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之井
2015-05-30匡瓢
匡瓢
只要有一点白光在建设的眼前闪过,都会让他想起那副晃着白光的手铐。譬如夜晚从窗帘缝照进的车灯,扑哧哧的电焊光和偶尔抬头时刺进眼睛的太阳光都会让他这样。就像刚才,他把他的出租车停在一片树荫下准备休息一会儿,一束阳光从树叶间穿了过来,正照在他的脸上,这又让他想起了那副手铐。
建设的心情今天不好。出门时又跟堂客吵了一架,最近几乎天天吵。为了拆房子的事。他堂客希望他早点签字搬家,他却找各种理由拖着不签。他堂客想早点住楼房,说又干净又没老鼠子,孩子还可以就近进重点学校,还可以拿到一笔装修费。眼看邻居们都搬了,只剩几户了,对面君姐家也只剩她家两间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了。拆迁办的人天天上门找她,吓唬她要断水断电,要派推土机来,她也烦。但户主是建设,他不答应拆迁办的人也没办法,只好天天找他堂客做工作。今天出门时堂客说了句狠话:再不签字就离婚,崽伢子你也莫想要。我带毛砣伢子走,回娘屋里去。建设一生气或是一激动就想抓住什么东西扭一扭,好多年的毛病了,建设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落下的。他今天出门时顺手拿起拖把,双手使劲扭了几下,手都扭红了却没扭断。
建设每天出门前,总要习惯性地看一眼街道斜对面的那扇窗子。十几二十年了吧,那扇窗子没有再打开过一次。他盼望着它能打开一次。最近看得更多了,有时收车吃完晚饭,搬个凳子坐在街边看。
建设把座椅靠背倒下想休息一会。他不再去想早上跟堂客吵架的事了。刚才打在脸上的那束阳光让他又想起了那副手铐,想起了君姐。
那是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吧。有一天街上突然热闹了起来,有人大喊;公安局的来抓人了。派出所的来抓人了。建设正在旁边的公共厕所里屙屎。听见喊叫声赶紧提起裤子就跑出来看。等他跑到街上只看见三个公安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公安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知道谁被抓了。当那个公安侧身时,他看见了一副手铐,他看见手铐在阳光下一晃,一道白光刺向他的眼睛。
“她跳贴面舞咧。跟男的抱在一起,脸贴着脸。”
“你晓得么子啰,你以为只是跳跳贴面舞?你晓得跳完舞以后他们会去干么子?那么多男的女的在一间黑屋子里抱在一起,鬼才相信只是跳舞。”
“听说君妹子天天出去玩,天天晚上跳咧。咯热的天,穿件单衣抱在一起跳贴面舞,你想一下看会出么子事。”
建设这才看见是君姐被抓了,是因为跳贴面舞被抓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像走在路上突然被人从上面浇了一盆冷水样,他半天都没缓过神来。他看见君姐脸上肌肉在抽动,眼睛斜看着地面,双手被铐在前面。走在前面的公安边走边呵斥围观的人:“走开点走开点,莫挡路。咯就是搞流氓活动跳贴面舞的下场。走开点走开点。”
街道上热闹了,邻居们久久不愿散去,说什么的都有。建设挤在人堆里尖起耳朵听。“难怪君妹子咯大的年纪还不谈爱,原来外面的老公有一打了,直怕还要多。”
“她爸妈未必不晓得她的咯号事呀,也不管一下子。”
“君妹子这辈子怕是没么子好日子过了。这一抓进去只怕会判刑咧。”
建设住的这条街不长,怕也只有百十来户人家。大家彼此都非常熟悉,谁家里出点什么事,哪怕是家长里短的吵个嘴,不要半个钟头,路过的人就会把消息从街头传到街尾。有次谁家起火了,一声吆喝,几十个脸盆提捅,装满了水就冲了过来,比救火队快多了。
