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阳光为伴
2015-05-30李雨丝
李雨丝
我想起张老师在课堂上的谈笑风生,想起他果断直白的嗓音,想起他给方小达解难的故事,想起那天在圆圆的金色光芒前,他微微低着头,对着小仔说些什么的样子。
自习课,平头菜从背后戳了戳正看闲书的我。
“干吗?”刚读到尽兴处,我有些不满地回过头。他啧一声,让我看班门口。我扭回去,发现班门窗户上正探着一颗脑袋在瞅我们。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赶紧把书塞回抽屉。可是紧接着我就发现,这颗脑袋既不是班主任,也不是教导主任,更不是秃顶校长。本来就不怎么安分的班级,都悄悄瞥着门口的陌生人,一个指给一个看。就在大家纷纷猜测的时候,那颗脑袋竟然自己开门走了进来。
是个中年男人呢。是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他高高的骨架支撑着自己瘦瘦的身材,皮肤有些黑,额上有道伤疤,整个面庞透着一股坚毅,眼睛充满趣味性地看着我们,在教室里踱来踱去。
班里有些人按捺不住了,一个个放开笔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这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上,等着他说些什么。(总不可能是沉默地进来遛一圈再溜出去吧。)
可是等了约莫半分钟,这个男人还是一句话没说,反而停在了我的同桌——小仔的旁边,翻起了他的语文课本。我注意到他的手,又大又宽,可更显眼的是那积年与主人融为一体的刀疤。
小仔头也不抬地坐在那里。这小子,平时就是个闷棍豆芽菜,老师同学都没人怎么搭理他,这会儿一定很不适应。
我也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写作业,教室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骚动又寂静。
“你是谁啊?”
就像刺啦一笔划开纸张的声音,平头菜这个愣头青竟然憋不住,直接大声地问了出来。我一方面暗自喊了两声替他害臊一下,一方面也有些期待地稍稍抬起了眼。
男人回头瞧着平头菜的眼神有意外,却也有一股欣赏的味道。他竟然笑出了声,然后放下小仔的语文书,环视一圈,郑重说道:“我是你们崭新的语文老师。”
“崭新”这个词用得可实在太奇怪,平头菜想也没想就接了话头:“老师,你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新老师也忍不住扯起了嘴角,食指指着平头菜,晃着头,一副“你呀你”的神态。
这场自习结束在一声班主任的清咳中。刚刚还笑得找不到眼睛的家伙一个个低眉顺眼回归到窝囊在课桌的状态。新老师转身看到班主任,哈哈两声走了出去。两人前脚一走,我们后面就开始议论纷纷。
“老赵真跑了啊?”老赵是我们以前的语文老师,被市里的学校高薪挖走了。
“跑就跑呗,我觉得这个新老师好像很有意思。”
“臭词乱用的新老师。”平头菜出声笑道,“什么崭新,还崭旧呢。”
这时候,旁边的小仔有些不耐烦地把语文书摔到桌上,嚷了一句:“能别吵了吗。”
小仔很少说话,我虽然是他的同桌,却也几乎没听过他的声音。此刻他的声音有些处在变声期的沙哑,泛着撕裂的味道,像一头粗暴小兽。干干瘪瘪的身子好似发育不良,每一年都比我们矮半头。他说完这句话后,胸口起伏不停地开始喘粗气。
我想,小仔大概是讨厌新的语文老师吧,因为他刚刚翻了他的语文课本。小仔这怪癖的性格,也许有什么极度的隐私洁癖呢。
对于第二天的语文课,大家都变得期待起来。当昨日的男人真的走上讲台时,大家都忍不住发出“唔——”的长音。
“我姓张,名帅。”转身刷刷两个大字,粗犷大气,“应验了‘人如其名之说。”
还真是个幽默的老师呢!我们配合地笑了出来。料想他也一定很有魅力吧。
寒暄没做多少,张老师就开始讲正课。这堂课上诗歌,进入主题之前,张老师说要请同学来背背诗,顺便认认大家的脸。我看到几个学霸都不安分地扭起了屁股,大概正处在讨得新老师欢心的兴奋阶段。
结果,张老师拿出点名册,大手一划,洪亮地点道:“周舟!”
