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云的艳遇

荒原

1三十多年前我当语文老师的时候，教过一篇课文，题目是《看云识天气》。课文开篇就是：“天上的云，姿态万千，变化无常：有的像羽毛，轻轻地飘在空中;有的像鱼鳞，一片片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有的像羊群，来来去去;有的像一张大棉絮，满满地盖住了天空;还有的像峰峦，像河川，像雄狮，像奔马……”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是我的第一堂公开课，教案和板书设计，课前请教过济南一中的特级教师戴思明先生。当时，年过六旬的戴先生教我把云按照美丽的和阴森的分成两大类，还特别嘱咐我：这篇课文，说的是自然现象，但也要注意培养学生爱自然、爱观察、爱想象、爱语文的情怀和能力。我遂在课堂上做了大量的云的延伸。我告诉学生：云，不光是用来识别天气的，也可以陶冶情操，释放心情，放飞想象。云，是最富有诗情画意的触媒，是超大尺度的立体主义绘画，云的美丽多变，犹如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人生。

那时候，我25岁。也许是因为年轻，和学生们的心思贴得近。来到西藏，长时间在路途上奔波，天上的云，自然能让我和那篇课文勾连起来。

西藏的云无疑是天下最美的云。《中国国家地理》曾有一期专门观察观赏西藏的云。在高原看云，冥冥中有一种幻觉，伸手能采摘一片，跃起能飞入凝烟。西藏的云，是躺在摇篮里的婴儿初次看到天宇的纯净，是大自然施展魔法演绎的最绝妙的戏法儿，是画匠们渴望表达却永远无法表达完整的画卷，是能让人放弃所有欲念、所有痛苦，给灵魂以洗礼的圣诗。不错，别处天空也是辽阔的，也能看到蓝天白云，但在西藏看云不完全是看云，而是于云的瑰丽奇幻中舒展想象的翅膀，单纯地、完全痴迷一样地感悟云的创造、云的生命、云的多变、云的温情和愤怒。没有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人生感喟，就像一个孩子似的，和云玩耍嬉戏，把云当成身边的玩具，不是用眼神而是用心灵去想象，你会察觉，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水族馆，而云就像里面的各种海洋生物，置身其间，你和云就都变成了童话世界里的一部分，如此真切，无论你年纪多大都会再次成为一个孩子。

西藏的云，真的能让生命的时光倒流。

这种奇妙的感受是因为你在海拔5000米的高原上疾驶，山矮了，天低了，云近了。当大气环流将下层雪山、河流、湖泊的水气交换上来的时候，就会形成一个个风涡，也叫风眼，风眼就是云的梦工厂，能生产制作各种神奇的云。随着风不断变幻形态，浓云困于群峰凹处，扑腾翻涌，满而溢出，如凝烟飘雾，缭绕飞瀑，如野马狂放不羁，充满张力，如一堵堵高大的墙，壁垒森严，如山峰突兀嶙峋，不拘一格，如朵朵棉絮，散布于层峦叠嶂间，如琼楼玉宇，时隐时现，顷刻间化作一缕白丝，让人直欲随风飘去。如果遇到晚霞，色泽明艳的云，恰似江南的染坊，黄如柠檬橙似橘，外染一层翠碧，红胜赤霞蓝如海，美而壮观，震撼无比。西藏的云，还因为地理地缘文化，能看到和内地完全不一样的云，它们有的像菩萨，有的像风马旗，有的像转经筒，有的像桑烟炉，有的像哈达，有的像藏獒，有的像格桑花。西藏的云，如同施了魔法一般，令我穷极了想象，还是恨自己词汇贫乏，无法一一形容准确。

光有云的奇幻还不够，还要有山，西藏的山是亿万年前地壳挤压突兀而起的，一座座山峰如参天耸立的刀枪剑戟，但也有地势平缓的山坡，远远望去，如大地堆砌的巨大棉被，一眼可以望到辽阔的地平线;光有山的奇崛还不够，还要有湖泊和江流，它们是大地上蓝色的眼睛，能映照出云的多姿多彩;光有湖泊和江流还不够，还要有成群的牛羊闲闲悠悠地吃草，藏羚羊、野驴的迅跑和硕大的牦牛如雕塑般伫立形成动静对照，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白云飘飘，不知名的野花五颜六色在大地上绽放。在海拔4710米的卡若拉冰川，看着云块急速地掠过头顶，每一秒钟都在变幻着形状。它们走得那么急，朝着同一个方向，似乎要赶赴一个约会，又像过去的时光，带着那些精彩的沮丧的往事一段段纷至沓来。唉，三十年前那一课又浮现在我的面前，戴思明老师已乘云而去，我也年近甲子。我觉着，看云识天气属于气象学，和科学沾边。看云识自然之美，识人生之变，和心情搭界。云在天上走，人在地上行，都有自己的方向。云是按风的方向，人呢，应该是按心灵的方向。可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人在很多时候恰恰不能按照心指引的方向前行，怎么办？选择的深刻不仅仅在于违心还是从心，更在于能否坦然接受违心和顺心的结果。

