的污染控制办法时,由于看不清路况而导致的可怕交通事故已经让很多人过早地失去了生命。之前的污染只是影响心情,如今已造成了实际后果。 1947年1月24日,两名年轻人分别在两起事故中丧生,其中一人驾驶着摩托车因为视线受到烟雾影响与汽车相撞;另外一人则是因为与有轨电车相撞丧生。与往日洛杉矶完全不同的画面开始呈现在人们眼前——曾经充满现代气息的梦想之都,如今像地狱一般。
接着,社区健康开始让人们不安起来。一些心烦意乱的父母和忧郁症患者需要确认,一系列身体的不适并不是疾病的征兆,也不会是产生慢性疾病的隐患。医生对工业气体产生的影响比较好奇,也在努力确认身边的独特案例。他们大多困惑于此。一位经历过细菌战的军医十分关注空气质量与贫民区的住房问题,他预计洛杉矶的风湿热将泛滥成灾。伯尼斯·韦杜姆(Bernice Wedum)医生,一位这类疾病的专家紧接着发表声明,日后她或者她的同事都不会继续将她们的病人送到洛杉矶进行康复治疗。她责骂道,“你们的烟雾是个危害大众健康的严重问题。”敢于站出来说话的人是勇敢的。那时,关于洛杉矶空气对人体产生短期或者长期影响的故事往往带着滑稽的色彩,缓和了居民的恐惧。有一则故事被当成了流行文化下的笑话,即使是城市的拥护者,那些将自己贬低为“阳光贩子”的人,也觉得这则故事太让人难堪了。故事是这样的:一名来自东海岸的移民在见他在洛杉矶的医生时,说他遇见了非典型的医学难题。他说他需要一个新的玻璃义眼来与他剩下的那只真眼配合,真眼因为污染老是充血变红。美联社将这个独眼男人的故事传遍了世界。除了觉得被嘲弄,健康领域的官员们也从这则轶事中认识到:他们最好赶紧开始研究烟雾的危害并制订预防计划,因为他们当时的知识空缺实在太巨大了。
乔治·克雷斯(George Kress)博士,洛杉矶县医学会空气污染小组交流会主席,是当地第一批吹起反烟雾号角的医生之一。克雷斯医生说,对于那些患有重病的病人或者老年人,严重的空气污染可能会成为致命因素,因为它限制了人体血液中的氧气含量。他建议:如果你患有肺结核、哮喘或者心脏病,当烟雾来袭时最好谨慎出行。他把这类烟雾称作“疾病播种者”。来自洛杉矶市中心的一群爱打抱不平的妈妈们表达着她们的担忧,恳求环境上的正义裁决——数十年前由激进主义者创造的概念。她们希望烟雾被驱逐,充斥着医疗废物、灰尘、破轮胎和死老鼠的垃圾焚烧堆被关闭。这些东西让她们的孩子生活在无休止的感冒和感染中。这些妈妈们估计有30万像她们一样觉得自己被剥夺发言权利的公民们,正默默忍受着这种无情的垃圾政策的摧残。多亏烟雾,使得人们开始审视这些现象,但是这些妈妈们需要的是政府立即采取行动。当她们中的一群人与当地的学校商量这些事时,袭来的浊气和垃圾燃烧的废气迫使她们不得不用手帕遮掩口鼻。全县的父母们也都注意到了他们的孩子气喘吁吁、失眠,在学校时注意力难以集中,成捆的关于此事的信件塞满了政客们的信箱。
如果说以前洛杉矶好的天气将之与全国其他地方区别开来,那么现在糟糕的天气可谓真真切切地使其与世隔绝了。通用和民用航空可以说是第一批随着空气污染的渗透逐渐“被戴上手铐”的行业。1947年2月,一场在棕榈泉举行的选美比赛岌岌可危,最终变为了一场点名比赛,因为30位参赛选手中只有10位登上飞机并顺利穿越了这恶劣的烟雾。对于那些成功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的飞行员真应该表示同情,他们不得不快速、集中精力地紧跟导航设备的指挥,因为能见度低到只有当飞机接近跑道上方时才能看清跑道。一位年轻的飞行员无法准确定位飞机跑道,幸亏在“烟雾中找到一条缝隙”才得以紧急迫降在一群惊呆的日光浴者中间,这事发生在圣莫尼卡海滩。数年之后,一位困惑的飞行员降落在波莫纳(Pomona)的高速公路上。20世纪40年代末,由于烟雾经常牢牢笼罩在城市上空,联邦政府批准洛杉矶地区运送邮件的直升机可开启自动驾驶模式。航空业处境不妙,空中文字广告公司也未能幸免。当局错误地认为,用油状物在空中喷字会进一步污染空气。一旦出现重度污染事件,被禁飞的飞机数量就激增。
也许对洛杉矶形象造成最大伤害的是那些搬迁的市民们在报纸和其他地方发表的苦涩告辞信。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些批评预示着,有些事情已经偏离了发展方向,洛杉矶虽是幸运之地,但也未能幸免。“宁可选择艾奥瓦州 (Iowa)严冬的雪,也不愿意接受洛杉矶的烟雾。”一位退休人员写道。“丹佛 (Denver)十分寒冷,但至少没被污染。”另外一人附和道。纽约最大的银行的主席埋怨,为了他妻子发炎的喉咙,他不得不放弃在洛杉矶的冬季度假地。一对拉霍亚(La Jolla)的夫妇说,他们逃离了住了58年的洛杉矶,现在他们为那些不得不住在洛杉矶默默忍受的人表示深深的同情。一些拥有住房、被困在洛杉矶的居民以这些不满为源,表达了更多的不满。“如果让你回到一年级的化学课堂上,你肯定不会喜欢,”一位帕萨迪纳市民给当地市政厅写信,“但是也许我们所有人,包括那些薪水高达2万美元(在当时是高薪。——译者注)的专家,都应该理清思路,重新审视烟雾问题。”
不管对烟雾未来具有何种疑虑,当地政客们已深陷于此。他们不确定控制机构该如何运作,更别说可能对市民带来的冲击了。面孔最难看的仍是洛杉矶市市长本人,在他任内,污染仍在发生着。鲍伦愤怒地表示,80%的悬浮污染物都来源于洛杉矶市周边小镇的工业排放,而这些他无法控制。如果这些镇政府有着和洛杉矶市政厅一样的强硬政策,鲍伦说,“我们的烟雾问题早就彻底解决了。”
在加州的首府萨克拉门托,对斯图尔特法案的争辩激烈而紧张。县法律顾问哈罗德·肯尼迪(Harold Kennedy)与威廉·杰弗斯(William Jeffers)——一位粗野的前铁路经理,现被《时代周刊》特许选为洛杉矶公民烟雾委员会领导人,前来这里帮助说服那些反对派。首先反对的是石油公司,他们希望获得能满足他们排放需求的许可条款。有两件事让他们处于不利境地:一是出现了一种新的白色烟雾;二是肯尼迪表示不会迎合他们的特殊要求。他们本以为肯尼迪不是那种标准的冷漠官僚,会同情他们的反对意见,但是他们的设想落空了。肯尼迪和斯图尔特事实上已经将工业界的阴谋透露给了《时代周刊》。由此引出了一条社论质问,工商业创造的财富价值能抵消这种烟雾与废气所造成的难以忍受的局面吗?《帕萨迪纳星报》说,如果批准工业界的要求,这条治理上的漏洞将会使斯图尔特法案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感受到被贴上蓄意阻挠者标签的压力,西海岸各大石油公司——标准、里奇菲尔德、联合、德士古和通用石油公司的高管们聚集在位于洛杉矶市中心古老的里奇菲尔德石油大楼里仔细掂量着该如何决策。一位联合石油公司的高管告诉他的同事,他感觉他的智商正在倒退。他说,阻挠对潜在的健康危机的治理,是不划算的买卖,也是非正义的。当时肯尼迪和杰弗斯也在场,考虑受此影响的设备投入和未来的税收多达上亿美元,讨论的气氛相当紧张。在“坦率”交流之后进行了唱票表决,结果是一边倒。各公司最后决定通过斯图尔特法案。如果他们反对,他们就得冒着被冠上利欲熏心的奸商的风险。加州城市联盟、加州果农交易所甚至是汽车协会都赞同了斯图尔特法案。
