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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上的麻雀

2015-05-30王万成

课堂内外·创新作文高中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书堆钟楼诗集

王万成

[一]

钟楼上大钟的指针指向下午五点。

下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一群麻雀低空飞过学校,好几只撞死在旗杆上。而我,此刻正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罚站,肚子饿得咕咕叫。数学老师把我赶出教室的原因是我上课睡觉呼噜声太大。

作为一个高三的学生,像小学生一样被罚站是很丢脸的,我能明显感觉到身后同学们正隔着玻璃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

下课铃响过后,同学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奔向食堂,有的女生看我一眼后掩嘴发出促狭的笑声。接着数学老师就出来了,她一出来就板着脸语重心长地冲我说教,我只能装作顺从地低下头不敢吱声,以免只言片语更激发了她说下去的灵感。

良久,数学老师终于走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回教室收拾东西。这时从后排垒得高高的书堆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老鼠偷食的声音。

那是赵泽的位子,但赵泽这个名字并不常被人提起,大家平时都叫他“诗人”。无论是从他消瘦的身板,还是从他自怨自艾的神态来看,这个称号都绝对适合他。据说他至今已经复读五年了,并且连续五年蝉联了高考全校语文第一和数学倒数第一,这个纪录至今无人能打破。

大概诗人在性格上都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特质,所以赵泽并不和别人亲近,只把自己埋在诗集和教科书堆成的小世界里捣鼓着文字。他就坐在我的后排,但半个学期以来我从未与他有过一次完整的对话。

平时他喜欢独自站在窗户边上,凌乱的长发迎风摇摆,蹙着眉沉思良久后才写下一段短短的句子。这种姿态深深吸引了一小部分爱好文艺的女生,她们觉得学校里搞文学的青年就跟肯去杀猪的一样少。因此好几封来历不明的信件寄到了赵泽的手中,他也回过几封,但内容过于悲情,搞得像别人家里死了人一样,久而久之那些怀着浪漫心思的女生就再也没有回信了。

当好友罗艺对我说起赵泽的这些趣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这样封闭地活着。随即又听罗艺说赵泽曾有过一个创作小说的朋友,据说那人前段时间一直卡在写作的瓶颈中无法自拔。对于一个文人来说,灵感不至和便秘一样难受。所以不久前那人为了体验生活激发灵感,晚上埋伏在路边打劫女生,结果由于自己太瘦弱反被那位练过跆拳道的女生打倒在地,现在还在拘留所待着,听说还要被开除学籍。从此赵泽又是一个人了。

我向书堆里探了探头,只见赵泽正在埋头写诗,好像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书上的灰尘让我的鼻子有点发痒,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顿时书堆哗啦啦地向后倒去。我一惊,连忙过去把赵泽从书堆里刨了出来。

赵泽摸索着戴上了眼镜,一边摸着红红的额头,一边疑惑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说刚才的一阵风把书给刮倒了。他“哦”了一声,开始低头整理地上的书。我正想帮忙,突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女孩正在教室门口微笑着向我招手。

那是我的女朋友徐莹。

[二]

我就读的这所学校,光学生就有五千人。毫无交集的我和徐莹只有五千分之一的概率遇见彼此并且交往,我觉得这就是缘分。

当我对徐莹这么说的时候,原以为她会觉得很浪漫,但她只白了我一眼,说:“我怎么觉得自己是被贼惦记上了呢。”

我哑然失笑。

的确,自从高二的某一天与徐莹在食堂匆匆擦肩而过后,我仿佛看见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孩对我射了一箭。然后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打听她的底细,又花了大量时间和她熟悉,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表白。

那天晚自习,我捧着一束花跑到她的座位前单膝跪下。在旁边一堆人的起哄声中,徐莹羞涩地收下了花。

就当我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有个暗恋着徐莹的家伙突然跳出来说要和我决斗,并声称只有赢家才有资格得到徐莹的爱。我当然不能在徐莹面前表现出软弱,所以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第二天我和那个暗恋徐莹的家伙在操场面对面地对峙,不远处还站着一堆看热闹的人。那个家伙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手枪,接着又掏出一把扔给我。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惊呼,决斗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我看了看手里的枪,那是一把仿真的左轮手枪。枪里虽然只有一发橡胶子弹,但近距离仍具有杀伤力。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玩真的,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这时我看见徐莹就站在不远处,正紧张地注视着我们这边的动静。一下子我就感到自己充满了勇气。

