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打雨
2015-05-30万年
万年
[1]
时常想起来的下雨天,发生在中学的时候。那年我13岁,还是一个自卑的胖姑娘,尽管有拿得出手的好成绩,有不错的同学可以千呼百应,但是初中毕业时的800米测验却是心头的痛处。为了让我上下学方便,父母把家迁到了学校附近,不远处是一所大学的操场,里面有宽广气派的橡胶跑道。
父亲的应酬很多,每天回到家都很晚,满身的酒气让他总是打不起精神。我曾亲眼看到他在酒局上,端起杯子灌下了一杯白酒,咕咚咕咚,就好像他每天早起都要灌进的一大杯温开水,65度,我偷偷注意了一下他手边的酒瓶,只为了一单只有半成胜算的生意。后来他终于扛不住了,有一天早上躺在床上没有起来,住了一个月的院,出院时他的脸色好看了很多,远离了酒精的腐蚀,又好像年轻了一些。
出院的当天,有雨,不算很大,却是淅淅沥沥。父亲开着车,突然对着后视镜问我,“是不是要体育加试了?”心突然漏了一拍,热度瞬间炙烤了我的双颊。“嗯,对,5月底吧,”我避开他投过来的视线,看向窗外,支支吾吾。“那就剩下,不到一个月了。”父亲深思,母亲坐在副驾驶,没有搭话。
“怎么样,能行吗?”父亲的口气带有忧虑,而那时,正处于青春期的我,敏感多疑,轻易引爆情绪又不懂善后,由于高高在上的骄傲与自尊,我无法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否定,特别是最亲近的人。我突然恼怒,发出幼兽的怒吼,对着刚刚出院的父亲,尽管我无法相信这样的声音到底是否与自己相关。
父亲把车停在路旁,海啸已过,残垣断壁。“下车!”他保持着仅有的理性强制命令,我已经处在悬崖的一角,而这句话,足以让我愤然坠崖。
用力关上车门后,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离家不远的银行门口。汽车一辆又一辆,行人零零星星,匆匆而过,手上没有伞的我,执拗地站在原地,满腔的怒火堆积在胸口让我呼吸困难,却在冷雨下,慢慢的,好像又找到了自己。
5月底的体育考试,800米依旧是硬伤,对着朋友我只能惨淡地笑笑,心口却被莫名地扯开一道血口,没有迸发,淙淙细流,反而最煎熬。三天后成绩出来,每个人都是秘密地拿到自己的成绩单,而我对着满分的成绩,愣了很久,想不明白,拒绝了同伴的庆祝邀请,放学后冒着大雨匆匆赶回家,母亲穿梭在厨房,对我的疑问置之不理,却还是没有抵过我的软磨硬泡,指了指卧室,我好奇地走过去开了小缝,酒气很大,伴着父亲时不时痛苦的咿呀声,瞬间泪流满面。
那天,父亲出院不到一个月。
[2]
很多场大雨过去,秋天就是下一个季节,而对应的,我们的生命就被无情地抽掉了一截。
有一次做梦,梦到父亲两鬓斑白,他走在滂沱的大雨中,没有打伞,却神奇的没有雨滴落在身上。他远远地望着我,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像是电影中惯常的拉镜头,一寸一寸,衬着雨滴罩起的白色雾气,父亲慢慢地要从我的眼界中消逝。梦中我被捆绑在原地,嘶声裂肺的哭喊,我拼尽全力挣扎,努力伸出双手想要勾住他的衣角,像儿时他带我去商店买糖果的姿势,父亲的双眼涨满了雾气,与氤氲的雾团重合又清晰,最终消失不见。
他还是要老了,在混沌的,模糊的年月光线中老去,老得矮小,老得沉默,老得日渐让人心疼。
我们之间鲜有长时间的交谈,最近的一次谈话在几天前,他说:“我在你奶奶家排老四,上面有父母得力的哥哥,下面有父母宠爱的弟弟,我在中间,就像一碗夹生饭,没人注意,于是我学会了沉默寡言,学会了在眼色中不让自己受委屈,所以我的感情慢慢变得淡薄,就算有再多的话想要表达,说出来的往往也只是只言片语,喜怒常挂脸上,更是难讨人喜欢。”
