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
2015-05-30白荣敏
白荣敏
好的散文能给人以温暖,就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雪地里的一把篝火、高山上的一件寒衣。
读窦坤先生的散文(见本刊2015年第3期),就能获得这种温暖。
《树》要写树,窦坤在开篇说:“树是家乡的缺物,却是唯一能展示家乡作为一个村落有勃勃生气的标志性植物。”接着不先写树,先写家乡的苍凉(如上文所引).再写特殊年代里人心的“苍凉”:“简单的想法加上淳朴的意愿,合力驱使人们在分树的当天就砍了几乎所有的大树。……人们可恶的需求已经斩断了绿色的蔓延,进而毁掉了鸟儿们歌唱和嬉戏的舞台。”文章写到这儿,多数人会顺着这个思维,继续指责乱砍滥伐、破坏环境造成的种种后果,但窦坤的正面指责相当节制,到这儿笔锋一转,抑制了哀怨,而流露温情:“这些现状的逼迫越加使人忘不了小时候那些绿色的记忆。”接下来的大篇幅文字,就写自己小时候在树下玩耍,和一次上树差点儿跌落的难忘经历,以及童年杏园子的美,榆树和沙枣树果实对他“贫瘠的童年”的滋养,等等,读来趣味盎然,盈盈绿意和丝丝暖意弥漫心头。
但《树》的用意不在单纯回忆童年和树,而是通过回忆童年和树,表达对如今家乡已缺树的现状的遗憾:“有时,真的为家乡少得可怜的树木惭愧。但我绿色的怀念在那里。”这看似弱弱的一句结尾,就如打了一套太极拳正在收尾,令读者血管舒张,浑身暖意。我没有接触过窦坤,读他的散文感觉他是一位性情温和的人,他的力量就在于他的温和。
温和来自于作者的心胸和思想,来自于作者生命的热度和生活的厚度,他以温热的眼光看待周边的事物,用一颗温润的心灵感知这个世界。他善于取暖,也用自己的温热去温暖别人。贾平凹先生曾在一篇谈论散文的文章(《散文的九个问题》)中谈到文学艺术作品的秘结问题。他说,任何作品都有它产生的秘结,比如我们读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们都感觉好,我们之所以觉得好是它勾起了我们曾经有过的感情,但这些诗李商隐绝对是有所指的,只是这秘密谁也不知道。历史上许多伟大文学艺术作品被人揭开了秘密,而更多的则永远没人知道。但不管怎样,文学艺术作品绝对要真情,有真情才能产生诗意。我想,窦坤的散文是有温度的散文,窦坤散文的温度正是来自于他的真情。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窦坤散文作品的秘结所在。
《畜禽二三事》描写了一个畜禽的世界,其实就是人的世界。那些有灵性的畜禽,它们和身边的环境构成的关系,它们的性格、追求和最终的命运,都与人的世界极其相似,更关键的是,文中呈现的人对动物的态度,表现了人性的宽厚和善良,体现了作者对人心向善的温情世界的赞美和向往。他写外奶奶与山羊:羊奶子在那个时候是缺物,能保证一家子的营养,所以外奶奶家的白色奶山羊就有了特殊的地位和荣耀,外奶奶特别宠爱它,可这家伙居功自傲,养成了肆意妄为的习惯,最后在一次与大白狗的争执中因不知退让被大白狗当场咬死。“外奶奶无奈,只是唏嘘不已”,自那以后,许是伤心,或是别的原因,外奶奶家再也没有养过奶山羊。这只灵性而狂妄的奶山羊依然是作者童年时代一个温暖的回忆。
他写一家人和鸽子:老爹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对鸽子,获得了一家人的喜爱,岂料不久以后神秘失踪,听说是被雀鹞子捕了,我“空落伤神,几天都不高兴”,但全家人依然留着鸽子窝,期望着有一天“万一鸽子回来”,果然,一个多月后,母鸽子带着另一只公鸽子回来了。作者于是感慨:“动物不言,确乎有恋家的不舍和温情。”鸽子后来繁殖许多,母亲撒食时,鸽子们上下翻飞追随左右,在作者看来,母亲在那一瞬间,犹如慈祥的仙女普济众生,和那些可爱的生灵惺惺相惜、心心相通。作者说:“这种情景是我崇拜进而崇敬母亲的因素之一,也是母亲善良至极周济不通人言动物的伟大之处。”文章既写动物的灵性,也写人与动物的友好,但其核心是彰显的人性中的善良。在工业化的触角还未涉及的作者童年时的农村,以农耕文明为主要背景的人与动物、人与自然之间的息息相通,是难得的人间的和谐与宁静,给人以温暖和美好的感受。窦坤的笔像一把锄头,在童年的家乡使劲地挖掘,剔除了杂草,挖出了干货。这些干货是能强身壮体的五谷杂粮,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就是能给人以正能量。
窦坤的散文写作,应了贾宝泉先生的这句话:“人是散文艺术的始与终,善是散文艺术的始与终。”(贾宝泉《散文谈艺录·序》)
窦坤还写有一组《生活片语》,毛巾、枕头、饭碗、晾衣架、盆花、炊烟、狗,等等生活中的寻常事物,都进入了他的写作视野。这一组“生活片语”精短隽秀,展示了窦坤写作的实力。如果说,窦坤的《畜禽二三事》这类散文以真情见长,那么,《生活片语》就突显了趣味。其实这组“片语”具备了小品文的某些特色,它继承了明清以来到上世纪30年代一些优秀小品文的写作传统,在看似闲适的叙说中把这些寻常事物写得很有趣味,使这组“片语”成为人们所说的“有意思的散文”。另外,第二人称的拟人写法加上象征手法的运用,使文章充满诗意,颇有了散文诗的味道。但趣味附着于真情而生,这组“片语”依然可以读出窦坤对生活真挚的热爱——
“每一个清晨,你亲吻我的脸,带着夜里的朦胧,还有黑暗在灯光下的蛰伏,我的眼睛保留你的温存。”(《一块毛巾的味道》)
“在黑暗里,你默默地用心感受我梦中的喜怒哀乐,还有无端情长的赤裸缠绵。这一切,谁都不会知道,包括我自己,只有你一清二楚,就连那一夜我长出第一根白发,你都心疼地知道。”(《枕头》)
“贴面的滋润,是贴心的问候带来生活的味道。渐渐蒸发疲惫,将干干净净的清爽悬挂得整整齐齐。你屈于一隅的筋骨,借来满屋的清香,流淌岁月驻守的甜蜜情怀。抖落室外风尘,收藏一家亲情。你的一生,守候骨肉亲情换来换去的不变温情。”(《晾衣架》)
贾宝泉先生谈写作小品文:“不要强写外熟内生甚至内外都生的东西,你不熟悉的东西对你同样不熟悉,它不会向一个陌生人展现内心,也就不给你成功的机会。”但即便写熟悉的东西,能写到窦坤这组“片语”的程度,也是不易了。说到底,这些精致而丰润的文字,乃是从作者温厚的心田中长出的鲜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