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吹
2015-05-30董陆明
董陆明
一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美帝怕人民,而是人民怕美帝——”
“停——小明叔,你再唱一遍!”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美帝怕人民,而——”
“停——小明叔,你想害死我呀,记住: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明天开大会你挨着留柱站,跟着留柱唱。你看人家留柱,不管学啥,一遍就会。”
老师成学简直是在求我了。可我心里并不高兴,因为他同时也在表扬留柱。留柱是小地主。小地主总是抢我的风头。这个小地主,不仅我爹向着他,成学暗地待他也不错。
“我不挨小地主站,有人唱得比他还好。”我看一眼仝小凤,对着成学说。
“小凤,你过来。”
“我不去。小明唱错,把我也会带错。”
仝小凤脸仰着说。
有人笑起来。
“这样吧。”成学挠着头发,“小明叔,明天,你——你要是记不住歌词,就光张嘴别出声——”
人们哄地一下都笑了。
“笑球哩!”我恼羞成怒,火冒三丈,使劲把手里的红缨枪杆往地上一顿,扬起脖子大声说道:“明天看哪个兔孙才会唱错。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美帝敢来,老子扎死他兔孙!”
那年我十一岁,上小学三年级,是毛主席的红小兵。一天到晚雄赳赳,气昂昂,扛着红缨枪。除了开大会,批判帝、修、反,我们也读书。读书主要就是读毛主席语录。除了读毛主席语录,也读课本。课本上有《少年英雄哥隆》,是写越南小英雄哥隆埋地雷炸美国鬼子的。还有一篇课文名字忘记了,是写我们打下了一架美帝的侦察飞机,书上画着大鼻子美国鬼子举着双手向围拢来的人民群众投降。还有一篇课文,名字叫《少年英雄刘文学》,内容是一个老地主偷生产队辣椒被刘文学同学发现,刘文学同学勇敢地呼叫社员们来抓地主,地主竟然把刘文学同学活活掐死了。美国鬼子你快点到我们这儿来吧,让我们用红缨枪扎死你。让我们用红缨枪扎死你——我们的红缨枪都装上明晃晃的铁矛头了。
我们的红缨枪原本没有铁矛头。一根桐木棍前边削成矛头样,刷上白漆,挨着矛头缠上几根用红墨水染红的红布条,这,就是我们原来的红缨枪。我们的红缨枪能装上铁矛头,多亏了那只狼——去年冬天,保中家猪圈里跳进一只“青头灰”(一种较大的狼),想吃他家老母猪刚下的小猪娃。母爱的力量是无敌的。老母猪为了保护小猪娃与恶狼殊死拼搏,保中爹——我叫他进仓哥——惊醒后,情急之下,拿起保中的红缨枪就向狼戳去。虽然没有铁矛头,也把恶狼吓跑了。狼吓跑了,保中爹也吓瘫了。狗怕摸,狼怕戳。可是没有铁矛头的红缨枪戳到狼身上顶球用。狼若是知道真相,它才不跑呢,非掉头把保中爹吃了不可。没有铁矛头的红缨枪其实就是根桐木棍。老话说,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桐木棍比麻杆强不了多少。所以保中爹才吓瘫。
从那以后,我们李沟人若是经历了什么危险的事,事后往往都这样感叹:妈呀,今天这事,我可是进仓戳狼——吓瘫了。进仓戳狼——吓瘫了——这句歇后语,只有我们李沟人才明白其中的含义。就像汉语中的那些成语,只有中国人才懂得其中的含义。我们李沟有很多只有我们李沟人才明白的歇后语。自然每个歇后语后边都有故事,而且那些故事往往连着故事。嘿嘿,若是让张艺谋、冯小刚等大腕们知道了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肯定要诞生大片。大腕弄大的,小腕弄小的。比如我现在写的这个小说,就是由这句歇后语引出来的——前一阵从电视上看到老家暴雨成灾,我往老家打电话,成学家的儿子大宝就这样跟我说:“妈呀,小明爷,我这回可真是进仓戳狼——吓瘫了!我拉着媳妇抱着娃子刚跑出来,大水就下来了。三十多米高的水头,我家那三层楼一下就被冲倒刮没影了。我日他妈,上边的水库大坝是保中领着人加固的,他偷工减料……”他这话让我一下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被第二天要出差的妻子骂到书房,后来神使鬼差打开电脑——直到天亮后妻子醒来又骂我,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在写小说——就是你看到的这篇。
回头咱还说当年——保中爹是铁匠,第二天就给保中的红缨枪装上了铁矛头。保中把铁矛头磨得明晃晃,把我们眼气的不行。我们都去缠保中爹。保中爹说,好吧,给你们都装铁矛头。以后遇到狼,你们要一起戳狼。狗怕摸,狼怕戳。狼是铜头铁腿豆腐腰。碰见狼就往狼腰上戳。于是,我们都换上了明晃晃的铁矛头。美国鬼子还有那些大狼小狼,你们都快快来吧,让我们用红缨枪把你们扎死。还有狗日的地主们——美帝太远,我们又不在边疆,美帝怕是到不了我们这里就被逮住了。地主,村里就有。可是一想到我们李沟的地主,我就十分郁闷!