决斗开始,我和那家伙背靠着背,各自往前走十步,然后转身开枪。就在转身的那一刻,我紧张得左脚绊住右脚竟把自己绊得向后倒去,同时一声枪响,我感觉到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去。见我倒地,围观群众以为我中弹了,纷纷跑过来。我连忙爬起来说没事……

之后那男生因在校园里私藏枪支并开枪,被学校开除了;而我没开枪,情节不算严重,所以只被学校送了一个警告处分。

那次决斗,我成了唯一的“幸存者”,而徐莹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战利品。

一天傍晚,我骑单车载着她到了学校附近的海边。我俩相互偎依着,看着夕阳。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我说。

看了看我,徐莹甜甜一笑:“你现在真像你们班那个‘诗人。”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赵泽的身影,但赵泽怎么能和我比,我马上特文艺地说:“柏拉图说过,每个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

[三]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着,然而接下来的一个月却发生了不少事。

首先是半期考试快到了。当老师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整个班级仿佛一下子陷入了疯狂的状态。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大伙儿都埋头做习题,教室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翻动书本和纸笔摩擦的声音。在这种忙碌的氛围中,只有我和赵泽依然悠闲,仿佛是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赵泽在忙着创作一首长诗,而我则忙着睡觉。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我觉得除了赵泽之外,我周围都是一些冰冷的机器而不是体温37度的血肉之躯。所以只要一下课,我就会像放风一样跑到教室外透气;而在上课时,我会回身随手抽出赵泽桌上的一本诗集打发时间。

第二件事是徐莹和我分手了,至于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就像已死的人没必要了解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分手当晚我很俗套地喝得大醉,陪我一起喝酒的罗艺却比我醉得更早,于是我失去了唯一的听众,一肚子的委屈难过也生生地憋在了肚子里。由于担心这些悲伤留在体内会憋出内伤,我提着一瓶酒摇摇晃晃地走到海边,开始对着大海喋喋不休。冰冷的海水拍打着我的脚踝,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在海面上,迷迷糊糊中我躺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见一只海鸥正在我身边漫不经心地踱步,而朝阳已从远处的海天相接处探出了半个身子。我张开双臂,面对着朝阳高声呼喊,脑海里回荡着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顷刻之间,风起云涌,晴转多云。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阴天。我在悲痛中埋头做完了积压了几个星期的各科作业。当老师们捧着我补交的作业震惊不已时,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赵泽要跳楼自杀。

学校里有一座仿西式风格的钟楼,直挺挺地矗立在学校的中央,楼体外墙由红砖砌成,锥形的顶端高高竖起,是整个学校的制高点。

那天中午,钟楼下围了一大群人,个个抬着头往上瞧,还有人拿着手机在拍照。我挤进人群定睛一看,只见赵泽正坐在钟楼顶端的平台上,两条腿悬在半空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空,一动也不动。几名老师在钟楼下面轮番扯着嗓子劝说,但效果并不显著。

我拉着身边的一个人问:“楼顶上的人怎么了?”

那人回道:“我也不清楚,看样子是学习压力太大想跳楼。”

对这个回答我并不认同,赵泽每天只忙着写自己的诗,断无学习压力可言,为此跳楼更是绝对不合常理。

几个小时过去了,赵泽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看来他并不想自杀,他也许只是疯掉了。钟楼下准备看好戏的人渐渐散去,我也走了。有位先哲说过:“你无法唤醒一个假装睡着的人。”自然,你也挽救不了一个疯了的人,尤其是一个疯了的“诗人”。

我趁着没课溜出了学校,在街上闲逛,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徐莹的身影,心中甚觉酸楚。我想也许恋爱中所有的美好,都将用失恋后的痛苦来偿还吧。

我意识到自己越来越矫情了。

就这么垂头丧气地走着,经过一个路口时,我突然看到了一家奇怪的店铺。这家店铺没有任何招牌,玻璃窗上蒙着一张张白纸,有的人愁云满面地进去,出来时却一副快乐无比的模样。

我突然想起罗艺曾说过,城区的某个角落有一家清洗记忆的店,可以选择性删除一个人的记忆,没有任何副作用。看来就应该是这家店了。我犹豫再三后走了进去。店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睡椅、一台感觉很高大上的仪器,以及一台电脑。

这时,一个自称店主的男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相貌英俊,笑起来非常迷人。他示意我躺下,然后给我戴上那个连接着许多电线的仪器。

他熟练地操作着电脑,问我要删掉关于谁的记忆。

我问他:“能不能把美好的记忆留下,不好的彻底删除?”