君姐被抓这事起码可以热闹几天。但几天后估计就没人再去谈论了。建设却非常关心这事。因为他们住斜对门,君姐从小一直喜欢建设,时常买点东西给他吃,告诉他做作业,她洗头发时还经常喊建设帮她淋水。长大后的建设觉得君姐好漂亮的,特别是帮她淋头发时他觉得她的脖子又白又平又长。他还喜欢看君姐穿裙子,因为君姐的膝盖好看,圆圆的,看不见骨头。他比对过男人的膝盖,他觉得男人的好丑,骨头冲冲的,不好看。他每次盯着君姐的膝盖看时,身体内总会有一种冲动,总想去摸一摸。
“走,去河西。”
建设不知什么时候车上上了一个人。他立起座椅,揉了揉眼睛。斜眼看见半边脸,一头长发和一副墨镜,还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不过好闻。他又深吸了两口,脑子清醒了不少。
“这天气热死了。硬要把我约到河西去。咯远八远,就在这边见个面谈一下就是的。又不是么子蛮大的业务。真的有点故意磨人。”
建设看了眼这姑娘的腿。可惜裙子遮住了膝盖。从看过君姐的膝盖后他总是喜欢观察女人的膝盖,然后去跟君姐的比。他觉得女人的膝盖是最美的地方,最性感的地方。直到现在跟老婆亲热时,他都要先抱着摸摸亲亲才有感觉。
“快点开好不,师傅,我有点急事。”说完撩了撩头发,用手当扇子扇了几下。香味又飘了过来。建设觉得这味道好闻,不过跟君姐身上的香味不一样,还是君姐的更好闻些。
不久,君姐又成了街上的新闻,还是重大新闻。她被判了刑,流氓罪,两年。街上有人看见君姐被公安押着回来拿衣服被子,铐子铐着。不过建设没有看见,他上学去了。建设的妈妈拿这事教训他:你不好点读书,不听话,不学好,日后跟君妹子样,也会要去坐牢。建设知道君姐成了这条街上的反面教材。她的父母带着她的弟弟也搬走了。那段日子建设还是时常想起君姐,后来就没怎么想了,因为被他妈妈念多了,也觉得被判了刑的人应该不会是好人。
“天气太热了,师傅,麻烦开一下空调呀。”
建设看着白晃晃的太阳,满街高耸的大楼,还有像创可贴样巴在墙上的空调,他觉得这天气是有点热。他天天开车在这城里跑,跑久了,就知道他生活的这座城市是圆的了。这座城市的东边有一道古时候留下来的城墙,向内圆。西边是一条河,向外圆。他在电视里看过,有一个很懂风水的人说他们这座城市的风水很好,就像一把皇帝坐的龙椅。还说这里不宜大兴土木,不然会破坏风水。可是这些年城里的高楼越来越多,越来越高。似乎是要把这把龙椅顶破,要把坐在龙椅上皇帝的屁股戳烂,把他戳走。而现实是皇帝走没走他不知道,他却要走了。要他住到龙椅的外面去。他现在住的房子要拆了。他们说给他赔一笔钱要他去买一套大房子,新的,住得会比现在舒服。可他不愿意。他这辈子没想过要搬家。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跟他说过,人在一个地方住得越久他在这块地上吸的地气就越多,就会活得越来越精神。父亲是个农民,进城后发狠读书后来成了一名老师。他还说世间万物唯有地气最养人,最让人长精神。这些年他也觉得父亲的话很对,他从小就很听父亲的话。早些年他们工厂破产后他去考了驾照开的士。开始是给别人开,后来存钱买了车,自己给自己打工,日子还可以。他知道自己想留着不走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看那扇窗子再开一次。他想君姐应该会回来办拆迁手续的。
君姐服刑回来的时候建设初中毕业了。开始街上的人都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跟好多男的鬼搞子搞的女人咧,女流氓咧。君姐有时走在街上看见哪个屋门口有个小孩在玩,她喊一声或是走上去摸两下头,屋里的大人立马就会出来把小孩拉进去说:你要是不学好,长大了也跟她样的去坐牢。尽管这样君姐却总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在街上。