二
我们李沟村只有一户地主,就是留柱家。留柱家只有五个人,他爷,他娘,他两个姐姐,还有他。他娘他俩姐一天三晌去地干活,低眉顺眼,走路看脚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破坏活动。留柱的爷会看病,老地主头发胡子都白了,给人看了病,就去挖药材。一些药材让他洗洗晒晒切切碾碾让来看病的人们吃了。还有些拿到赵沟的供销社换了盐、煤油、火柴和小地主留柱的铅笔和作业本。按排行,我该叫老地主“三老爷”,我爹该叫老地主“三爷”。我爹以前一直叫老地主“三爷”。村里人也都按辈分叫老地主三太爷、三老爷、三爷、三伯、三叔等。我小时候也叫他三老爷,后来才不叫,再后来,保中、保社也跟着我不叫。因为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大人让我们叫,我们都说,亲不亲,阶级分。再让我们叫老地主爷,我们就告兰工作队。一天晚上,因为我白天叫了留柱爷“老地主”,爹娘晚上竟然联合起来围攻过。我爹先骂我:“小兔孙,你不叫他爷,也不能叫老地主。我再听见你叫一句老地主,看不抽死你!”我娘也说:“小明,咱一家得过人家的大济。不是你三老爷当年教你爹念书打算盘,你爹也当不上大队会计。”我说:“地主都是黄世仁,地主都是刘文彩。他教我爹打算盘,是想让我爹跟他当管家穆仁智,替他收租子。”我爹说:“小兔孙,我看不抽你一顿真不中!”我娘把我搂到怀里说:“小兔孙,地主跟地主不一样。小时候你叫蛇咬住脚指头,不是人家给你吸出毒水上药面,你可活不过来。再说,是人都会得病。你哪天有病还得让三爷看,吃三爷的药呢!以后可不敢再叫人家老地主了。”我心想,我才不会有病呢,就是有病也不让老地主看,更不会吃他的药。我瞅一眼爹手里的皮带说:“那你们说,不叫老地主叫啥?不叫老地主叫啥?难道再叫他爷爷挨斗争?”我爹挠挠头说:“你以后就也叫他留柱爷吧。”我娘说:“我娃以后少舞枪弄枪,好好念书多识字,长大出去当了工人,往家里写信就不用求人了。有啥不会只管问成学。成学他——”
我们村叫李沟,在当时共和国实际的行政序列里,也叫李沟生产队(现在叫村民小组),受赵沟大队(现在叫赵沟行政村)领导。赵沟是个大村,大队部、供销社和学校原来都在赵沟。后来学生娃们多了,我们一、二、三年级才搬到山神庙。山神庙在赵沟、李沟中间的一块较高的平地上。穷村小庙,三间破房以前当赵村生产队的羊圈。一天晚上,狼群来袭击,羊被吃了大半,放羊的二孬也叫狼咬死了,剩下的羊就拉到水库工地杀杀吃了。羊没有了,我们才住进去。我们住进去后,狼们又来过两次。一见狼来,老师就指挥我们高唱革命歌曲,我们拼命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老师拼命敲挂在校园树上的半截铁轨。当当当、当当当,唱这首歌和敲这样的钟,是事先约好的。赵沟、李沟的大人们听到这样的歌声,拿起家伙就喊着跑来了。狼们就退去了。狼退去了,我们就唱《东方红》,正在往这边跑的大人一听我们唱这首歌,立马就不跑了。这也是事先约好的。
到山神庙上课后,我们李沟的娃们上学比以前近多了。虽然近多了,也还要上下十道坡。我们上学放学都跟着成学。成学是学校的老师,教语文还教唱歌。他也是我侄,叫我小明叔,叫我爹八爷。我上课时候叫他老师,下了课就叫他成学。我们李沟只有仝小凤一家姓仝,剩下的全姓李,是同宗的一大家。成学辈分低,我们这拨学生中,保中、保社也是他叔。留柱比他高两辈,他得叫留柱爷呢,可成学从来不叫他们叔和爷。成学只叫我小明叔,因为我爹是大队会计兼生产队长。
成学是上年秋天由我爹说情到学校当老师的。别看他是高中生,不是我爹,也照样得在地里打坷垃。全李家沟只有我爹一个大队干部。大队支书,大队主任,民兵营长都是赵沟的。村里人都抬举我爹,也抬举我。许多人家闺女出门,都让我去掌钥匙,美美吃一顿,还能挣一块钱的大红包。谁家娶新媳妇,新媳妇压箱底的核桃花生也都给我家送来叫我吃。
成学到学校当老师前,我们这拨学生娃都由留柱爷——老地主接送。他家三代单传。每年留柱过生日那天,老地主总要在村当中的大槐树上缠红布,生怕槐树奶奶忘了保佑他留柱。留柱爹前年冬天修水库叫砸死了。老地主生怕小地主留柱也活不长,出来进去总是和小地主手拉手,形影不离。小地主上学后,老地主天天送小地主上学。大人们说,老地主早年曾给一头老狼治过伤,这一带的狼都是那位老狼的子孙,它们认识老地主。有老地主跟着,狼们不会吃我们李沟的娃们。确实,自从老地主送我们上学以后,我们李沟的娃们再也没有碰见过狼。以前我们村的娃们上学路上碰见过好几回狼。保中他姐就让狼吃了。我姐也差一点让狼撵上。我姐吓得再也不敢上学。娘说,姐原来相当机灵,现在痴痴愣愣都是让狼吓的。
兰工作队是公社派下来的,驻在赵沟,那天他来我们村,正好遇上保中他姐出嫁,他不上一分礼钱,吃了席面,还告了我爹一状。说我爹让老地主留柱爷坐上座,给老地主叫三爷,给老地主夹菜。为这,兰工作队在赵沟批斗我爹,说我爹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差点把我爹的大队会计弄下来。从那以后,我爹才不叫老地主“三爷”。但我爹也不叫他老地主,而叫他“留柱爷”。
老地主以前送我们到学校后,就在沟沿和山坡上挖药材。地丁、防风、小叶茶、甘草、胡叶、黄花苗,他都往长布袋里装。刚从地里挖出的甘草,一节一节,白白亮亮,吃到嘴里甜丝丝的。我也吃过老地主的甘草。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吃了他的甘草,心里照样恨他。
成学到学校当老师后,老地主不再天天接送我们了。老地主一不送我们,我就想让留柱替我背书包。因为赵沟的尚丰年,就天天让赵沟的小地主黑娃替他背书包。尚丰年他爹是支书,他能让尚沟的小地主黑娃跟他背书包。我爹是大队会计,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村的小地主留柱替我背书包呢?那天放学后,我把书包往留柱肩膀上一挂,说:“背上!”小地主看我一眼低着头就走。我一路上玩红缨枪好不痛快。成学看看我,摇头叹气,却不敢说我。过了几天,保中、保社也想让留柱背,我说,不中。保中不敢吭声,保社却说,咋不中?我说,小地主累死你负责?保社说,累死去球。我说,不能背就不能背,他只能背我的。保社硬要让小地主背,我俩放下红缨枪就抱住撕打起来。开始你翻过来我翻过去,难分胜负。后来,保中上来拉偏手。我被保社压在身上时,他拉保社,我翻过来把保社压在身下,他嘴里喊着起来起来,却不肯拉我。嘿嘿,我爹是大队会计,保中自然向着我呢。保社也看出了这一点,只好认输求饶。可到家以后他却让他娘领着他到我家告状。我娘说,你们走吧,等小明他爹回来,我让他爹打死他。可是保社娘就是不走。保社赖在我家地上撒泼打滚大哭小叫也不肯起来。事后保社跟保中说:“去时候,我就跟我娘说了,不眼看着小明‘吃皮带面决不起来。”他娘俩真是闹到我爹回来。我爹听说我叫小地主背书包,解下皮带就抽我。我娘扑上来护我,也挨了一皮带。这时候保社才不嚎哭,他娘也假惺惺夺下我爹手里的皮带拉起保社走了。
