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面具(八)
2015-05-30
第十七章 魇魔之战
卢嘉醒了。
“启明?”女孩有些懵懂地望了望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爷爷家里自己的床上,而子启明正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低声打着电话。
见卢嘉睁开了眼睛,子启明匆匆交待几句,挂断了电话,来到卢嘉身边,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不过怎么莫名其妙就晕倒了呢?”卢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迷惑地问。
似乎是怕卢嘉发现真相,子启明轻轻拿开了卢嘉放在额头的手,竭力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应该是这些天太累了,有些低血糖而已。你看,爷爷正在厨房里给你做营养餐呢。”
卢嘉点了点头,联系到这两天惊心动魄的经历,还有昨晚在医院陪护的劳累,便不再有什么怀疑。她从床上坐起,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异常,便动作麻利地穿鞋下地,反倒十分关切地问子启明:“你自己还是病人呢,别为了我把自己累着了。”
“我没事,早就好了。”子启明私下里观察着卢嘉,却没有看出任何异状。然而他也知道被魇魔侵入之后,人格的变化是一个缓慢而持续的过程,如果不采用正确有效的措施,卢嘉这个可爱的女孩也会和郑蜀生一样,渐渐失去自己的记忆,最终沦落为魇魔控制的奴隶。
这是子启明完全无法容忍的情况。
“对了,郑蜀生呢?通知警察抓他了吗?”卢嘉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急切地问。
“哦,露佛释比说他会处理这件事。毕竟他是本地人,又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对付郑蜀生肯定没问题,我们就不用管了。”子启明小心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卢嘉,我想给你说件事。”迟疑了一下,子启明向卢嘉开口。
“说吧。”卢嘉颇有些期待地看着子启明,那纯澈的眼神仿佛秋虫透明的羽翼,一阵风过就会将它撕成碎片。
子启明心头掠过一丝了凉意,却掩饰着说:“其实也没什么。我想请你和我回一趟家族本部——当然,纯粹是帮我的忙而已。你知道长庚现在的情况,必须回到家族才有可能保住性命,所以我想请你和我一起送他回去。”
“我明白的,我会和你去。”卢嘉认真地点了点头。长庚现在处于昏迷之中,子启明一个人要带他远行颇多不变,卢嘉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要帮助他们。
“那就好,一会儿你就跟爷爷说一声,就说——”
“就说我打算回学校上课去了,让爷爷别担心我。”卢嘉爽快地接过了话头。
子启明勾勾嘴角,努力做出一个微笑。他打定主意要对卢嘉隐瞒下魇魔入侵她脑部的真相,因为对卢嘉而言,不知情是最好的选择,一旦知道了实情,说不定她因此引发的惊忧恐惧反倒会加剧病情的恶化。现在子启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卢嘉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带回梦帝家族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体内的魇魔消灭掉。
和卢爷爷告辞很顺利,毕竟卢爷爷也希望孙女尽早回去继续学业。卢嘉原本还想和杨晓石当面告别,杨晓石却推说自己有事,只是在电话中说了几句祝福的话语,就匆匆地挂断了电话。卢嘉虽然有过几分怀疑,却很快沉浸到与子启明回家的兴奋当中去了。
拉着行李箱离开卢爷爷家,子启明和卢嘉径直前往叠溪镇人民医院为长庚办理出院手续。长庚的主治医生对于子启明将长庚送到一线城市治疗的说辞颇有疑虑,因为他认为长庚现在的身体情况并不适于长途奔波,更何况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乘坐民航班机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容我问一下,你们打算将病人送到哪个城市治疗?”主治医师问子启明。
“深圳,或者香港。”子启明干脆地回答。
“病人脑电波频率异常的情况非常罕见,随时有脑死亡的危险。我建议先就近送到成都的大医院进行会诊,否则耽搁太久会有极为严重的后果。”很显然,主治医师并不同意子启明的计划。
“这个就不用你费心了,作为亲属我可以签署责任自负的声明。”子启明说着看了看时间,“我已经联系好了你们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可以直接送我们到成都机场,在那里有专机送我们去深圳。”
子启明的话显然让主治医生吃了一惊,调用叠溪镇医院的救护车也就罢了,这个少年居然还提到了“专机”?看他的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是否成年还未可知,那么这个少年背后的家庭实力实在不容小觑。既然这样,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好吧,我同意在你哥哥的出院单上签字。”主治医生唰唰签好了名字,又按捺不住问了一句:“不知道以后能否得知你哥哥的治疗情况?我纯粹从一个医学工作者的角度希望得到更多的参考信息。”
“这个,估计是没法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子启明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主治医生,指挥着护工们将长庚抬进了救护车内。
由子启明重金聘用的救护车开上了213国道,朝着成都机场的方向行驶而去。路过蚕陵山的时候,卢嘉恍惚觉得半山腰上站着一个人,依稀是杨晓石的模样,然而等她凝神细看时,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看到什么了?”子启明凑过来问。
“没什么。”卢嘉随口回答。
子启明微微笑了笑,杨晓石多年来对卢嘉的情愫,卢嘉是永远不会知道了。虽然一向睥睨天下,子启明却莫名地对那个自我牺牲的露佛释比产生了一丝同情和怜悯。
过了一会儿,卢嘉蓦地想起一个重要的细节,赶紧向子启明求证:“你刚才说在成都机场有专机,是真的吗?”虽然子启明手头资金宽裕,可要包下一架专机,这花费也太骇人听闻了。
“否则怎么办?普通民航飞机拒绝运送昏迷的病人。”子启明耸了耸肩,故作无奈地说,“所以为了长庚哥哥,我只有花血本了。”
“可是你这么快就联系上了专机,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卢嘉追问道,“是不是你动用了梦帝家族的势力?”
“这种事情,我何必去惊动家族?我原本就是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子启明刻意加重了“惊喜”两个字的语气,让卢嘉一时分不清他复杂的口吻中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关于专机的事情,子启明一直卖着关子。直到他们抵达了成都机场,搭乘摆渡车看到了所谓的“专机”,卢嘉才恍然明白了子启明的安排——
他们即将登上的,是一家快递公司的货机,每日都会有固定的航线从成都飞往深圳。虽然按照规定货机不能载客,但快递公司的工作人员却可以搭乘,驾驶舱后也附有特定的座椅。子启明虽然不能包下一架飞机,但重金疏通搭乘货机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们运送的,原本也是一件特殊的快递品。”子启明拍拍长庚的脸,戏谑地说。
离开了护工,子启明和卢嘉只能一起搀扶着昏迷不醒的长庚,坐进了寥寥可数的几个座椅中。按照子启明的计划,他们正好可以在新任梦帝继任大典的前一天下午到达深圳。
飞行指令下达之后,这架货运飞机腾空而起,朝着东南部的深圳飞去。
旅途劳顿,子启明渐渐感觉到了睡意。他侧头望向卢嘉,却发现她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脑袋无意识地点动,憨态可掬。子启明心中柔情一动,伸手想要撩开垂在卢嘉脸前的长发,卢嘉却猛地睁开了眼睛,朝子启明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就让子启明恍如从三月春风中直坠冰窟,伸出的手也猛然僵住,然后如同枯朽的树枝一样一寸寸地垂落下去。
那不是卢嘉的眼神。卢嘉的眼神,总是天真、明快,带着小鸟一般的欢欣和恋慕,而这个眼神,却阴郁、戒备,仿佛被世人忽略的虫豸,躲在自己的泥坑中嫉恨地望着天空中翱翔的飞鹰,期待着有朝一日飞鹰坠落,它就可以爬过去肆意啃噬。
子启明直勾勾地盯着卢嘉的眼睛,毫不退缩地直面那眼神中的敌意,直到对方抵御不住,逃避一般地再度闭上了眼睛不再睁开,也不知道是否真正睡去了。
子启明僵直地坐在座位上,好半天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到脊椎骨用力过度带来的酸痛。他现在已经想起来了,刚才那个眼神,不属于卢嘉,而是属于——郑蜀生!
入侵卢嘉的魇魔吞噬了太多郑蜀生的记忆,因此也具备了郑蜀生的特性。换句话说,卢嘉的大脑中已经形成了另一个人格,那个人格秉持了先前郑蜀生的特性,正在一步步地蚕食着卢嘉的记忆。
子启明并不十分清楚魇魔的变化特性。在他看来,郑蜀生正在逐步控制卢嘉的身体,或者说卢嘉正在慢慢地变成郑蜀生。后一种表达尤其让子启明难以承受,他绝不能容忍这种过程继续进行下去!
子启明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虽然身体疲惫不堪,却再也没有丝毫睡意。等货机在深圳机场降落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在双手手心内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飞机降落后,卢嘉也醒了过来,还是以前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孩儿,而阴郁可恶的郑蜀生人格只是惊鸿一瞥,此刻早已隐匿无踪。可是子启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如果他找不到救卢嘉的办法,他就会永远失去她了。
幸而卢嘉本人毫无所觉,依旧对周遭的一切充满好奇。她原本想要和子启明一起将长庚扶下飞机,子启明却摇了摇头,笑着说:“到了这里还会劳烦你动手?一会儿就有干活的人来了。”
果然,飞机才停稳没多久,机舱门口就来了四个人,从穿着上看明显不是快递公司的工作人员。这四个人是三男一女,其中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裙,臂挽黑纱,一副写字楼白领的打扮,见到子启明也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启明少爷,我是助理小袁,是秘书长派我们来接您的。”
子启明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在这些梦帝家族的工作人员面前,他总是下意识摆出一副矜持的态度,随手指了指用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的长庚:“高危病人,你们小心些。如果他死了,后果会很严重。”虽然子启明未必会在意长庚的生死,但长庚一旦死去,盘踞在他大脑中的魇魔势必会寻找新的宿主,引起难以预测的恶果。
“您放心,这位岳先生的情况,秘书长已经交待过了。我们不仅准备了担架和救护车,这位李博士也是脑内科的权威医生,他会负责岳先生的健康状况。”小袁不慌不忙地回答。
“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子启明对小袁没有异议,便招呼卢嘉一起走出了飞机,任凭小袁带着工作人员将长庚抬上担架。
在机场门口,卢嘉跟随子启明坐上了一辆专门等候在那里的黑色奥迪车,迅捷地开向深圳市区。
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大厦,卢嘉忍不住感叹:“你以前说自己祖籍河南,我就一直以为梦帝家族坐落在河南的某个古老村庄里,却不料竟然会在深圳这么现代化的地方。”
“旧址确实是在河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搬过来的。”子启明说,“家族的旧址虽然好,但为了维持和发展需要和外界不断交流,深圳这个地方联系中外都很方便。”
“你们家族,一般做什么生意呢?”在各种代表现代企业的写字楼包围下,卢嘉已经倾向于将梦帝家族看成李嘉诚家那种家族企业了,说不定,子启明以后还能当个霸道总裁什么的?