周舟就是小仔的大名。我们叫惯了“那个小仔”,一时间听到这个名字都有些陌生。几个学霸像泄了气一样驼了刚刚挺直的背,有些怨怨不满地看向小仔。
“周舟,给我们背一首诗。”张老师说,“你最拿手的。”
隔了几秒,小仔闷声说道:“我不会。”
嗡嗡的声音借由空气传到大家的耳朵里,爱起哄的人开始笑。
不过,仔细一想,他确实不会啊!他怎么可能会吗,一个语文120满分却从来没上过80的人。
“‘床前明月光也不会?”张老师竟然有些愠怒,却仍然是笑着问。可是这笑带着一阵强烈的寒意,几个起哄的学生都闭嘴了。
教室一下子陷入了安静。
“不会。”小仔依然闷声说道,因为我们的安静变得更加清晰。
我看到张老师的表情不自然起来:“不会?”——扬起一个声调,“你对得起你爹妈吗?”
小仔一动不动。
我听到平头菜嘟囔道:“神经病啊。”
是啊,这个张老师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和一个学生如此斤斤计较。或者,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来个下马威?
那也未免火势略大。
“站着听课。”张老师冷声呵斥道。
这阴晴转变太快,刚刚还和大家其乐融融,现在却如此严苛,果然他身上那些伤疤不是虚的。大家都不敢做声了。“同桌来背。”张老师摆摆手说道。我一听,赶紧屁滚尿流地站起来,开始背《沁园春》,因为惊吓,有些结结巴巴。
一开始,大家和我一样,都处在惊恐的状态,很是担心未来的语文课。可是接下来,老师一开讲就回归到了自我介绍的状态,风趣幽默,课堂变回了生动轻松。很快,我们便忘了一直站着的小仔。
直到下课后,旁边凳子移开发出的声音才让我想起了被罚的小仔。此刻他已经坐下了,又软软地趴在了桌子上,毫无生气。
我想了想,还是凑过去安慰了他一句:“你运气太不好,正好被点到第一个。别太难过了。”本来以为他不会理我,却见小仔把头面向我,狠狠地怒视着我,仿佛是因为我他才被罚。我刚想开口,平头菜拍了我一下,不客气地说道:“行了,你没事招惹他干吗。别扭着呢。”
张老师可是深得学生喜爱。女生的偶像,男生的哥们儿。“那就是一个字,潮!”方小达是张老师的铁杆粉丝。这家伙,成绩像烂泥,还总是违规违纪,打架闹事。自从有了张老师,像是找到了人生的导航,把张老师当神一样崇拜。平头菜说,方小达在外面被群殴的时候,张老师上去揍翻了那些人,用的是道上的方法,而不是身为老师的恐吓。
从此,他便征服了方小达以及他的一杆小跟班。
一听方小达又要开始他的“布教活动”,我们赶紧回到各自座位。下节是语文课,小仔正拿着笔使劲地涂刮语文课本。
他和张老师的关系看起来依然没有好转。那之后的语文课,张老师几乎节节必点小仔回答问题。虽然这些问题往往简单,小仔却屡屡回答“不知道”。罚站小仔渐渐成了我们见惯不怪的场面,甚至快成了语文课的象征。
平头菜说,老张好是好,就是老针对小仔,大男人的,没点心胸。方小达一听就拍桌子喊道:“说谁呢?张老师你也敢说?是那个小仔自己不知趣好吧?给他台阶都不下,什么东西!”(当然,我转述得很文雅了,方小达原话粗暴多了。)
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方小达开始时不时欺负小仔。走过路过敲打一下他的头,让他给自己跑腿,扔了他的作业,把他桌子上的书架掀翻。
小仔对此基本都是面无表情,忍气吞声。
“窝囊废。”平头菜教训过他,“敢跟东东(东东是我的名字)嚷嚷,敢跟老张叫板,你怎么就不敢跟方小达作对啊?”