我爹叫我替小地主背一星期的书包,我说,你叫我给小地主背书包,我就告诉兰工作队。我爹抽下皮带还要让我吃“皮带面”。成学来了。成学说:“八爷,都怨我,都怨我。是我有事提前回来了,红缨枪安了铁矛头,不大怕狼了。我才没有天天和他们一起走。”我爹说:“有了铁矛头,你才该和娃们一起走。叫你去学校,就是叫你招呼娃们。”成学说:“就是,就是,都怨我。我以后天天跟着他们。”
书包事件后,上学时候老地主又天天护送起小地主。他和小地主手拉手跟在我们后边。快到学校的时候,才把书包交给小地主。看着小地主进了学校门,他就在路边的山坡上沟沿上挖药材。放学了,他立到路边,等着小地主走到他身边,拉着小地主的手,一老一小两个地主分子手拉手在我们后边慢慢走。我们在他俩前边跳跃撒欢,放声高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地主,而是地主怕人民。冲啊——杀!杀!杀!”
路两边的麦子快成熟了,我们跑到前边埋伏小路两边的麦地里,等两个地主分子走进了,再举着红缨枪猛地跳出来。革命歌声响彻云霄,红缨枪的铁矛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老地主拉着小地主的手,俩人都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挪,真像被吓破了胆、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三
那天的大会是声讨美帝国主义轰炸越南。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发表了《五二零声明》,抗议美帝国主义分子尼克松侵略越南人民。我们李沟、赵沟的广大人民群众也要在我们学校的大操场开大会日骂一通美帝国主义。开会前,成学指挥我们高唱才学会的《东风吹,战鼓擂》。兰工作队歪着头、眯缝着三角眼听得相当下劲,我们唱完了,成学叫我们坐下,他三角眼一瞪说:“不要坐下!”他走到我们前边,闪着寒光的三角眼睛瞪瞪这个,瞪瞪那个,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脸上。“我听见了,有人刚才唱的不是美帝怕人民,而是人民怕美帝。说,是谁唱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脑子轰的一下,我虽然记不得我刚才唱了啥,可是立马感到就是我唱错了。我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感到两边的同学也都在看我。
“说,是不是你唱的?”
姓兰的三角眼直对着我,他的嘴像蛤蟆一样张得很大。
“不是我——是他——”天知道我是怎么把旁边的留柱推了一下。
“不是我,是他——他唱错了。”留柱带着哭腔说。
“我跟着他唱的。他先错——”我气愤地说。
成学老师脸吓白了,汗水顺脸往下流。他凑过来说:“兰队长,昨天才教的歌,乡下娃们笨——”
“不行,他俩都出来,跟我再唱一遍。”
成学老师看看周围的人们,人们都不敢吭声。我爹低着头也不敢吭声。
成学老师说:“你俩出来,再唱一遍,记住,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预备起,唱——”
兰队长说:“停!一个一个唱。你先唱。”
兰队长指着留柱说。
留柱说:“我,我,我——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美帝怕人民——”
“停——大家都听见了,小地主说不是美帝怕人民——挨你唱了。”
“唱就唱。”小地主唱错了,爹又在跟前,我一下胆壮起来,张开喉咙就唱起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人民怕美帝——”
“停——”兰队长大叫一声说:“大家都听见了,他唱的是而是人民怕美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唱,原因是什么?他是小地主。他呢,他爹对老地主一口一个爷,一口一个爷。还让老地主坐上座,还给老地主夹菜吃,说老地主身体好,是全村人的福气。还说让老地主好好教他的小地主叔叔,就是这个小地主,让小地主长大也能跟人看病。真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啊!把老地主拉到台子上!把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李四九也拉到台子上。”
兰主任立马叫人把立在人后角落里的留柱爷揪到台子上。我爹李四九也被拉到台子上,我立在我爹跟前,留柱立在他爷前边。
“大家看看,这爷俩是老地主和小地主,这爷俩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们两家都想让美帝国主义打进来,都想让蒋介石打回来。我在这里宣布,李四九的大队会计和生产队长都当到头了。还有,以后革命群众谁也不能找老地主看病,谁找老地主看病,就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老地主再也不能给人看病,再给人看病就让你老兔孙戴高帽子游街——”
留柱他爷低着头,花白头发盖住了脸面,花白胡子拉下老长。我爹却不肯低头,我爹脸仰着说:“歌词恁咬嘴,姓兰的,你敢站出来唱三遍试试?说不定你也会唱错。你这人个子不高,孬心眼不少。你在县里挨了人家整,就下来整小老百姓!人家整你可是不亏哩!”