“我们不做生意。”子启明看着卢嘉困惑的表情,知道她不明白不做生意如何维持如此财力雄厚的家族,不由笑了笑,“或者说,家族爱面子,不肯承认提供催眠服务、参与科研项目、开办心理咨询、接受顾问费用、治疗特殊病例之类是做生意吧。因为第一任梦帝是商朝王族,所以历代梦帝都带着些不合时宜的贵族气。”
“哦,我明白了。”卢嘉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我们现在就是去你们家族总部吗?”
“不,我先送你去酒店。”子启明朝卢嘉笑了笑,略有歉意,“我一会儿还有事,你要是闷了,我安排人带你在深圳好好玩玩。”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卢嘉知道子启明要回家族总部,自己一个外人自然不能贸然跟去,便摆摆手笑道,“你也不用找人陪我,我一个人在街上逛逛,不会走丢的。”
“不行,你人生地不熟,万一迷路了怎么办?”子启明坚持。其实他倒不怎么担心卢嘉会迷路,而是怕无人陪伴,那个潜藏在卢嘉大脑内的魇魔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将卢嘉送到酒店住下,子启明再次搭乘专车,往梦帝家族总部驶去。
汽车在一栋五十八层的大厦下停下,子启明走进底层大厅,刷卡进入了一台专用电梯。这台电梯里没有惯常表示楼层的数字键,只有两个箭头按钮,代表向上或者向下的方向。
子启明按了向上的箭头。
电梯上升了一阵,停稳了。电梯门打开,子启明看到了门口等候的一个年轻男人。那人穿着衬衫和西裤,头上却绑着一根白色布条,手里还握着另一根白布条。看见子启明出来,年轻男人点了点头,略带一点谦恭地说:“启明,你回来了。”
“五哥好。”子启明认得这是自己的堂兄子晋,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随后他接过子晋递过来的白色布条,绑在了自己的头上。
前任梦帝子天枢逝世,整个梦帝家族都要为他戴孝致哀。其他人只要按照现代礼仪手臂佩戴黑纱即可,子姓后裔却必须遵守古制,头戴白色孝帕以示哀悼。
“三垣叔正在等你。”子晋小声提醒。
“麻烦你告诉他,我一会儿再去他办公室。”子启明说着,朝秘书长子三垣办公室相反的方向走去。
子晋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子启明走远。他猜得到子启明此刻正去往哪里,然而——子晋神色复杂地看着子启明,终于没有说什么。
走廊的尽头另有一部小电梯,子启明按下“44”这个数字键,继续往上升了几层。等他走出电梯门时,走廊两旁已经被分隔为一个个密封的小房间,每扇房门上都标注着一个小小的名牌:“子柱”、“子参”、“子玉井”、“子天高”、“子大陵”……每一个子姓之后,必定是一个天上星辰的名字,这是梦帝家族自古以来取名的规矩。
子启明径直往前,最终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透过昏暗的灯光,他看见了房门名牌上的三个字:“子玉衡。”
“妈妈,我来了。”子启明的心里默默念了一声,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含义复杂的微笑。此刻,他背上的双肩旅行包里,放着从瓦屋山得来的价值连城的蚕丛黄金面具,还有他搜集到的所有关于蜀王蚕丛和魇魔的资料。虽然妈妈从未回应过他的短信,但既然当初承诺要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给妈妈参详,他就一定会做到。
哪怕毫无疑问要面对妈妈冷漠的表情、厌恶的口吻,他也一定会做到。
可是这一次,除了冷漠和厌恶,妈妈肯定会露出其他表情的。子启明的心里不无期待地想,品味着自己隐隐的恶意和快感。在打电话告诉子三垣安排长庚的事情时,他特地嘱咐不能告诉妈妈,因为他非常想要看到,当妈妈看到长庚被自己亲手带回来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更何况,相对于自己的毫发无损,长庚现在却濒临生死边缘,那妈妈还会一如既往地认定长庚比自己强吗?要知道,就算毫不设防地暴露在魇魔面前,那些东西也根本不敢对自己侵犯半分。
脑子里瞬间翻过无数念头,子启明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妈妈私人办公室的大门。
无人应答。
子启明耐心地又敲了几次,依旧无人应答。终于,他伸手握住球形的门把手,轻轻一拧,发现房门根本没有上锁。
提着一口气推开门,子启明走进了妈妈子玉衡的办公室,然后愣住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不仅没有人,连东西都不见了——办公桌上空空荡荡,书柜里只剩下几本旧书,就连窗台上永远摆放的几盆花卉也不见了踪影。
一切都毫无疑问地显示,这个办公室已经废弃了。它的主人已经离开了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梦帝家族的合格成员,成年后都会分配到一间私人办公室,即使成员长年离开家族总部,这座大楼内依旧会为他保留着私人办公室。在子启明所有的记忆中,还从未发生过私人办公室被废弃的先例,除非一种情况——办公室的主人已经死了。
死?不,不可能,妈妈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子启明心头一动,猛地从书柜的玻璃上看见了自己头戴白色孝帕的影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最终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他要去找子三垣,把一切都问个清楚。
长庚还在做梦。
梦境中,他依然呆在埋葬记忆的那片墓地中不曾离开。不过此刻他已经放掉了被自己抓住的魇魔,安静地坐在地上,面对着前方那六个介乎于光影和人类之间的生物。从它们五官模糊的脸上,长庚可以看到类似自己的模样,而且这种相似性随着魇魔们不断吞食自己的记忆而越发明显。
这种感觉让人恶心,让人愤恨,更让人恐惧。可是恶心愤恨和恐惧都不足以帮助他杀死魇魔,哪怕将原先捉住的魇魔掐死也做不到。魇魔们就像是一股股粘稠的液体,你可以握住它,却无法扯断它。
于是长庚只能放掉了那个魇魔俘虏,以便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坐在那片墓地上。他就像是一个在野兽环伺下入定的高僧,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象魇魔的强大,甚至不要担心那些被魇魔吃掉的记忆是否再也无法恢复。现在他唯一要做的,是集中精力,改变自己的梦境。
当初在养父安赫尔教授的研究室里,长庚曾经接触过来自美洲印第安人的巫术。那些巫术里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学会控制自己的梦境,从而在梦中达到智慧的飞跃。控制梦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许多修炼的人一辈子也无法达到,哪怕最有威望的老巫师也需要练习几十年的时间,哪怕只是为了在做梦的时候能够去看看自己的手。
长庚的精神力远远高于常人,但想要控制自己的梦境毕竟是太过艰巨的任务,他至今也不过掌握了一些皮毛而已。可是如今,面对魇魔的群攻,这是他唯一能够采用的方法。
按照长庚的想法,这些魇魔们虽然生命力顽强,但被蜀王蚕丛在富贵山石棺中封印了三千多年,早已体力虚弱,说不定已经到了生死边缘。所以此刻首当其冲的任务是阻止它们继续进食,让它们无法快速恢复体力,无法繁衍,也无法脱离自己的身体。既然他不能制止魇魔们的捕猎行为,那么只能釜底抽薪,将自己的记忆掩埋得更深更难以寻获,从而将这些魇魔困在自己的大脑之中。
现实中要将坟墓掘得更深需要挖掘机,而在梦境之中,一切都只能靠长庚的精神力。他静静地坐在墓地上,默默积蓄着自己的力量,虽然不见任何动作,他身下的墓地却渐渐开始震动起来。
魇魔们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变化,只是专心地啃噬着手中大大小小长庚的“尸体”,仿佛只要能填饱它们空了三千多年的肚子,就算是天塌下来它们也毫不在意。
地底传来的震动越发明显了,就仿佛一场地震正在酝酿,当它彻底爆发的时候,不仅这片掩埋着无数记忆的墓地会塌裂沉陷,就连这座修建着古堡的小山也会崩塌倾颓,夷为平地!
人类大脑里存储记忆的位置主要是海马体,但出于精妙的备份机制,人类大脑还有许多可供存储记忆的地方,比如杏仁体、脑基底核、额叶、颞叶和其他尚未明确的部位。长庚记得以前曾经接触过一个案例,某人大脑受伤,海马体受损,却并未像人们预料的那样出现失忆症状,而是在家人的循循诱导下逐渐恢复了记忆。因此长庚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也有同样的幸运,彻底破坏掉记忆集中区域的同时,将记忆分散到其他魇魔难以寻获的地方去。这种丢车保帅的做法虽然冒险,但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赌一赌。
梦境中,地面裂开了一条条粗长的口子,天空中也密集地崩落石块与瓦砾,这片长庚潜意识中最隐秘的地方,正在不断地塌陷。长庚看着镌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一块块坍塌湮灭,忽然感到一阵悲凉——他刻意破坏了自己的记忆,固然可以减缓它们被魇魔吞食的速度,可这些记忆也进入了更深的潜意识,哪怕他自己以后清醒,也很难主动回忆起来了。
好在它们并没有消失。长庚努力让自己乐观起来,他是顶尖的催眠师,哪怕暂时找不到这些记忆,凭借持续的自我催眠,他还是可以将它们一个一个找出来的。
被他自己破坏的墓地,也一样可以被他自己恢复。面对仿佛无法战胜的魇魔,他必须具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
魇魔们终于注意到了周遭发生的变化,扭动着身体发出了不满的嘶吼。它们伸出指爪,在土中疯狂地挖掘,将大大小小的长庚们从地底抓出,不顾他们的抵死挣扎,张开大口将他们生生吞入腹中。这副妖魔噬人的场景,在长庚眼中就仿佛人间炼狱,令人毛骨悚然。更恐怖的是,无论吃人的魇魔还是被吃掉的受害者,都一律是长庚自己的模样,这样巨大的心理冲击,换作其他人早已无法承受,出于自己保护的机制,大脑会陷入无意识之中。
然而长庚依然保持着清醒,甚至隐隐地明白,这一切只是梦中的幻象,真实世界中,魇魔不过是破坏了自己一部分承载记忆的脑细胞而已。失去的来不及去心痛,没有失去的却绝不能放弃。他在梦境中狠狠咬着自己的舌头,借助那一点模糊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能逃避,哪怕最终会失败,他也要清醒地观察那些魇魔们的一切。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那份希望——将自己的观察作为研究魇魔的第一手参考资料,不论能够消灭魇魔的,是自己还是其他人。
很久以后,长庚都要庆幸自己的这份坚持。正是因为刻意保持着清醒,他才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犹如天籁一般的声音。
确实是天籁一般的声音。那声音从遥远的天空中传来,仿佛在人类大劫之时出声相助的神谕,带着深深的怜爱和悲悯:“长庚,长庚,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是谁,是谁在说话?长庚的心底剧烈一颤,一股久违的却异常熟悉的悸动充斥了他的脑海——是妈妈吗?