没多少日子,大家对她的存在也就淡然了,就像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在街上碰到还互相打个招呼,君姐还帮老人家提提菜,还来建设家坐坐,跟他妈妈聊聊天,当然建设也参加。他越来越觉得君姐好看了,而且每次都盯着君姐的膝盖看,他好想伸手去摸一摸,好想还像小时候那样再帮君姐淋淋头发。每次君姐走后,他妈妈总要说:一个女人家过日子不容易,建伢子你要是看见君妹子屋里有事你要去帮下忙,毕竟是对门对户地住着。从小看她长大的,又不是么子坏人,就是跳了几场舞噻。君姐回来后街道上安排她在一个街办的小厂子做事,做那种塑料的台历架。每天下班就待在屋里不出门。自己喂了几只鸭几只鸡。
建设那段时间神仙一样,书也没读了,找点临时工做做。自己赚钱自己用,他妈妈到处找人托关系想帮他找个正式工作,找个单位管着他,生怕他在社会上学坏样子。他没事的时候也会去君姐家坐坐,帮君姐做点事。
来往多了以后,君姐也经常会站在她家的门口喊:“建伢子晚上过来吃饭,我今天炖了鸡。”
“建设,我买了煤。过来帮我码一下藕煤。”
“建伢子,你有空没?过来帮我磨一下菜刀。”
“建设,你过来试一下毛衣。”
建设反正一天到晚没事,闲得无聊时还会去厂里帮君姐做事。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就是拿一把锉刀把台历架的毛边锉掉,一看就会。厂里做事的基本上都是住在街道上的堂客们,有时还会笑笑君姐:君妹子你以后找个建设伢子咯样的老公就好呀,又关心你又疼你,你走到哪里他就粘到哪里。君姐说:他还是细伢子,你们莫乱讲。建设懒得理她们,安心锉毛边。
建设有钱的时候还会喊君姐到外面去玩。两人一起去看电影,但每次都是君姐买票。建设就会买包瓜子或是两支冰棒。两人坐在电影院里有时手会挽到一起,交流电影情节时头会靠在一起讲悄悄话。散场后建设还要拉上君姐去吃一碗馄饨或是吃碗米粉。建设还想要君姐教他跳舞,那时候已经有舞厅了。建设讲过一次,但被君姐狠狠地呵斥了一句:建伢子你要是再敢提跳舞的事就莫怪我对你不客气。吓得建设要死,以后打死也再不敢提这事了。
天气好的时候君姐会要建设骑上自行车搭着她去公园坐坐。她带着一点小吃,一包爆米花或是一包油炸的兰花片,再买两瓶汽水。在石凳上或是树荫下的草地上,两人吃着东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晚上还去河边歇凉,君姐每次还会带上一瓶花露水,摸在建设的腿上,边摸还边说:河边是凉快,就是蚊子咬死人。
建设有好多次都想问君姐劳教所的事,但他不敢开口。他听别人讲过一些牢里的事,什么如何整那些刚被关进去的新口子,如何样拜老大才不会被欺负等等。一是好奇,二是他也想晓得君姐在里面受没受欺负。
两人还经常会去游泳。那条河边有一片地方水浅,水下面又平。夏天很多人都会去游泳,歇凉。有人在河边搭起个简单的木房子给游泳的人换衣,寄存衣服,收点费。建设很喜欢看君姐穿游泳衣。特别是那圆圆的膝盖,看了让他有种冲动。还有就是游完泳回去君姐要洗头发,淋水的肯定是他。他又可以看见君姐那长长的白白的脖子了。君姐不太会游,在水里经常被建设欺负。他要不就往她脸上浇水,要不就潜到水下去扳她的脚,害得君姐人仰马翻似的沉到水里,上来时紧闭双眼,口里吐着水,一副找不到东西南北的样子让建设非常开心。有次建设又潜到水下去扳她的脚,不料君姐早有准备,脚下用劲站定了。建设的手一滑顺着脚摸了上来,摸到了不该摸的部位。建设当时心里一下子就慌了,身体在那一瞬间就膨胀了起来。君姐伸手去水里抓他,嘴里说:又想害我呀,看你咯回往哪里跑。建设贴着君姐的身体浮出水面。君姐的手无意间摸到了建设膨胀得厉害的部位,她抓住了没放,看着建设说:建伢子你长大了。
“去河东火车站。”
“我讲哒是去出差,你刚才听见我跟的士讲去哪里没?我两天就回。”
“我跟你讲了好多遍了,我跟三毛妹子断了,冒得事了,我给了钱给她,跟她讲清楚了我们不可能。她也同意了,讲好了不再来吵我们了。”
“好的,好的。我回来就去帮崽伢子找幼儿园。你莫讲了好啵。”