人们都笑起来,姓兰的气急败坏,他可着嗓子喊道:“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早就反戈一击,站到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
兰工作队几十岁的人了,个头只比桌子高一点点,但却长了一个大胖头,一双三角眼阴森森的,就像刀子闪着寒光。爹在家对娘说,尺寸不够的人孬心眼多。兰工作队大脑袋里都是整人的坏水。
四
我爹的大队会计叫撸下来了,村里人都很气愤。我爹以前,我们李家沟没有一个大队干部。因为没人当干部,我们村可吃了大亏。当时,招工、当兵、上高中、上大学、当民办老师等等好事都不用考试,全靠大队干部们推荐。我爹当大队会计前,这些好事基本上都让赵沟的人占了。我爹当大队会计后,我们李沟村才有人当兵干民办老师。
那天散会后,好多人到我家表示愤慨。人们恨姓兰的,把他妈他奶奶骂了不知多少遍。还有人说这事怨留柱。人们走后,娘也说:“留柱他就不该说你唱错。他家是地主,他唱错也罢,不唱错也罢。都丢不了啥。可他一说你唱错,你爹的会计就干不成了。”爹说:“不怨留柱,是小明先说人家唱错了。唉,也怨歌词太咬嘴,大人唱三遍,也会唱错的。”娘叹口气说:“你当干部,还能少让三爷家少受点罪。你这一下来,再开会人家肯定又让七叔去搭台子。让三爷立到台上挨斗。这事还是有点怨小留柱。姓兰的坏种咱管不了。跟留柱说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谁也不咬,自个认了得了。反正他家是地主。”爹说:“看你说的是啥话?——”娘叹口气又说:“三爷一心想看着留柱长大娶媳妇生娃,生怕他这一门成绝户头。可他也不想想,现在越来越讲成份,谁家闺女肯嫁到地主家?”我说:“啥是绝户头?”娘说:“就是一家人死完了,没有后人了。就像留柱家,就他一个男娃,他长大娶不来媳妇,娶不来媳妇就不会有娃子,以后他老了,死了,这一家就没有人了,就成了绝户头。”爹说:“留柱聪明,只要留柱学会看病,以后也能娶来媳妇。”娘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一天小凤娘说了,留柱长大会看病也饿不着。听话音还想让小凤跟留柱当媳妇呢。”我说:“当球,兰工作队不让老主地给人看病了。留柱他长大也看不成。”我爹说:“日他娘!姓兰的不让人们找留柱爷看病。他可能挡得住?是人没有不生病的,当个医生比弄啥都强。我寻思着以后也让小明跟三爷学看病识药吧?”我说:“我要当工人,我不想跟着老地主学看病。学了也不让看,白球学。”我爹扬起手,啪地一巴掌打在我头上:“你小子听着,你爹不是大队干部了。以后当工人当兵上高中都没有你的份了。你先好好念书,多识些字,过两年我送你跟留柱爷学看病识药。不学也得学!咱家又不是地主,谁敢不让你给人看病?就是地主也挡不住人家给人看病。”我娘说:“你叫娃好好念书,咋又打娃的头?你把娃打憨了,咋能记住书上的字?唉,都怨留柱咬小明,害得你的大队会计干不成。你一直干下去,叫娃长大当个工人多好!娃当了工人就能说个工人媳妇,说过工人媳妇就能生个工人娃……唉,都怨他留柱!”我说:“就是,留柱他死了才好呢。可是,我不要工人媳妇——我、我——我日他妈小地主!”
五
我以前就恨小地主留柱。恨他聪明,恨他学习比我好。因为恨小地主,也恨老地主,因为老地主平时在家教小地主念书算算术。在学校考试,小地主总是分数比我们高。成学表面上对我好,其实暗地里对小地主也不赖。还有小凤,小凤对小地主也不赖。我是因为小凤才更恨小地主留柱的!
