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精能移我情
2015-05-30刘书含
刘书含
背景资料:清代邹一桂在《小山画谱》中说:“今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见一花一萼,谛视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则韵致丰采,自然生动,而造物在我矣。”东方的传统插花和中国古代文人的折枝画如出一辙,折枝画是纸上的瓶花,插花是空间里静止的绘画,二者相辅相成,是互为促进的艺术。
唐朝诗人白居易的《僧院花》:“欲悟色空为佛事,故栽芳树在佛家,细看便是华严偈,方便风开智慧花。”用古老、质朴、布满历史痕迹的器皿当作花器,依据时节到山野里找最当令的花叶,融入花器中,花草丰富的色泽,千般的姿态,透过“合和互协”的排列组合,开展出绝世的风华,万般的意境,在朴拙的意境中传递四季的低语。
如何从一片枯叶和残枝上去体会生命的无常、顽强以及执着、简单朴素中的静美。藉由学习自然界的植物,体认天地万物皆可为师,更可在与花草的灵性互动中,体悟宇宙生命的意义,这就是花道的魅力。
花道在中国文化的斑驳历史中如何起身、落脚,如何共通共融,又如何让花道这门生活艺术与智慧走进我们的生活,为此本刊采访了洛阳翰章华道文化中心华道宗匠张容与。
记者:作为国内花道行业的先锋人物,您是如何与花道结缘的?
张容与:我是七岁时开笔学的书法和国画,后来主攻工笔花鸟画,非常细腻的画风。2001年开始不太认同以前传统文人画的美术表达。
一个机遇,认识了一些做花艺的朋友,那时起,就跟着他们先后学习了一些西方花艺和台湾的中华花艺,慢慢发现,他们表现的花艺空间也不是我想要找的感觉。
2006年去了日本学花道,从此和花道结下了不解之缘,插花和画画互为促进,目前做的中国传统花道研究和教学反而成了我的另一个主业。
记者:您认为什么是花道?
张容与:听到“花道”这个词一部分人会认为是一个外来词,因为日本的很多艺术都会有“某某道”的叫法,如“茶道”“武士道”,但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却没有这样固定的程式化名词。
以前日本的插花也不叫花道,花道一词在日是这近二百年多年的事,以前把插花称为“花合”。中国古代对插花的称谓,有“艺花”“安花”“插花”等,花和道连起来一起用,最常见到的是在宋人的笔记里,那时候人们用“花之道”的表述,对点茶有“茶之道”的表述。
记者:花道中的“道”何在?与中国文化有着怎样的关系?
张容与:从字面来讲,花之道一起连用,顾名思义,第一种解释就是插花的方法和规范;进而,大家往往会联想到道家思想中“道法自然”的道。这两种解释都是片面的,严格的来讲,它们仅仅只是说了“花之道”的一个侧面。日本的花道更倾向于第一种解释,就是通过固定规范的形式,让人们在过程中心无旁鹜的达到圆融无碍,是一种程式化的艺术表现。
“花之道”的表述之所以在宋人笔记里开始出现,真正的原因是以理学为代表的新儒学思想的复兴。晚唐的韩愈写了篇《原道》的文章,在论述儒家道统的同时,又极力推崇原本是《礼记》当中的两篇文章《大学》和《中庸》;宋代时,朱熹干脆把这两篇文章与《论语》《孟子》相配,合并成了《四书》。
如果说《大学》中“诚意正心”讲的是关于修身的方法,那么《中庸》里的“中和之美”给人们说明的就是关于修养的审美层面了,艺花能列为“文人四闲”,或者说跻身于“三雅道”的行列,重要的原因就是花之“道”能与《大学》《中庸》所提倡的道德规范印证契合,能够很好的承担起儒家思想的教化传承。
记者:花道是何时起源和发展的,花道文化中蕴含了怎样的社会人文和艺术形式?