他把手机放进口袋还说了一句:“一个咯号宝式样的堂客,咯热的天,寻哒老子七哩八哩的啰嗦。烦躁。”
建设也觉得他屋里那个也是个宝式样的堂客。今天早晨出门时他讲了他父亲讲的话人要沾地气。他堂客回他一句:吸么子鬼地气,地气吸多了会得脚气咧。把他气得要死,他恨不得抽她一耳巴子。想到这,建设双手抓住方向盘作死的扭了几下,但方向盘太滑了。
街道上的婆婆姥姥,街办厂里的那一帮堂客们都在忙着给君姐做介绍找对象。建设的妈妈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她们经常聚在建设家,把各个人找到的对象的情况汇总,然后分析对比家境工作收入特长性格长相等,再要君姐按条件优劣分别与他们见面。那段时间建设的妈妈特别忙,因为君姐家只她一个人,所以相亲的场地就定在建设家。对方来了他妈妈就站在门口喊一嗓子:君姑娘哎,过来咧。要不就打发建设去喊她来。君姐在家早就收拾打扮好了。约好了一个来,他妈妈就要早点买菜回来搞饭吃,吃完饭君姐和相亲的对象就出去了。他妈妈就开始洗碗扫地收拾屋子,刚搞完,隔壁邻居就来了,他妈妈又要泡茶拿瓜子开始交流看法和意见。聊着聊着君姐就回来了,十几只眼睛盯着她,张着嘴等她开口,那神态就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的急迫。
建设看着她们几乎每天聚在一起,像开会密谋暴动似的,开始还觉得好玩。可是看见几次君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着一个男人出门去后,他心里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了。他有点烦躁了,他不再待在家里,不想再看见她们帮她找对象,不想再看见君姐跟着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出门。他没人可以讲,只能去外面玩。他知道君姐结婚后就不会跟他一起玩了,不会跟他去公园河边了,不会跟他去游泳了看电影了,也不会再让他帮忙淋头发了,因为她老公会帮她淋。他非常失落,像一个孩子手里心爱的玩具被人强行抢走了一样,他还不能吱声和喊叫。他开始在街上游荡,也不回家也不去君姐那里。他跟着旁边几条街上的伙伴们一起在外面混。他知道这些人里有偷东西的,有扒人家钱包的。有两个天天身上都带着刀,随时准备跟人打架。他们搞了钱就会大吃大喝,每人配包烟。建设不会抽烟还被他们笑称他是细伢子,要他回去做完作业再出来玩。建设不想被他们看不起,什么都跟他们学。他们偷东西时他学会望风,看见有人来了他就大声地咳嗽,或是装着喝醉了的样子大声骂娘。他们扒钱包,他就挤着那个被扒的人,或是站在那个人对面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们那几个里有两个还有了女朋友,建设看着他们搂在一起抱在一起还当着大家的面亲嘴,建设却觉得他们有点不怕丑,那姑娘不好看,比不上君姐。
有次建设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往家里走。那天他们中有人过生日,又搞到了钱,大家放肆喝酒。几个都醉了。他走到君姐家门口时一屁股坐在街边上呕了起来,呕得一塌糊涂。君姐正好跟她新交的男朋友回来看见了,连忙喊那个男的帮忙扶一把送回去。建设看见那个男的来扶他,他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说:老子不要你扶,老子不要你扶。君姐说,建伢子你搞么子喝这么多酒,快点回去。来来,我扶你回去。建设靠在君姐身上,他的脸在君姐的头发上磨蹭着,那股熟悉的味道他又闻到了。酒似乎一下子就醒了,他不知道他俩有多久没有挨得这么近了。