我、小凤、小地主留柱同岁,那年都上三年级。
小凤是村里唯一的外姓女娃,在我眼里,也是全村最好看的女娃。那时候,那一带的山里娃十来岁就定亲。我们虽然还是红小兵,但也都到了定婚的年龄。山里人过日月,大人们一辈子最大的任务就是给娃们娶媳妇。我们那一带的闺女都想往山下嫁,山下的闺女却不想往山里嫁。因此吧,山里的男娃一生下来,大人就开始为他的婚事发愁。家家都想早早为娃们定下一个媳妇。十来岁的男娃定亲挺常见。定的晚了,就定不上了。
我上学后,就不断有人来跟我提亲。我爹说,现在提倡晚婚,不急。人家都说我爹摆架子。我爹私下里跟我娘说,娃们在乡下没有出头之日,小明长大一定要让他跳出去。当时,要跳出农门,只有当兵、当工人。其中最好是当工人,因为当兵以后如果不能当军官,将来还要回来当农民。如果我爹的大队会计继续当下去,我长大当工人没有一点问题。尚丰年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当了工人。“他家都当仨了,咋说咱家也得叫咱家当一个。”夜里爹跟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娘说:“女娃们在农村太苦,我看还是先把小英(我姐)弄出去吧。支书家俩闺女都当了工人哩。”爹说:“这事以后再说。”娘说:“不中,你先答应把小英弄出去。”“中中。”“这时候说啥都中,你们男人都这德行。你轻点,别让娃们听见。”我赶紧捂住耳朵,可还是听见了不该听见的。
我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看上小凤的。山里娃在性方面其实挺早熟。猫叫春,狗连蛋,羊背羊,驴配种,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许多娃们还听到——甚至看到过自己爹娘欢爱的情景。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我们都知道。因为我们姓李一大家之间不能婚配,我们李沟那一拨娃们几乎都看上了小凤。
可是,小凤却只和小地主留柱好。小凤下边还有三个妹妹,小凤娘病病歪歪,小凤三天两头在家做饭喂猪看娃子,学习自然也不好。在教室里,小凤经常问小地主留柱算术题。上学、放学路上,有时候还故意落在后边,和一老一小两个地主分子一起走路、说话。
小凤家是从更后边的黄河边搬过来的。小凤他爹是石匠,碾米碾麦的碌碡都是小凤他爹用铁捶铁钎叮叮当当弄出来的,各家盖房做地基的方石头和青石门礅也是他弄出来的。小凤家光景过得不错,小凤胖胖壮壮,屁股圆乎乎的比别的女娃大许多。大屁股女人能生娃。在我的心中,小凤是最合适的媳妇。我在梦中不止一次和小凤睡觉做爱,醒来后小鸡鸡硬邦邦好半天不会软。
小凤家和我家关系不错,小凤他爹还给我家凿了两个石头蒜臼。可是小凤家和小地主留柱家关系更好,因为小凤的娘常年有病,经常让老地主留柱爷看病,吃老地主留柱爷采制的草药。老地主家的药碾子、药臼子、捣药捶也都是小凤爹叮叮当当凿出来的。我曾问小凤爹,你会凿石头地雷吗?能像《地雷战》里的石大爷那样造出石头地雷炸日本鬼子吗?小凤爹说:你叫日本人来,我就能造石头地雷炸他们。日本鬼子,你们快来吧。美国鬼子你们快来吧,也让我们跟你们打一回《地道战》《地雷战》吧。在想象里,我成了《地雷战》里的民兵队长,小凤就成影片里剪了长头发给民兵队长的石大爷的女儿。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你们快来啊,让我用小凤头发做的头发丝雷把你们炸得人仰马翻,屁滚尿流!
可是小凤——
可是小地主留柱他竟然——
六
“汪!汪!汪汪!汪汪汪!”
保社在学狗叫。
“娘,我要去保中家做作业。”我丢下饭碗就往屋外跑。
“你做作业咋不拿书包?你爹不在家,你可真成了没王蜂。”娘说。
“我是急着尿尿,快把书包给我,红缨枪也给我。”
“拿红缨枪弄啥?现今也没有狼了。”娘把书包递给我,不放心地说:“你先去,我喂了猪娃也过去。”
“谁说没有狼了?没有红缨枪,叫狼吃了去球。”我掂起书包就往外跑。
“过一会儿我去保中家接你。好好念书吧,多识些字,再学会打算盘,以后——”
我都跑到大门外边了,娘还在屋里唠唠叨叨。
拐角处,保社和保中正焦急等着我,他俩都拿着红缨枪。
“小凤和他娘去了留柱家,肯定是去让老地主看病的。咱们去抓住老地主,咱们就立了大功,你爹肯定还能再当大队会计。”保社说。
“你爹当了大队会计,你长大就能当工人。我长大就能当民办老师。”保中说。
“可是,我爹——”
“小凤娘真是要把小凤跟小地主当媳妇,不信你问保中。”保社说。
“我爹跟小凤爹说,让我给小凤定了。小凤爹说,可好可好。小凤娘却不同意,总说,不急不急。我娘说了,她是想把小凤嫁成留柱,让老地主一直给她看病,让小地主长大也给她看病。”保中说。
“我爹让我哥去赵村报信了。咱们先去把他们看住,别让小凤和他娘出来。我爹说了,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抓反革命要抓现行。”保社说。
“保中,你去把我的红缨枪偷出来。千万别让我爹我娘知道这事。”看保中进了我家大门,我呸地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我们抓了老地主,我们就是小英雄。我们的英雄事迹也能写到书本里,我们长大就能当工人当军官。”保社故作神秘地说:“我大舅家的老虎哥逮住了一个偷庄稼的地主分子,就到公社机械厂当了工人呢!”
保中掂着红缨枪溜出来了。
“小明哥,我叫小英姐逮住了。她不让我拿红缨枪,我说,老地主偷着给人看病,我们去抓他。你敢挡,我去报告兰工作队。她才放我出来。”
“快,我们快去堵住留柱家大门。别让小凤和他娘跑了。”保社说。
“可是会不会斗争小凤呢?”