“妈妈,妈妈,是你吗?”长庚用尽全力地盯着白茫茫的天空,却什么都看不见。他想要大声地回应,却蓦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不仅发不出声音,身体也似乎被束缚住了一般,连一根小指头也无法动弹分毫!这可怕的体验让他猛地意识到——他已经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眼前看到的一切无非幻觉而已。而现实世界里的长庚,在别人眼中已经不知是何种模样:要么是被某个魇魔操纵了身体,要么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只是残存着一口气的植物人!
可是,呼唤他的人是妈妈,是他二十年没有见面的妈妈!无论如何,他要给妈妈一点回应,要让妈妈知道,他听得见她说话,求她不要就此放弃他,不要再度离开他!
无法言语无法动弹,炽烈的情绪只能在胸腔中越积越浓,直欲找到突破口。长庚的口中呜咽出声,而现实里躺在病床上的人,则无声无息地从紧闭的眼缝中沁出了一滴泪水。与此同时,病床边的监控屏上,脑电波的频率再一次达到了惊人的40赫兹!
“长庚,别激动,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说话。”妈妈的声音再次穿越重重的白雾抵达长庚的脑海,“你听我说,我知道魇魔的弱点,只要你按照我的方法,妈妈相信你一定能杀死那些魇魔!”
“妈妈怎么会知道魇魔的弱点?”长庚大吃一惊,却苦于无法询问,只能默默点头,听妈妈说下去。此刻他已经明白,妈妈是通过高超的催眠术对自己说话,他不需要回答,只需要聆听。
“魇魔的最大特性是破坏大脑中的海马体,从而造成记忆缺失,而它们的主要食物,则是大脑中分泌的各种物质,包括多巴胺、胆碱、各种激素和内啡肽等等。而你知道,大脑的这些分泌物与情绪和思维的强度有很大关系,所以脑力活动越强大的人,越能为魇魔提供充分的养料,也就越容易成为魇魔寄生的宿主。”妈妈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因为她知道只有当长庚对魇魔了解得越多,才有可能更好地对抗魇魔。
长庚默默地听着,忽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人类感到发怒或紧张时,大脑会产生去甲肾上腺素,感到快乐和兴奋时,大脑则会分泌多巴胺,而需要召唤灵感提升干劲时,神经细胞中又会合成乙酰胆碱……人类的大脑就是如此奇妙,不同的情绪会产生不同的分泌物,而这些分泌物也可以反过来影响人类的情绪和思维。可是他以前却无论如何不知道,看似神秘莫测的魇魔竟是以这些大脑分泌物为食的!那么刚才魇魔在记忆墓地中挖掘尸体大口吞噬不过是假象,它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借助自己的紧张和恐惧获取更多的大脑分泌物。只要他的反应越强烈,它们的食物就会越丰沛,力量就会越强大。所以到了最后,被魇魔侵蚀的人都会变得疯狂,因为只有疯子的情绪和思维才是最强烈的!
幸亏,在自己彻底变成疯子之前,妈妈及时出现了。长庚一阵后怕,轻轻吁了一口气,所有的梦境都静止下来。墓地不再开裂,石块不再崩塌,被魇魔抓住的记忆也停止了挣扎。一切都仿佛大劫之后的废墟,虽然残破不堪,却已经有了焕发新生的准备。
妈妈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魇魔虽然以大脑分泌物为食,有一类分泌物却是它们又爱又恨的,那就是各种内啡肽。内啡肽是脑垂体分泌的类吗啡合成激素,也就是人类大脑自己合成的吗啡,与外用吗啡、鸦片剂一样具有止痛作用并提供欣快感。魇魔喜欢食用各种内啡肽,尤其是s型强啡肽,但是当内啡肽含量太高时,它们会因为承受不住而死亡,所以你如果想要杀死大脑中的魇魔,就必须分泌出大量的内啡肽。”
“现在,我会给你注射药物,促进你大脑中内啡肽的分泌。”妈妈停顿了一会,又继续说,“可是,药物造成的内啡肽数量太少,远远不够杀死你大脑中的魇魔,更多的内啡肽,尤其是s型强啡肽,需要你自己努力。”
努力分泌内啡肽,特别是s型强啡肽?长庚对这个结论有些诧异。他固然是一个顶尖的催眠师,可以进行深度的自我催眠,但要靠自我催眠分泌出大量的内啡肽,听上去实在是不可思议。
“大脑分泌内啡肽主要靠身体的刺激,在人体感到痛苦的时候分泌内啡肽来加以缓解,比如大剂量的运动,吃辛辣食物等,而s型强啡肽的产生则需要持续的强力的疼痛刺激。所以现在要让你的大脑大量地分泌s型强啡肽,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妈妈的声音微微有些迟疑,继而却坚定地说下去,“我会给你的身体进行电击,让你感觉到身体的痛苦,然而与此同时你必须进行自我催眠,忽略掉这些痛苦,从而刺激s型强啡肽大量产生……”
妈妈的声音突然停止了,似乎有别的什么人打断了她。然而长庚除了妈妈的声音,别的什么也听不见,他心中明白,那是因为妈妈在给他催眠的时候,给他隔绝了周围其他的声音,让他只能听到妈妈一个人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妈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刚才有医生想要阻止我,说给人通电无异于酷刑,他难以接受,何况如果你不能分泌足够的内啡肽,不仅无法杀死魇魔,你的身体也会因为电击受到损伤。那么我现在给你选择的机会,你是宁可被魇魔毁灭还是宁可试一试我的方法?如果是前者,你就什么都别做,如果是后者,你就动一动你的手。不要以为你现在无法操纵身体,只要你努力,动一动手指还是做得到的。”
长庚暗地里苦笑了一下,妈妈还是那么强势,虽然说给他选择的机会,实际上她的措辞里毫不掩饰她的希望。她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儿子那么怯懦,宁可被魇魔啃噬成疯子或者白痴也不敢挑战身体与精神的极限,那么长庚也不会让妈妈失望。
白色的病床上,一只原本毫无动静的手忽然动了动。从暴起的青筋和紧绷的关节来看,手的主人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可只换来了两根手指轻微的颤动。
“他同意了。”随着一个女人略带颤音的声音,几根导线连上了长庚的身体。
“长庚,接下来的事情,会突破常人的承受范围,可是,你不是常人!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这样的长庚才是天上最耀眼的星星!何况,妈妈一直在这里帮助你,在我们俩的双重催眠下,再大的疼痛你也会扛过去!”妈妈的声音再度传入长庚的脑海,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长庚觉得妈妈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犹如一朵轻柔的水花,怜爱无限。
就像他小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时妈妈所做的一样。长庚忽然有些庆幸,越是幼年的记忆埋葬得越深,所以他对妈妈的记忆还没有被魇魔破坏一丝一毫。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体味妈妈更多的柔情,下一刻,巨大的疼痛却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将那朵水花蒸发殆尽!长庚只觉得一瞬间霹雳闪过,火山倾泻而出的岩浆穿过皮肤透入血管,沿着血管流入骨髓,顺着骨髓涌进大脑和心脏。岩浆所过之处,肌肉被崩开,骨骼被扯断,全身每个细胞都在膨胀、炸裂、燃烧!饶是坚毅如他,也忍不住张口嘶声惨叫,仿佛他每一声喊,都能从五脏六腑里带出一团炽烈的火焰!
“快自我催眠,忽略掉这些疼痛!我控制的电流强度不超过80毫安,不会对你造成生命危险!”妈妈的声音虽然尽量保持坚定,却依然无法掩饰地带上了焦虑,“要记得你的目的是杀死魇魔,否则前功尽弃,你这些苦就是白受了!”
长庚听见了妈妈的命令,也明白妈妈所说的道理。可是现在,他所有的神经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所有的意志力都在不让自己大声求饶,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进行什么该死的自我催眠!他此刻已经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在电刑下出卖一切,因为这样的痛苦,根本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
妈妈的吻再一次落在长庚的额头上,仿佛一朵朵清凉的水花,而她的声音,却因为痛苦而震颤,“长庚,你记得吗?你五岁的时候不小心被火炉烫伤,伤口结痂后奇痒难忍,你老是忍不住想动手去抓。为了不让你碰触伤口,妈妈就这样一直抱着你,给你唱歌,让你陷入到没有疼痛只有欢乐的美梦中去……你,你还记得妈妈唱的是什么歌吗?”
“我记得……妈妈唱的是……”长庚在炼狱的火焰中挣扎着,拼命想要留住额头上转瞬即逝的清凉。在妈妈的提示下,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烫伤的事,可那个时候,妈妈唱的是什么?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熟悉的歌声忽然在长庚耳边响起,让他仿佛回到了五岁时被妈妈抱在怀中的时光。那个时候,他虽然因为伤口又疼又痒而不停哭泣,却被妈妈这首带着黑夜清凉的歌渐渐引入了梦乡……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妈妈的歌声依然在继续,那么慈祥那么温柔,虽然睽违了二十年,依然如同小时候一般熟悉和亲切。长庚情不自禁地默默和着妈妈的歌声唱了起来,这首被遗忘了二十年的儿歌,此刻再度唱起,竟和小时候一般熟悉。
在妈妈和长庚自己的双重催眠之下,电流所带来的灼痛渐渐离长庚远去了。虽然生理上依然不断做出应激反应,长庚的意识却已经潜入了童年的睡梦之中。他感觉自己躺在妈妈的怀抱之中,就算闭着眼睛,也可以看到妈妈脸上关爱的神情,让他感到十二分的安全和幸福。毕竟,那个五岁的孩子相信,无论何时何地,爸爸妈妈都会无条件地爱着自己。
在这个童年的梦中,长庚看到了白天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公园的林荫道上,而自己则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花狗,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长庚也看到了夜晚的爸爸和妈妈,他们一起围坐在饭桌旁,妈妈端上来一盘盘好吃的菜肴,爸爸则就着灯光给小小的长庚表演着手影。那些手指形成的神奇影子在墙面上跳跃着,爸爸说我们的世界也许不过就是真实世界的投影,而妈妈则嗔怪爸爸不要提早给孩子灌输混淆视听的东西……
那时候真好啊,长庚暗暗地想。自己只有五岁,还可以尽情地享受着爸爸妈妈带来的幸福,而不用担心长大到七岁,面临和爸爸妈妈分离的痛苦。
真希望,一直停留在这五岁的梦里,哪怕因为贪玩受过伤,回忆中也没有伤口的疼痛,只有爸爸妈妈呵护的温暖。
“长庚,你已经长大了,醒过来吧。”就在长庚沉浸在童年的幸福中时,他再度听到了妈妈的呼唤声。
是啊,我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五岁的小孩子了。长庚猛地意识到这一点,从梦中醒了过来。
“长庚,好孩子,你再看一看,那些魇魔还在吗?”妈妈柔声问。
长庚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依然坐在埋葬记忆的那片墓地中,草坪上巨大的裂口历历在目,墓地四周的走廊和城堡也满目疮痍,但是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就仿佛先前在这里出现的妖魔噬人的惨剧,不过是一出上演的戏剧。
长庚站起身,在这片山顶的城堡中搜寻了一阵,没有找到魇魔的丝毫影子。他不放心,又走下小山,在山下的小镇里巡视了一圈,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要庆幸,虽然入侵你的有多个魇魔,但它们虚弱得太久,你分泌的s型强啡肽已经足以杀死它们。就像饿得快死的人大口喝酒,很容易死于酒精中毒一样。”妈妈似乎看出了长庚的茫然,不由轻轻地笑了,“如果你不确定它们是死了还是躲藏起来了,就试试你能否清醒地回归现实。如果它们还在,你就无法自如地指挥自己的身体。”
回归现实?原来,自己还是一直在幻觉当中!长庚地猛地意识到这一点,浑身的疼痛顿时如同潮水一般没顶而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醒了,他醒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惊喜地传来,“奇迹,真是奇迹!”