他们那帮人都知道君姐的事。没事在一起闲聊时还经常聊起她。他们都说君姐有点背时,跳了几场舞就被判了两年,你看现在到处都是舞厅,那里面陪舞的女孩子好多八多,随便你怎么抱着搂着都行,看上了哪个只要有钱还可以带到外面去开房。不过他们更多的是讲君姐长得好看。那个说要是我们年纪还大几岁就好了,就可以在那时候跟君姐跳舞了,可以抱着她跳,跳完了还可以跟她那个。她肯定被好多男人上过,肯定是辆公共汽车,不然哪里会有那么多男的来邀她去跳舞啰,还不是都想跟她那个。那个说我有个老兄讲他当年就跟君姐跳过贴面舞,他讲君妹子的胸脯又大又软,腰子又细,搂着贴着真的是韵味。那时候她是我们这里的舞场里的皇后,哪个要是跟她贴了一曲那半个月都回不过神来。那个说那时候好多高干子弟开车来接咧,都是省委的军区的大领导的崽。你想那帮高干子弟花花公子未必会放过君妹子?不可能。那年跟她一起判了刑的不是也有两个高干子弟不。
“师傅,麻烦去一下河西。”
“不跑了,要吃饭了。”
“帮帮忙噻,我实在是有急事,再不赶去他肯定会生气的。”
建设斜眼看见姑娘的膝盖又圆又白,发动了车子。
其实那段日子跟君姐在一起建设几乎忘了她还坐过牢的事,他们讲的那些东西有点信有点也不信,但他不能讲什么。凭他的交往了解君姐不可能是公共汽车,但君姐又确实因流氓罪判了刑。建设一想起昏暗的灯光里被别人抱着的君姐就烦躁得要死。
自从那次喝醉了酒被君姐送回去以后,建设就很少看见她了。他知道君姐现在除了上班外,业余时间都在忙于找对象谈爱游马路。相亲地点还是在他家,听妈妈说好像有了一两个稳定的目标,对方就等君姐开口就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妈妈也语重心长地说两句:君妹子也是遭了孽,判了刑回来家里人都不跟她来往了,她那爹妈也是心狠,讲不要就不要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也要原谅她那时候人细不懂事。我们帮她找个对象安个家也算是在做点积德的事,要是找了个人好靠得住的君妹子下半辈子也有个依靠。
建设呢,每天还是跟那帮难兄难弟混在一起,也不去找事做了。按他们的说法建设也就是打打下手,做个小工,混点吃喝零用,要他自己做点那事他还不敢。他们现在已经把业务拓展到外地去了,建设也跟着去过几次,在火车上他们就开始搞路,他们说原来是吃公交现在是吃铁路,以后要吃飞机。有次在火车上碰到了另外一帮吃铁路的,双方四目恶对打了起来,建设破天荒第一次拿起一个乘客的玻璃杯,把对方一个人的头打破了,对方见血就跑了。他们表扬建设进步了,晚上还给他庆功喝酒。建设也喜欢跟他们一起,不愁吃喝,还可以去外地玩,长这么大还没去外地玩过,最多也只是跟家里人去乡下走走亲戚。
不过这段日子建设得待在家里了。他们中有个人在医院扒了一个老婆婆,白手帕里包了一大叠钱。当时他们笑呵了,说这段日子都不要做事了,可以到外面去潇洒了,建设你不是没坐过飞机吗?我们带你去坐一回。我们去北京,去首都,去看看天安门。还要在天安门广场上照张相。我们几兄弟一人一张,以后拿给别个看,莫让别个不相信。还没高兴够,派出所就开始出来抓人了。原来那个老婆婆是派出所所长的妈妈,那天去医院是给所长的爸爸交住院费的,没想到被扒了。那还了得,派出所的全部出动,一抓一个准。动手的抓了,打配合的也抓了,幸亏建设那天在医院外吃早餐没进去,他一碗面还没吃完就看见那两个动手的笑眯哒地出来,朝他丢个眼色后三人一起走了。
“哎呀,建伢子这几天何什咯老实待在屋里?冒到外面去玩?”君姐一幅眉飞色舞的样子。建设坐在门口,不想搭她的腔。她走过来在他头上摸了两下,又在他脸上摸了下说:“晚上到我那里来吃饭。好久没吃过我炒的菜了吧。我下班就去买点菜,还杀只鸡要得不?那两只鸭等过年我杀了熏成腊鸭给你吃好不?莫出去了啊,菜搞好了我喊你。”
“莫生气了,我就来了。刚刚开会的时候我们老总都看见了我在打电话,他都有点生气了。等一下,我就到了。莫生气,莫生气了。
“师傅,麻烦快点。我跟男朋友约好了去参加他同学的婚礼。我这边公司里会没开完,他放肆打电话催。我跟他好不容易刚刚恢复关系,莫因为这次丢了他的面子又分手了。帮帮忙,我多付点钱好不?”