“斗争她娘俩一回才好呢,让她们知道当地主的滋味,她就不敢给地主当媳妇了。”保社恶狠狠地说。
“就是,快走!让她知道跟地主在一起是啥下场。”保中也恶狠狠地说。
“可是我爹——”
“保中,小凤以后不跟小地主了,你也不要再打小凤的主意。小凤是小明的。咱俩都不和小明争。”保社不再理我,转脸对保中说。
“我不要她,她跟小地主恁黏糊,俩人早就睡过了。我娘托人又给我提亲了,是梅花沟的。”保中说。
“我也不要她!咱们快去吧!”听保中这么一说,好像小凤真和小地主睡过觉了,我火冒三丈。
七
小地主留柱家在村边。他家后边是两孔窑,前边只有一间破房。大门外一小块平地,再往下又是沟。我们爬在沟坡上的小树丛里,眼盯着留柱家的大门。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小地主家的大门紧闭着。他家的铁门环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我们的红缨枪尖也闪着寒光。我们感到自己真成了电影里的小英雄们,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如果老地主反抗,我们就拿红缨枪扎死他。”保社咬着牙说,“扎死老地主,我们才能成英雄。”
“如果老地主不反抗呢?”保中说。
“还有小凤和她娘呢?如果他们反抗怎么办?总不能拿红缨枪扎她们吧?”我说。
“谁反抗也不中。她们现在都是阶级敌人。谁敢反抗就扎谁,谁不扎,谁就是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保社看着我说:“对小凤娘俩,扎她们屁股就中了,对老地主和小地主要往心口上扎。
两个人影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啊,是我娘和我姐。我娘我姐走到小地主家大门前就拍打门板摇门环。
“站住!不许动!”保社端着枪就冲了过去。
我和保中犹豫了一下也冲了过去。
“不许动!”三支红缨枪都指向我娘我姐。
我娘我姐吓了一跳,可当她们看清是我们时。我娘把我的红缨枪一下夺过去,把铁矛子往地上一支,一手握住枪把,一脚就把红缨枪杆踩断了。
“你小子跟着人家瞎掺和啥。他两家有世仇,留柱爷可是救过你的命。”我娘又要打门,里边的人听见响动开门出来。是小凤和她娘。
我一见小凤立马低下头。保社却后退一步,用红缨枪的铁矛头指着小凤和她娘大声喊道:“不许动,敢动就扎死你们!”
我娘说:“小兔孙,你往这戳。”
我娘伸手去抓保社的红缨枪,保社一晃铁矛头,我娘“妈呀”一声。这时,一大群人晃着手电筒跑过来。原来是保社爹领着兰工作队和赵沟的革命群众跑来了。手电筒的光圈照在娘的手上。娘的手在流血。
八
小地主留柱走在最前边,他手里拉根绳,后边牵着戴着高帽子的老地主。走几步老地主喊一句,“我是反革命地主,人还在,心不死。”小地主接着喊:“打倒老地主李怀义!”支书的儿子赵丰年和保社一手拿着红缨枪,一手拿根洋槐树枝,跟在他们身后,走几步抽他们一下,不是说他们喊慢了,就是嫌他们喊的劲不大。赵丰年抽老地主,保社抽小地主。老地主后边是我爹。我爹后边是我娘我姐、小凤、小凤娘。不过,她们都没有戴高帽子,而是戴的低帽——是用白纸糊的孝帽——意在说明她们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在他们后边就是高呼口号的浩浩荡荡的革命群众。
游行的情况都是保中跟我讲的。他们游街的时候,我正趴在床上让保中娘往屁股上抹黄鼠狼油。我爹去游街之前,先让我吃了顿皮带面。保中娘一边往我屁股上抹黄鼠狼油一边唠叨个不停:“憨憨娃,你看你们这一闹。留柱家的药材全叫姓兰的收走了。他说拿回去化验,化验他娘个脚。那些药里有牛黄、狗宝、麝香、灵芝草、克蛇丸哩,他兔孙是想独吞那些宝。你们这些憨憨娃啊,以后没有药了,以后再叫蛇咬着咋弄哩!”
“我正在家吃饭,是保社叫我去的。”姓兰的得便宜,我感到不得劲。
“憨憨娃呀,你知道个啥?保社爷当年在留柱家做长工光偷看留柱奶奶尿尿,被留柱爷打一顿撵了出来。土改时,保社爷干农会硬把留柱家弄成地主成分。前年修水库保社爹叫留柱爹去崖头下边挖土,挖着挖着崖头轰的一下塌就下来了——他两家有世仇——”
“妈呀,妈呀——”保中大呼小叫地跑进来,打断了他娘的话。
“妈呀,老地主——妈呀——”
保中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胸膛一鼓一鼓说不出话。
“喝口水,看把你急的——又出啥祸事了。”
“老地主要咬保社,让保社爹踢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保社又一次举起树枝抽打小地主留柱时,老地主突然冲出来扑倒保社,张着嘴要咬保社的喉咙。保社爹上前一脚把老地主踢了四脚朝天,口吐鲜血。
……
老地主竟然没有死。从那以后,人们再也不敢叫老地主看病,就是有人来找他看病,他也不敢看了。小地主留柱不上学了,跟上他娘他姐干农活,老地主跟在他们后边,到了地头,往地下一坐就闭着眼睛打盹。下工时候,又跟在他们后边回来。老地主的腰弯得更很了,没有人敢问候他,人们见了他,眼光都不往他身上落。没人地方,有老年人问候他,他头也不抬。我爹夜里跟我娘说:“留柱爷这一回受打击太大,怕是活不过冬天。”我娘说:“那可不一定。听人说,他黑地里还教留柱念药书打算盘。晌午头,下雨天还领着留柱去地里认药材。教留柱配制克蛇丸呢。老人家心劲真是大。”“他把克蛇丸教给留柱也是好事。不然他死了,这药就失传了。”“可是,他教了留柱,留柱以后也不能给人看病啊。”“你以为现今这世道能长久?现在这世道跟前朝一样,是皇上叫西宫娘娘迷住了,是老皇帝让奸臣蒙住了。你想想刘少奇恁好的人——不是他叫解散大食堂,借地给咱,咱可活不到现在。恁好的人都叫打倒了,这世道还能长久?毛主席跟前朝的老皇帝一模一样,老糊涂了。这世道以后肯定还要变。你想想,天下哪有不让给人看病的理?”