对此小仔也毫无反应。软软地趴在桌子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天下午活动课,校园的喷泉开了。
学校喷泉很少开,只在特别的日子——比如领导来访、教师节、校庆、开学典礼的时候才开。
没下课我们就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心痒得不得了,活动课一到,几个男生就一哄冲向了喷泉。
我和平头菜也跑了过去,脱了校服外套在边上淋水,和几个别班的男生打起了水仗。突然,那边传来了喧喧嚷嚷的声音,我们以为是教导主任来了,赶紧穿好衣服看过去,却发现是方小达一群人架着一个人正往喷泉这边走。
那个人正是小仔。
小仔此刻拼命地想要挣脱他们,可是六七个人齐齐架着他,像是提着一只要进贡给酋长的野猪(可是小仔也未免太瘦小),向着喷泉这边一哄而来。
他们全都吼着欢呼着,只见走到喷泉边,一下子把弱不禁风的小仔扔进了满水的池子。
水是不深,可是旱鸭子被这么呛一下还是不好受。小仔挣扎着直起身,一向或面瘫或愤怒的脸此刻扭曲起来,痛苦地吐着水。方小达一见小仔站起来,伸手就要把他的头再按下去。
“还有完没完!”这时候,我身边爆发了一声怒吼,让方小达伸出去的手凝结在空气中,愣了一下。
平头菜最见不惯欺负弱小了,他快步走上前去推了一下方小达,方小达没做好准备,一下子被推倒在地,顿时也怒火中烧。
“平头菜你管狗屁闲事啊!”
“这狗屁的闲事我真还要管了!”平头菜挽起湿漉漉的袖子,已经准备开打了,“欺负小仔有意思吗?你怎么不来欺负老子啊?”
“呵?”方小达已经站了起来,“您这是英雄救美?”旁边,他的小跟班配合地放声大笑,紧接着,一群人围了上来,把平头菜团团围住。
平头菜青筋都爆起来了,正挥起拳头准备上,一声“都给我回教室去”喝住了所有人。张老师站在人群后方,黑着脸,抱着手臂。
“你们是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张老师冷声怒吼,“还不回去!”
方小达不敢违抗张老师,虽然气没出就这样回去很窝囊,但还是一声不吭地带着人走了。倒是平头菜冷哼一声“切”,去把还在池子里泡着的小仔拉了出来。
“快跟人家道谢。”人群散去,张老师平静地站在平头菜身后,对小仔说道。
小仔吸了吸鼻子,拧干湿着的外套,没有理会张老师。
“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张老师对小仔说,。
小仔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看不到张老师一样,甚至转身要走。
张老师一下上去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头掰向平头菜,另一只手重重按了下去:“说谢谢。”
小仔本来苍白的脸瞬间涨红,这一压仿佛让他的脾气突然集中爆发。小仔挥手打开了张老师:“要你管啊!”喊声很大,是我听过的这颗豆芽菜发出的最大的分贝。像是拼了命的,要喊给张老师听。
他喊完,怒视着张老师,转身跑着离开了我们,好像我们刚刚将他囚禁在这里拷打了他。张老师被甩开的手垂在两边,自己的威严仿佛和小仔一样在喷泉里浸泡了一遍,湿漉漉,不成模样。
“别跟他计较啊,平头菜。”张老师有些无奈,苦笑着对平头菜说。
平头菜刚刚一直没反应过来。到现在他终于明白张老师在做什么了,红着脸摆手说:“没事没事,我又不是为听谢谢才帮他的。我就是看不惯方小达他们欺负他……”
“总之谢谢你了。”张老师的声音里含着深深的歉意,仿佛平头菜刚刚救的是他,而不是小仔。
“没,没事……”平头菜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粗线条的他不习惯这样尴尬的局面。
可能是张老师把方小达叫去训斥了一番,方小达收敛多了。可是张老师与小仔之间的隔阂却仿佛越来越深,那之后的小仔,被点名发言都不起立了。张老师顾全全班同学,也没有和他太过纠缠,但是有事没事还是要叫他去办公室或者回答问题。
“这两人真拗。”平头菜说,“本质上一个脾气。”
作文课的作文终于发下来了,大家都特期待地望着课代表手中的作文本。这可是张老师改的作文呢!以往的老赵刻板得很,总是要求大家按“三段论”写作文,作文课很恶心。可是张老师上的那堂作文课真是太精彩了,“想写什么写什么”的论调让全班同学群情激昂奋笔疾书。
我翻开自己的作文本,看到了张老师写了满满一页的评语。我心情激动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发现自己精心设计的部分都被他体悟到了,那种知己感让我差点要哭出来!要知道,作文40满分我可是一直上不了30分啊!