父亲十八岁的时候曾经一度感觉到绝望,村子里的老师说他可能会因为自己有地主的家庭背景不能参加高考,那天他绕着村子跑了很久,除了蒸发身体的水分让自己不断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外,没有任何种方法能消除切肤之痛的窒息感,他不能去抱怨家庭也无法选择。后来他抽搐在家门口,听着屋内不安生的打闹与粗俗的交谈,那一晚父亲没有回家,他直接回到学校守着学校的大门过了一夜。在他百般的坚持下,村里的书记懒洋洋地给父亲开了家庭背景证明,父亲说那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的重要,他紧握着唯一的希望,“从那次以后,我就知道了,我的命在我自己的手里。”
有一天我在上课,突然收到父亲的短信,“姑娘,我老了以后不用你照顾,我去敬老院住,带着你妈,省得到最后连你都会厌烦我。”下午一点四十五,我收到了父亲这样一条奇怪的短信,电话打过去,却是母亲接的,电话那头她简短地说,父亲在饭桌上听到了一个老人与子女矛盾的事儿,心里不太舒服,现在喝多了,正在睡觉。
挂了电话,我躲在厕所小声地哭,我被父亲沉重无边却笨拙的感情磨破了。
只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为自己没有明确蓝图的未来努力打拼,看上去要千锤百炼才能做到金刚不坏,但是在那一个瞬间,兵荒马乱,弃甲丢城,我还是幼年的胖姑娘,自卑的,敏感的,弱小的,脆弱的,爱哭的,骄傲自满却一无所有的少年。
[3]
“我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说!”
前两日的梦境里,大雨忽然将至,让人疲惫无依,我又看到了父亲直挺的后背,憋在喉咙的话冲口而出,却只是这样一句没有实质意义的字句。
雷鸣与电闪,整个世界就要被撕裂,却依旧还有日光倾城,而父亲站在日光泄露的交际线处,没有转过身,背影湿漉漉,一点点融化。
破旧的、易碎的世界中,他只给了我这样一个沉默的剪影,而世界末日给我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4]
离开家里,独自在外求学,倒也过了很长的时间,像一部漫长又被升格的晦涩影片。
慢慢地开始习惯在穿梭陌生城市时收敛自己的面部表情,有时坐在温暖灯光的公交内,面孔映在肮脏的车窗上,有时是傻笑的,有时是嘴角向下的,有时是带着哭过的痕迹,更多的时候却是面无表情的,沉默的,一如父亲。而很多时候面对这样的自己,潜意识中开始把父亲的面孔与自己重叠,皮肤暗一些,眼睛小一些,嘴巴小一些,勾勒完了,也就心满意足,像是回了一次家,暖融融。
最近开始给父亲打电话,几乎到了每天一个的程度。而他总会抢占先机,先问我有没有在学习,有没有好好吃饭,接着就像枯干的河床,紧闭自己,听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我的一天,琐碎繁杂,其中夹着大量的空白,彼此在电话两端沉默,父亲却从没打断我,哪怕他手头还有紧急要处理的事情,就算此时手机插进了一个电话,他也安静地让它们呼叫等待。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和母亲说再多话,流再多泪,心中的慰藉却敌不过与父亲之间的沉默。
像是回到了最原始的时代,我躲在真空状态下,安稳祥和。
其实,我和父亲一样,从高中就离开家一个人住校。独来独往,自恃清高的性格让我有了更多独处的时间,不愿意讲话,不愿意表达,声音在耳边好像是飞鸟,溜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班主任找过我的父母谈话,那天他们驱车几百公里,千里迢迢来看一个几近抑郁的孩子,把我从学校带出来后,我猛然瞥到母亲在一旁偷偷抹泪,父亲有意的在松弛脸上的肌肉,他在试图让我放轻松,试图找个好的话题带我出来。吃饭的时候,我低头吃菜,留意到对面的两个人没有动筷子,下意识地我缩了缩肩膀,顺从地把筷子放到一旁,靠在椅子上没有抬头。包间外面人声喧闹,尽管是阳光充沛的尚好六月,屋内的气氛却如同我梦里冷飕飕的黑暗,让我不安与战栗。
沉默的空隙中,不断地有菜被端了上来,一道又一道,都是我爱吃的。服务员说完“您的菜齐了”后,轻轻地关门出去,这时,在我左前方,一个干涩的、悲伤的、低沉的声音传来,“姑娘,是爸爸对不起你,你别把自己关起来好吗?”