虽然已经停止了电击,但受过重创的身体依然如同被拆散了一般酸痛肿胀,胸腔里也仿佛积压着一团火,恨不能将心脏呕吐出来才会舒服一些。长庚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吃力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终于在病床边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当中,认出了妈妈子玉衡的脸。
“妈妈……”早已在电击时咬破了嘴唇,长庚吐出的这两个字,带着浓重的腥气。可他知道,那是血,是比水还要浓的血,是妈妈给予自己的血。
虽然长庚发出的这两个字几乎微不可闻,但病床边的子玉衡却露出了欣慰的笑。随后,她身体一仰,倒了下去。
第十八章 新任梦帝
两张病床并排靠在一起,长庚侧头看着躺在身边的妈妈,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脑内科专家李博士从长庚到达深圳开始,就一直负责对长庚的检测和护理。此刻他查看了一下子玉衡的情况,对一眨不眨盯着子玉衡的长庚安慰说:“你妈妈没事,只是刚才耗费了太多精神力,一会儿就会醒来的。”
“好。”长庚喑哑地回答了一声,仍旧专心地看着妈妈,仿佛深怕她下一刻就会从自己面前消失。他心里明白,妈妈的昏迷固然是因为心神剧耗,还有一个原因是身体受损——刚才他在电击中挣扎痉挛之时,全靠妈妈的拥抱和亲吻让他摆脱痛苦,可妈妈自己,毫无疑问也遭受了同样的电击。妈妈这份不顾一切的关爱,让长庚忍不住想哭,眼眶中却因为残留的烧灼感而渗不出一丝水分。
“你们好好休息,如果有事,可以按一下床头铃。我明早再来。”窗外一片漆黑,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显示为凌晨两点,李博士和医护人员们劳累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可以回去休息了。
长庚轻声道了谢,目送李博士他们关了灯离开病房,而病房内只剩下壁脚的一只小夜灯,将浓重的黑暗撕破一个口子。
一连昏睡了两天,长庚此刻毫无睡意,只是躺在病床上,静静地听着身边妈妈的呼吸。这一刻来迟了二十年,所以就算他要永远听着妈妈的呼吸等下去,他也不会厌烦。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长庚迷迷糊糊就要伴着妈妈的呼吸声再度入睡时,他忽然听到黑暗中传来了一个声音:“长庚?”
“妈妈?”长庚猛地一个激灵,“你醒了?”
“嗯。”子玉衡应了一声,似乎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时间这么宝贵,哪里还舍得睡?”
“那我们躺着说话吧。”长庚感觉受到电击的身体依然十分虚弱,料想妈妈也是一样,却不料下一刻,妈妈子玉衡已经起身,打开了病房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子玉衡说着,走到长庚的床边坐下,却将想要起身的长庚摁回了被子里。长庚不愿违拗她,就乖乖地躺着,任凭妈妈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如同摩挲一件珍贵的瓷器。
“二十年了……”子玉衡看着长庚,渐渐露出了微笑,“你呀,长得就和我当年想象的一模一样……”
“妈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过了好一阵,长庚终于问出了这个萦绕许久的问题。
“启明不时会给我发短信,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子玉衡捋了捋鬓边的头发,乍逢爱子的惊喜和悲辛渐渐从她脸上消失,恢复了她惯常的淡定和雍容。梦帝家族的翘楚子玉衡,原本就是一个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就算经过了二十年,她那张秀美的脸上依旧带着长庚记忆中的稳静气势。
“是启明通知你来救我的吗?”长庚抱着一丝希望问。虽然妈妈不喜欢子启明,但子启明毕竟是自己的弟弟,长庚一直希望能够改善妈妈和子启明的母子关系。
“他才不会通知我,他其实是想把你握在手中当筹码。”提到子启明,子玉衡的脸色有些沉下来,“实际上,他把你安排到李博士的私人医院时,特地嘱咐所有人把这个消息向我隐瞒,估计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已经见面了。”
“那妈妈是怎么知道的呢?”长庚有些奇怪。子启明一直自称是梦帝家族的继承人,甚至佩戴着梦帝子天枢赠予的“梦帝”二字甲骨吊坠,那妈妈在家族里又是怎样的处境?
“我原本消息闭塞,现在却什么都知道了。”子玉衡吸了口气,眼光落到床头柜上。那里有一个类似收音机模样的小盒子,盒子上还接着几根导线,正是先前用于电击长庚的装置。
长庚的目光随着子玉衡落在电击盒上,想起刚才的经历依然会不寒而栗。然而子玉衡的下一句话却让长庚更加震惊:“这个盒子是天枢梦帝留给我的,他一起留给我的还有梦帝这个位子。明天上午十点,是我作为新任梦帝的继任大典。”
“新任梦帝?”长庚大吃一惊。在他的印象里,正是梦帝指挥家族成员掳走了妈妈,逼得自己失去父母寄人篱下,梦帝不啻于民间传说的恶霸地主,而子启明,则口口声声要继承梦帝的位子。可怎么现在,妈妈居然成了新任的梦帝?
“天枢梦帝突然中风,打乱了以前的计划,所以我不得不替上。”子玉衡有些无奈又有些骄傲地笑了笑,“不过若非我成了新任梦帝,子三垣那些人也不会将子启明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也无法向你解释真相了。”
“什么真相?”长庚惊奇地问。
“一切真相。现在我拥有查阅梦帝家族一切秘密卷宗的权限,而你所有的疑惑,我都可以向你解释。”子玉衡看了看窗外依然浓黑的夜,微笑,“时间还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是关于魇魔吗?”长庚琢磨着“一切”这两个字的分量,“还有蚕丛和梦帝?”
“是的。”子玉衡倒了一杯水,喂长庚喝下去,“我先说,你再提问,好吗?”
长庚点了点头。他看得出来,为了这一夜的谈话,妈妈早已准备了很久。
“三千五百多年前,是商王沃丁在位时期,都城称为亳都。”子玉衡缓缓地说着,仿佛揭开了一席帷幕,让长庚看到了那些遥远的早已被滚滚烟尘湮没的过往,“商王沃丁有一个弟弟,名为太戌,乃是商王朝的大祭司,号称贯天地,通鬼神,窥人心,乃是商王族中第一智者。而太戌最大的本事却是造梦和解梦,可以通过梦境进行治疗或占卜,因此他又有一个尊号,唤作‘梦帝。启明脖子上挂的那片‘梦帝甲骨坠,正是从商代遗留下来的。”
长庚微微点了点头。他见过子启明佩戴的“梦帝”甲骨坠子,那是梦帝继承人的标志。而远祖太戌所谓的造梦和解梦,原理应该和现在的催眠术差不多。
“梦帝三十岁那年,正是人生的精力和修为最臻巅峰之时,亳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子玉衡继续往下说,“商朝与西南方新崛起的蜀国经过几次争战,最终定下和平协议,蜀王蚕丛答应将他的妹妹茹鱼公主嫁给商王沃丁,并派他最得力的臣子柏灌将茹鱼公主送到了亳都。”
长庚暗暗叹息,果然,蜀王与梦帝家族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
“迎娶新王妃的典礼上,太戌作为大祭司出现在茹鱼公主面前。虽然两人是第一次见面,茹鱼公主却当场表示,非梦帝太戌不嫁,如不答允,她宁可撞柱而死。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唯有太戌本人慨然答应。沃丁原本不满,听了太戌的一番耳语之后却转变了态度,将新郎的服饰脱下交给太戌,亲自主持了太戌和茹鱼的婚礼。”
“照这样说,梦帝家族的后代,其实也有一部分蜀王家族的血脉?”长庚问。
“没有。”子玉衡摇了摇头,“茹鱼公主和梦帝太戌并没有生下后代,实际上,成亲之后不过一年,茹鱼公主就死了。”
“怎么死的?”长庚微微一惊。不难想象,茹鱼公主的死背后一定别有隐情。
“像意外,其实是自杀,你应该懂的。”子玉衡看着长庚,别有深意,“否则以蜀王蚕丛的个性,怎么可能在胜负未分的情况下,答应将唯一的妹妹送到商朝来和亲?传说蜀王蚕丛兄妹自幼相依为命,感情可是相当深厚的。”
看着妈妈的眼神,长庚微微一笑,看来妈妈又恢复了以前的老习惯,喜欢在讲故事的时候考较自己。他略一思索,顿时明了:“难道茹鱼公主早已在蜀国传染了魇魔,蚕丛将她送到亳都,是打算让她将魇魔传染给商朝王族?”
“对。”子玉衡点点头,“那为什么茹鱼改变了主意,不嫁商王偏要嫁给梦帝?”