1947年6月10日,加州州长厄尔·沃伦(Earl Warren),未来的美国最高法院首席法官,签署法律成立了美国第一个烟雾治理机构。为了共同的利益——美好的天气和无限的发展——同一个地区的人们同时捏着鼻子庆祝洛杉矶县空气污染控制区的诞生。杰弗斯道:“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运动。”
由于缺乏专业人员,县择优挑选了一名退役军人去管理新成立的管理区,这件事一点也不让人惊讶,此人年薪1.1万美元(相当于2007年的10.2万美元)。来自阿肯色州的路易斯·麦凯布(LouisMcCabe)的履历相当出色。最初,他是一名工程师,然后是美国军队中的佼佼者,最后在美国矿业局担任燃料专家。当他到达洛杉矶从火车上下来时,他陷入了肮脏的空气中。有人告诉他,“那就是你的工作。”麦凯布针对合适的对象做了正确的事——他寻求工业界的合作,而不是对其“挥动手中的大棒”。他手下有47名职员和每年17.8万美元的预算,人们寄厚望于他去查明为什么这些如此不同的化合物会产生如何严重的威胁。秃顶、戴眼镜的麦凯布享受了短暂的和谐期。他可爱的4岁女儿对来到的这个新城市是如此灰暗感到害怕。当看到蓝天时,她就会表示出惊讶,整天挂在嘴边的是她的“爸爸一定工作得十分出色”。麦凯布还有后续的帮手,至少是名义上的。洛杉矶警察学院里,留着短发的新兵们正在学习测量能见度的林格曼烟气黑度图法来发现排放违规行为。林格曼烟气黑度图法是一个法国人发明的方法,通过将空气中烟雾的黑度与一系列从全白到全黑的不同黑度的图进行比较,以确定烟雾的黑度。这相当于洛杉矶与烟雾斗争的盖革计数器(一种用于测量放射性的仪器)。30辆黑白相间的巡逻车也是麦凯布新的主力军。当地主要的大学也都迅速参与到研究项目中。南加州大学提供了一台价值1.8万美元的“眨眼反射”仪器——看上去像是电焊用的厚重头盔,希望通过这台仪器能观察人们对异物的反应。
《时代周刊》一开始就不看好麦凯布,认为他现在的规程只会让不适应严厉规定的众多公司产生不满。报纸发表社论指出:他的工作是份吃力不讨好的不起眼差事,很难达到目的。实际上,这项工作没有终点。在之后的10年里,关于空气中弥漫的一缕缕烟气责任的争论,将使刚迁到洛杉矶的美国橄榄球队公羊队成为一个难缠的对手。
APCD的“头号通缉犯”是硫化物,所有产生这些物质的燃油产业和其他工厂便成为最初的目标。1948年1月,按照“公平但严厉”的信条,麦凯布提高了排放标准,使顽固的南海湾钢铁厂成为不合格的排放企业。治污官员留意着反对情绪,反复强调,他们的规定并未导致任何一家公司无法经营。这一说法不久便不攻自破。麦凯布第二项规定是禁止焚烧垃圾,地方检察官正式宣布将在7月1日前停止所有的公共垃圾堆燃烧。城市火灾的主管们担心私人焚烧垃圾造成的火灾风险上升,对于麦凯布也提出质疑:“他以为他是谁?”其他一些市政府表示如果这样,那除了将垃圾埋在封闭的沟渠里,没有其他处理办法了。惠蒂尔市(Whittier),一个位于帕萨迪纳市东南边的小城,威胁要从洛杉矶管辖中脱离出来,加入邻近的奥兰治县(Orange County)的管辖范围。耍过脾气之后,脱离的闹剧到此结束——县高官雷蒙德·达比(Raymond Darby)称,惠蒂尔市的威胁纯属幼稚的无理取闹。
麦凯布做了一些易于见效的事情。他雇了一名气象员,打印了5万份写着“县政府正在如何治理烟雾”的传单。他聘用有头脑的成功人士,如前任加州理工学院教授阿诺德·贝克曼(Arnold Beckman)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莫里斯·内布格(Morris Neiburger)等人为政府提供咨询。他为火车和柴油卡车行业安排了专门的听证董事会以确认违规行为。他为那些继续志愿工作的“飞行治安员”取了一个更军事化的名字:烟雾空中观察队。随后县高官们给了他新的监管权力,那就是任何要求安装或者使用价值超过300美元并且产生烟雾的设备时,都首先要提交一份申请。
沿街宣传也是麦凯布的办法之一。在喇叭中喋喋不休广播着一条条的政策容易,限制大的公司比较困难。麦凯布刚上台不久,在一次由来自30个不同区域的顶尖企业家参加的会议中,高官们希望麦凯布能缓一缓政策制定的脚步,尤其是精炼厂希望能够放松对于硫排放的限制。他们认为,APCD条例规定对于烟囱的硫排放量按体积计不得超过0.2%实在过于苛刻,希望能提高至0.35%,至少也得是0.3%。从消费者的角度考虑的话,燃烧APCD推荐的低杂质油虽然对空气质量有好处,但是增加了用电量及电费。对这些意见,麦凯布表现得无动于衷。在他工程学的思维方式里,汽油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硫会让南部的土地更容易受到其他致命烟雾的侵袭,其他的都是“小事”。西部石油天然气协会进行了反对,他们提醒麦凯布注意,它的协会成员是一群遍及千万平方英里土地的“石油商人”,控制废气是有“合理忍受度的”。另外,他们需负责的证据在哪里?
麦凯布不仅没被吓倒,反而更加激进了。他大胆地将APCD搬迁至位于弗农的圣菲大道上,这里是烟雾产生的“重灾区”——这如同FBI搬到了暴徒的隔壁。新的指挥部独具特色,包括一间实验室、一个昏暗的房间和一间工程师办公室。这里的气氛是永不满足,永远前进。“这里肯定没有官僚主义,”麦凯布对房间里的团队说,“不用担心做得过火了,两三年之内,问题会彻底解决的。”
麦凯布信心十足地表示,关键的是,不要认为大都市的发展就必然带来烟雾,那样的话,只会一筹莫展。凡事不光只做表面,还要触及灵魂。加州是世界的电影产业中心,所以一些投机企业家和时尚观察者毫不费力地推出了反烟雾的产品。这些产品采用即兴表演的广告宣传方式,在潜意识里传递了信息:污染终会消散,一定会恢复正常,在此之前应该好好活着。饶舌的专栏作家推荐女士们通过使用沾有乳液的面膜来消除受烟雾影响的水肿的脸和对眼睛的压迫,但是这个产品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一位忽视这一建议的姑娘说,眼睛表面仿佛漆上了一层痛苦的涂料。一位时尚人士问道:“女孩们,你们照照镜子,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气喘吁吁,脸部红肿,谁会每天在秘书处或者超市里偷窥你?”
