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与额头相贴
2015-05-30毕淑敏
毕淑敏
小时家中有一支精致的体温表,银头好似一粒扁杏仁。它装在一个粗糙的黑色钢笔套里。
妈妈把体温表收藏在缝纫机的抽屉里,那里是家中最稳妥的所在。
有一天我跳皮筋回来,经过镜子,偶然看到我的脸红得像烧好的炭煤。我想我一定发烧了,于是决定给自己测量一下体温。
我拧开黑色笔套,体温表像定时炸弹一样安静。我很利索地把它夹在腋下,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钟,这是妈妈惯常守候的时间。
时间终于到了,我像妈妈一样眯起双眼把它对着太阳晃动。
我什么也没看到!
对啦!妈妈每次给我夹表前,都要把表狠狠甩几下。一定是我忘了这一关键操作,体温表才表示缄默。
我拿起体温表,全力甩去。我听到背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回头一看,体温表的扁杏仁裂成无数亮白珠子,在地面轻盈地滚动……
罪魁祸首是缝纫机锐利的折角。
怎么办呀?
妈妈非常珍爱这支体温表,不是因为贵重,而是因为稀少。那时候,水银似乎是军用品,极少用于寻常百姓,拥有体温表因此成为一种奢侈。邻居们经常来借用这支体温表。
现在,它碎了。我知道任何修复它的可能都是痴心妄想。
妈妈回来了。
我默不作声,把那个空钢笔套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希望妈妈主动发现它。
妈妈忙着做饭。我的心越发沉重,仿佛装满水银。
实在等待不下去了,我大声对妈妈说:“我把体温表给打碎了!”
妈妈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
我恨妈妈——她对我太不宽容!谁没失手打碎过东西?我就亲眼看见她打碎一个很美丽的碗,随手把碗碴丢到垃圾堆里。
大人和小孩,是如此的不平等啊!
不久,我病了。“妈妈,我冷。”我说。
“你可能发烧了。”妈妈说,伸手去拉缝纫机的小抽屉,但手臂随即僵在半空。
妈妈用手抚摸我的头。她的手很凉。
“我的手太凉,不知你究竟烧得怎样……”妈妈拼命搓着手指。
妈妈俯下身,用她的唇来吻我的额头,以试探我的温度。
母亲是很严厉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未吻过我。这一次,她吻了我。那一刻,我心中充满感动。
可是妈妈还是无法断定我的热度。她扶住我的头,轻轻地把她的额头与我的额头相贴,自言自语地说:“这么烫,可别抽风…… ”
我终于知道我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后来,弟弟妹妹生病时也有过类似的情形。妈妈不再提起,但體温表树一样栽在我心中。
后来,我当了卫生兵,诊室里有许多支体温表。
多想拿走一支还给妈妈呀!可医院管理严格。我每天对着成堆的体温表处心积虑摩拳擦掌,就是无法搞到一支。
有一次,我给部队的军马做化验,兽医们送给我一支体温表作为酬劳。
我珍爱地用手绢包起体温表。本来想立时寄给妈妈,又担心它在路上震断。于是耐着性子等到了休假。
“妈妈,你看!”我高举着那支体温表,那一刻,我还了一个愿。
妈妈仔细端详着体温表说:“有了它总比没有好。只是现在不需要了,你们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