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喜欢的人
2015-05-30张爱笛声
张爱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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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苏童星,周围的人都叫我苏乞儿。童星是我爸对我的期望,乞儿是我生活的现实。我的爸爸是演戏的,跟着剧组天南地北地闯,见到的大人物多了,心也跟着大了起来,总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万人崇拜的大明星。
我却最最讨厌他的狂妄与无知。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到处去等“机会”,不管严寒酷暑,我们蹲在电影厂的门口,只要导演一招手说要群众演员,我们便和身边几百号人一起一窝蜂似的拥过去,丝毫不管那个角色是扮演死人还是僵尸。我从5岁开始拍戏,一直都在扮演乞丐,连导演都说我是“乞儿专业户”。我爸听了很是高兴,老是趾高气扬地跟人炫耀说我是个童星,就连到饭馆里吃碗面条他也要跟人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在电视剧XXX里演个会武功的小英雄,看着面熟吧?”但是其实我在那部电视剧里就只出现了几秒钟,和主角打架时被一招撂倒的无名小乞丐。
我们一开始住在北京一个地下室里,然后又辗转于云南、深圳等地方,用我爸的话说就是——“我是剧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对了,我爸叫苏红雷,和那个著名的演员孙红雷一字之差。但可惜,老天对人都是不同的,一个是影帝,一个是能领到一盒盒饭当片酬都欢呼雀跃的群众演员。
我曾劝我爸,找点别的事做吧,不能一条路走到黑。
我爸说,再等等吧,天就亮了,路就明了。
我说,我不想每天都看别人脸色过日子了,也不想每天灰头土脸的像个叫花子一样了,更不想每天只吃几个馒头,住在地下室里了。你这样,怪不得我妈会离开你。
我爸气急败坏地朝我喊:你别提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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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不喜欢我爸。他让一个本来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
我至今还记得我妈离开时的场景,她跟我说,“童星啊,跟妈妈走,他脑子坏掉了,整天发着明星梦,你要是跟着他,这辈子就完了。”
我妈原本也是个会生活的女人,懂点诗词歌赋,相夫教子,日子虽过得平淡,但至少安宁幸福。后来有一天,我爸兴高采烈地回来跟我们说,他当了一回群众演员,可好玩了。我妈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也一笑而过。可是后来,他说演了一回戏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才是他最应该去做的事,他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再后来,他辞了工作,每天寻找着当演员的机会。甚至把年幼的我也带去当起了儿童演员。
再后来,我妈妈决定要离开。
我妈妈让我跟她走的时候,我内心是很想的。可是我转身看到我爸,他穿着拍戏时穿的灰色长袍,上面全是灰尘,他那样望着我,眼神似深秋潭水,又冷又静。我就那时心一软,挣脱了妈妈的手。
后来有很多次想起,我都怪自己当时心太软。
我曾问我爸,拍戏和我妈,如果让他回到过去选择,他会选择哪个?
他很认真地回答我:“为什么我需要做选择呢?你妈妈就不能留在我身边,看着我完成自己的梦想吗?”
我终于承认,他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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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一的那一年,我以考大学为理由,拒绝了任何演出的机会,我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我脱下脏兮兮的乞丐装,换上了干净的校服。我心里明亮得不行,我终于摆脱了被人叫“苏乞儿”的噩梦生涯了。
我爸继续海北天南地拍戏,无暇顾及我的学习与生活。偶尔一个电话打回来,无非就是说他演了什么戏,比上一个角色多了一句台词,同组的著名演员有XXX还有XX等。没有他的照顾,我几乎没有了经济来源,每天待在学校里吃着最便宜的饭菜,晚上回去一个人住着冰冷狭小的出租屋。可是即便如此,我内心依然高兴,我顺利地向新学校的同学隐瞒了我当过十几年小乞丐的事实,当然也没有告诉他,我爸爸就是个演了十几年戏,事业依旧没有任何起色的群众演员。
后来班主任让我们填一份家庭情况表,上面有一栏是父母的职业。我犹豫了很久,缓慢地在上面填上“演员”二字。我承认我的怯懦,我没有勇气在前面加上那两个字,它让我感到一丝的羞耻。
年轻的女老师看到我填的表后,惊呼道:“苏童星,你爸爸是演员啊,电视剧演员吗?叫什么名字,演过什么片子?”
她只是好奇,并无恶意,我却感觉脸像被火烧过一样,进退维艰。我艰难地开口,“我爸叫苏红雷。”
身边的同学瞬间大笑,“是孙红雷还是苏红雷啊?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爸是影帝呢?苏红雷是谁,我没有听过啊!”
晚上回家之后,我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嘱咐我要好好学习。末了,又讲到他正在拍的这部戏,导演对他很好,经常对他说,“老兄啊,你戏演得不错,下部戏如果有需要,还找你。”
他说得神采飞扬,语气里满满的自豪感。我却脑子一热,冲着他吼,“你懂什么,别人一句客套话,你就当真了?拍了十几年戏,你得到了什么?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傻子,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神经病!”
