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内的凝视
2015-05-30王威廉
王威廉
在现代文学中,孤独的声音是最迷人的。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历史、社会与伦理的喧嚣终于安静了,一个丰富的生命个体凸显出来了,他的倾诉从而极具存在本质的色彩。诗人阿多尼斯说:“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在我看来,与其说孤独的声音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循环式呢喃,不如说是精神主体步入那座大花园之后的回响:他试着描绘那棵唯一的树。
读青年作家李唐的小说,让我在内心的花园里经历了一次孤独的跋涉之旅。他的小说,最重要的意象便是孤独,虚无的孤独聚拢了词语,又如春蚕般缓慢地吐出了柔软的丝线,编织成了语言的空间。读完小说,那棵唯一的孤单的树找到了吗?那是一棵怎样的树?但这也许都是不重要的,如同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雾中风景》的结尾,那样的一棵树被浓重的雾气包裹着,成为一个模糊的幻影,却将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仿佛也看到了李唐勾画出的希望的幽影。他的希望远远不是廉价的,因为在那样的幽影显现之前,他在叙事上的缓慢与耐心令我暗自惊异。他对笔下出现的物件都有着抚摸般的全方位描写,从而极大丰富了小说的视觉特征。请注意,这意味着这个极其年轻的作家已经懂得了艺术的克制。艺术的克制不是一味地少,同时也意味着在正确的方向上多。抛却浮躁,像潜水艇那样向黑暗的深海持续下潜,是写作迈向精神纵深的绝佳隐喻。有太多的人,会因为怯懦、恐惧与平庸丧失下潜的勇气,但是写作的光荣,必定只能来自于朝向黑暗的勇气。我毫不怀疑,李唐具备这样的勇气。
我和李唐认识于2012年夏。那一年,我三十周岁,他二十周岁,仅仅因为这两个数字,那就应该算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对我而言,生命正在挺进一个通常被命名为“中年”的可怕的深广区域;而对李唐来说,他的生命意识正如旭日东升一般,磅礴有力地照亮着青春的天空。我们站在佛山西樵山的大佛前聊了很多,基本上都是关于文学的,我们的价值、趣味与判断多有共鸣之处,我心想这个年轻人是能写出大作品的。他对我的作品的认可,也给我很大鼓舞,因为对于作家本人,长辈权威的认可非常关键,而对于作家的作品,下一代人的认可也许更加欣慰。当然,这其中有着复杂的辩证,但有一点是不需论证的,我和李唐成为了跨越年龄的朋友。
说起来,那次的见面,是缘自一次“90后”作家的活动,我读了很多年轻人的文字,他们的才华、活跃与想象力都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李唐当时就已经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之一了。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他们更加全备的知识修养与思想训练。按照现在流行的文学分类学,他们自然是“90后”作家,但我希望他们的文学不再被冠以“90后文学”这样的字样,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很有可能诞生出伟大的作家。他们需要从代际的框架中跳出来,他们不再是一群人,他们中优秀的一个人便足以成为一群人——一个优秀的作家媲美一群人,甚至一个政府,这是那位伟大的索尔仁尼琴说的。
三年后的今天,李唐已从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了,再读他的小说,果然让我惊喜。他现在的小说,已经完全没有了青春期的稚嫩与躁动,扎实、克制、理性与思辨已经化入他的字里行间,也就是说,他的内心已经建立起了写作的自觉性。我对他这么年轻就能具备这样的意识,深感钦佩。他的两篇小说《西伯利亚》和《呼吸》,对当代人的孤独状态有着细腻的呈示,小说的肌理纤毫毕现,词语的节奏把控有度,在对小说主题的细致开掘中,抵达了存在哲学的高度。
在小说《西伯利亚》中,李唐实质上构造了一个噤声的寂寞世界。那个叫陈眠的男人,梦中看到的景象与现实是一样的,只是没有声音,这是富有意味的一笔。梦境往往是真实的另一种表现方式。陈眠是一个看监控的保安,琐碎的日常生活和雾霾一样,让他看不清真实的事物。雾霾,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基本氛围,它的伤害是缓慢、持久和无解的,它早已不再局限于一个气象学现象,甚至也不仅是某种政治或社会的隐喻,而是变成对人的存在本质的遮蔽。对一个生存于当代的中国人,雾霾几乎就意味着存在困境本身。那么小说的题目与结尾所暗示的,那来自西伯利亚的凛冽的冷风,将会吹散雾霾,期间的意蕴便是很丰厚的了。
我们完全可以把小说《呼吸》看作是《西伯利亚》的姊妹篇,尽管它们的故事以及长度差别较大,但是它们就像是交响乐中对某个主题的变奏。小说中的入,呼吸系统出了问题(因为雾霾吗),经常会突然间地窒息,接近濒死状态,但他处于绝对隔绝的状态,没有人理会他的生死,为了死后有个收尸的人,他遇到了一位打算跳楼的女人,他们之间先是极端占有后又极端排斥的爱情,是这篇小说的故事内核。这篇小说让我想起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那种孤独、挣扎、思考以及长镜头一样的绝望场景,完全挺进了人心深处的荒诞风景。这种在简单关系中深入挖掘的写作,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它考验着作家对世界的认识程度。
两篇小说都是以窗的意象开始的。窗,是一个具有强烈象征性的符号,无论是《西伯利亚》还是《呼吸》,我们都会记得那个脸贴着窗望向外边的形象,这无疑是个体从灵魂内部向外边世界的凝视。因此,小说的叙事一直是在“窗内”展开的,是一种遵循精神逻辑的迂回叙事,但小说又采用了第三人称,拉远了小说的景深,我们的阅读更像是来自“窗外”的眼光,窥视到了“窗内”的挣扎之痛。我不免想到,窗,看起来是通透无阻的,但本质上却是严密隔离的。这的确像极了个体存在的处境。不过,窗所划定的这道界限,也让小说的拟真性遭到了某种程度的破坏,从而有可能稀释场景氛围所带来的感染力度。行文至此,我不禁要再一次提及李唐的叙事耐心,正是那些视觉化的描述,聚拢了阅读的目光,抵御了封闭空间对阅读的离心力,这就像是他递给我们的一架望远镜,让我们得以看清窗内的细节,仿佛置身其中。
李唐,真可谓是人少年而文老成。他是地道的北京人,却避免在小说中提及北京,或是使用过于顺溜的北京方言,我理解他,这是他对写作的郑重,他要在自我与现实之间,先建立起一个安全的过渡带,以防止思想与语言的打滑。所以说,虽然他还有无限的变化可能,但他优秀的音质已经就此确证。毫不讳言,我非常喜欢他这种鲜明的现代主义品格,是的,没有什么比看到更年轻的一代写作者自觉承接起这样的艺术意识更高兴的了。因为只有将对生命的观照聚焦于人的内在心灵,并以此为根基对这个世界进行思辨,才有可能真正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究竟意味着什么,而“真实”又是如何涌现的。这种独一无二的内在体验,是决定一个作家能否远行的关键所在。在面对更加广阔的现实生活时,我们不可能从自我的灵魂窗内逃逸出去,与其描述遥远而缥缈的关于庞然大物的传说,不如将更多的事物容纳进窗内,从而扩大窗的边界、突破窗的隔离。
毕竟,窗内的事物才是我们真正熟悉的事物。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