建设其实经常想着会发生一个奇迹,那就是在大马路上碰到君姐。他甚至设想过,即便是车上有客,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靠边停车拔下钥匙就去追。即便是有交警他也不怕,大不了就是罚款扣车。但是这奇迹一直没有出现。开了这么多年出租,以至于让他养成了开车时喜欢到处望的习惯,有好多次都差点出了事故,但幸亏最后都刹住了车。他有时想这也许是君姐在冥冥中在保佑着他。
“建设,过来吃饭。”
建设看见一桌子菜,还炖了只鸡,还摆了一瓶葡萄酒。
“今天就我们两个人吃,你放肆吃。”君姐先倒好酒,转身去关上了门。
“你还从没看见君姐喝过酒吧,今天陪你喝点。来,喝一口。”
“君姐晓得你心里想么子,晓得你心情不好。可是你不应该到外面去乱搞,那是一帮什么人?!打架扒钱包偷东西做贼,他们迟早会要进去的。你夹菜吃。”
“你吃鸡腿。建伢子你又何什混得他们赢。他们都是社会上混的老口子了,你人从小就老实,又容易相信人,又搞不清外面的事。他们那帮人要是做个笼子让你钻你都会钻。要是有点么子事他们都会往你身上推,到时候你讲都讲不清。”
“你慢点吃,都是你的,你喜欢吃把它吃完都要得,都是为你搞的,你喝点鸡汤,莫哽哒。”
“我晓得你心里想么子,君姐也年纪大了,迟早要结婚嫁人。君姐的事你也晓得,千万莫学君姐的,我是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做错了事,一步错步步错。你也年轻,莫图一时的痛快做错事,跟错伴,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回来后那些日子真的难过,同学亲戚朋友还有屋里人都不理我,都认为我是个要不得的坏人。幸亏是你天天陪我,我真的要感谢你晓得不?建设,来干一杯。谢谢你。”
一瓶葡萄酒快见底了,建设感觉有点晕晕乎乎。他看见君姐的脸彤红的,像一朵开得正艳的红花,他想伸手去摸一摸。
君姐似乎也有点晕了,眼神有点飘浮。
“你热不?我有点热起来了。”君姐边说边把裙子往上拉了拉。露出了那双又圆又白的膝盖。建设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在膨胀。他觉得今天君姐的膝盖似乎有点放光,亮亮的,但不刺眼,泛着一种饱满的温馨的暖光,很柔软。
“我晓得说我什么的都有。说我是女流氓呀,说我是公共汽车呀,说我天天跟男人混在一起,排着队来跟我睡呀。建伢子我跟你讲,那坐牢的日子真的难过。你一定要学好,晓得不?
“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爹妈。我只是年轻好玩出去跳了几场舞,就被判刑。什么世道?君姐没醉,告诉你那时候有好多人想灌醉我动我的歪脑筋,结果他们都被我搞醉了。你再吃点菜。”
“君姐,我想摸摸你的脸,你的脸红得几好看的。”
“来,你来摸。”
“君姐,我还想摸摸你的膝盖,我早就想摸了。”
“建设,我晓得你心里想么子。今天君姐让你摸。你想摸哪就摸哪。”
建设起身走过去,手放在君姐的膝盖上。君姐一把把他搂了过去。
“今天君姐就给你,什么都给你。
“但是你要答应君姐一个条件,那就是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到外面去混了,要学好,去找份正当的工作,犯法的事不要做。你答应不?”
“我答应你,君姐,从今天开始学好样,做不到我就不是男人。”
君姐给了建设。当他们从床上下来时,君姐从身子底下拿出了一条纯白的手帕给了建设。
“师傅,谢谢你啊。”那姑娘丢下五十元就跑了。建设想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还怕找不到男朋友?她那个男朋友也是的,人家姑娘有事你就等一下。现在谈爱就这样霸道,估计这女孩子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君姐最后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对象建设不知道,也没有见过。但是他却听过那个男的说的几句话。他妈妈说过,我们巴心费力的给君妹子做介绍,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都没搞成气,还是自己不晓得在哪里找了一个。
就在那天吃饭后,有天晚上建设回家,正好看见君姐家拉上窗帘。他晓得君姐一般是睡前才关窗拉上窗帘,今天咯早就拉上窗帘做么子。他走到窗下去站在鸭笼上伸长耳朵去听。他听见屋里的人在说话。
“你不会骗我吧?我的事都跟你讲了,我是清白的。你会跟我结婚不?”
“君君,我发誓我爱你。过几天我就带你走。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到我们那个城市去。那里没人认得你。你可以开始过全新的生活。忘记这里的痛苦。好吗?”
屋里面的灯吧地关了。建设一脚踩穿了鸭笼子,鸭子被踩得嘎嘎地叫。建设跳出来,顺手抓起一只鸭,双手抓住鸭脖子一扭,似乎没怎么用力鸭子就不叫了。他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接着还飞起一脚,鸭子也没发出声音。从那以后他自己也不记得有多少只鸡和鸭在他手里就这样不出声了。
“建设你快点回来。他们派了推土机把对门君姐的房子推了。还说我们再不搬过几天也要派推土机来拆我们的屋。”
建设丢下电话,猛踩一脚油门。两只手在方向盘上朝相反的方向扭了几下,这次感觉没有那么滑了。
2014-12-18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