“因为……”长庚沉吟了一下,回想起先前魇魔在自己大脑中肆虐时,自己梦境中与魇魔的对话,“魇魔喜欢脑力强大的宿主,因为它们可以摄取更多的能量,进而化身繁衍,而梦帝太戌的脑力,无疑是商王族中最强大的。”
“说得对。”子玉衡赞许地笑了笑,“魇魔的寿命长达数千年,却也意味着它们生长期缓慢,想要达到可以分裂繁殖的阶段并不容易。因此乍见梦帝太戌那样万中无一的绝佳宿主,魇魔宁可让茹鱼去死也要进入太戌脑中。”
“可是以太戌的能力,应该可以抵抗魇魔入侵吧?”长庚想起在瓦屋山蚕丛墓中,自己就曾经凭借本能挣脱了一个魇魔,那个魇魔才带着自己的记忆碎片进入了郑蜀生脑中。
“也许太戌原本就是希望魇魔侵入的,毕竟要了解这种奇异的对手,与它近身接触才是最好的方式。”子玉衡悠悠地说。
长庚默然。他理解太戌的想法,就像许多医生为了寻求治疗的方法,甘愿将病菌注入自己体内一样。对这种人,长庚总是怀着极大的尊敬。
“那太戌梦帝找到消灭魇魔的方法了吗?”长庚对太戌的称呼,不自觉地加了尊称。
“没有,太戌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削弱魇魔的力量,将它禁锢在自己体内,无法化身,也无法逃逸。”子玉衡的神色有些黯然,“太戌死的时候,吩咐家人将自己的尸体焚化,希望能将魇魔一起杀死,然而魇魔却逃了出来,进入了太戌次子的体内。那个孩子,就是第二任的梦帝。”
长庚一惊,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难道是因为魇魔进入那孩子的大脑,那孩子才成为了第二任梦帝?难道梦帝的人选,竟是这样决定的?
“那,究竟到什么时候那个魇魔才被除去的呢?”长庚声音干涩地问。
然而子玉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第二任梦帝见父亲一生都未能消灭魇魔,就派遣专人前往蜀国,想要查清楚蜀人如何对付魇魔,结果使者到达蜀国后,才发现蜀国发生了政变,只是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商朝一直未曾得知。”
“什么政变?”古蜀国留下的记载实在太少,长庚也不敢贸然猜测。
“根据使者的说法,蚕丛后期脾气十分暴躁,动辄杀人,对待有可能传染了魇魔的臣下更是十分残酷,引发蜀国贵族的不满。而他的重臣柏灌更是发现,蚕丛自己实际上也染上了魇魔,甚至蜀国臣民包括茹鱼公主体内的魇魔,都是由蚕丛的魇魔化身传染的,蚕丛才是魇魔的源头。可是蚕丛爱惜名誉胜过生命,绝不愿将自己沾染魇魔的事情传播出去,因此当柏灌逼宫之时,蚕丛取得了柏灌保守秘密的承诺后自杀身亡,柏灌也依照王礼埋葬了蚕丛,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蚕丛的王位。然而柏灌深怕蚕丛的影响还在,就命人将代表蚕丛王权的纵目人面具、金杖、青铜树等全部打破埋入祭祀坑中,又暗暗透露消息,将蚕丛的形象妖魔化,从而顺利统治了蜀国。”子玉衡说到这里,顿了顿,“根据使者的说法,蚕丛知道消灭魇魔的方法,包括他自己身上的魇魔。蚕丛死后,蜀国就再也没有魇魔面世,可他的具体做法,使者却未能打听出来,只说是蚕丛天生神异,天然就是魇魔的克星。”
长庚恍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瓦屋山中的蚕丛陵墓依然规模宏大,可在蜀国后人戈基人的歌谣里,蚕丛却成了连名字都不能提到的禁忌,甚至被诬为妖魔。看来,在叠溪那个蜀国古城内,只有看守富贵山的守陵家族铭记着蚕丛的功劳,为了怕这些古老传说消散,他们甚至在汉代时绘制了壁画,用以记录蚕丛一生的经历。可是听妈妈的讲述,那个商朝使者并没有提到钉入受害人颅脑的面具,甚至不知道魇魔其实并没有被消灭,而只是暂时的封印——那么,是不是梦帝家族至今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看着长庚变幻的神色,子玉衡明白了儿子心中的担忧,却只能苦笑着说:“蜀国人对魇魔讳莫如深,甚至视为禁忌,因此第二任梦帝只能自己钻研消灭魇魔的方法。实际上,从那以后,每一任梦帝都必须与魇魔搏斗,这种搏斗不仅是心智上的,也是肉体上的——”子玉衡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苦涩忽而变作了坚毅,“没错,每一任梦帝的大脑内,都寄生着同一个魇魔。梦帝距今已经传了九十四代,那个魇魔也与梦帝家族共存了三千五百年!历代梦帝想过无数方法想要杀死它,有人甚至不惜自残自戕,这个魇魔却不仅没有死去,反倒在历代梦帝的脑力滋养下,渐渐壮大起来。所以刚开始只是将不幸被魇魔寄生的族人奉为梦帝,后来却必须遴选家族中最有能力的人作为梦帝继承人,在上一任梦帝临终之时守候在他身边,方便魇魔潜入新人的大脑,从而达到抑制它长大和化身繁殖的目的。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外人看似神秘高贵的梦帝,其实不过是一座活的监狱而已,而监狱内禁锢的,是早已迫不及待要化身千万四处传染的魔鬼!”
“妈妈!”长庚猛地从床上坐起,抓住了妈妈冰冷的手指。他感觉得到,一向冷静坚强的妈妈,此刻也在微微颤抖。
“实际上,世界上的魇魔并不只有家族里的这一个,国际上一个专门的组织甚至在秘密研究消灭魇魔的方法,只是因为实验涉及到多重人格、活体开颅等等禁忌,所有的研究都处于秘密状态。那个秘密组织里有梦帝家族的成员,近年来也取得了一些进展。”似乎为了安慰长庚,子玉衡的口气稍微轻松了一些。
“看到这个电击盒了吗?这原本是属于天枢梦帝的。”子玉衡指了指床头柜上类似收音机一样的小盒子,它带来的创痛让长庚依然心有余悸。“自从研究出S型强啡肽可以杀死魇魔之后,天枢梦帝就设计了这个电击盒,希望能让梦帝延续了九十三代的命运在他身上终结。他尝试了很多次,可惜梦帝体内的魇魔仅次于蚕丛体内的‘天王,经过三千多年已经强大无比,无论如何都无法杀死。也是因为多次电击损害了身体,天枢梦帝才会突然离世。所以现在最大的希望,是能够人工合成大量S型强啡肽,但动物实验又表明,注入太多S型强啡肽后容易引发脑死亡……”
“妈妈!”长庚握住子玉衡的手更加紧了,声音也带出了明显的颤音。一个可怕的念头早已从他脑海中升起,越来越压迫他的呼吸,让他不得不打断了妈妈的介绍:“妈妈,你的意思是,那个强大的魇魔,现在就在你的大脑中?所以,你才会是新一任的梦帝!”
“是的。”子玉衡笑了笑,温和中带着凛然,“天枢梦帝临终时只有我在他的身边,所以那个魇魔已经进入了我的大脑。不过你放心,梦帝不是常人,不会因为寄生了魇魔而形成多重人格或者精神失常。三千多年来,梦帝们早已摸索出了一套冥术,只要大多数时间保持在心澄无物的状态,大脑内的分泌物就会大大减少,从而遏制住魇魔的食物来源,削弱它的力量。”
“心澄无物的冥术?”长庚点了点头,想起自己在给露佛释比杨晓石治病时,采用的也是让他沉入无梦睡眠的方法。可是这个方法让人大部分时间陷入植物人一般的昏睡当中,治标不治本,还严重影响了生存的质量。
“嗯,所以明天的继任大典后,我的大部分时间将会沉入昏睡状态,以后想要像这样见面聊天的机会不多了。”子玉衡的眼光一寸寸扫过长庚的眉眼,带着万分的珍惜。不言而喻,为了挽救长庚的生命并告诉他真相,子玉衡耗费了太多了精神力,只有靠更多的昏睡才能遏制魇魔的壮大。
“我……舍不得妈妈……”一想到母子才见面不久,转眼妈妈又要陷入与世隔绝的沉睡中去,长庚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妈妈,泪盈于睫。
“别难过,否则,情况会变得更糟。”子玉衡轻轻拍打着长庚的脊背,“其实我也想过自己带着魇魔隐居起来一直到死,让它再也找不到下一个宿主。可根据那个秘密组织的研究,魇魔脱离人体后,具有一段时间在空气中流动的能力,从而可以再度找到新的宿主。而新分裂产生的魇魔如果找不到宿主,会更加可怕,甚至可以影响周围人类的脑部活动,制造出幻听或者幻视。所以我留在家族内部,让事情处于可控状态,才是最好的选择。”
长庚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在瓦屋山光相山庄时,所有人都会做的那个关于胎儿的噩梦。听子启明说,那个魇魔是从附近蚕丛墓中埋葬的石化胎儿体内逃逸出来的,而那个胎儿,应该就是蚕丛的孩子,胎儿体内的魇魔,也应该就是蚕丛体内的魇魔天王化身分裂出来的了。还没有出生就被封印了三千多年,怪不得那个魇魔带着刻骨的仇恨,进入郑蜀生的身体后也将郑蜀生变成了不可理喻的疯子。
“魇魔,究竟是什么东西?”长庚忍不住问。
“你自己的感觉呢?”子玉衡又习惯性地考较起儿子来。
“我原本以为是病毒,现在看来,应该是一种比病毒高级的寄生生物。”长庚简洁地回答,“可是看它们的行为表现,分明是有智能的寄生生物,这怎么可能呢?除非……”
“除非什么?”子玉衡追问。
“除非,它们真的就是《阿含经》中记载的光音天人,是从天上来到地球的。”长庚灵光一闪,继续说,“还有,蚕丛是已知的最早宿主,而蚕丛在传说中是来自西方的纵目人。根据戈基人的传说,天上的水牛和山羊打架撞出火花,才出现了纵目人,这听上去真像是外星人飞船战斗失事的场景,那就说明,魇魔实际上最早是寄生在外星人身上,而以蚕丛为代表的纵目人,很有可能就是外星人与地球人的混血后裔,所以他才具有超时代的能力,将蜀国人一下子从原始状态带入了先进的青铜时代。”
“这些分析听上去头头是道,但是缺乏物证,只能算是你一家之言。”子玉衡微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有一点是不错的,魇魔是一种寄生生物,而且是具有高智能的寄生生物。”
“寄生生物怎么可能具有高智能呢?”长庚惊诧地问。虽然他博览群书,但印象里的寄生生物除了生存和繁衍的基本本能,根本谈不上智能。唯一能将“寄生”与“智能”结合起来的,只有系列电影《异形》了,可那些异形也是外星生物,和他先前的猜测吻合。更何况,联系到他以前接触的玛雅文明,地球上确实残存着不少外星文明的遗迹……
“魇魔是不是来自外星球根本不重要,就算它的存在帮助远古人类取得了文明的飞跃,我们现在还是要消灭它。”子玉衡惩罚性地捏了捏长庚的脸,“其实,就算是地球上的生物,我们又了解多少呢?地球上具有智能的寄生生物,我随便就可以给你再举出两个例子。”
长庚点了点头,恍惚中又回到了童年时妈妈给自己讲解问题的时候。
“第一个是肝吸虫。肝吸虫把卵产在羊肝里,成年肝吸虫却生活在蚂蚁体内,为了完成生命循环,肝吸虫必须让羊把蚂蚁吃下去才行,而唯一的途径,是让蚂蚁爬到羊爱吃的草叶上。为了做到这一点,一般是二十几只肝吸虫一起寄生在同一只蚂蚁身上,而由某一只肝吸虫寄生在蚂蚁脑部,操纵蚂蚁成为傀儡。每天蚂蚁熟睡之后,脑部的肝吸虫会操纵蚂蚁爬出蚁穴,梦游一样爬上草叶,等待被羊吃掉,而蚂蚁醒来之后就会恢复神智,重新回到蚁穴去。
“第二个例子是黏液菌。这种‘低等生物具有模拟人造运输网络、运送食物的能力。根据科学实验,黏液菌在地球仪上传输食物的路线,有超过70%与人类的丝绸之路和高速公路网相似,它们甚至可以根据食物源的变化重新优化自己的繁衍运输路线。所以现在人类反倒可以参考黏液菌的繁衍方式来设计运输网络。
“大自然就是如此神奇,若非人类所在的能量等级远远超过了肝吸虫和黏液菌,否则地球上究竟谁是主人还不一定呢。现在你还觉得魇魔可以破坏记忆细胞和制造多重人格很不可理喻吗?”末了,子玉衡这样问。
“我明白了,其实不光是多重人格症,魇魔的存在还可以解释更多的脑部现象。”长庚思索着,“比如有些人一觉醒来,会改变性格、改变口音,具有不一样的艺术才能。历史上还记载过‘借尸还魂之类的事件,某人死而复苏之后,自称具有了其他人或者前世的记忆……”他越说越是心惊,如果魇魔果真具有智能,那势必有一些魇魔隐藏得更深,让外人根本难以觉察。说不定,在人类习以为常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完全未知的魇魔世界。
“是的,魇魔的研究还在继续,有机会我会介绍你到那个秘密机构去参观。”子玉衡说到这里,微微叹息,“说不定,你还可以找到你爸爸的线索。”
“爸爸究竟去哪里了?”长庚追问,“这么多年来,他和你有过联系吗?”