我从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接近崩溃的边缘,带着哭求与绝望,这种冲击,好像小的时候,第一次因雷鸣声从睡梦中挣扎地清醒过来,以为被全世界抛弃。
这样的心情,就像毫无预兆被开了刀的痛苦。
我原来这么坏过。
[5]
不喜欢在雨天打伞,所以雨天在脑中的概念与湿透有关。
有过很多次不清晰的不记得,又有太多次清晰的记得。
烙印在胸口,日久难愈。
少年时加入了一个协会,在暑假有了去港澳采风的机会。临走前父亲要给我办全球通,我却因为麻烦而硬生生拒绝。
在香港的第三天晚上,夜雨,维多利亚港在光线下异常的梦幻。同屋的姑娘因为白日的劳累已经沉沉睡去,我轻轻起身走了出去。
因为下雨,港口有些空旷,雾气缭绕,像是人造烟雾,每一个路灯在夜雾的包裹下幻化成了温柔的茧,随着不远处起伏的山峦,温柔的静谧。
我找了一个椅子坐下,有好心人走上前想要为我打伞,我笑笑摆手说谢谢,不用了。
闭上眼睛后,耳朵里开始出现刺耳的长鸣,尖厉得让我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头部,慢慢安静下来,又好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缥缈的,令人绝望的。
第一次感受到父亲接近崩溃时的感受,四海潮生,波涛汹涌,万籁俱寂,却无人相拥。
得到的,失去的,离开的,又回来的。
眼泪与雨水混合,刺痛着我还稚嫩的皮肤,酸疼。
我想家了,想每一个下雨的夜晚,与父母一起躲避恐惧的自己。
所有的灯光被雨水洗涮得发白,泡在海港上,像是一艘艘归家的小舟。浓郁的树丛郁郁葱葱,雨滴敲打着,像是啜泣声。
[6]
我们时常离别,在形形色色的离别中,我们早已磨硬了心智,胸口那块柔软的地方被我们用情感遮掩,只是,很多时候我们都忘了,人的心,实则是一个很脆弱的东西,它的脆弱可能超过了你的想象。一个鸡蛋的破碎,一块玻璃的打碎,一个茶杯的摔碎,都比不过人心破碎的时间,“啪嗒”一声,在你耳边一秒而过的声音,却昭示着构成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感就此死亡,此后无论十年八载,无论死水一般的生活还是轰烈的死去,都再也不会找到。
只是永恒都在心中生长。
[7]
大雨下,父亲走在前面,依旧直挺着背脊,脚步很快。雨水一条又一条飞过他的身体。
我从学校小跑回家,因为没有打伞,所以取下书包挡在头上。我还是一个胖姑娘,迈过一个又一个水洼,躲过每一辆汽车溅过来的废水,突然很想大声的唱歌。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我用力奔跑,在穿过每一个街角的温暖路灯,跑向不远处停在原地,转过身微笑等我的父亲,用尽全力,跑回家。
夜雨中的世界,是模糊与悲伤的,也是安静与温暖的。
拉出一床干净的被,躺在没有开灯的房间,身边是简短交谈的父母,竟也发现了,躲藏在乌云后,一闪一闪,难以觅见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