我爹思想真反动,他竟然也想变天!可是他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难道我真的做错了。我摸摸屁股,屁股已经不疼了。哼,我爹他是中老地主的毒太深了!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我不能再中他的毒,我拉过被子捂住耳朵——我实在也不想听到接下来的那些响动。
收罢麦,小凤也不上学了。小凤和梅花沟一个木匠的娃子定了亲,收麦以后,那娃子跟着他娘来“瞧夏”,拿了满满一篮子油馍。到了小凤家门口,狗娃老黄叫着先出来。那婆娘顺手扔给老黄一个油馍,叫小凤娘差点心疼死。“小凤公公在大队木业组做棺材,又挣工分又挣钱,木匠就是比石匠强。”小凤娘说,“我以前是想让小凤跟留柱定亲。可是,现在不让地主给人看病了。我家小凤嫁过去还有啥过头?”
我爹也不想让我上学了。他半夜里跟我娘说:“上学把娃们都上成狼娃了,山里娃不吃十年闲饭,叫小明回来割草打柴也比上学强。”娘说:“不中,不中。叫小明再上几年学,多识些字。我跟你说,我想来想去,还是你原来的主意好。小明上到初中毕业,就让他回来跟三爷学医给人看病。你跟他好好说说,克蛇丸的秘方咱不要,让他把治肝炎的秘方教给小明就中了。”我爹说:“你不知道,姓兰的还想给我划成坏分子呢,是公社的曹主任——就是在咱家住过的老曹——救了咱。他解放出来当公社革委会主任了。老曹也说,不让人家看病不对,可又叫我划清阶级界线。咱以后真不敢和三爷一家多来往。”“老曹是好人,姓兰的不得好死。你跟老曹说说,让你再当大队会计吧。我算看透了,要想叫娃们好过,非得跳出农村。赵支书他家俩儿一个闺女都出去当工人了,你当了大队会计,小英小明也能出去当工人。”“老曹才解放,公社还有造反派。老曹说话不太管用。”“你听我说,以后你也学精点,当着人你也日骂三爷几句。跟他划清阶级界线,老曹才好替你说话。等你当了大队会计,再暗中照顾留柱家。这个理我抽空跟他家人也说说。他爹,你可得钻挤着再干上大队干部,你不钻挤,别人就上了。人家不会打算盘当不了大队会计,可人家会打人踢人,要当民兵营长哩。他要当了民兵营长,以后就是人家娃当工人了。也没有留柱一家的活路了。”“就按你说的,我以后再也不给三爷一家好脸了。可是小明这小兔孙你看紧点,我听说,他们那天晚上想把三爷扎死哩。”“不怨小明,是保社那小狼娃子怂恿的。保中娘日骂保中了,我也日骂小明了。保社和留柱家有世仇。俩娃都说以后不掺和他两家的事了。”“好啦,好啦,天不早了,来一盘吧。”“不中,我这几天不得劲,我咋觉着像怀孕了。”“怀孕就怀孕,多个娃子多添一碗水多煮几块红薯就是啦。快点来吧。”“你急啥哩,碰住人手腕啦,死保社划破了我手腕,咱家小明还发愣……”
我赶紧捂住耳朵。
九
尽管保社曾经划破了我娘的手腕,尽管我和保中也曾发誓以后不再和保社一起玩,可是,没几天,我们就又合在一起了。我们满怀革命豪情,日盼夜想,希望能和美帝国主义、日本鬼子、国民党地主战斗一回。这时候保社已经成了我们新的核心。放学路上,保中都紧跟保社,伸着舌头跟保社说这说那。成学老师也开始叫保社叔,不叫我小明叔了。
大人小娃都知道,保社爹快要当民兵营长了。
“保社叔,九爷昨天去公社开会还发了枪,是不是真要打仗了。”成学问保社。成学叫保社爹九爷。
“美帝国主义分子尼克松在越南丢了毒气弹。越南的地主晚上在村里点的火,尼克松开着飞机在天上对着火光丢毒气弹,把越南的贫下中农毒得口吞白沫死了一大片。我们这里的阶级敌人日夜都在盼望着尼克松开着飞机来呢。”保社说。“主要民兵们都发枪了。我爹发了一只老七九。过几天还要发子弹。”
“保社哥,你问问九叔,啥时候给我哥发枪?”保中说。保中管保社爹叫九叔。
“现在形势很紧张,苏修在北边也想向我们动手。毛主席叫深挖洞,现在城里人都在挖防空洞。我们家家有红薯窖,不用挖防空洞。”保社表情严肃地说。
“保社哥,你问问你爹,我哥的枪哪天能发下来?”
“现在的情况——小明,我跟我爹说了,让他跟公社说说,也给咱们发只小手枪。咱们轮着拿。你拿一天,我拿一天,保中拿一天。”保社拍拍我的肩膀:“让你先拿。”
人们巴结保社,我颇受冷落。我也想问保社一些国家大事,可是又抹不下脸,因为以前我爹当大队会计时候,这些事都是我先知道讲给他们的——都怨小地主,不是他咬我,我爹也下不了台。我心里不由得又恨起小地主留柱来。
“我们能缴敌人的枪才好!”我脱口说道。我也不想领保社的情。
“可是,现在又没有日本鬼子,怎么缴敌人的枪呢?”保中说。
“老地主家会不会也藏有枪呢?”保社对我的态度一点也不在意。他说:“你们还记得那本连环画吗?那几个娃们不是发现了地主家藏的驳克枪吗?”
那本连环画名字叫《一支驳壳枪》,内容是海边村里的一个老地主家猪圈里藏匿了一支手枪,被几个警惕性高的小学生发现了。连环画是成学从县里买回来的,我们都看过。
“老地主家不会有枪,他家没有恶人。”成学说。
“你咋知道他家没有枪?地主都是狠心狼!”保社一生气,成学老师立马改口说:“对对对,地主都是狠心狼。”
“海边的地主家藏有枪,我们这里的地主家肯定也有枪。”保社说:“如果我们也能从地主家起出一支手枪就好了!”