这难道不是一个大城市对其未来应有的忧虑吗?数年来洛杉矶一直在变化中寻找着自己的定位和身份,现在两种个性同时出现:一个是充满阳光和希望的新兴城市,一个是可怕的、烟尘弥漫的烟雾之都。
人民在行动
在洛杉矶市中心的金融区,身着法兰绒套装的银行家和律师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去匆匆。一个举止浮夸的中年男子肆无忌惮、大摇大摆地游荡在其间。他留着络腮胡,有着一头浓密蓬松的白发,胸肌发达,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西服和白色袜子。他假装胯部撞到了路边的停车计时器,然后装模作样地发出疼痛的尖叫声。他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如醉汉一般,引得正午奔走于拥挤街头的上班族纷纷投来猜疑的目光。疯癫男子自顾自地重复享受着这套滑稽动作,走了几条街后,转身进了KGO电台的大楼。几分钟之后,电台传来了傲慢轻佻、满嘴俏皮话的埃德·库帕(Ed Koupal)的声音。他是加州电台今天的脱口秀嘉宾,述说着奇特的话题。之前的他默默无名,是个过着平淡无奇生活的商人,如今的库帕则是一个活跃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斗士。他抵制烟雾污染,为公众利益而战;他成立人民游说团(Peoples Lobby),推动公民参与环保运动,从而在加州历史上留下了他的印记。那时,只要不是暴风雨的日子,加州地区的云朵几乎总是污浊的,天空被褐色的烟雾所笼罩。甚至在冬日,情况也是如此。讽刺的是,政府在20年前就已经向烟雾问题宣战,并向公众承诺污染问题不久将会被解决。
库帕并非众望所归的公民运动领导者,而是被视为“上帝派来的愤怒使者”。库帕说,“直到35岁我才参加选举投票,我像染了二战综合征一般喊着‘换人!换人!”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一开始库帕并不热衷公民运动,而是心满意足地将精力倾注于家庭之上,仅依赖政府来解决社会问题。然而,当州长罗纳德·里根开始关闭为穷人开设的公共健康服务中心时,曾经历过贫困生活的库帕及其妻子顿悟到,公众民生的事务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库帕被里根政府的做法深深地激怒了,他发起了针对里根的罢免运动。库帕厌恶透了二流电影明星出身的里根的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与当权的统治者不同,库帕既没有豪华的住宅,也没有周末用来度假的牧场。他的生活朴实无华,大部分时间奋斗在贫困线上。他当过养鸡场工人、酒吧招待、伴奏员、上门推销员,最后做了二手车销售经理。这份稍显体面的工作让他初次有了成功的感觉。
一旦对政治产生兴趣,库帕便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他告别了过去的生活,离开了郊区的家,辞去了在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年收入3万美元的工作,携全家搬到了钢筋水泥城市洛杉矶。在那里,库帕致力于与他所见到的一切不公及各种社会弊病作抗争。首当其冲的便是空气污染问题。当时的洛杉矶,厚厚一层烟雾笼罩在城市上空,这烟雾厚实得简直让人感觉可以用小刀去切了。1968年,库帕与妻子乔伊丝(Joyce)一同成立了人民游说团,利用公民投票创议程序(公民创议是公民投票的一种特殊形式,它由公民提出议案,如果签名支持该议案的公民达到法定数量,政府就需要对该议案进行全民投票。——译者注)来逼迫加州进行政治改革。如果环境历史学家要追溯美国绿色环保运动的起源,他们总会寻根到库帕吵嚷喧嚣的家。库帕屋内,拥挤的居住空间混杂着办公桌和印刷机。在1970年,为了使两项反空气污染创议进入到投票环节,库帕竭尽全力招募了一批学生和志愿者。随着越南战争的炽热化,里根下令国民警卫队平息伯克利学生们的抗议示威。在这烟尘笼罩的城市里,这一小群志愿者成日奔波于超市、集市和廉价商店等地。经过一天的忙碌,最后回到库帕夫妇家中,躺倒在地板上休息。顶着富含碳氢化合物与酸性颗粒臭味的空气——“今夜脱口秀”(Tonight Show)主持人约翰尼·卡森(Johnny Carson)将其戏称为“洛杉矶香水”,他们收集公民签名,不论是民主党人还是共和党人,富人或是中产阶级。所有洛杉矶人都受够了这里的烟雾、交通和一望无际的居民区。这些居民区犹如山腰、山谷中的野草一样迅速蔓延、扩展,而在10年或20年之前这里也许还是无人区。“我想谈谈烟雾问题。我们的创议没能通过,这太荒谬了。”库帕说,“烟雾阻挡在街道的中央,烟雾(smog)只是简单的四个字母,它是无党派的。”但人民游说团没能为创议搜集到足够的签名以使得创议进入到投票阶段,这仅仅是因为它以前没能成功推动针对总统里根的罢免选举。尽管如此,库帕并没有泄气。他将失败归因于那些不支持志愿者收集签名的商场业主们。他同样意识到,人们并不清楚人民游说团这次提出两项创议的目的所在:一项是为了修订州宪法,使其强制对烟雾的控制;另一项是建立、完善具体的反污染法律条款。为了解决在商场征集签名权利的问题,他说服罗杰·戴蒙德,一名积极支持SOS(反烟雾行动)的律师,起诉要求获得在店铺外收集签名的权利。这名洛杉矶律师想尽一切办法,最终起诉到了加州最高法院。他以购物中心已成为当今的城市广场为由,申辩人们有权在此组建他们的共和团队(republic)。他在乘坐联合航空公司班机前往萨克拉门托时弄丢了行李箱,只好穿上匆匆借来的西装出现在法官面前。镇定的戴蒙德最终赢得了这场官司。1970年这场官司的胜利为人民游说团扫清了障碍,他们有权重新进行集会并于1972年在加州成功把重新拟定的清洁环境法案(Clean Environment Act)推进到投票环节。这项法案以“消灭烟雾污染”为口号,试图对工厂烟囱进行污染监督与控制,让企业更难从空气污染控制局(APCD)获得“特许”。同时,这项法案要求企业使用更清洁的燃料,并结束大气污染监管者们之间的利益冲突。APCD没能完成其使命,只会屈膝顺从于工业资本家的淫威。直到1972年,美国卫生局局长发表讲话称,我们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在过去几年里,污染已导致美国民众死亡与伤残。桑福德·布卢姆教授,美国全科医学学会(American Academy of General Practice)洛杉矶分会会长,同样也催促政府制定紧急法案。南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USC)研究员于1970年便提出了“烟雾综合征”一词,其症状表征是在烟雾污染警报后的4天内,儿童出现流泪、咳嗽、喷嚏、胸部疼痛,以及急剧上升的病毒性呼吸道感染。诺贝尔奖获得者、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教授、化学家威拉德·利比先生是一位强烈要求在南加州污染严重区域限制路上行驶车辆数量的人。他观察到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现象,当烟雾污染二级警报响起时,APCD应该强制关闭大型工厂,同时呼吁群众减少驾车,但洛杉矶的路面上呼啸着的竟全是载着呼吸疾病患者驶向人满为患的医院急症中心的汽车。
多年来,APCD官员们仍旧不愿承认烟雾污染危及人们健康的事实。他们在内部争论,与监理会进行讨论,听来自当地的医生讲述各种耸人听闻的故事,读有关大气污染问题的与日俱增的科技文献,但官员们仍将这一难题留给了州和联邦政府去解决。APCD面临着极大的困难去完成历史授予他们的使命——将空气质量恢复到二战前的水平。APCD最近一次制定健康标准的工作是制定了烟雾污染警报系统。这项系统将污染水平分为若干等级,同时针对不同程度污染情况对工厂及司机进行不同程度的控制与限制。“我不认为还有紧急情况的存在,因为我们的任务与使命达成了,”APCD局长罗伯特·蔡斯(Robert Chass)当时总结道,“我们解决问题的完整方法都是基于消除烟雾对公民造成的烦恼。而这些烦恼包含了从烟囱中排出的不可见的羽状浓烟,或是空气能见度下降,或是人们眼睛可能出现的刺痛或流泪症状,又或是人们的财产可能遭受到的污染沉积物所带来的损毁。我们不是一个医疗组织,我们的成员中并没有医学博士。”