张容与:目前关于中国插花的起源,分别有先秦和两汉的说法,其实花道研究不仅要研究和发掘古代的,还要探索和创新出更适合我们现代生活环境的艺术形式,重点在花道文化中蕴含的社会人文和艺术形式。
人文意义的插花最早是东汉的《修行本起经》
关于有人文意义的插花,目前能找到的,经文里仅仅说明有在佛前供花的佛教活动;其次是《南史·晋安王子懋传》记载,晋安王七岁时在寺庙里为其母祈福时的供花活动;现在能看到关于插花最早的图像资料是北魏孝文帝在洛阳龙门开凿的宾阳洞,石窟中有浮雕“帝后礼佛图”,其中的皇后礼佛图上,能清晰地看到一位贵妇把花插入面前侍女手捧的花瓶中。重点是贵妇手里拿的莲华正好是三枝,一枝是盛开的花朵,一枝是未开的花苞,一枝是莲蓬。佛教认为盛开的莲花代表当下现在,未开的花苞代表的是未来,莲蓬代表的是过去,这正好印证了佛经中关于供花所代表的宇宙观,另外这也是传统插花三主枝由来的很好佐证。
插花在隋唐宫廷繁荣
其实《南史》中就已经有梁武帝在宫中插花的记录,不过那还是带有宗教色彩的插花。唐代有一个叫罗虬的人,他写了《花九锡》,读过《世说新语》的人应该知道,“九锡”是古代帝王赐给朝中重臣的一种仪仗,《花九锡》能很好地让我们感受到唐代宫廷插花的活动。能证明唐代宫廷插花繁荣的还有《云仙杂记》里记载唐穆宗时,宫里专设有惜春御史的官职,以及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华春富贵图》。
关于那时候宫廷插花的形式,北宋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里记录有三种,分别是“铺殿花”“装堂花”和“折枝花”,与中国传统绘画的发展历史相互印证一下,可以发现,当时的插花和花鸟画是相互影响的,也正是在那个时代,传统绘画里的“花鸟画”开始独立成科。另外,盛唐时代,宗教供花的形式也开始完备起来,开元十三年,西域僧人善无畏和一行和尚在洛阳大福先寺译出佛教的重要经典《大日经》,开元十四年,一行和尚写的《大日经疏》,详细规范了佛前供养的形式。通过这些记载,我们也能看到当时道教文化对佛前供养的影响,因为《大日经疏》中的供养形势已经脱离了印度的原始佛教,完全中国化了。
不管是做花道研究,或者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我一直认为花道是为了装饰室内空间的功能需要才诞生的,所以,花道的插花形式一定会随着室内空间的变化和建筑形式的变革而改变。宋代与唐代的人文相比,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大到城市的格局,小的室内的生活空间,环境影响着整体的人文变革。
宋代偏重于对花草格调的品藻
宋代的官署虽然还设置有“四司六局”的匠人,从宋人笔记中我们却能看到很多文人开始在书斋茶寮中动手插花了。文人士大夫把“艺花、点茶、焚香和挂画”从匠人们的手里拿来,格调抬升成风雅的“四般闲事”,或者是把“艺花、点茶和焚香”综合成三雅道,同时文人画又开始对花道的艺术性进行反哺。宋明两代,整体上是文人插花越来越多,花匠们渐渐的淡出了历史。宋明两代对花道的影响也有区别,宋代偏重于对花草格调的品藻,明代的文人却开始做一些系统化的工作了,一方面是对前人经验的总结,一方面又是文化归纳的肇始,从明代开始,零零总总先后出现了许多的插花书籍,比如最著名《瓶史》,还有《瓶花三说》《瓶花谱》以及清代的《秘传花镜》等等。
清代的花道完全进入到了一种民俗化的程度,不过对花道的发展也是有促进的,比如说沈复在《浮生六记》里专门介绍过原始剑山的制作方法,被日本借鉴并完善后,形成了我们现在花道中很重要的一个固定道具。到了清末的国运衰落,以及后来的新文化运动,传统文人生活的土壤逐渐消失,我们传统的花道插花文化也就消失不见了。
和日本的花道文化对比,目前日本的年轻人也越来越不愿意学习传统的花道,但是整体的文化基础还在,相对的政府也比较鼓励,在中学阶段,学校也提倡学生们选修一些花道、茶道的文化课程;台湾地区在早些年也开始研究和创新传统的插花花艺,以中华文教基金会为代表,早期曾学过日本花道的一些老先生们创造出新的中华花艺,现在整体推广的也是不错的;韩国的插花整体的更偏向西方艺术表现。
记者:花道跟当下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我们如何走进花和花中的“道”?