2在西藏看云，随便哪一眼都是美的，但要真正领略到大自然这神奇演出的一幕，需要特定的条件。西藏的云从类别上分，不外乎卷云、卷积云、积云、高积云、卷层云、高层云、雨层云、积雨云等八种，但西藏的云又是一种神奇的存在，这神奇不仅仅是因为山川海拔的地理因素，更因为这里的人文环境。西藏的云，具备了情感和物像的神髓，之所以能成为西藏人眼中的祥云和唐卡里至尊世界的莲花云，是因为藏人心灵的纯净和虔诚的信仰。

据说在旧石器时代就有原生藏人在这里生存的痕迹，由此可以追溯到一万四千年至两万年前。面对无限多的高原雪山和无限高远的天空，藏先民对原始自然的崇拜有了自己的宇宙意识。在藏人眼里，他们居住的地方分上中下三层，每层可分两个小层，一共是六重天。有山有河，有天空和草原;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氏族部落;上面与云相接的地方是神住的地方，向上走，没有神灵的指引和许可是没有出路的，因此必须要敬畏大自然的一切，听从神灵的召唤，这便是原始苯教（在藏族原始社会的土壤中土生土长的原始宗教）的雏形。西藏的神秘其实来源于高原高寒地带的人烟罕至，与外界没有交通之便，当地便有很多的神话、传说，让这方和天最接近的山水成为圣山圣水，这里的云，自然就染上了原始崇拜的色彩。

从西藏回来后，我曾经给几个朋友说过，最好不要轻易去西藏。要去，就选择一个人生的当口。这个当口的意义要么是你能心无挂碍放下一切，想找到生命自由自在的状态;要么你正困惑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处在“转”的关键时刻。我个人的体会是，在西藏，领悟佛祖内心证悟的人生真理，不一定非要去寺庙。西藏的大自然就是佛地，那些秘密的、深奥的、随他意的、随自意的佛法，就寄寓在山水天地的大自然，同样能够洗礼身心，让你感到前所未有的超脱。当你知道了这里六重天的含义，你就能意识到西藏的云是这样一种存在。其实，你看到的形状并不是云的真实面目，不错，它在一年四季总是不断变幻姿态。只有在你的心灵中真正有了纯净的“向上走”的愿望时，只有在某一个特定的幸运时刻，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在某个独一无二的地点，你才能看到最瑰丽、最富想象力、最能和心灵呼应的云。当西藏的云突然向你交付出它震撼的美的时候，无论你是一个多么理性的人，这云都能以沛莫能御的魅力将你征服，让你投入它美丽的怀抱，如同一次“艳遇”。

这样的“艳遇”可遇不可求。幸运的是，这趟西藏之旅，我竟然也有一次和云的艳遇，但我同时也知道，现实生活中的艳遇，其实并不是真的和一个心仪的女人发生了灵与肉的碰撞。深藏于内心的爱恋和追求永远在梦里是最美的，一旦真的置身其中，未必幸福，未必能安之若素。所以，和云艳遇，只能把它当做是和暗恋女神的一次邂逅，你只是在路上巧遇她，而她对你的一往情深却无动于衷，就像但丁在某某桥上与他心中的姑娘相遇一样，但丁充满了渴望和冲动，女神却把但丁视为一个过客。