话筒那边很久都没有传来声音,我缓缓搁下电话,泪水却不自觉地蔓延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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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拨通了妈妈的电话,跟她说,我想跟着她住了。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拒绝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一个人生活,偶尔会跑到学校远远看我一眼,但她也不愿见我,她说她怕自己会软下心来回到那个家里,面对我那走火入魔的爸爸。
跟着妈妈的日子很幸福,有可口的饭菜,有人嘘寒问暖,但我时常会突然想起爸爸,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拍戏的那个地方条件是否艰苦,我那天说的话是不是伤了他的心。
我偷偷地跑去北影那条街上,以为能看到他的身影。在那密麻的人群里找了很久,也没有见到他。倒是有一个电视剧的制片人员见到我,说,“好久没见你了啊,你爸不做演员了,现在改做什么了?”
我很是疑惑,我爸不做演员了?
他笑着说,“上次他拍完我们那部戏后就来跟导演说下部戏不能拍了,以后都不拍了。导演还跟我说你爸的模样很是正经,拍戏也认真,看得出是真的喜欢演戏。不拍了真有点可惜。”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能让他放弃演戏,他爱到深入骨髓的东西,怎么会轻易放弃?
两个月后,我终于见到了他。
他夹着公文包,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黑裤子白衬衣,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模样。他和我妈说,他现在在一家报社上班,和以前的工作差不多,再也不拍戏了,让我和我妈都搬回去,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我妈一开始不肯,他就每天来劝,每天来求。三个月后,我们一家终于团聚在一起。
我问爸爸,你为什么会突然放弃拍戏呢?是厌倦了吗,还是突然想明白了?
他沉默,很久才说,有比拍戏更重要的东西。
回家后的爸爸重复着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每天下班后就坐在院子里听听戏,一边哼曲一边演,如果邻居的几个小孩来看,他演得则更加卖力。
有时候我们一起吃饭,他会突然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比如“我们的国家到了如此危难的境地,每个人都必须崛起,为了祖国而奋斗,而努力!”他正襟危坐,声音洪亮有力,搞得我和我妈面面相觑。他才不好意思地解释,“这是昨晚看的一部电视里的台词,一直在我脑里旋着,不自觉就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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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妈给我打电话,声音焦急,童星,你快回来,你爸演戏时被车撞伤了,现在在医院呢。
我心里又急又恼,他怎么又去拍戏了呢?这么多年来都好好的,他难道又想毁掉这个家吗?
赶到医院时,他已经睡着了。医生说他被撞了一条腿,需要休养几天。还伴有轻微的脑震荡,所以没那么快醒来。
听我妈说,他是下班途中经过一个拍摄场地,导演在教一个群众演员演戏,那演员尝试了几次都演不好,于是他就上前教导了几句。导演见他懂得拍,就让他尝试一下。拍的是一场车祸的戏,他又甚是认真,不小心就被车撞到了,幸好没有出大事。
我心里责怪着他,我妈却说,“唉,我也想通了,他是真喜欢这份职业,怎么也割舍不了的。他这么喜欢,就让他拍吧,退休的老头子,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只是以后,不能让他拍这么危险的戏了。”
妈妈递给我一个发黄的本子,说是爸爸以前的日记和备忘录,让我看看。
我坐在他的病床边,静静地翻阅着他的往事。上面记录的都是他拍的一些电视剧剧名以及扮演的角色,还有属于他的台词。蓝色和红色的笔迹交替着,可以看出他的用心。
翻到最后一页,他写着:决定要放弃当群众演员了。晚上童星打来电话,那一番话让我很伤心,但他说的也没错,是我太自私,不仅让他失去了妈妈,还没能在他身边照顾他,我不是个尽责的父亲。这几天拍的是战争片,非常危险,几次爆破的时候我都会害怕,如果我不幸出事了,那童星怎么办呢?想起他很多年前问我的问题,有没有比拍戏更重要的东西?我现在能回答了,他比拍戏重要得多。
我看着他沧桑的脸和布满老茧的手,突然对以前的事情释怀。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着一件事,大抵就是所谓的热爱了吧。
而在他的世界里,我才是最重要的。这已经足够了。
他醒来后,跟我和我妈说,“对不起,我忍不住,又去演了一回。以后我真的保证不会了。”
我摇摇头,去演吧,我和妈妈都不会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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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以后,他开始了他的演戏生活。在家旁边的街道上,他常常组织退休老人排演话剧。也常常有导演找上门来,要找他演一个小角色。
我跟他说,老苏,演了这么多年戏,你终于受到肯定了。
他总是呵呵地笑,那是因为我演得好啊。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着。
我最不喜欢的人,慢慢成为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