有人说,这位局长的话完全是公然的渎职行为,彰显了官僚主义者安于现状而忽视环境污染的事实,他们对于APCD的关系企业太过纵容。直到1972年, APCD因聚集了由科学家和管理者组成的顾问团而臭名昭著,因为他们同时被其监管的工厂所聘用。20世纪70年代初,该地区的听证董事会将自己的主要职责视为给当地工厂授予排污控制豁免权,而非从医疗专家教授们那里听取有关企业排放高于法律规定的污染物可能带来健康隐患的谏言。听证会董事长德尔马斯·里士满(Delmas Richmond)说,“不,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医生的岗位,我们也不需要。当然,过去有过一些生态学团队在这里工作。通常,他们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企业享有超过法律规定的特权的观点。但是,如果真像他们认为的那样,为什么还要成立听证会呢?之所以组建听证会,就是要针对不同企业、不同情况赋予他们一些污染物排放的特权。来我们这里工作的人的任务就是一个:论证为什么要给某些企业排放特权。”
毫不意外,这样的言辞引起了激进分子的满腔怒火,甚至普通民众也感到愤怒。在烟雾笼罩、严重污染的空气中,人们连一喘一吸都备受煎熬。APCD的官员们对民众的强烈抗议感到惊愕与气馁。话说回来,难道他们就不是好人吗?APCD机构副执行官吉姆·贝瑞克(Jim Birakos)回想起了某次董事会议。SOS反烟雾成员拉着横幅来到听证房间,上面写着“烟雾就只有四个字母:胡扯 (Shit)!”这样粗俗的话语惹怒了APCD的执行官及董事会,他们发出厌恶反感的声音。私下里,官员们完全不理会这群傲慢的激进者;在公共场合,也不和他们对话。两大阵营互不买账,贝瑞克拒绝了与库帕在创议竞选中的辩论。“他肯定会大呼小叫。”贝瑞克回忆道。然而,这种做法却让贝瑞克惹祸上身。辩论组织方仍旧举行了该活动,并在台上摆了一张贴有其名字的空椅子。该事件又一次加重了人们对APCD信用的疑虑。
人民游说团针对官员们一系列冷漠的不作为举措发起了反抗。大众开始对污染问题日益关切。蕾切尔·卡森(RachelCarson)的纪实文学《寂静的春天》极大地煽动了公众对环境问题的关心;兰迪·纽曼(Randy Newman)的歌曲《燃烧》也唤起了人们对凯霍加河(Cuyahoga River)“燃烧河流”污染的回忆;当然,还有洛杉矶令人肺部灼烧难忍、眼睛落泪的烟雾问题。1970年4月22日(首个“地球日”),留着长发的环境学家、主流的工程师以及愤怒的母亲们,聚集在了美国国会大厦脚下的国家广场。他们利用先进的科学研究和电脑模拟预测了有毒物质的侵害、人口过剩、有限资源的无节制滥用等问题可能给人类带来的悲惨境地。这一举措引起了全国媒体的广泛关注。同时,逾2000万美国公民参与了各个遭受污染的城市举行的小型游行示威,其中也包括洛杉矶。“我们只是普通公民。”乔伊丝·库帕在回忆她与人民游说团一起度过的日子时说道。尽管他们很激进,库帕夫妇却分享他们朴实的生活哲学,相信大多数美国人都会赞同。在 1970年,被烟雾污染、战争、不断增长的经济问题以及种族斗争所逼迫着,如同库帕夫妇一样,平民百姓都变成了愤怒的民众。在1983年给她孩子的一封信中,乔伊丝·库帕写道,要想生活取得成功,人们需要热忱、宽容,学会不计所得、乐于付出,养成节俭和储蓄的习惯,培养开朗的性格。政客们也注意到了公众对污染问题日益加剧的怒火。在华盛顿,立法者制定了不少新的有关环境保护的法律条款,并在来自南加州的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总统执政期间成立了联邦环境保护署(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EPA)。总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靠近圣克利门蒂(San Clemente)海岸的“白宫”度过,对洛杉矶的烟雾污染缺少切肤之痛。在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在任期间吸了不少酸性空气的罗纳德·里根也通过了一项法律,成立了加州空气资源局(CARB)。他同时积极地支持洛杉矶烟雾运动者的诉求:让联邦立法机构允许加州政府制定比其他州更加严格的汽车排放标准。
尽管政治当权派满足于一系列新环境保护措施所取得的成绩,但洛杉矶的大气污染似乎愈演愈烈。那年秋天,臭氧浓度持续9天攀升,最终超过0.50 ppm,迫使学校学生待在室内休息,并取消一切体育运动。这是10年来污染最为严重的一次。经过23年与烟雾污染的抗争,1970年10月1日,洛杉矶城市上空的空气质量却仍如同50年代一样糟糕。正如当时人们所怀疑的一样,如今的科学证明,那段时期的臭氧浓度可导致数千名哮喘及呼吸疾病患者被送往医院接受吸氧救治,而他们中大多数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家中。洛杉矶县空气污染控制官员蔡斯痛斥:对车辆排放标准制定的不统一,导致了某一类型污染减少的同时,却使其他污染在增加。同时,他还拽上了“气象条件”这一替罪羊,指出逆温层的形成对当前的空气污染控制极为不利。
在加州阿纳海姆(Anaheim)的迪士尼乐园深处,有个名为“明日世界” (Tomorrowland)的主题园区。在70年代,通用电气公司打造的“科技进展新世界”(Carousel of Progress)曾坐落于此。罗纳德·里根最早被美国民众广泛认知,或许是由于其于1954—1962年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担任了系列剧《通用电气影院》(General Electric Theater)主持人。那时,他向美国民众灌输节目赞助商的观念:科技发展可以创造永无止境的技术进步。通过不断重复该公司广告语“进步是我们最重要的产品”,里根极力宣扬喷射发动机、涡轮增压器、声波定位仪、原子能安全设备和未来厨房的优点。毫不意外,科技的稳步发展正是“明日世界”的主题。那片魔法国度以汽车驾驶为特色。儿童驾驶着迷你小车,在橙色的天空下这些小车发动机肆意地排放着各种碳氢化合物。在通用电气建构的未来世界中,屹立着一个田园风格城市的展示模型,里面有着宽阔的街道,路中央是满满的车辆模型以及一个核反应堆。尽管这里是未来主题乐园,但“明日世界”看起来、嗅起来都更像是主题公园外的大都市,到处充满了烟雾和其他各种污染。
里根深信“明日世界”所展示的科技进步前景,然而,作为州长,他消灭烟雾污染的努力却顶多算是三心二意。他的政府在对付烟雾污染方面的确取得过一些初步成绩——例如成立加州空气资源局,制定车辆排放标准。里根任命塞拉俱乐部(Sierra Club,美国环保组织)成员约翰·B·利弗莫尔(John B. Livermore)作为他的自然资源局秘书长。他在执政期间也保持着对烟雾污染控制的持续关注。1970年,里根写道,“对洛杉矶以及其他城市的烟雾污染问题,大家曾经只是一笑而过,但是如今却没人笑得出来。”
尽管如此,里根虽然曾经说过,“我是二流电影中的埃罗尔·弗林(Errol Flynn)(1930--1950年是名电影演员,演过《一往无前的十字军》。——译者注)”,但他并没有像十字军一样一往无前地去着手处理环境问题。然而,他也支持“有限”的政府参与,强调政府的首要角色是帮助“发展技术以及对现实的掌控”。里根觉得,应对空气污染不能以牺牲个人自由为代价。他的自然资源局秘书长表示,里根认为以公众健康和公共利益的名义解决烟雾污染问题时,涉及太多的政府监管与调控,而这将限制人们的生活方式。利弗莫尔回忆道,当面临管理空气污染问题时,里根的主要疑问总是:“公众利益与个人利益应该如何平衡?”