是啊,如果我们也能从地主家起出手枪多好啊!
十
接连下了几场雨,路两边的玉米、高粱、谷子都呼呼长起来了。红薯秧子把地面都罩严了。玉米地里的萝卜也长出来了。萝卜和红薯这两样东西,长出来就能吃。放学回来的路上,我们总要剔一些赵沟的萝卜、掐一些赵沟的红薯叶。“赵沟的萝卜种得太挤了,不剔长不大。赵沟的红薯秧长得太旺了,不掐些叶子,红薯也长不大。”我们跟成学老师说。成学老师说:“对对对,一定要间隔着剔、掐。”
萝卜、萝卜缨切碎撒些盐就是一家人的菜。红薯叶子煮锅里能省米面。“美帝国主义来了,赵沟的人说不定会跟着美帝国主义一起来打我们。我们吃他们的萝卜、红薯,就是吃敌人的。”保社每回都弄满满一书包萝卜和红薯。萝卜才有大人的指头粗,红薯才有鸡蛋大。我们弄这些事的时候,成学总在前边的山坡上替我们望风。这天,我们正在弄萝卜红薯,成学突然跑到我们跟前说:“快,快,把红缨枪给我,狼来了。”
五只狼,两大三小。排成一队从前边的地堰下走过来,两只大狼走走停停,四下张望。三只小狼在后边一跳一跳,嘴里好像还吃着什么。我们趴在玉米地里,成学握着保社的红缨枪,保社拿了一个女娃的红缨枪,我和保中紧握各自的红缨枪,眼看着狼向着我们走来。我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狼们离我们越来越近,忽然两只大狼立住了。后边的三只小狼也立住了。两只大狼冲着我们隐蔽的地方看看,嗅嗅,看看,又嗅嗅。妈呀,他们怕是闻见我们的味道了吧?我清楚地看到了狼嘴角的血迹。这时候狼来的方向突然响了一枪,接着就听见人们大呼小叫的声音,狼们吓了一跳,飞快地跑过去了。一股腥臊气钻进我的鼻子。一群人喊叫着跑过来。
原来,狼们刚才吃了人,它们把兰工作队和二孬媳妇吃了。兰工作队和赵沟的二孬媳妇在玉米地里紧抱着弄美事,结果成了狼群的美食。事后,成学说,不是狼吃了他们,我们就完了。狼肯定看见了我们,就是看不见也闻见我们了。因为它们刚刚吃得饱饱的,才没有扑过去吃我们。不过,我们后来都这样对人家说:“眼看狼们就要走进我们的伏击圈,让我们扎死它们吃狼肉。都怨赵沟人咋咋呼呼把狼们吓跑了。”
十一
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八日。
那天下午赵丰年的爷爷到学校给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讲他在地主家当长工,披星戴月给地主干了整整一年。快过年的时候,去给地主要工钱,地主自己往牛槽里放了一个铁钉,反过来说他想害地主的牛,把他五花大绑送到国民党保公所。“就是现在的大队部,地主和保长抡起皮鞭打得我浑身是血……”老人家声泪俱下,我们义愤填膺,可着嗓子高呼:打倒地主!打倒保长!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放学路上,我们还在亢奋中。我们舞动着红缨枪,心里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有个地主让我们戳一下。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看到了正在偷红薯的老地主。
老地主是我先发现的。我跑到地圪堰下撒尿,老地主正在扒红薯,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哎——”保社和保中,还有两个娃就跑过来了。
老地主的篮子里已经放着好几块红薯。他确实是在偷赵沟生产队的红薯。老地主坐在红薯地里接受我们的审讯。
“为什么偷我们生产队的红薯。”保社的红缨枪尖眼看就要挨着老地主的鼻子。
老地主耷拉着脑袋瓜子,一声不吭。
太阳快要落山了,满天彩霞。我们明晃晃的铁矛头对着老地主白发苍苍的脑袋。晚风中抖动的红缨子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苗。
“说,老实交代——”
老地主慢慢抬起头,阴沉沉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
“老地主,你看球哩!快说,为什么偷我们生产队的红薯?”保社把红缨枪尖往老地主额头上轻轻一扎。老地主的额头渗出鲜血。
“血,血,老地主流血了。”保中有点害怕,想往后退。我也有点害怕,可我没有后退,我反而有些激动。我说:“快说,你家有驳壳枪没有?”
“你家肯定有枪,快说驳壳枪埋在哪儿?不说先戳死你,再到你家戳死小地主,让你当绝户头。”保社恶狠狠地说。
老地主用那样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保社,后来那眼神就死死地盯在保社身上。“我说,我知道你一家是铁了心要让我当绝户头。你叫我站起来撒泡尿,我给你说,枪埋在哪儿。”
啊!老地主家真藏有枪!
“保社,让他起来尿了尿再问他。”我满腔兴奋,一边说一边收了红缨枪。
“起来!快尿。”保社的红缨枪还对着老地主。
老地主两手按着地,慢慢站起来。突然,老地主一把拨拉开保社的红缨枪一下把保社扑倒,张开嘴就咬保社的喉咙。保社用手架着老地主的下巴拼命挣扎:“小明,保中——快——”啊,老地主咬住保社的脖子了。我来不及多想,举起红缨枪就往老地主脖子上戳——明晃晃的铁矛头扑哧一下进到肉里了,鲜血喷了出来,我的眼前闪耀一片红光。
我们把老地主戳死了。可是老地主也把保社咬死了。
一九七○年农历七月十八日的黄昏,满天彩霞如血。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