这次和云的艳遇，是仰望南迦巴瓦峰。在路上，陪同的藏族导游卓嘎就告诉我们，南迦巴瓦峰常年云雾缭绕，一年当中，大概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能见到真实容颜，因而被称作“云中天堂”，又叫“羞女峰”。南迦巴瓦峰海拔7782米，虽然赶不上珠峰的高度，却在中国最美的十大名山评选中位居第一。山峰上的云海变幻无常，据说众神常常落到这摩天山岭，他们以威严的仪表傲视天下，并在山峰上聚会和煨桑（藏族特有的宗教活动），高空风造成的旗云就是众神燃起的桑烟。藏人还从先祖那里听说山峰上有无比壮观的神宫和一条通天之路，众生只有超脱六道轮回才能沿着这条路向上走入天堂。所以，居住在大峡谷地区的人们对这座陡峭险峻的山峰都有着无比的推崇和敬畏。藏语中南迦巴瓦的含义是“雷电如火燃烧”，又为“直刺天空的长矛”。卓嘎还故意压低了声音对我们说，为了能看到这座神山，很多游客沿途敬香火，挂经幡，甚至学着藏族人冲着山峰的方向磕长头，许下虔诚的相见愿望，可是最终还是一片云山雾障，抱恨而归。

当旅行车沿着起伏的山势左右腾转时，车窗外的一侧紧挨着悬崖，下面是湍急的雅鲁藏布江，万一掉下去，肯定粉身碎骨。惊恐中我紧抓座位的扶手，身体尽量贴近座椅背，双脚直蹬车厢底部。就在惊悚中不经意间往窗外远处一瞥时，我看到了南迦巴瓦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山峰西北侧伸延出的一条长长山脊，一连九座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如锯齿般排列。能见度很好，七座山峰清晰耸立在蓝天下，太阳的光芒格外刺眼。峰顶上覆盖着皑皑冰雪，其中最高的山峰，如同长矛直刺蓝天，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着寒光。我急忙端起相机，在颠簸中接连按动快门。突然，我被山峰上一片类似氢弹爆炸的蘑菇云震撼住了。那是一股气流由下而上升腾翻滚的云，缠绕到山峰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云帽，恰好盖在两座山峰之间，又好似火山喷发的烟云，从峰顶冒出后弥漫一个能量巨大的云团，带着无声的巨响，让世界瞬间凝固成一个静止的画面。那一刻，世界第三极仿佛就只剩下南迦巴瓦银白的峰顶和壮观的云，那种气势磅礴而又毫无声息的尊严，如同静像电影般在我眼前缓缓展开，令我窒息。我生怕这景象在一眨眼间就会消失，死死地盯着那神圣的山峰，呆呆地端着相机，旅行车好像也不再颠簸，耳膜鼓荡，白日梦般震惊，渐渐地，我能听到山峰上云弥漫升腾的声音，甚至，还有太阳的声音也能听到。那一刻，我内心突然涌入了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我曾经做过一个原子弹在我身边爆炸的梦，那个梦中，刺眼的闪光后是一片沉寂，孤独的我，身后天幕上全都是大块的云，调和着黄色、黑色、紫色、橘红色，不断涌动升腾，似乎人类历史上所有的征服、掠夺、厮杀的斗争史都在这瞬间消失殆尽。那个梦突然接上了眼前的南迦巴瓦山峰，邪门吧，不可思议吧。可，无论多大的能量都炸不垮眼前的山峰，它傲然矗立于苍穹，看着渺小的人类和可怜的战争武器，还有那些可笑的意识纷争和是非鼓噪。那一刻，我看过的所有的美丽景色都化作了一张白纸，眼前这奇峰奇云绝对是一种超然的大手笔大气势的构图，它的创作者只能是上帝。反观人类创造那些千篇一律的城郭和摩天大厦，毫无生机毫无生命。我突然感到，南迦巴瓦峰是遥远的，山体是坚硬的，冰雪是寒冷的，云是模糊的，但对我来说，这一切却又是和心灵最贴近的，最柔软的，最温暖的，最清晰的。这辈子我所经历过的所有的苦难、伤痛、仇恨、遗憾、困惑，还有那些人生的小得意、小把戏，都在这近乎纯美的山峰上被遗忘、被释怀，生命又成了一张白纸，等我重新描绘。

观赏拍摄南迦巴瓦峰的最佳地点是山峰对面峡谷的一处观景台，还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在波密和八一镇之间川藏公路上的色季拉山口，另一个在大峡谷一带，那儿并不需要你进到峡谷里，只要在峡谷入口处一带就能拍到。从八一镇过冈嘎雅鲁藏布江大桥到派乡，然后顺江下行，峡谷台地上的几个村庄大渡卡、直白、格嘎等都是拍摄和观赏南迦巴瓦雄姿的绝佳之地。可是在这些地点看到的南迦巴瓦峰，要么晴空碧野，九座山峰一览无余，要么云雾缭绕，将那坚硬的锥体山峰和山体完全吞噬掉了，山峰偶尔在云端里露出一丝峥嵘后，来不及眨眼的工夫，就又消失了。卓嘎一脸兴奋，对我们说：你们这趟真值了。按照当地的传说，看见一个南迦巴瓦山尖是福，看到两个尖就要发，看到三个山尖神灵保佑你一生，看到四个尖那是一世修来的功德。你们啊，看到了九个山尖，连我也是头一回看到呢。