“最开始有过,他来信说梦帝家族答应他,只要能够找到消灭魇魔的办法,就能让我们在一起。可是最近这些年,我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子玉衡黯然地望进窗外的夜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长庚默然。他记得自己七岁被爸爸托付给西班牙养父时,爸爸岳与伦曾经放言,他誓必让世间再无梦帝。那个时候只觉得爸爸狂妄,现在想来,是他知道了梦帝的真相,所以才下了根除魇魔的决心。可惜,他还是没能阻挡妈妈成为梦帝的命运。
“可是……”长庚忽然有一个关键点无法理解,“要消灭魇魔,为什么一定要爸爸妈妈分离呢?”
“因为……”妈妈停顿了一下,终于吐出了那三个字,“子启明。”
“启明?”长庚一怔。他早该想到的,妈妈回到梦帝家族后不久就生下了子启明,而子启明也从小就被当作梦帝继承人培养,那么子启明的生父,绝对是一个超凡卓越的人物。
“嗯,你不觉得启明那孩子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吗?”提到子启明,子玉衡的神色便不如之前自然。很显然,子启明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不受宠爱的儿子那么简单。
“不同寻常?”长庚首先想起的是子启明的傲慢和刻薄,但是对于一个衔着金匙出生却又缺乏父母关爱的孩子而言,这样的性格虽不讨喜却也并不让人意外。“对了,启明确实有一个不寻常的地方——”长庚回忆着和子启明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想起了什么,“露佛释比和郑蜀生都说,启明非常像古代的蜀王蚕丛,而那些寄生在他们身上的魇魔,甚至好几次想要害死启明……”
“那些魇魔的判断没错,它们对启明,应该是又恨又怕。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普通的魇魔就算有机会,也不敢侵入启明的大脑。”子玉衡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答案,淡淡地点了点头,“这也进一步证明,魇魔是具有记忆和情感的智能生物。”
“与世隔绝三千多年的魇魔,怎么会对启明有印象?”饶是长庚聪明绝顶,也想不出魇魔和子启明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其中牵涉的,应该是梦帝家族最大的秘密了。”子玉衡轻叹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既苦涩又戏谑,“当初提出这个设想的是第九十二代摇光梦帝,至今我还对她的大胆叹为观止。”
长庚屏住了呼吸。他已经意识到,妈妈接下去要说的真相,说不定比魇魔的存在更为惊人。
“迄今为止,茹鱼公主带来的魇魔已经在历代梦帝身上生活了三千多年,虽然一直倍受压制,但时间的积累还是让它的力量日趋强大,在不久的将来,说不定就是明天,它的力量会突破临界点,从而将宿主变成傀儡,或者化身繁衍,将更多的魇魔四处传播。所以从几十年前开始,整个梦帝家族就已经如履薄冰,深恐再也无法压制住那个魔物。”子玉衡说着,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似乎能够感觉到寄生在自己体内的魇魔蠢蠢欲动。
“为了从根本上消灭魇魔,也为了让梦帝的命运不再延续,摇光梦帝与当时世界上最顶尖的科研机构取得了联系,委托了他们一个任务。那个任务,最终落实到了澳大利亚墨尔本的圣安德鲁医院来完成。”见长庚的面色有异,子玉衡停下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曾经给启明催眠过,我记得他说自己就出生在墨尔本的一家医院,他还曾经去那里探查过,希望找出生父的情况。”长庚回答。
子玉衡点了点头,忽而不以为然地一笑:“他肯定是找不出来的。所有的资料都早已被转移,经手的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澳大利亚,IOD做事,一向干净。”
“IOD?”
“嗯,就是我先前给你提过的专门研究魇魔的机构代号,也是家族目前重要的合作组织。”子玉衡提到这个合作组织时十分郑重,“IOD有着雄厚的资金实力,网络了世界上最顶尖的科学家,他们的研究水平比目前公开的世界领先水平超前了至少十年,却一直秘而不宣。所以摇光梦帝有了设想之后,立刻委托IOD加以实施。”
“摇光梦帝究竟是什么设想?”长庚惊奇地问。
“摇光梦帝在位的时候,古蜀国考古取得了极大的进展,发掘出了包括三星堆在内的好几处重大蜀国遗址,那其中,也包括有造型奇异的刺入古尸颅脑内的金箔黄金面具。摇光梦帝相信,那就是蜀王蚕丛用来消灭魇魔的工具。”子玉衡说着打开手机,将图库里的几幅照片展示在长庚面前,“这是摇光梦帝研究的三星堆面具,这是启明后来发给我看的叠溪面具,毫无疑问,摇光梦帝的判断没有错,从眉心钉穿颅脑是消灭魇魔的正确做法,可是具体怎么操作,尺度如何把握,却十分棘手,而且无法避免大脑的严重损伤,甚至死亡。”
长庚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一直矛盾的地方。为了杀死一个魇魔而杀害一条人命,这样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更何况,就算牺牲了人命,也未必能够消灭魇魔。
“于是摇光梦帝只能另辟蹊径。由于几个甲骨文关键字的破译,摇光梦帝从家族密藏的典籍里获得了更多的信息——当年的蜀王蚕丛与魇魔具有更和谐的共生关系,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可以交流,蚕丛甚至可以通过体内的魇魔天王对其他魇魔产生影响。而这种共生关系,是其他所有人都不具备的,应该与蚕丛独特的基因构成有关。”子玉衡说到这里,朝长庚笑了笑,“当然,蚕丛这种基因并非他一个人所独有。南朝时候有个惠清和尚,也具有与魇魔交流的能力,就是他把魇魔与佛教《阿含经》中的光音天人联系在一起,还专门写了一本《阿含经别注》来记录下魇魔的某些特征。所以,只要找到带有这种基因的人,说不定就能够找到消灭魇魔的方法,而对我们而言,最直接的做法就是让蚕丛复活。”
“蚕丛复活?”长庚一惊,“蚕丛怎么可能复活?”
“别忘了世界上有一种技术叫做克隆。”子玉衡回答,“克隆的设想在1938年提出,几十年间已经突飞猛进。而IOD的克隆技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已经十分成熟,只是一直秘而不宣而已。”
“所以,摇光梦帝想要克隆蚕丛?!”长庚倒吸了一口气,随即不可思议地说,“可是蚕丛已经死了三千五百多年了,哪里有他的细胞可用于克隆?我记得DNA 的半衰期只有 521 年!”
“茹鱼公主兄妹情深,远嫁到亳都的时候陪嫁物品中有一个玉盒,里面装着一束蚕丛的头发。那个玉盒材质古怪,至今无法研究出具体材质,然而保存在里面的头发却历经三千多年依旧保持着细胞活力。IOD的科学家,正是靠这束头发得到了蚕丛的基因。”子玉衡说着,见长庚欲言又止,不禁问,“你想说什么?”