张容与:去年我们主办的APEC会议期间,从新闻里看到了彭丽媛女士招待各国元首夫人时,其中就有花道的表演,这一点也能从一个侧面说明,国家越来越重视传统文化的回归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传统文化里也把花比作“菩提相”,人们看到花草一般都会心生喜悦,很多人会买一些鲜切花回家装饰。现在传统文化的回归已经渐成趋势,花道作为传统文化的一个载体,也越来越多的受到人们的关注,无论是从宗教信仰出发,或者是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如今我们在讲花道的时候,也开始着重提倡“道”的内在含义。有宗教信仰的人们在供花的时候,就应该做到能体现宗教教义的形式,花道的规范能很好帮助宗教信仰的体现;如果是钦慕传统文化的人,在学习国学的文化时,也会欣赏到传统文化中的道德魅力。
记者:当下社会人心浮躁,花道能给我们一些什么样的帮助?
张容与:花道艺术魅力在于它可以帮助远离田园生活的人们亲近自然,让心灵有所归依而变得平静。插花可繁可简,投一枚枝桠在瓶中,一花一叶都能呈现出一种风景,关键在于能不能用心去体验另一个生命的存在。
其实,生活中富于趣味的事物很多,插花只是诸般闲事之一,这般闲情是前人留下来的智慧。简单地说,花道体现的迁逝感是一个生命的过程,可以让人在一个纵向的时间里专注于一点,心无旁羁的享受文化带给人们充实;深刻一点的话,花道作为传统文化的一个载体,厚重的文化内涵不仅能够提高个人的修养,通过花道的一根主线,还可以窥见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我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过程。
记者:请您和读者分享一下“一花一世界”的意境?
张容与:“一花一世界”这句话的出处很多,撇开宗教,单纯从美学的角度来讲,它给人们的直观感受是对生命的尊重,由小见大,从个体出发的人文关怀,然后推及到整体的有情世界。
在花道的美学里,对“一花一世界”的阐释有自己的方式。学习花道的时候,会让学生在插花之前,首先审视每一朵花的表情和每一枝材料的风姿,然后找到它们在自然中生长的本来面貌。花道里的材料,当你把它插到瓶子里后,它就不仅是材料,而是一个有感情、有表情、有风姿的生命了。一瓶插花里,虽然是由很多的材料相互协调成一个整体,但是每一枝花草都有自己不被取代的位置和空间,它在这个空间里表现着自然植物的特种风貌,表达着生命在有情世界的不同形态。
一个插花艺术品里包含有两个阶段精神体验,一种是插花时的体验,另一种是赏花时的体验,二者相比较,能直入人心,能给人最多启发的是在插花的过程中,而这个过程却是无限寂寞的向内关照,需要人在心灵和自然之间不停地进行着沟通和交流。在东方艺术美学理论里,这是一个移情的过程,宗白华先生认为,移情是发现美在何处的途径,分为“移易”和“移入”两种体验。插花时不但有自我和花草之间的相互“移易”,同时还要做到把人本身的感情“移入”花草之上,造物由我而出的插花艺术是情感的表达,花草能移我情,艺术便是这般有意味的形式,东方传统插花艺术是一个高于自然表现的人文表达。
插花在人和自然之间创造了增进沟通的渠道,通过形式能让人们更加懂得自然为何而然,更加了解生命自身的根本。庄子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样愉悦的精神享受古今都有,偷得浮生半日,沐浴在一瓶插花的葳蕤华光里,但须“能以深情冷眼,求其幽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