当加州开始着手规范汽车标准的时候,里根州长对这强制性的新政的疑虑表露无遗。不同于他的洛杉矶选民,里根更倾向于等待汽车制造商们自觉地开发排放控制系统,而非强制他们这么去做。在1970年12月的一次访谈中,里根说道,“我们的问题很简单,在对燃料供应商及汽车制造商实施控制时应该更加务实一点,要求他们去生产他们应该生产的,而不是像某些计划提出的那样不切实际。例如妄下定论,如果他们不在××年之内达到要求,就责令他们停业。”在1973年给福特汽车公司总裁李·亚科卡(Lee Iacocca)的信中,里根邀请这家汽车巨头告诉加州人民,州政府要求汽车安装催化剂装置去除汽车尾气中有毒气体的计划是否合理可行。尽管福特汽车公司以及其竞争对手通用汽车公司的尾气排放管理部门都感受到给汽车安装催化剂装置可以在减少汽车排放问题上发挥重大作用,但里根仍然询问:政府的这项要求是否“合理”。他认为要求汽车制造商安装催化剂装置的做法是否合理仍值得商榷。
他的这种矛盾情绪在哈根·斯米特身上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斯米特是由里根任命的首任加州空气资源局主席。里根曾对这位荷兰人卓越的科学背景出身称赞不已,而今却指责他未能超越现有的技术寻找到解决汽车尾气污染的新技术。立法者质问,为什么他要依靠汽车工业自己来开发和安装控制装置?“委员会(特别是斯米特掌管时)的初衷充满了好意,”参议员尼古拉斯·彼得里斯 (Nicholas Petris)1973年10月说道,“但现在我们感到十分失望。”在斯米特的领导下,加州空气资源局甚至反对“奖励汽车污染控制技术发明者”的提案。“他们与汽车工业在同一条船上。”彼得里斯说道。
作为光化学污染发现者,斯米特遭受了最残酷的失败。他在最后仍坚持声称市场经济,而非州政府的干预,才能带来清洁能源技术。他说,“汽车业中自然会冒出解决问题的人。他们并不愚蠢。”
里弗赛德县(Riverside County)地处洛杉矶东部下风向位置,当地人以务农为生。州政府对空气污染的不作为引发了里弗赛德县群众的极度不满。那里的空气质量变得非常糟糕,以至于里弗赛德县长本·刘易斯(Ben Lewis)向里根请愿,恳求他宣布南海岸空气域(South Coast Air Basin,SCAB)进入紧急状态。他在1972年的信中写道,“里根州长,灾难即将降临。医学研究表明污染物对一切生物都具有致死作用,并且问题会随着其在污染物中暴露时间的增加而加重。”县长说道,“即使1975年制定的排放标准(要求安装催化剂装置)完全落实,根据权威研究,以南海岸空气域当地的汽车增长速度……也会造成氧化物质浓度超过当前制定的可接受的健康标准。”除新的汽车排气标准之外,刘易斯争论道,州政府必须在洛杉矶及其郊区强制执行“应急计划”,勒令所有汽车换用清洁能源。
类似刘易斯的严正建议,里根并非第一次收到,但这次却开启了后来的“刹车模式”。加州的发展开始减缓。两年前,内陆一个名为环境质量研究委员会 (Environmental Quality Study Council)的组织团体曾向政府官员提出,不仅要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还得强制要求使用更加清洁环保的交通工具,限制交通,同时控制重污染工业的运营。不出意外,里根政府回绝了这些建议,并解释称,州政府已经在汽车污染控制方面有所改进,其他化学破坏源的整治是当地政府的责任。同样地,里根宣称,同意里弗赛德县长的请求超越了州长的职责,这么干是越权的。与刘易斯的建议不同,州长选择了更为缓和的做法。他命令加州空气资源局中的优秀团队去研究在清理汽车废气方面还有哪些可行举措,并在里弗赛德地区安装空气污染监测设备,测量当地居民的污染暴露水平。在空气资源局,斯米特赞赏里根的慎重做法,同时嘲笑里弗赛德县长“暴怒的”举止,他“万分肯定”烟雾污染并不会造成健康危机。“里弗赛德商会应该让他闭嘴,他这样做会损害商业,”这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说道,“我们已经开始行动。现在我们有了排气装置。在未来几年,你们将看到这个装置发挥功效。空气将会变得越来越好。”
尽管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刘易斯的请愿却为以后的反烟雾污染的主流运动铺平了道路。他指出两点重要的、不该被忽视的关键问题:处于洛杉矶排气下风向区域的居民缺乏民意代表;不断增长的人口问题对空气污染的影响。两位积极分子,他们之后在这些问题上发挥了重要作用,继续着刘易斯的事业。格拉迪斯·米德(Gladys Meade),一位共和党家庭妇女,她操着马萨诸塞州口音,有着开阔的思维,她在帮助边远县获取环境问题上的政治影响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玛丽·尼科尔斯(Mary Nichols),一个最近刚搬到加州南部的年轻律师,将在未来给当地政府处理经济增长问题上带来压力。
米德同她的丈夫一同搬到了西好莱坞,并活跃在这场斗争之中。她积极地拓展社会关系,并对政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也使她成了妇女选民联盟中的活跃分子。起初,她对烟雾问题并不特别在意。那时烟雾污染还未吞没西好莱坞。此处离大海很近,温和的海风将刚排放出的污染物吹向了东边。
之后的日子里,烟雾污染逐渐侵袭到了米德家。她的孩子开始打喷嚏、咳嗽。她有个儿子患有哮喘,这让她格外担心。当她去帕萨迪纳市旅游时,所见所闻也激发了她反抗烟雾污染的热忱。那里的山丘形成了蜿蜒的圣加布里埃尔峡谷的西边境。那个峡谷很早以前就曾经历了里弗赛德市的噩梦——这里恰巧正位于洛杉矶的下风区。在气候炎热的时候,这里的情况令人无法忍受。“当我来到帕萨迪纳,一眼望去什么都看不见,”米德回忆起她那次游览亨廷顿博物馆和花园的旅行,“直到来到了帕萨迪纳,我才意识到烟雾污染的严重性。”
当她的孩子长大后,米德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录取。她完成了历史学位课程的学习,并于1966年毕业。“我是第一批重返校园学习的家庭主妇之一。”她打趣地说道。到她毕业时,尽管邻近大海,逐渐增加的交通问题仍让西好莱坞和洛杉矶的污染情况恶化。于是,米德再一次成了妇女选民联盟的积极分子,并承担了研究如何清除南加州烟雾污染的任务。一开始,她采访了负责州大气污染治理的领袖,其中就包括斯米特。他抽着雪茄,表达了他一如既往的标志性乐观态度: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将战胜污染问题。
米德与妇女选民联盟最终意识到政府的相关体制需要改变和重组。反复的研究,以及内陆居民每日的遭遇,都表明令他们窒息的烟雾大多都来自洛杉矶县。但在如何管控排放大量空气污染物的工业巨头的问题上,奥兰治、里弗赛德和圣贝纳迪诺,这三个深受烟雾污染迫害的邻县却没有话语权。甚至在洛杉矶县内也一样。制定工业标准往往是地方议会的职能,但像帕萨迪纳及其他位于圣加布里埃尔峡谷的小城市,在洛杉矶议会中仅占有很少的代表席位。