而在我看来，在车上看到南迦巴瓦峰被蘑菇云笼罩的那一幕才是最最震撼人心的。中国最美的山峰不仅仅是因为山体的造型，还因为环绕在它四周的云。有了云，南迦巴瓦才罩上了神秘的面纱，充满雄浑气魄和创世纪般的动感。一览无遗的南迦巴瓦的确是罕见的景致，但我总觉得少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这次“艳遇”再次证明了一个现象，梦寐以求的恋人也好，人生的另一扇窗口也好，一定会是一个偶然的契机。唯此，那心的狂跳和峰回路转的人生，才更值得珍惜和记忆。

凡世间美好的，必是难以遇到的，尽管你煞费苦心穷尽伎俩也终不可得;若全然放松了身心，不刻意不奢望不做作，顺势而为顺其自然，也许，那美好就在一个偶然的时刻接近了你，拥抱了你，是不是？

3去西藏看瑰丽的云，尤其是到南迦巴瓦峰看神秘莫测的云海，人这一辈子，应该有这样一次艳遇，有一次洗涤灵魂、激发联想、重审人和大自然关系的约会。回到内地后，每每想到南迦巴瓦峰的云，我总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有点神经质地向亲人、朋友兜售这次和云的艳遇，让他们看我拍的照片，期待他们和我一样激动万分，嘴里发出啧啧之声。可是，听我讲述的人和看照片的人漫不经心的样子令我失望，他们还说：云和雪山有什么好看的呀，到处都有么。布达拉宫和大昭寺，那才是西藏独有的景色。

一下子，我又联想到当年我教《看云识天气》一课的那一幕。这些人，俨然成了当时的教导主任和语文教研组长，也在斥责我的西藏之旅有喧宾夺主之嫌了。唉，我是不是真的老了？而且老得固执、愚顽。我喜欢的，别人就一定也喜欢么？我所经历的，别人就一定也要经历么？三十几年后，我不知道《看云识天气》是否还在初中语文课本上，当年我那些十三四岁的学生如今也都不小了吧，都小五十了吧。他们还记得我么？记得《看云识天气》那一课么？当年我背离教学大纲，浪漫多情地演绎了云的世界，那一双双被我描绘诵读美妙云朵而大大睁开的眼睛，还那么清澈么？清澈得能映照出天上美丽的云啊。物是人非事事休啊，现在，人们都喜欢猎奇了，喜欢在微信上摆弄一些情绪化、碎片式的小东东了，小时代小鲜肉么，我这个老头过时了。但，我坚持不刷微信，不发微信，就像三十多年前当老师严谨备课一样老老实实写我的西藏经历，为的就是遵从我心指引的那个方向。

不曾想到的是，我在电脑前反复调整云照片的样子引起了我小女儿的注意，尽管她才5岁，却指点着电脑上的那些云的照片，用稚嫩的语调说：爸爸，这些照片上的云，很像幼儿园老师讲的《7号梦工厂》呢。你看，这张像章鱼，那张像金鱼，这张像海螺，这张像，像，像……我接过话来，对女儿说：这张像不像一头海豹？是呢，真像。看着女儿开心的神情，我恍然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教《看云识天气》那一课的教室里，心中无限感慨。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天上的云，永远是一个充满想象的奇妙世界。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当我设法找到大卫·威斯纳的手绘本《7号梦工厂》翻开阅读的时候，立刻被里面奇幻的云的故事吸引住了。那个小男孩在帝国大厦上和一朵云偶遇后，乘云遨游天际，发现了一座天空之城，城上插满的巨大喇叭里，不断有各种形状的云朵飘出来，装扮着美丽的天空。原来，7号梦工厂就是生产派遣各种形状的云的地方，工厂里的大卫，用手中的画笔将每一朵云都画得惟妙惟肖，毫不雷同。于是，天空无比绚烂美丽，孩子们无比天真兴奋。

看完这本没有文字的手绘本，我泪眼朦胧。为天上的云，为我纯真的孩子，也为曾纯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