“那个玉盒,我见过类似的材质。”长庚想起了一年前的玛雅圣瓶,不过此刻只能长话短说,“那是玛雅文化中从公元前三千多年传下来的圣瓶,应该不是地球上原产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蚕丛和外星文明果然有一定关系了。”子玉衡说到这里,并未因为多了一条证据而释怀,却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厌恶。
“或许那个盒子,蚕丛兄妹只是无意中捡到而已。”长庚想起了在富贵山石穴中看到的那幅“先王灵感图”,就算天空中打架的怪兽真的代表外星飞行器,蚕丛也许只是无意中巧遇的凡人。只是由于飞行器中的生命体全部死亡,带着原来宿主记忆的魇魔才选择寄生在蚕丛大脑中,这也解释了蚕丛为什么一夜之间具有了超越时代的智慧。蜀王蚕丛这一生,可以说是成也魇魔,败也魇魔了。
“不论那个玉盒从何而来,IOD终于得到了蚕丛的基因。虽然那时摇光梦帝已经去世,新继任的天枢梦帝却决心继续这个实验。”子玉衡说到这里轻轻喘息了两下,预示着接下来的讲述开始对她有些艰难,“你肯定知道克隆技术的原理,将卵母细胞的细胞核除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克隆原体细胞中取出来的细胞核,保证几乎所有的遗传信息都来自被克隆体。当宿主卵母细胞发育完成后,新生物体将与被克隆体到达99.9%的基因相似率。”
长庚点了点头:“剩下的0.1%来自母体细胞内的线粒体DNA,通常可以忽略掉它对克隆体的影响。”
“虽然对克隆后代的基因几乎没有影响,但线粒体DNA的差异却可能影响宿主卵母细胞的后续发育,甚至造成胚胎的各种发育缺陷。”子玉衡苦笑了一下,“很不幸,IOD培养的蚕丛克隆胚胎就遇上了这个问题。数年间,他们做了多次尝试,胚胎都因为线粒体的原因停止了发育,根本无法诞生出一个真正的婴儿。”
“所以……”长庚似乎猜到了什么,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所以,梦帝家族和IOD不得不扩大了卵母细胞的来源,进行多方位的配对实验。”子玉衡吐出一口气,“那是在1992年,我和你爸爸擅自结婚私奔后的第七年。你是否还记得,七岁的你第一次见到了梦帝家族的成员。”
“舅公和舅舅?”长庚忽然想起了那时来到家中的不速之客,还有那些陌生的称呼。
“他们说根据我出生时保留的脐血,IOD发现只有我的线粒体能够与蚕丛胚胎匹配,因此希望我能够捐献出母卵细胞,支持家族的事业。”子玉衡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刚开始我以为只是很短的时间,因此哪怕你爸爸想救我出逃,我为了回避冲突还是遵从了家族的意愿,暂时离开了你们。谁知道,想要孕育出一个成功的克隆胚胎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不得不在IOD的澳大利亚实验室里待了一年又一年,以至于你爸爸再也无法等待。他将你寄养在别人家里,却无法找到IOD实验室的所在地,只能在与梦帝家族争斗无果后,孤身走上了寻求消灭魇魔方法的道路……而等到克隆体终于成功诞生时,已经是四年之后的1996年。我回到了中国,再也无法找到你们父子的下落了!”
“1996年?那不是……”虽然早已猜到了结果,但长庚还是无法将这惊人的结论说出口来。
“对,1996年,子启明诞生的那一年。”子玉衡一字字慢慢地说,“人们只知道1996年诞生了克隆羊多莉,却不知道同年也有一个克隆人婴儿降生!”
“子启明,就是蜀王蚕丛的克隆体!”
“子启明虽然是我生的,我却不是他的母亲!”
轰隆一声闷雷,窗外忽然开始下起了大雨。深圳多变的天气,扰得长庚一阵心惊。
怪不得,那些被镇压了三千多年的魇魔会将启明视为蚕丛,对他充满了本能的敬畏和仇恨。对它们而言,启明和当初无情封印它们的蚕丛并无不同。怪不得,启明从小就被视为梦帝的继承人,妈妈却对他从来不假辞色毫无关爱,而启明的生父是谁更是绝大的秘密。
“为什么不能告诉他?”长庚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梦帝家族耗费巨大,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忠诚的继承人,而子启明一旦知道了真相,一切都将变得难以推测和控制。
“启明那个孩子,自尊、自傲,对胜利和荣誉具有强烈的攫取心,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不过这些性格,其实都是家族有意培养出来的。”子玉衡淡淡地说,“只有这样,他才会在接任梦帝之后,具有与魇魔玉石俱焚之心,就像当年的蜀王蚕丛一样。”
“更何况,现在我们得到了当初蚕丛所用的黄金面具,就算启明以后不听话,家族也拥有了对付他和魇魔的武器。”
“不……”长庚惊呼了一声,无法忍受脑海中子启明被蜀王面具刺入颅脑而死的景象。更何况,那个致命的蜀王面具,正是子启明自己从瓦屋山的蚕丛墓中取回来的!命运的转盘,居然会如此神奇地走到了原点!
“启明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注定要被牺牲的。”子玉衡望着窗外的雨幕,幽幽地说,“可是我做不到对他好,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地狱一般的四年。那些IOD实验室中冰冷的器械,那些浸泡在玻璃瓶中的胚胎,它们都让我恶心。”
“妈妈……”长庚搂住了子玉衡颤抖的肩膀,随着她的目光忘向窗外。天,已经亮了。
尾声
早上九点半,子玉衡来到了梦帝家族总部所在的大厦。
乘坐专用电梯,子玉衡到达了大厦的第45层,由于梦帝家族来源于帝裔,因此选择这个楼层也有九五之尊的寓意。
实际上,虽然已经搬离了位于河南的祖宅,梦帝家族依旧在深圳的大厦内按照夏商古制修建了一座宗庙。古朴的木结构建筑修筑在钢筋水泥的现代化大厦内,有一种跨越时空般的奇妙感觉。
这座宗庙完全仿制了河南祖宅的式样,正殿坐北朝南,门阔八间,进深三间,采用人字木支撑檩椽,屋顶为四坡重檐式。为了让屋顶有延伸的余地,整个45层实际上包含了45层和46层两层,给人开阔的空间感。
正殿前面是开阔的中庭,四周环以封闭式的走廊。而走廊的每一根柱子上,雕刻着历代梦帝的头像,仿佛延续了数千年的图腾柱。站在中庭正中,子玉衡仿佛能觉察到那些木雕头像的目光。整整九十三代梦帝,三千五百多年的时光都在她身上交汇,而联系他们最紧密的,居然不是血缘,而是永远盘旋不去的魇魔。
魇魔,是梦帝家族永恒的噩梦,却也是永恒的动力。如果没有魇魔,或许梦帝这个称呼早已在历史的烟尘中消散,或许家族的后裔们也不会恪守祖训努力钻研心理学、脑科学、神经学和催眠术,从而占据这些领域的世界前沿。从这一点上来说,魇魔消亡之日,或许就是梦帝家族的终结之时。
收回自己繁复的思绪,子玉衡恢复到澄澈无波的空明境界。在秘书长子三垣等人的安排下,她换上了梦帝大典上专用的白袍。夏人尚黑,殷人尚白,周人尚赤,白色,是殷商后裔的梦帝家族中最尊贵的颜色。
“请章甫冠。”等子玉衡穿戴完毕,子三垣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捧出了梦帝家族的家传重宝。那是商代王族的专用头饰,玉冠上装饰有绿松石和玉片,冠顶更有孔雀开屏一般的冠饰。那是整整一百枚玉笄,其中第九十四枚上雕刻着子玉衡的名字,象征着她的第九十四代梦帝的身份。原来最早设计这个冠饰的第一代梦帝太戌预言,梦帝之位传承绝不会超过百任,因此子玉衡更加相信,梦帝的存在就是为了降伏魇魔,就像他们死后都要埋葬在河南祖宅的正殿四周,象征着困住魇魔一样。希望到下一代梦帝子启明的时候,他能够顺利地终结梦帝的使命。
想到子启明,子玉衡的心里不由一紧。梦帝的秘密家族中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而子启明却一直以为这个位子只代表着尊贵和荣耀而已。那么这一次看到妈妈夺走了他期待已久的位子,那个桀骜的孩子会做出什么异动?
一百枚玉笄插好,章甫冠才算佩戴完毕。此刻子玉衡看着镜子中自己头上张开近半米的章甫冠,不由暗叹“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句话。这个位子虽然不是自己想要的,却依然付出了与丈夫儿子分离的代价,而当子启明接任梦帝的时候,他需要付出的,应该就是他的生命。
子启明并不知道,梦帝家族制造他,原本就是为了牺牲他。
仿佛看出了子玉衡的忧虑,子三垣适时地安慰道:“梦帝不用担心,我昨天和启明少爷谈了话,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今天不会有问题。”
子玉衡点了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正殿。正殿内并没有供奉任何神像或者灵位,只有一袭长卷,写着八个大字:“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子玉衡念了一遍《汤誓》中的这句话,焚香再拜,终于转过身,面对着站在殿前庭院中的梦帝家族成员。
第一眼,她就看到了子启明。那个少年和其他人一样一身白衣,既是前代天枢梦帝的丧服也是新任玉衡梦帝的礼服。然而子玉衡知道,子启明的内心绝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平静。那个少年虽然从小被梦帝家族培养长大,可他的细胞里,依然是蜀王蚕丛自负决绝的基因。
子玉衡忽然觉得,也许有一天,这枚家族制造的棋子会脱离掌控,那时候再把他捡回棋盘上就难了。
可惜她现在已经管不了太多,为了抑制体内的魇魔生长,梦帝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名为“闭关修行”的沉睡,连梦都不会有一个。
梦帝的继任仪式并不冗长,十一点半的时候,子玉衡已经可以坐在镜前,一根根地拔掉那些沉重的玉笄了。然而还不等子三垣等人忙完,更衣室的门却被人推开了,走进来的人,是子启明。
“你们都出去,我跟我妈单独说几句话。”子启明一副少主的气派,哪怕当着秘书长子三垣也没有收敛,可见他的心情十分糟糕。
子三垣以一副“该来的迟早要来”的眼神看了看子玉衡,随即带着人离开了房间。
门一关,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子玉衡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镜子,自己拔着头上的玉笄。
“妈,你还记得卢嘉吗?我以前给你提过的。”子启明似乎习惯了子玉衡的冷淡,率先开口。
“嗯。怎么了?”子玉衡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子启明,发现他的神态十分疲惫,和以前就算吃了天大苦头也要在自己面前浑若无事的子启明截然不同。
“卢嘉,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启明咬了咬嘴唇。实际上他早已练习过很多说辞,说卢嘉多么善良,多么坚韧,对自己是多么关爱,而他这辈子要么在家族内被人尊敬和忌惮,要么在社会上被人憎恨和忌惮,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卢嘉那样,对待自己就像是普通的同龄人,不,就像是最好的朋友,和情人。
“总之,卢嘉对我很重要。”子启明略过了脑海中翻涌的各种细节,直接说到了结论,“可是,她现在也被魇魔入侵了,子三垣说梦帝可以帮助她消灭魇魔。”
“看来子三垣就是用这个做条件,换来你今天乖乖的配合吧。”子玉衡苦笑了一下,“可惜,我做不到。”
“为什么?”子启明攥住了拳头,感觉得到自己在颤抖。
“不是每个人体内的魇魔都可以消灭的。”子玉衡拔下最后一根玉笄,将整个章甫冠从头上取下,声音不急不徐,“即使是低等级魇魔,宿主也必须具有两个条件:一是能够忍受电击带来的巨大肉体痛苦;二是能够自我催眠。这两个条件,我相信你的小女朋友都无法做到。”
“第一个条件未必无法做到,难的是第二个条件。”子启明思忖了一下,忽然又萌生了希望,“但是梦帝是不一样的,哪怕没有自我催眠,单向催眠应该也可以达到目的。妈妈的精神力还是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你想榨干我的精神力去救你的小女朋友?”子玉衡冷笑了一声,似乎在嘲讽子启明这个想法的贪婪和荒谬。
“可是你昨晚已经救了长庚不是吗?”子启明怒气上涌,“难道长庚是人,卢嘉就不是人?你刚才不是还盟誓说‘不敢不正吗?”