1969年,米德加入了这场与烟雾污染展开的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她认为解决地方在管控工业污染问题上缺少话语权的方法,便是成立一个覆盖多个县的地方机构。这样就可以将每个县的APCD席位联合起来。然而,在当时里根政府执政的背景下,加之立法机关中来自洛杉矶县的代表占大多数,米德的这个想法最终未能实现。洛杉矶APCD前任执行官贝瑞克回忆道,他们之所以反对联合,是因为其他县区对他们的边境处的空气污染问题几乎毫无作为。尽管如此,正义终将胜利。70年代中期,在州长换届之际,一个地区间的机构成立了,奥兰治、里弗赛德和圣贝纳迪诺的愤怒的人民获得了重新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
这期间,有两项新法案颁布。深谙其中内涵的律师们利用他们对南加州的商业与人口增长进行了一针见血的指责,尽管里根总统仍旧吟唱着人类永恒进步与个人自由的颂歌。这两项法案,一项是《联邦清洁空气法案》,另一项是《加州环境质量法案》——州版本的国家环境政策法案。
顾名思义,《联邦清洁空气法案》要求各州研发方案:如何在1975年前完成各州、市边界处的空气污染清理问题。然而,由于污染严重,国会对洛杉矶放低了要求,令其在1977年前完成这项任务。州政府认真筹备并将方案递交给了联邦环境保护署,却遭到驳回。联邦环境保护署发现了一个问题。洛杉矶,是一个城市化在急速发展、汽车横行的城市,为了清理污染,加州政府在针对洛杉矶空气污染问题制定战略时,要求土地开发与交通应由州政府来控制,但这与法律条文相悖。根据联邦法律规定,当州政府未能开展有效的行动时,联邦环境保护署有义务制定自己的蓝图,强制执行清洁空气的卫生标准。当时,联邦环境保护署执行官威廉·拉克尔肖斯(William Ruckelshaus)面临着设计蓝图的问题,然而烟雾已经成了几乎所有大都市的致命问题,一想到可能要为这么多城市书写联邦执行文件,他便不愿面对。更令他惊慌失措的是,在洛杉矶他还面临与年轻律师玛丽·尼科尔斯的官司。尼科尔斯刚刚从耶鲁法学院毕业,当时她完全不会想到20年之后,自己将在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政府执政时管理联邦环境保护署的空气污染控制项目。
尼科尔斯利用新颁发的《联邦清洁空气法案》提起“公民诉讼”,敦促联邦环境保护署做出矫正行动。在新成立的公共权利法律中心当律师期间,这位自信的年轻女性起诉了拉克尔肖斯——这个新成立中心的首脑。她告诉联邦法官,拉克尔肖斯没能在南加州及时地执行清洁空气法案。“那太令人振奋了。”尼科尔斯回忆起那场获胜的官司时感叹道。加州曾享有“黄金之州”美誉,如今所见却是威士忌一样色彩的天空。在这威士忌色调般的天空之下,这场诉讼,连同其他有关新环境法规的诉讼,一同为后来波澜壮阔的环境保护运动拉开了序幕。
20世纪70年代早期,罗纳德·里根陷入了共和党白宫执政以及自身商业理念的挣扎之中。当他认识到城市肆意扩张与交通问题是空气污染的重要源头时,里根仍旧不愿对土地使用施加任何州层面的控制。毕竟,大兴土木一直是加州经济增长的一大支柱,特别是洛杉矶。他的底线是:项目在哪里建设、如何建设的决定权,即使不在人民自己手中,至少也应由当地政府决定,因为当地政府是“最接近民众也最与民众利益息息相关的政府层级”。“不幸的是,总有些人不支持这样的观点。他们宁愿州或联邦政府接管所有土地使用权,以环境保护的名义,告知土地所有者:对于他们自身的财产,哪些是可以由他们支配的,而哪些是不行的。而这样的理念完全与地方自治、一切为了自由等观念相矛盾。”
尼科尔斯赢得她的诉讼之后,联邦环境保护署无从选择,他们只能通过减少汽油供应量来限制车辆使用,从1977年开始逐年减少加州汽油25%的销量,直到州政府做好自己的计划来控制车辆增长对空气质量的影响。拉克尔肖斯向州政府施压,建议发布法案来对来往于购物中心、休闲娱乐场所甚至经由高速公路的车辆进行限行。
里根向加州民主党参议员艾伦·克兰斯顿(Alan Cranston)求助,请求他让国会修订《清洁空气法案》。“治理空气污染的任何措施都不应以不合理的阻碍经济发展或社会进步为代价,”里根于1974年夏天写道,“我们必须尽可能合理地去治理大气,但不能引起严重的失业问题或是造成无法接受的个人牺牲。”里根这一观点得到了加州制造商协会以及其他商业团体的迅速响应与支持。他甚至从加州环境与经济平衡理事会(California Council for Environmental and Economic Balance)得到了支持。这是一个新成立的团体,由民主党人、前任州长埃德蒙·布朗爵士组建。“人们经历了经济大萧条,那时的国民生产总值不到现在的一半,那是无比悲惨与痛苦的现实。”布朗说道。显然,对他而言,限制增长“是最艰难的治理大气之路”。而对于布朗的新理事会来说,商业与工会才是重中之重。这些群体已经从加州持续30多年的经济繁荣中收益颇丰。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里根写信给克兰斯顿寻求放宽《清洁空气法案》的几天前,严重空气污染刚刚袭击了南加州。事情发生在6月27日,正值学校放暑假。由于年幼的孩子都聚集在距离洛杉矶市中心40千米外的公园和户外泳池里,这可吓坏了当地的官员们。圣贝纳迪诺县APCD调来直升机,从空中用扬声器发号施令,疏散群众。气象学家梅尔·泽尔丁(Mel Zeldin)回忆道,当时气温高达 100华氏度,污染程度已经达到了危险水平。家长们原本希望带孩子来到郊区,为他们提供一个安全、愉快的环境。可是当时这里已经达到三级烟雾污染,是有史以来的最高水准。臭氧浓度更高达0.51 ppm,足以让人头晕眼花、肺部刺痛。那天晚上,里根在电视节目中呼吁民众除必要的事情外,尽量不要出行。出行时,尽量拼车和使用公共交通工具。但是里根的第二条请求无法施行。通用汽车公司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拆除了大部分的公共交通系统。人们生活、工作分布零散,拼车实际上并不可行,而且也没有任何组织出面组织车辆和乘客。
年轻的拉尔夫·纳德曾在一篇有关土地使用的报告里详细阐述了里根在当前危机下,极力回避联邦环境保护署的规定。在他的研究中,纳德发现,少数几家公司拥有加州未开发的大部分私有土地。再加上银行、建筑商、开发商、保险公司和萨克拉门托(加州首府。——译者注)不计其数的游说团体,即所谓的“土地权益联合体”,已经控制了政党甚至州长。随着高速公路网的建成,像奥兰治县的欧文公司(Irvine Company)这样的大地主,都忙着在远离城市中心又没有公共交通的郊区大兴土木,变农田为城镇。政客们在闪光灯下光彩夺目,主持各种项目的剪彩仪式,全然不顾因此带来的潜在污染。通过检查加州土地使用政策的影响,纳德评论道,“一个社会,必须越来越注重政策对未来的影响和更长远的成本,而现在的法律却仍然允许公共资源被掠夺,像赌场对赌客的吸金一样肆无忌惮。”
他的观察报告在美国新兴的亚文化群——环境保护主义者中引起了巨大共鸣。这个团体利用新颁布的《加州环境质量法案》,来处理已让洛杉矶空气和路面超负荷的空前的增长问题。这项法案颁布于1970年,是对烟雾、水污染以及交通问题的一次强烈冲击。法案要求政府机构评估工程项目的环境影响,并尽全力缓解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例如,要建设一条新的高速公路需要开发一片新的土地,这将为这一区域带来更多的汽车,从而加重空气污染。有一个办法可以使这额外的空气污染降低,这便是建造一个共乘车道或者建立公共交通系统。