他看着我,笑了笑:“几乎每一个到这里的顾客都会这样要求,但是猪肉铺在那一边。”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对面的一家店铺,然后接着说:“记忆可不是猪肉,可以想吃瘦肉的时候就把肥肉割下来扔掉。”

闻言,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摘下头上的仪器,走出了店门。

[四]

当我回到学校时,赵泽依然还在钟楼上没有下来。而此时,钟楼上大钟的指针已经指向晚上七点。

我回到教室里颓然地坐下,然后习惯性地回身从赵泽桌上的书堆里抽出了一本诗集翻看起来。在这本诗集的某一页的空白处写着赵泽自己创作的一首诗,文字破碎且风格阴郁得像梅雨时节的天空。

现在是晚自修时间,教室里的气氛依旧压抑,所有人都埋头做着习题,我的耳边回响着的依然是纸笔摩擦的声音,这声音如同金刚石划过玻璃时发出的声音般剌耳,并且不断地往我耳朵里钻。我实在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诗集狠狠地摔在桌上。教室里的“机器”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我这里,然后在停顿了几秒钟后又都回过头去继续与习题搏斗。我只得再次颓然地坐回座位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一只撞死在窗户上的麻雀惊醒。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在学校里总是找不到方向。

此时手表上显示时间为凌晨六点,我悄悄穿好衣服溜出宿舍,径直进入到钟楼里面。我使劲推开钟盘,努力向上看了一眼,赵泽还在往上几米高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用手指抠进砖缝,然后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钟楼顶端的平台上,一屁股坐在赵泽旁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钟楼顶上的几只麻雀被我惊起,而东方的地平线上也已出现了曙光。

我仔细打量着面无表情的赵泽。他本就凌乱的长发现在变得更加凌乱,已经和一个鸟巢没有什么区别,而他的身上则散发出一股酸臭的气味。从神态上看他仿佛已经死了,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否认了这一点。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良久,赵泽才转过头看向我。“在这里,我才能感觉到时间的存在。”他缓缓地说道,声音低沉嘶哑。而他身下大钟的指针正滴答滴答地转动着。

“你是不是看那些诗集看得太多了?”我觉得赵泽之所以会疯掉,一定和他看的那些诗集有关。其实这个世界远没有那些诗歌所描绘的那样糟糕,诗人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刻意忧伤,而刻意忧伤的代价就是真正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赵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赵泽以沉默回应了我的问题。也许他本就不屑与我这样的俗人交流。

“你为什么不改变下呢?比如交个朋友,谈场恋爱什么的。”我依旧不死心。

“我脑袋里有许多爱情。”他指着脑袋说,“可这个庸俗的世界令灵感抛弃了我。”

一个能将情诗写得愁肠百结的人,竟然从未拥有过真正的爱情,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太阳从东边探出了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我和赵泽的脸上,温暖的淡黄色光晕在我俩的周围流转。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赵泽大声说:“真希望你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不是做一个又颓废又矫情的文人。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那家记忆清洗店的大门几乎被我拍碎了,店主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把我和赵泽请了进去。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赵泽和满头大汗的我,微笑着问谁是顾客。

我把身旁的赵泽推上睡椅,问店主能不能把一个人的世界观清洗掉。

店主摇了摇头说:“那是被严格禁止的,是犯罪。”

我沉吟良久后,指着赵泽说:“那就把那些诗集从他脑子里清洗掉吧。”

[五]

期中考试终于过去了,班里又恢复了常态。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写小说,这成了我继睡觉之后又一个“好习惯”。我越来越觉得情感必须以某种方式来寄托或宣泄,而写小说正好达到了这一目的。

其实柏拉图说得并不完全对,每个恋爱中的人的确是诗人,而失恋中的人,同样也可以是出色的小说家。与赵泽不同的是,我的文字洋溢着温暖,即使是在失恋的痛苦还未完全消散的情况下。这就像是在黑夜里向往着阳光,我选择自己拯救自己。

之后我把写好的小说投到了学校的文学社,不曾想很快就在校刊上登了出来。我从蹲在厕所里的罗艺手中抢到了那一期的校刊,一边看一边乐呵。几天后,几封爱好文艺的女生写的信寄到了我的手中。

约翰·肖尔斯曾经说过:“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几个月之后,我又交了一个女朋友,她没有徐莹漂亮,但她那双晶莹得仿佛宝石般的眼睛以及迷人的微笑深深地吸引了我。

至于赵泽,他剪掉了一头凌乱的长发,还把那一大堆诗集烧成了灰烬。尽管还不习惯微笑,但他已经很努力地开始融入自己先前所鄙夷的世界。

就这样,一个“诗人死了,另一个“小说家”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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