“正因为救治了长庚,我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子玉衡说着从镜子前站起身,将白色的梦帝外袍脱下,对子启明下了逐客令,“还有别的事情吗?我累了,要休息了。”
子玉衡所谓“筋疲力尽”并不是假话,但听在子启明耳中,却更像是托辞。“那你至少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他拦住子玉衡,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持着央求的口气。
“如果你不想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就用你的催眠术让她沉睡。”子玉衡顿了顿,又安慰性地补充了一句,“说不定过几年,我们就能找到消灭魇魔的方法。”
走出大厦,子启明在路边的街心花园里坐了很久,直到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启明,忙完了吗?”卢嘉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还是一如既往地含情脉脉。
“嗯,忙完了,我马上过来。”子启明打起精神笑了笑,“中午想吃什么,要不我带你去吃正宗的香港午茶?”
“好啊,我在酒店等你。”卢嘉欢快地说。
拦下一辆的士,子启明来到了卢嘉住的酒店。卢嘉一开门,子启明就忍不住称赞:“你今天真漂亮。”
“什么啊,深圳太热了,我只好临时买了一条裙子……”卢嘉口头上装作不在意,眼睛里却亮闪闪地满是欢喜。
“嗯,你收拾一下,我们一会儿就出去吃午茶。”子启明说着,在房间中坐了下来。
“好,你等我一会。”卢嘉说着,走进洗手间里去了。
子启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清理着脑海里混乱的思绪。按照他对郑蜀生和杨晓石的了解,魇魔完全占据人类的神智并不容易,哪怕最顺利也要半个月左右。那么他会尽量延迟对卢嘉进行催眠的时间,毕竟他是如此贪恋卢嘉的美好,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愿意失去她。
那么这段时间,他会让卢嘉一直留在深圳,陪她吃美食,买衣服,逛公园,把所有能给她的都给她。对了,还要给她买个好手机,让她多多拍照,以后也多一些留念……
心里正酸涩,洗手间的房门打开了,卢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启明,过来看看我这样好不好看?”
“你出来我看看。”子启明随口说。
“不,你进来,我给你一个惊喜。”卢嘉咯咯地笑着说。
子启明笑了笑,明显地听出了卢嘉口气中撒娇的意味。他站起来,走进洗手间,笑着说:“我看看,是什么惊喜?”
然而还没有等他看清,卢嘉已经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子启明身体一震,忽然一把握住了卢嘉的手腕。那只纤细白皙的手上,赫然握着一把锋锐的水果刀,半截刀刃已经没入了子启明的胸口。
子启明没有再动,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卢嘉的脸。还是那张娇俏的少女的脸,可她眼睛中的固执和仇恨却让子启明想到了郑蜀生。
卢嘉使劲挣扎了几下,想要将水果刀继续插入子启明的胸膛,却被子启明钳制着不能动弹分毫。明白这一次不可能成功,卢嘉看着子启明笑了:“没关系,我有的是机会。”说完,卢嘉闭上眼睛,身体瘫软下去。
子启明一把将身体里的水果刀拔出,虽然刺得并不深,但血还是一下子涌了出来。虽然此刻通知酒店叫医生是最好的办法,但子启明却只是脱下衬衫,紧紧地缠裹住了伤口。这是他和卢嘉两人的事情,他不愿意惊动他人,特别是不久前,他刚刚对妈妈倾吐了对卢嘉的情愫。骄傲如子启明,和自杀的蜀王蚕丛一样,爱自己的尊严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几秒钟过后,卢嘉醒了过来,见到子启明血迹斑斑的模样不由惊呼出声。子启明将颤抖的卢嘉抱在怀中,柔声安慰:“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一会儿就去医院……”
“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卢嘉惊恐地流着眼泪,“刚才,我都看见了,可是我动不了,阻止不了……它还会再来的,是不是?我以后还会伤害你的,那我现在就离开深圳,永远都不见你……”说着,她冲进房间里,开始迅速地收拾行李。
子启明默默地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在郑蜀生那里获得了能量,这个魇魔的力量已经越发强大。卢嘉说得对,魇魔还会再度控制她的身体,在最没有防范的时候攻击子启明。两不相见固然是一个办法,但子启明只要一想到卢嘉的人格会渐渐消失,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真心对他的女孩,他就无法忍受自己的失败。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子启明走到卢嘉身边,止住她收拾行李的动作,微凸的双眼紧紧捉住了卢嘉的视线,“所以,我不会让你离开,我要你永远都留在我的身边。”
“不,不可以……”卢嘉依旧有些慌乱,但是在子启明带有感染力的眼神下,她逐渐平静下来。
“可以的,只要你全心信任我。”子启明缓缓地说,“你信任我吗?”
卢嘉怔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睡觉就好。”子启明的声音,恍如从天边传来,“你知道睡美人的童话,美丽的公主无忧无虑地睡着,等待着王子把她吻醒的那一天。现在,你就是那个美丽的公主,你马上就要入睡了……你的睡眠会非常深沉平稳,连梦都不会打扰你,你就这样一直睡、一直睡……直到我唤醒你的那一天。”
子启明的催眠术起到了作用,卢嘉的眼睛慢慢阖上,身体也渐渐向后倒去。子启明不顾身上的伤痛,将卢嘉抱到床上躺平,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然后他坐在床边,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卢嘉终于沉睡了,事实上他还是失去她了。他原本还想带她享受一段尘世的繁华,可现在连这个奢望都不复存在。虽然这样做是保全卢嘉人格不被魇魔侵蚀的唯一方法,可子启明却不知道,要过多久他才能找到杀死魇魔的方法,将卢嘉唤醒。或许五年,或许十年,或许永远都没有那一天。
其实原本是有救她的机会的,如果当初他把长庚扔在叠溪等死,妈妈就有可能用梦帝之术杀死卢嘉体内的魇魔……子启明狂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是啊,当初他为什么会鬼迷心窍把长庚带回深圳来呢,他原本一直是那么恨他的!唯一的解释,是长庚对他使用了催眠术,不知不觉地操纵了他的心智……
对,一定是这样的,就在大海子里!子启明回想起当初气瓶被郑蜀生做了手脚后,他和长庚几乎在叠溪大海子里溺水而死的情形。那时候他原本就想除掉长庚的,却阴差阳错将他带回了岸上。若不是长庚对他施了催眠术,他怎么会三番两次救了长庚的性命?
想起长庚淡定的黑色眼睛,子启明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疼痛都化作了愤怒的火焰。“岳长庚!”桀骜的少年在心里咆哮着,就像是一头孤独的狼,“你害我失去了卢嘉,我这一生都会与你为敌,不死不休!”
此时此刻,深圳机场的候机厅中,长庚再度展开了妈妈写给他的字条。那上面,是IOD的地址和联系人。为了让长庚更深入地了解魇魔,寻找父亲岳与伦的下落,子玉衡以梦帝的身份介绍长庚前往IOD参观和学习,而对方也已经同意接收。
IOD, 究竟是Institute of Dreams,还是Institute of Devils?长庚看着这个缩写,突然想起“魇魔”两个字的英语开头都可以是“D”,至于IOD采用的是哪个“D”,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能够到世界上最顶尖最隐秘的魇魔研究机构参观,长庚固然有些兴奋,然而这份兴奋却总是被更大的忧虑所掩盖,让他即使身处舒适的候机厅,也如在炼狱,忧惧不安。
这份忧惧,是因为父亲岳与伦。
蜀王蚕丛死后,连带他大脑内的魇魔天王被埋入了蚕丛墓中,墓中更深处还掩埋着他尚未出世的被魇魔侵蚀的孩子。那么实际上,瓦屋山的蚕丛墓中同时封印着一大一小两个魇魔。那个新分裂出来的小魇魔尚未出世便遭封印,因此一直带着对蚕丛刻骨的仇恨,寄生到郑蜀生身上后便心心念念要取子启明的性命。可是有一个问题却一直被忽略了——蚕丛的尸骨早已化成了尘埃,脸上的黄金面具也已被摘下,那他大脑内的魇魔天王到哪里去了?
长庚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却又不可避免地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那个魇魔天王,已经寄生到父亲岳与伦的大脑中去了!因为三千多年来,岳与伦是第一个进入蚕丛墓中的人,而那个新生的魇魔无法与魇魔天王争夺寄主,所以才被遗留在了墓穴中,继而引发了光相山庄内所有人的噩梦。
如果父亲岳与伦没有被魇魔天王侵蚀,那是谁释放了被封印在石化胎儿中的小魇魔?父亲又为什么会写下那么多指引后来者去叠溪的字句?他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引诱人们前往叠溪古城,继而释放出被封印在富贵山腹中的诸多魇魔吗?
长庚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害怕终有一天,当他站在父亲身前,父亲却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父亲,而是魇魔的傀儡。
手机忽然叮地一声,提示有新信息到了。长庚打开手机,看到了一条微信的语音留言。
“到机场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到北京来呢?”一个柔和的女声轻声问。而语音留言旁边,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头像,头像标注名称是“小慧”。
小慧,钱宁慧。长庚知道她和自己关系很好,甚至有些接近恋人,否则他不会给她标注这样亲昵的称呼。可是——长庚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感觉自己正从悬崖上坠落,心脏悬空,遍体生寒——他对她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模糊到若非见到她的信息,就压根想不起她的存在。
魇魔的侵入,到底破坏了长庚的一部分记忆。而且,或许还是最美好的记忆。可是,他只能尽量掩饰自己的变化,小慧身体不好,他不敢让她忧虑伤心。
对着手机想了一会,长庚只能在对话框中简短地输入了“以后尽量”四个字。他现在还不能松懈,为了妈妈、杨晓石,还有卢嘉和子启明,他必须找到彻底消灭魇魔的方法。
就在长庚琢磨还要给钱宁慧说点什么的时候,机场广播响了起来:“乘坐MH8793次航班前往伦敦的旅客,您乘坐的飞机已经开始登机了。请收拾行李物品,从G25号登机口上飞机。”
按下信息发送键,长庚站起身,朝登机口走去。
新的旅程,又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