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乌金
2015-05-30吴雨初
吴雨初
在“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揭幕第一天,见到乌金,一位八十三岁的银发老太太,与我母亲年龄相仿。乌金在读高中时,因为对中国民间美术很感兴趣,就到业余学校学汉语,上大学开始专攻汉学。后来担任捷华学会第三任主席,是国家博物馆亚洲艺术馆馆长。乌金再三邀请我,一定要去她家。我在这里的一个月,不会一句当地话,而在捷克,估计全国懂汉语的不会超过一百人,能够用流利汉语交流的也可能不会超过十个人,乌金就是这十个人其中的一个,所以三次我拜访她。
乌金家距居住地步行只需五分钟。那个地方叫嘎德林兹卡。她住的房子是1911年盖的。她五岁时即1938年搬来此地,在这里度过了七十八年。老房子墙很厚实,挑空很高,给人怀旧的感觉,住着很舒服。她说,房子是十九世纪的风格。每次拜访乌金前,都要先打电话联系,她总不忘记说,欢迎你来我家。第一次拜访,是捷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徐晖先生陪同,后来两次都是我自己去的。她的家门上挂着中国的吉祥如意贴画,几间屋子摆满了书,还有很多中国字画。我们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她说她第一次看到中国民间的剪纸、年画、刺绣、风筝画,觉得太美了,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她给我看她收藏的中国民间美术的画册,原件都捐给或卖给博物馆了。遗憾的是,正逢捷克国家博物馆正进行一百五十年来的大修,我没能得以参观。乌金说,只能等你下次再来了。
乌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现在如此高龄,还能自理。因为比较胖,做过颈椎和以及心脏手术,现在行动要借助助力杖。她深居简出,有家族晚辈不时来帮助她,换个灯泡什么的。她还有一个嫁给捷克人的中国干女儿,有时也会过来帮助她。虽然八十多岁了,还会做展览策划,每周要到查理大学去讲授中国文化,要写作,偶尔还要帮人鉴定中国文物。现在还有一个她策划的中国民间美术展览正在波兰展出。
捷华学会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成立的,致力于中国文化研究。德军占领时,被取消;二战后复活;六十年代,“布拉格之春”后,又被取消;九十年代,天鹅绒革命后,再次复活,乌金担任主席。
我向乌金老师送上西藏牦牛博物馆的复制品牦牛哈达,她说真漂亮,很喜欢。乌金问我西藏牦牛博物馆的立意和收藏及展览,我向她一一作了介绍。我说,一般人说到西藏就想到宗教,可牦牛文化是民族民间文化,更为久远,也更为广泛。她觉得非常有意思,她将会介绍捷克的旅行者到牦牛博物馆去参观。她说,遗憾啊,现在年龄太大,不能亲自到西藏,去看看你们的牦牛博物馆。我们探讨,能不能在捷克搞一次牦牛文化展,她说,她愿意帮忙,但是,可能的麻烦是,捷克人对中国不了解,对西藏更不了解,他们不知道西藏作为中国领土一部分的历史,所以会比较敏感。她说,她从电视里看到青藏铁路,真的是很伟大的工程。她问,当地老百姓也坐吗?我说,当然,过去我们从藏北到拉萨要坐很长时间的车,现在牧民来拉萨,坐上火车四个小时就到了。乌金说,那很好。她说,我知道西藏过去的状态,宗教统治,政教合一,这很不利于社会发展。我们捷克政教分离得早,十四世纪就有了大学,现在虽然保存了那么多教堂,但信教的人不到百分之十。
乌金感叹,十九世纪是漫长的世纪,有那么多的历史遗存;而二十世纪是短暂的世纪,打了两次世界大战,有过两次变革,就过去了。捷克是一个小民族国家,对旁边的大国保持警惕。对于旁边的大国,乌金说,他们有很好的文化艺术,但他们的政治家总是“不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里”。因为捷克先后被德军占领、苏军控制。我问她,那期间,你们是什么状态?她说,我们形式上也只能随和,因为要考虑自己的生计,不然会丢了工作,甚至被抓起来,但私下里,我们照样聚会、讲课、讨论、传授我们自己的文化和理念,还有地下写作和出版。所以,捷克出现了一批优秀的文学家。
乌金给我斟上白葡萄酒,让我品尝她自己做的蛋糕,慢慢地聊着。她问我对布拉格的印象。我说,布拉格是一个故事发生地,我到了不少地方,被介绍说,这里是卡夫卡上班的公司,那里是赫拉巴尔打工的地方,哪儿的酒馆是哈维尔常去的,到处都有故事。布拉格这座城市在二十世纪频繁的战火中没有被毁,真是幸运,所以那些故事发生地都留下了。