起初,施工方认为这项法案只适用于政府工程项目,如新建设的高速公路或机场。某个加州马默斯山(Mammoth Mountain)的滑雪爱好者团体的代理律师,一个雄心勃勃的人,起诉了一个在高山度假村建造公寓与商店的私人项目计划。他的目的是检测新的法案是否也适用于私人工程项目。诉讼中,约翰· C·麦卡锡是“马默斯之友”(Friends of Mammoth)的代表律师。这个团体由前奥林匹克滑雪运动员安德烈亚·米德·劳伦斯(Andrea Mead-Lawrence)领导。该团体认为,即使是私人开发商计划建造公寓等设施,其建设开发也不可受到环境法案的豁免。案件一直上诉到州最高法院,法院最终裁定“马默斯之友”胜诉。恐慌笼罩了整个加州的商界,在建工地也陷入了停滞状态。仅欧文公司便暂停了21个工程项目。这家土地开发巨头奔走着,为自己“铲平5号州际公路以及南奥兰治县新圣迭戈(San Diego)高速公路沿线的橘园,建造住宅”的项目争取环境评估报告。
对埃德·库帕来说,这必定是平反时刻。他发起的投票创议以及发生的环境诉讼,均向外界发出信号:在加州以及全美国被执政两党奉为信条的永不止息的经济增长与发展信念,在里根州长任期内开始动摇了。里根不解地看到富足的共和党人们推举汤姆·布拉德利作为洛杉矶市长。他曾经营一个增长缓慢的平台,之前是一位杰出的民主党人士和警员,现今成了这座城市的第一位黑人市长。“按照目前的发展形势,”布拉德利说道,“将有相当于纽约市总人口数量的人涌入洛杉矶。那将是一场噩梦。我们的空气、街道、土壤和能源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人群。我们必须作出合理的限制,否则我们将面临环境灾难。”不久之后,布拉德利对里根关于土地利用和汽车控制问题提出了质疑。在给里根州长的一封信中,这位新市长写道:“我许可……政府有责任设立专门的机构及机制,把空气污染与对土地利用和交通规划的控制统一考量。”他指出,政府把这种职责推延了太久。
通过对地方及州政府的诸多法律斗争与运动游行,反增长和环保运动成功地在20世纪70年代初叫停了洛杉矶高速公路的建设项目。原本试图连通不同地区县镇的高速公路如今处于半成品状态。活动家们使得加州交通部门的努力化为了南加州一条“灰色的地毯”。尽管如此,这种做法也留下了一些负面影响。即使35年以后,加州一些高速公路的项目仍然没有最终修建完全,从而造成住宅区交通阻塞,究其根本是由于狭窄街道根本无法容纳如此多的车辆。
库帕的胜利是有限的。1972年,他清洁空气的宏伟计划——《清洁环境法案》(Clean Environment Initiative)——不敌里根的辩论,在投票选举中遭遇了惨痛的失败。直到选举前两个月——这是包含国家总统以及其他重要州职员的选举,尽管不含州长选举——里根成功地回避了大部分争议。有着迷人的仪表,并且深谙电视上镜之道,里根维持着他的声望、信誉。然后,在4月,他狠狠地给了库帕一记痛击,斥责人民游说团所倡导的创议只不过是“政治污染,源于歇斯底里的情绪病态”。这位前通用电气公司代言人呼吁道,一个“符合情理的平衡之道”是需要“与自由社会的目标与理念相匹配的”。里根得到了以标准石油公司和旧金山竞选公司为首的财团的支持。他们的声势迅速遮盖了库帕以及其同伴们对结束利益冲突、更有效地管控排放、强制对污染工厂执行清洁空气法规的呼声。面对里根充足资金支持的闪电战宣传,选民舍弃了库帕及其创议。然而,令下层社会的积极分子感到一丝欣慰的是,加州选民于1974年通过了人民游说团提议的政治改革措施。这项改革限制了标准石油这类大型公司对政治的左右。通过要求公开50美元及以上的政治献金,这项改革让权力、金钱纽带位于阳光之下。
1976年,因“不要无所事事,我们必须行动起来”的信条而被人铭记的库帕去世了。他死于结肠癌,年仅47岁。他的妻子乔伊丝和朋友们与他分享着钟爱的美酒,陪伴他走到最后。在那之后,乔伊丝很快辞去了SOS会长一职,并离开洛杉矶前往位于旧金山北部,有着湛蓝天空的马林县(Marin County)定居。虽然库帕在他的一生中遭遇过很多挫折,但是所有《清洁环境法案》中提到过的倡议后来都变成了现实。在加州,往往昨日的离经叛道可以成为今日的正统思想。
结语 哈根幽灵的魔术
当《洛杉矶烟雾启示录》落下帷幕时,让我们从喋喋不休的胡言乱语中走出,暂且休息一下。1943年那个命中注定般的日子里,洛杉矶这个美国西海岸的魅力之城被狂暴的黑暗所吞没。在那之后,如今南加州的空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洁净。现在臭氧水平只是20世纪50年代浓度水平的三分之一。当时部分区域每年超出联邦健康标准的天数达到三分之二以上,如今则只是四分之一。在这里,未完全燃烧汽油废气组成的低垂“天幕”,曾经频繁地在心理和生理上刺激着数百万名在地球上首个“烟雾带”中生活的居民。如今,湛蓝的天空已不再是人们的痴心妄想。诚然,洛杉矶一直牢牢戴着美国大都市中“空气污染之都”的“桂冠”。与往常一样,天际线和远山有时也会消失在熟悉的黄褐色光泽中。但是,尽管仍然笼罩在全球变暖的阴影中,且遭受来自现代文明的其他苦难,洛杉矶这个烟雾之都长达65年的革命性变革、市民的愤怒、来之不易的法规以及存活下来的人们,这一切构成了巨大的成功。
虽然呼吸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危险,但只要人们以汽车为中心和依赖技术的生活方式依然保持不变,大气污染就不会偃旗息鼓。蕾切尔·卡森在《寂静的春天》中关于过量杀虫剂危害的长篇大论,可能就是在描写西海岸的空气。“人类使用如此残暴的武器,这些化学物质对生物圈进行了全方位攻击。生物圈,一方面是脆弱和易破坏的,另一方面又奇迹般顽强而极富弹性,可能以人类难以预料的方式进行回击。”洛杉矶60多年的污染创伤已经展现了这个过程:超出生态系统的承载能力,随后到处逃避和躲藏。让人郁闷的是,即使是在普锐斯(新型电式混合动力车。——译者注)和绿色工业的时代,仍不能保证洛杉矶地区在2023年能完全达成加州和联邦清洁大气的目标。相反地,空气污染对健康或大众(包括宠物)的影响仍然不容置疑地存在。被污染的空气团依然是致命的。这儿有能源危机,那儿又有一堆新车上市,空气污染这头野兽又一次摆出了冲锋的架势。2004年,治疗空气污染引发的心脏病、哮喘、支气管炎和相关病症就花费了加州人220亿美元。哈佛大学一项研究对人群进行了16年的跟踪而得出结论:仅仅是吸入微细颗粒(就是PM2.5。——译者注),即使在微细颗粒浓度处于美国国家标准以下时,人们仍会被夺走两年的预期寿命。这些微小的颗粒还会引发中风、加重糖尿病。天知道还有别的什么风险。
本质上来说,医生对癌症和其他疑难杂症的治疗效果,就是我们对烟雾的治理效果。我们与其说不能,不如说是不愿意清理那些常规污染物——我们已经学会了与它们共存。远的不说,就看看洛杉矶和长滩的巨型港口,它们作为沃尔玛的全球货物转运系统中转站,也是美国南部最大的固定污染源。数年之前,其中的柴油燃烧颗粒排放已被认定为致癌肇因。在这里,历史和因果报应相遇了。部分由于严厉的清洁大气法案,南加州亲历了大量本地制造业基地向远东转移的过程。然而,现在我们要与装着廉价产品回到西海岸的货船的排放物作斗争。同时,我们呼吸着从工业化远东跨洋过海弥漫来的烟炱。就像很早以前,洛杉矶造的烟雾影响了邻近城市和州,洛杉矶人现在又迎回他们曾经送走的东西。与此同时,一个新的人口膨胀时代即将到来。
大气污染和全球变暖一样,都需要引起人们的警惕。两者都来自人类所依赖的排放废物的机器。虽然以不同的方式,但是它们都威胁着社会如何管理城市、劳动大军和经济发展。两者都为我们提供一个机会,以重新构思如何通勤、用电、制造,以及如何达到能源独立而避免流血冲突。当世界面临导致北极融化的温室气体减排、天气灾害加剧的竞赛时,如果大家不从空气污染前沿阵地(指洛杉矾。——译者注)吸取教训,那么治理洛杉矶污染的这心痛的数十年不就白费了吗?