我着急地想和别人分享我的心情,小小炫耀一下,眼睛一偏就看到了课代表放在小仔桌子上的作文本。
不知道为啥,我特想看看小仔的作文会写些什么,又被评了什么。一是因为他和张老师特别的羁绊,二是……大概是为了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吧。
我拿起小仔的作文本,翻了开来。
然而,映入眼帘的字迹却令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小仔写的,竟然是诗。
这诗很长,足足有五六页,其中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生僻字。诗的大概意思是讲一只独眼鱼,遭到其他所有鱼类包括自己亲人的嫌弃,想要出走大海的故事……我只记得了最后两句:“死若鱼干与太阳为伴,不与肮脏同流。”
我懂点诗。被这诗的想象力与气势所震到。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孤小怪癖的豆芽菜,竟然会写出如此震撼人心的诗。而且,他的钢笔字,也很明显有练过的痕迹,强力、有劲,跟我预想中细细长长歪歪扭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我愣愣地读着小仔的诗,读到最后,期待地看向张老师的评语(此刻我已毫无优越感),却只看到一行字:朽木不可雕。
我惊讶地望着这五个字。张老师这是什么意思?他在说小仔的诗写得不好吗?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首天才的诗啊!张老师这是怎么了?难道他真的如此小肚鸡肠吗?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作文本被人一把抢走。
“哟,周小仔的诗?”方小达拿着小仔的作文本,调侃地翻了起来,“是‘床前明月光吗?”
“方小达!给我。”我有点着急地伸手去抢。
“这又不是你的!”方小达白了我一眼,轻松地躲开了我,“看到没有,这写的是周舟,不是东东。”
“你别偷看人家作文。”我恼火地喊他。
“偷看?”方小达笑了出来,打量了一下我,“那你以为你刚刚在干吗呢?”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了。想到刚刚偷偷摸摸翻开小仔作文本寻求优越感的样子,我的脸刷一下红了。
“小仔子还会写诗?”方小达不理我了,自顾自翻起了作文,“这天下还真是大乱了。”
“还给我。”冷不丁地,小仔出现在讲台,他有些生硬地说着,看着方小达手中的作文本,目光很凶。
方小达看向小仔,笑了笑,迅速翻到诗歌的最后一页,亮给他看:“这种东西你也要?看到没有,朽木不可雕!垃圾就该扔到垃圾桶里!”
说着就要往垃圾桶走去。
小仔一下子冲了过去:“我说,还给我!”
方小达躲过了小仔,却又有些意外:“哟,还会反抗了?几天不欺负你有进步啊!”
“还给我!”小仔嘶哑着嗓子干瘪地喊着,一下又一下,抢着方小达手里的本,却又一次又一次被轻松躲开。
他实在太瘦小了。
方小达的小跟班此刻也都聚了过来,围看这场好戏。几个人把本子抛来抛去,逗着中间的小仔,听见小仔一声又一声吃力的“还给我”,大声地笑着。
本子又回到方小达手里,这一次方小达没有扔出去,他高高地举起来,看小仔一下又一下跳着去够却够不到,左手一把推开小仔。
毕竟是教室,空间很小。小仔跌在一个凳子旁,抱着凳子跪在那里,重重地喘气。
“起来啊!”方小达冲小仔说,“不然我扔咯。”
可是小仔还是扶着凳子,喘着气,没有起身。
“这么点程度就不行了?起来。”方小达上去拉起了小仔的领子。
可是方小达一松手,小仔就重重跌回到地上。他扭曲地躺倒在地面,双手死死抱住了肚子,冷汗从额头落下。
“喂……”方小达有些慌了,“你干吗,别装,我可没把你怎么着!”