乌金说,西藏令人神往,但海拔太高了。她问我西藏藏语文的使用情况,我向她介绍了西藏文化的特点,西藏人民的慈悲和智慧,介绍了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后逐步建立的现代教育体系,藏族孩子接受本民族语言文字教育的情况。乌金说,这个世界的语言问题太复杂了,这与意识形态无关,主要是各民族人自己的事情。一个民族能不能发展,人文是一个方面,同时,本民族要掌握科学技术。
关于语言问题,我谈了我的看法:捷克在工业时代居于世界领先地位,你们的重工业,如汽车工业、军事工业、装备工业,都在世界前列,我们抗战时还使用过你们捷克生产的机关枪。但是,进入信息化时代,捷克语作为一个小语种,显然在信息时代不是占有优势位置的。因为信息全球化,一个重要因素是语言文字,大语种在创造方面占优势,在市场方面也占优势。乌金说,是的,语言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曾经的大语种如拉丁文,随着古代征战,出现了欧洲的诸多语言。现在英语占主导地位,但将来还是会变化的。就像你们中国的《三国演义》开头就说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乌金说,我刚接触中国时,中国多少入口啊,她在一张纸上写下450000000。我说,现在已经近14亿了。我说,文字,是中国统一的最强大工具。这么庞大的人口规模,文明能够延续至今,是件非常伟大的事情。虽然我们南北方言相差很大,但我们的文字是一样,特别是现在的广播电视加信息化,普通话很普及。无论南方人北方人,都会在手机上用拼音法输入,如果用方言就做不到。前两天,网络上有一则新闻,一个山西人到重庆去,吃的“鱼香肉丝”居然没有鱼,因此发生了纠纷。乌金这个中国通听懂了这个故事,大笑起来。我说,在我看来,欧盟更像是一个国家,而你们现在的国家,更像我们一个省。乌金不同意,说,不,不,我们是一个一个独立的国家。我说,我对你们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分离不太理解,你们有多少差别啊?乌金说,是,没有多少差别,语言上的差别,基本相当于方言的差别。但无论向那边投资多少,还是不满足,还是要分,那就分吧。我听得出来,乌金对此是不高兴的,也是无奈的。
我们谈到中西文化的区别。我说,西方文化可以用一个“人”字概括,强调个人的作用;中国文化则可以用一个“仁”字概括,强调处理二人和二人以上的人际关系。乌金觉得有道理。但她认为,西方文化从文艺复兴至今,几百年了,现在走进了一条到头了又不能拐弯的地方,用中国话的那个什么词?我说您的意思是不是“死胡同”或者“断头路”,她说就是就是,而你们中国,那么多人,发展中会有那么多精神文化问题,所以我预测,中国将来很可能会是一个宗教大国。
我谈起在欧洲坐火车的经历。我坐过的那趟车,一个大车厢90个座位,只坐了8个人,多大的资源耗费啊,这在我们中国根本不可能。乌金说,她在中国访问时,也喜欢坐火车,满车厢的人,好热闹。她愿意在火车车厢里听乘客说话,不同的方言,谈论家长里短,谈生意,谈趣闻,很有味道。乌金说到北京与上海的差别,说北京太大,路太宽。有一次,她从故宫到和平门烤鸭店,听说很近,可走了好半天,累坏了。所以,北京是“车用的路”,上海是“人用的路”。
我对乌金说,希望您再去中国,如果再去,您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她说,是四川。她很早就知道四川,但没去过。我说,我也很喜欢四川,进出西藏总是路过四川,那里东西太好吃了。您去不了西藏没关系,您到中国一定告诉我,我会从西藏到四川来陪您。可以听川剧,吃川菜啊。她喜欢吃辣,更喜欢川剧,特别是川剧的变脸。乌金对戏剧很感兴趣,但“文化大革命”毁灭了中国的文化传统,这几年的情况好一些。前些日子到中国使馆看京剧,恢复得很好,唱腔很纯正,但有一个问题,戏装是新的,太花哨,没有传统的价值。
三次家访,谈得很广很深。乌金说,你要再来捷克啊,我还会存在一段时间的。到了要告别时,我请她在我的笔记本上写几个字作个纪念。她想了想,居然写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汉字:实际上是四个含“口”的汉字的组合,即“吾、唯、知、足”,这四个汉字上下左右共着一个“口”,她说,这是佛教里的字。
临别,乌金对我说,我们谈得很好,因为我们的名字还共着一个“WU”字呢,她与我紧紧握手,最后,还来了一个西方式的拥抱。
谢谢您,乌金老师!
2015年7月24日于“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