旧的方法无法再降低空气污染了。如果数百万车辆排放的尾气不能自然地被吹走,那么你很难在像洛杉矶一样平铺建设的庞大城市中保持健康的空气环境。你不能只盯紧制造商迫使他们取得技术上的突破,还需要持续要求市民在一定程度上作出牺牲。同时,如果忙碌的国家政府部门不能坚决地将国民的健康和福祉放在经济发展之上,人们也不要指望有大规模的收获。不要去指责汽车制造商,因为他们的核心目的是卖车盈利,并为此去抵抗或者试图影响科学的发展。问题在于,是什么造成底特律汽车制造商征服并垄断了洛杉矶汽车市场的空当。20世纪40年代,西海岸的科学家就怀疑内燃机是造成烟雾的罪魁祸首。如果有更勇敢的领导力量,我们现在将可能会有第三、甚至第四代清洁汽车。无论政府决策这条路或那条路,总是老百姓买单。在约20年的扯皮和推诿之后,汽车废气的治理转变成了南加州人民身上无孔不入的税收(在加油站、尾气监测站)、摊到商店的消费品(烧木头的火炉、含油涂料、旧式打火机油等)以及价格飞涨的健康保险单。这些都被称为烟雾之都的涓滴征税法令。令人倍感压力的是,我们至少要感谢政治家们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作出了让步,并让科学家走上舞台来阐明我们是如何催生了折磨自己的空气污染。过去APCD的烟雾舱获得了大量的成果,远超当时社会的接受能力。但是混乱场景在持续地发生:当地大量农作物死亡、商品损失、蓝领工人参与洛杉矶骚乱、政府和民众之间传播的不信任感、因污染造成肺气肿而死在不知名医院病床的个人遭遇。无可争议地,这种情形日复一日地在发生着。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赛场上,运动员们神经过敏地担心空气污染会给他们的健康和成绩带来不良影响,而他们在 1984年洛杉矶夏季奥运会上也表达过同样的抱怨。
以上的一切,足以让阿里·哈根·斯米特,一位发现光化学空气污染起源的勤奋荷兰裔科学家,谴责现代人。但是“老兵不死,只是休息”。在死于肺病之前,他写了一篇名为《废物的罪恶》的文章,说明我们制造的污染物是怎么让我们自作自受的。他不是一个极端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工业界的职业游说者。他是个有着天才思想和不容辩驳的学识的伟人:
“对于内燃机的恶毒攻击有时候是非常愚蠢的。机器并不是麻烦的来源,使用机器才是真凶……谁说我们一定要驱动一辆3000~4000磅的车去运送一个160磅的人。不要指责通用汽车公司,我们要为自己的决定买单……如今,当一个孩子降临到这个世上时,一位好心的仙女会给两加仑燃油和一加仑汽油供他们一生使用。当一个婴儿呱呱坠地时,三辆车同时在底特律来到这个世间……路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仙境预言到,她必须以两倍的速度保持现在的位置,结果就是造成了指数性的增长……我们要教育、告知大众,要给他们提供替代方案。我并非心灰意冷。一个崭新的开始就在前面。”
我们也想起加州万人迷杰里·布朗。他曾经建议人们应该从宗教伦理中寻求帮助,而不是万事都依靠政府,完全依靠政府来解决危及自身的大气污染。试想一下,如果所有领导者和民众都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学习到些什么,又或者如果我们适应生态系统而不是破坏它之后再去哭诉自己的不幸,结局将会如何?当布朗试图改革分区并在圣莫尼卡高速路上修建拼车线路、让美国人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日常习惯时,他最终认识到这简直是在做政治自杀。给布朗及其他改革者增加的阻力还在于怀疑论者的态度。他们质疑臭氧及其衍生污染物是否真的会造成健康伤害。正像人们抵制吸烟导致疾病的观念一样,只有等证据确凿了大家才接受。这一切也许只有在一场真正的烟雾危机之后才会有所不同,就像伦敦或多诺拉的那两次,以及20世纪50年代洛杉矶遭受的重污染导致数千人生病的例子。在一次大范围疫病之后,面对大众的不满和愤怒,政府才会更加有力地督促汽车制造商,迫使他们努力地去寻求不清洁内燃机的替代产品。
由于文化信仰的缘故,西海岸郊区的人们习惯于田园生活方式,不喜欢将税收融入治理方案,而大多数政治家则拜倒在持久经济增长的祭坛之下,迷信发展的技术和金钱的权力可以购买到环境危机的解决方案。至少,发明家可以通过开发一堆过滤产品来赚钱。市民们也要面对他们应该承受的一切。这就像一个中年人,由于“沙发土豆”的生活方式以及垃圾食品影响会患高血压和高胆固醇。但是洛杉矶人仅仅是吃药,而没有选择改变食谱和进行锻炼,因为这些都需要基于“不辛苦,无所得”哲学的自我约束和自律。类似高血压和高胆固醇,烟雾是不自律的生活方式与大自然自身失调两种因素共同造成的综合征。因此,那些在烟囱和排气管上安装功能更好的小玩意儿,或者是开发少排烟的汉堡包烤箱的种种努力,只不过是权且一时的缓解剂而已,在其背后潜伏着自发疾病的隐患。
因为洛杉矶人继续用最新的科技和工程进展来拴住他们的环境马车,这就不仅是躺在后院的空气污染这头野兽了。地平线上,即将汇合的风暴就要以五级飓风的强度突袭威胁洛杉矶。全球变暖正在加速到达临界点,其造成的环境变化和快速的气候变化,在将来可能远比人类自身活动更具毁灭性。甲烷,一种很强的温室气体,长久以来存留在北极地区的永久冻土中,现在已经开始随着永久冻土融化而释放到大气中。失去冰盖将使地球变暗,这样就会吸收更多的太阳能。全球变暖如同臭氧空洞,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不易受控制。在资源的前沿,原油产量已经达到一个高点,以后会稳步下降。在过去三年中,世界原油产量相对平稳,而机动车燃料消费量开始扩大。原油缺口被玉米和其他食用作物转化成的燃油填平,以满足世界范围内不断增长的汽车需求。因此,食物价格飙升,并引发了一系列食物骚乱。先是在墨西哥,现在遍及全世界。超过一亿人面临饥荒,许多人转而吃泥饼干(一种植物油和泥土的混合物)来填饱他们肚子。在洛杉矶,我们依然开车,就算大量农作物换为油料也没有挡住油价创历史新高。双重打击正在掏空经济。
作为回应,加利福尼亚和华盛顿的政治家们试图抚慰焦虑日益增长的民众。他们承诺:绿色技术革命将解决全球变暖和能源危机问题,并使经济重新活跃起来。他们称这种想法为“聪明增长”。环境组织这次和政府口径一致。系统供应商表示,他们可以把发电厂的二氧化碳捕获并抽入地下岩层中,并从空气中移除二氧化碳,为汽车制造油料,从而向政府寻求纳税人的钱。他们的承诺让人想起了20世纪50年代洛杉矶提出的烟雾排污系统:将工厂污染物排放到山脉的高度去。而这些烟囱需要建得比逆温层还高。科学家和发明者仍希望能通过人工降雨等干预天气的手段以抵消一部分的灾难。一个荷兰裔诺贝尔奖获得者在 2006年提出了一些古怪的干预方案,他建议从气球上发射能形成烟雾的硫酸盐到空中。当然,这是一种遮蔽阳光以减缓大气变暖的设想。
当我们注视烟雾之都黑霾的时候,某些事听起来是空洞的,比如承诺一个即将到来的绿色和可持续未来。无论加利福尼亚人如何与他们自己制造的敌人斗争,他们依然在开车。人们眼里,臭氧现在几乎就是棉花糖。人们每天累积行驶8.25亿英里,释放540万吨的污染物和温室气体,而这些燃料足够来回月球 1600趟。所以,我们发现我们仍然在思考一个教会学校的老教训:不要信错了神。就像《圣经》十诫中说的那样,“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向他们发慈爱,直到千代。”不管是上帝,还是自然母亲,他们的耐心都正在稀释。但是这个地球已经不能再承担忽视《洛杉矶烟雾启示录》的代价,因为我们已经得到警告,要活得明智了。
摘编自《洛杉矶雾霾启示录》 奇普·雅各布斯 威廉·凯莉 著 曹军骥 等译
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3月出版
原书责编 唐继荣 王 佳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