小仔根本没有力气理会他。他的嘴唇泛白,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方小达吓坏了,赶紧把作文本塞到他怀里。
平头菜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一看到方小达一群人又围着小仔,小仔这副样子,就生气地推开了方小达,上去抱起了小仔:“你们太过分了吧!怎么老欺负他!闲得没事做吗?”
方小达吓得往后一撤,摆着手说:“我们这回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他就这样了!”
“别愣着了,帮忙扶起来送校医室啊!”平头菜粗暴地冲方小达吼。方小达这才反应过来,刚要上来帮忙,突然被一个人用力推开了。
张老师!
他拨开围着的人群,疯了一样又推开抱着小仔的平头菜,自己抱起了小仔。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张老师回头怒吼我们这群男生:“你们他妈的对他做了什么!”
这声怒吼出自张老师,像7级地震一样,一下子吓哭了方小达:“我们什么也没做!张老师,我们什么也没做……”
可是张老师已经没心思理会方小达了,抱着小仔就往外走。平头菜跑着跟去帮忙,方小达被吓得抽抽噎噎,有些发抖,可能以为小仔真出了什么大事。
混乱终止在班主任到来时,他让所有同学各自回到座位,然后说小仔已经被送去医院了,让大家不要担心。
我们惊魂未定地回到座位,女生拉开了窗户,风吹进来,让我们火燥的心情一点点平息。
平头菜回来以后已经放学了。班里没有多少人了,只有我在给小仔收拾没带走的书包,看见他回来,第一句就是:“小仔怎么样了?”
平头菜摆摆手,坐回自己的座位。
“什么意思?”我有些不好的联想。
“没事。”平头菜舒了口气,“急性阑尾炎。”
听到这里,我也舒了口气。总算,他没事。没事就好,没事万幸。
可是看着平头菜的表情,我知道他还有话没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东东,”平头菜望着窗户外面,靠着椅背,慢慢地说,“你觉得张老师是怎么对小仔的?”
张老师?我想了想。张老师对小仔,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刁难。好像一个难缠的老师一样,总是管着小仔,处处与小仔作对。可是……想起今天他抱着小仔离开的背影……好像,也不是单纯地为难呢。
“张老师是小仔的父亲。”平头菜说。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张老师是小仔的父亲,教会他读书写字,教会他学诗写诗。小仔12岁那年,他说要去北京做流浪诗人,因为小仔妈妈的阻拦与反对,他毅然与小仔妈妈离婚。妈妈从此像疯了一样,对小仔灌输着“以父为敌”的思想。“他的妈妈就像一头醉酒的狮子。”平头菜告诉我,“站在那里,除了发疯,就是发呆。”
小仔开始恨着父亲,是这个人,去了北京,抛弃了他们。
酗酒的妈妈很少关心小仔,沉溺在被抛弃的悲伤里。小仔从12岁起,就等于失去了双亲。独自生活在这个偌大的世界,就像蔚蓝大海里一只孤独的鱼。
流浪北京的张老师,在漫长的旅程中,开始思念平静的日子。他很爱小仔,他一直不间断地给小仔写信,也悄悄关注着小仔。可是距离与误解,让小仔只是对他充满怨念与愤恨。他终于打算开始重新生活,却不知道,小仔早已失去生活的方向,很久了。
“我喜欢老张,”平头菜突然问我,“你喜欢他吗?”
“我?我也挺喜欢他的。”我告诉平头菜。
“是啊。”平头菜起身开始收拾书包,“你知道吗,他可以做1000个学生的好老师,却做不了一个小仔的父亲。”
我想起张老师在课堂上的谈笑风生,想起他果断直白的嗓音,想起他给方小达解难的故事,想起那天在圆圆的金色光芒前,他微微低着头,对着小仔说些什么的样子。
他是不是以为,小仔还是那个在他的臂弯里努力习字的小仔,还是那个会用力记忆艰涩诗句的小仔?
早就不是了。小仔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小仔,就如小仔的诗句,他也许再也无法读懂一样。
我望着张老师渐渐化成圆点的身影,这样想着。
张老师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融着暖暖的橘色光芒。他和小仔一样,弓着背,然后倏忽一下,消失在了校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